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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瓜

2021-08-30羊斌

少年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韩老师三哥板车

羊斌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

三哥在门背后摸到了筐,轻轻地开了门,出去了。

短短的一个黑夜来不及洗去前日的暑热,没有一丝风,光脚板走在泥地上,仍有微微的温度。经过塘边时,三哥蹲下来抹了把脸,顺手往自己光着的膀子上撩了些水,还是热,他索性往水里一钻,游了个来回,爬上岸,挑上筐继续往瓜地里走。

娘伺弄西瓜的本事真是不小,起早贪黑的,浇水、施肥、除草,绿油油的瓜蔓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西瓜,藏都藏不住。地里的西瓜一个个都熟了,娘却病了。爹和大哥在砂矿上挣命,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二哥昨天插了一天的秧,今天还得下地。小弟才初一,幸好三哥昨天中考结束了,娘掐着腰看着一地绿蔓上探头探脑的西瓜,长长地舒了口气。

三哥知道怎样的瓜是熟得刚刚好的,轻轻地拍,有脆亮脆亮的声音,瓜皮上,是粉粉的一层白霜,脐眼小小的,花纹疏疏的。很快的,两个筐都装了六七个大西瓜,每个足有十来斤。三哥身量还未长足,黑瘦矮小,担起来,两只筐只离地一寸,颤颤巍巍地往家走。

回到家,天色又比先前亮了好些,小弟坐在一辆四边围栅栏的板车上叫道:“三哥。”

三哥笑:“还知道帮我去借板车,不错。以为你还睡着呢。”

小弟递给他一块煎饼,说:“我跟你一起去卖西瓜,今天放假。”

三哥想了想:“好吧,一起去。”

两人一起动手,把筐里的西瓜一个个装上板车。再挑上筐,回地里摘瓜,来回好几趟,直到板车堆得高高。

三哥从堂屋的墙上摘下挂秤,对着里屋叫一声:“娘,走了。”

娘在里面回:“套上鞋,穿上褂子。”

三哥和小弟就套上鞋,褂子却扔在了西瓜上。

娘又追了一句:“一毛钱一斤啊,七分八分也可以。”

三哥“嗯”了一声,与小弟一起,推着拉着,走了。

小弟说:“我们去哪里?茶亭街上?”三哥说:“好。”

才出村,遇上起早放黄鳝的阿宝。阿宝说:“好瓜,来一个。”

三哥说:“好。”阿宝就抱去了一个。

三哥又说:“回头要吃,去我家地里摘。”

这里是丘陵地带,坡多。这地方的人,把坡都叫成了山,前头就是蚂蚁山。三哥和小弟先前是总要取笑这名字的,明明不是山,却要叫作山。既然叫了山,却又叫丁丁点大的蚂蚁山。这会儿,却不敢说它是丁丁点大了。三哥在前头使劲,前胸都快贴着地了。小弟在后头推,脸憋得通红。下坡的时候,三哥身子向后仰着,脚使劲地蹭着地,一步一步小心地往下挪,小弟则在后头拽着,压着,不让板车失控地往下滑,只是慢慢溜。铺路的石子大大小小,尖头圆脑,板车走在上面像是在舞蹈。他们小心翼翼,怕把西瓜颠下来。

半个小时后,茶亭街到了,太阳已斜斜地升起来了。三哥甩了把汗,四处看看,村上的小扁头、平方、小酒壶,还有隔壁村上的彩娥娘、老冬瓜,各找了个背阴的东墙,守着辆板车,板车上亮晃晃的,分明全是西瓜。

小弟问:“三哥,怎么办?整条街就那几个人,吃得了这么多瓜?”

三哥想了想:“去城里。”

小弟惊道:“城里?不得推个半天?还有那么多坡!”

三哥说:“不然怎么办?”

两人就继续往前拖。仍然是三哥在前头,小弟在后头。仍然是小心翼翼,仍然是上坡下坡。太阳晒得背皮焦痛,他们才想起披上褂子。

并肩坐树荫下休息,掀着褂子扇风。

小弟问:“三哥,考得怎样?”三哥说:“还行吧。”

小弟说:“三哥,口干。”三哥说:“今天渠道放水。”

小弟就跑到树后面,果然,渠道里清凌凌的水正欢快地奔跑着。小弟灌了个饱,三哥也灌了个饱。再上路,肚子里都哐当哐当地响。

到城边上,太阳已照到头顶。城却不太像城,人也不见几个。

两人继续往城里去,找了个树荫停下。

小弟说:“哥,你饿了不?”

三哥点头:“饿了。”摸摸口袋,笑了,忘了带钱。

小弟就喊了一嗓子:“卖瓜啦!”喊完伸了伸舌头。

居然就有个女人跑过来问价钱了。小弟看看三哥,三哥说:“一角。”

女人返身就走:“太贵。”三哥咽了咽唾沫:“九分。”

女人头也不回:“五分。”三哥说:“八分。再少不卖。”

女人又回头,把满车的瓜一个个拍过去拍过来。

三哥说:“包熟包甜。”

女人终于选了一个,一称,十二斤八。一块零两分。女人扔下一块钱就走了。

三哥把钱递给小弟:“去,吃碗面。”

