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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凤坡

2021-08-28孙远刚

当代人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街豆腐

每天都有一个坡等着我,等在我上班的途中。那坡有一个颇有仙气的名字——落凤坡。

清晨,由黑转白,路很干净,风很干净,人也很干净。我骑车,在一棵接一棵的国槐树下,沿着巢柘路往北走,一路平缓,没觉得是在爬坡。但当我骑到与凤凰山路交叉点上准备右转换路时,会突然发现,我正在坡顶上。这时,太阳刚好露头,它从东边鼓山顶上宝塔身后一闪而出,顷刻间,打翻了万斛金银,光带着雾气顺着大路漾上坡顶,把我人车都漂了起来,拉出变了形的卡通影子。落凤坡的睡意无处遁藏。视觉受到惊扰,些许张皇和无措之余,我也感受到一股结结实实的新鲜,心头是高兴的。片刻停顿,右转,逆光,放闸,眯着眼睛下坡,一气呵成。校门就在坡底左侧。傍晚放学也是一样的,出校门右转,一路上坡,坡顶,夕舂一轮,正悬停在西边大湖一带的港湾上,平林欲燃,沉沉不语。

总是上坡下坡,我思忖这里面是否潜藏着某种隐约的警幻:我的来路和归途都不会平坦。生路向来不会平坦。宿命苟如此,不必挣扎。

落凤坡上落满了楼,看不见一只鸟。巢柘路和凤凰山路,像飞来的两把剪刀,把落凤坡一分为四,我教书的学校在它的东南。早中晚放学的几个时段,这里梗塞,落凤坡会习惯性地头疼,天旋地转。那一段时间和马路,人车混杂在一起,呈粥样漫溢。

我也时常搅在这锅“粥”里,水米不分地向前涌动。前方红灯,我在心里读秒,一灯九十秒,好漫长。趁着红转绿,须找些事做,好安抚一下心里的小焦躁。调整调整后视镜,整理整理衣领。人动我动,一动百动,人群已经高度自动化。我喜欢独行,搅和在人流中我也没办法。人流有人流的好处,人流能混淆我,稀释我,小我,众我,群我,麻痹我,走着走着,就忘掉了我,以至无我。

十一点半,放学的音乐铃声响起,伸缩门哗啦一响,几十个小红轮载着不锈钢栅栏奋力地划向一边,门开到最大。乌泱泱的学生出来了。家长们把手机揣进兜里,在一堆堆的相似形中寻找,眼睛都酸了。门口瞬间超过万人,几辆加长公交车也在艰难地靠站。

市里唯一一所三甲医院也在落凤坡东南。市民都叫它“四康”,它的前身是部队“第四康复医院”。“四康”后面是“五康”,两者之间有一条进山的路相连。“五康”不是医院,是火葬场,“五康”只是一种修辞,为好大言的小城居民所特有,含着忌讳、戏谑、无奈和故作轻松。“四康”是我们体检的定点医院,什么时候去,都要排长队,看病如同看戏。不常去医院的人总是爱抱怨自己的那点事儿,到这里才会把嘴巴闭上。取体检报告回来,坐在办公室里相呆,医生刚才用一管笔圈点着我的体检报告,像是面批我的作文,说我有脂肪肝、前列腺增生以及血糖偏高三大问题。我知道,这些问题由来已久,和我的超重有关,超重又和我的久坐不动有关,和我的不忌口有关……最根本的,还是跟我五十余年从未停歇的行走有关。身体是用来为灵魂做事的,或者说,身体就是用来生病的,我有此疾,我有我身;我无此身,我有何疾?身体从发育完成那一天起就开始做减法,人们热衷养生只是希望做正确的减法。