小弟在对面的小饭馆里吃了一碗光面,两角钱。

三哥却只讨了一碗面汤,买了两只烧饼,算解决了午饭。

城里人到底有錢,两三个小时,已卖掉了十来个西瓜,只是价钱上不去,从来没有卖到过一角,顶多八分,最少五分。但手里有了一厚叠毛票了,硬币在兜里叮当叮当响,两个人还是很开心。只是有个女人捧了半个瓜来,说是生的。三哥看看,瓜瓤粉红的,是差一点点火候,就换了个大瓜给人。小弟说,这瓜看着这样,其实可甜呢。掰开来,与三哥一起啃起来。

远远的有个男人过来,三哥抹了一下嘴,站起来,想招呼生意,一看,原来是韩老师。韩老师看到三哥,也一愣,旋即笑了:“李放,才一天,居然又黑了。”

三哥不好意思地笑:“韩老师。”回头还嘱咐小弟:“叫韩老师。”小弟就嗡嗡地也叫了声韩老师。三哥的手去板车里摸西瓜:“韩老师,吃个瓜。”

韩老师说:“多少钱一斤啊?”

三哥说:“不要钱。”

韩老师说:“什么话?”

三哥把瓜往韩老师手里塞,韩老师往外推。塞了两次,推了两次,三哥也没再坚持,把瓜放回车上。

韩老师与三哥聊了一会,看看三哥,再看看板车,挥挥手就走了。

三哥看着韩老师的背影,有些后悔。怎么不再坚持一下呢?韩老师对自己多好啊,吃一只瓜难道就舍不得了?三哥想,要是韩老师在自家地边,摘再多的瓜他也愿意的,只是因为这些瓜来到这里一路艰辛,他到底有些舍不得了。

三哥还在自责,韩老师却又回来了,还带了五六个人。韩老师说:“这就是我们班总考第一的李放,厉害吧?他可是我的招牌。”三哥给说得不好意思了。大家一边夸着,一边挑瓜。各人挑了三四只瓜,三哥给的是最低价,称一称,算一算,也有十多块钱了。韩老师拍拍三哥的肩说,上了高中也回母校看看啊。

韩老师他们走了,小弟说:“三哥,要是我们老师见了我,也这么夸我就好了。”

三哥笑笑。

小弟說:“我们老师见了我,准会说,这就是我们班最调皮、最捣蛋的。”

三哥在小弟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日头斜了,街上的人多起来。三哥他们的板车里,还有十来个西瓜。这时候,来了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子光着膀子,肚子上的肥肉耷拉下来;瘦子穿了件满是洞洞的背心,大一点的洞洞都能看到里面的肋骨。两个人晃到三哥他们的板车前,把十来个瓜这个拍拍,那个拍拍。小弟看到有两个西瓜给他们的指甲划了好几个深绿色的道道,忍不住站起来说:“你们到底买不买?”

胖子用力拍了一下西瓜:“什么态度?看看不可以吗?”

小弟的脸都涨红了:“那你干吗在西瓜上划?”

瘦子尖着嗓子说:“谁划的?谁划的?自己的瓜不好,还要赖别人!”

这一嗓子,就引了一圈的人围观。

小弟叫:“就是你!就是你!拿指甲在西瓜上划来划去!这样子我们怎么卖?”

三哥把小弟摁到身后,说:“不要跟他们烦,你明天要上学,咱们今天还得回去呢。”

瘦子阴阳怪气地问胖子:“胖子,他们随便冤枉人,你说怎么办?”

胖子低下头去摸了一只瓜,抱在怀里,说:“赔偿精神损失!”

小弟冲上去夺,被瘦子一搡,跌在地上。

三哥大喝:“放下!”

胖子轻蔑地一笑:“不要不讲理啊,冤枉人么总要赔偿损失的。”回头和瘦子两人挤眉弄眼。

三哥吼道:“你别欺负人!”

胖子对瘦子说:“我们从来不欺负人,我们从来就是被人欺负,瘦子,是吧?”

三哥趁他说话分神,劈手就把瓜抢了回来,转身放回到板车上。

可是胖子又摸了一个,叫道:“真不讲理哦,我今天还真吃定了!”

三哥揪着他的胳膊,说:“就不让你吃!你今天休想吃到一口瓜!”

胖子手肘往后一送,三哥的胸口火辣辣地痛。

那两个人拨开伏在瓜上嚎啕大哭的小弟,一人捧了一只瓜,摇摇摆摆地往人群外走。

有人轻轻地说:“这两个小无赖,整天在这儿惹是生非,谁敢管啊?”

那两人已远远走去,时不时地仰头大笑一番,上桥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两人又笑。

三哥冲上去,把胖子手上的西瓜往上一拍,胖子没提防,西瓜就飞了出去,“扑通”掉进了河里。三哥又去拍瘦子的西瓜,瘦子抱得紧紧的,三哥就又往下拍,西瓜“啪”一下摔到了地上,西瓜水溅了瘦子一脚。三哥抬脚把几块大的往河里踢,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不会让你们吃到的。”

胖子说话有些结巴了:“喔……喔哟,好像真的有点厉害嘛。”

瘦子阴沉沉地一笑:“嘿,你那车里还有呢,有本事全都拍碎哦。”

他们两个就回头往板车走。

板车上一只瓜也没有了。

人们手上各捧了一只瓜,纷纷说:“买了,买了。”小弟的手上抓了一把票子,五毛的、一块的都有。

三哥说着往事,脸上是平静的、微微的笑。一边小弟的刀刚碰到绿皮,瓜“啪”一声就裂开了,红瓤黑籽,汁黏味香,递一瓤到我的手上,说:“三嫂,恰恰好的爆炸瓜。”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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