大课间有三十分钟,学生们下去跳操,把偌大的教学楼空了出来。掐着手机,顺着五楼的连体回廊走一圈,不快不慢,十一分钟。上午,东边走廊上阳光最好,我常常在这里凭栏,纵目,放自己的野马。眼睛总是比脚步麻利,刚立定,它们一个追着一个,打水漂似的,踩着屋顶,越过稠密的市区,上了东边的鼓山和旗山。鼓山上有塔,七级浮屠,旗山上有祠,亚父祠。鼓山北边一点,是一带状山系,东西走向,作横亘貌,名唤“岠嶂山”。岠嶂山的山腰上葬了很多坟茔,碑碣如林,夕光返照,乌鸦一般落满了灰丝,熠熠生寒。山脚下是东风社区。我早先在乡下的一个同事在这里买到了一套性价比很高的房子。他说,他靠在枕上就能平视北窗外山坡上的墓地,原房东犯忌,他却安然。同事早年脾气急躁,和人不容易相处,这几年眼窝深了,藏了不少东西。

前后有四年,我在一条叫作“柘皋”的老街上折返。

老街破败,黑,但不炭黑,掺杂着一些年份的灰。大院深宅缺牙瘪腮,却是一副一直不肯落架的倔强。是不肯放手昔日的显赫与尊荣,还是仅仅为了等我?想到这,我立即有些惶恐。风向来无聊,尤喜欺凌老弱,常常吹得它的榫卯间发出类似磨牙的声音。瓦松茂盛,吃瓦片吃得惨绿的一张张脸,像食尸怪。冬瓜梁上挂着巨大的蛛网,蜘蛛不在,或正侧耳听街于某道瓦缝中。那一定是个昏聩老蛛,无力吐丝再结新网,只守着一张破网度日。行走了数百年,费尽了银钱和心思,这老贵族仅存一口气不死,也许不是等我,是等一把天火。

街口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大理石碑,是新的,上面写着“北闸老街”“市不可移动文物”“XX市文物局立”“2015年11月”等字样;巷口壁上的告示已经陈旧,A4纸打印:危房危险,请君绕行。“君”喜欢溜边儿,喜欢走在廊檐下,贴着墙根走。有老住户或者是租客常常提根竹竿出来,将檐口上松动的瓦片捣下来。制式的鱼鳞小瓦,一摔即破,卑贱得无名无姓,多一片少一片,早一天迟一天,无碍。

老街背靠一条大河,河比街更年高,只是老街停下了脚步,河还在赶着日月。正是这条大河带来了老街最初的繁华。街中间五间九进的“李鸿章当铺”,是最大的字号,门头最高,门庭最阔,基石最巨。遥想晚清,这里人烟辐辏,瓦缝参差,骡马的粪便在大街上冒着热气,傍晚担水忙碌,水工们的木桶在街面上碰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无数黄昏星辰。

满水缸过夜,是老街的习惯。我生也晚,不曾见过它阔的时候,倒是瞧见了它的老朽。繁华易逝,“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行走老街高大的门楼下,常笑世人看不破,造这么些千古万年的东西,自己享用不过区区几十年。但也时常告诫自己:万不可以今笑古,上山的人千万不可嘲笑下山的人。笑人者人恒笑之。

从北闸出来,上玉栏桥。曾经一座石梁桥,现今一座水泥桥,跨东西,输南北。从玉栏桥下来,便走进桥西街。这是一条民国老街,洋灰粉墙,处处可见改良的痕迹。各种电线纠缠,理不清头绪。石槽木门、券石库门、塑鋼卷闸门,南货店、缝纫店、理发店、散酒店、糕饼店、刻字店、算命馆、花圈店、彩票点、菜鸟驿站……一口气说不下来。从生到死,精神和物质,西街都为你准备下了。

西街上有三家弹花老店,“哑巴弹花店”“父子弹花店”和“老弹花店”,从门前过,里面会传出“嘣嘣”的弹花声,烟尘抖乱中,一个人影身背弹弓手持木锤,灰白色,老君眉。弹花是下苦的营生,吃灰的行当,没有多少人肯做,集中到这蹩脚且租金低廉的西街,再好理解不过了。

我向来认为,老街最好的东西不是那上传庐州下传金陵的“一壶三点”的早茶,而是豆腐。这里产的豆腐,是石膏点卤的老法豆腐,白嫩,可当肉吃。单看这些肤白貌美的豆腐,你断不会相信,它们竟然出自西街这些廊歪柱斜的老宅,也不会想到,做成它们的是一些粗鄙的双手。豆腐養在大水缸里。我递上一元钱,老板从堂柱上扯下一只方便袋,捻开,四次弯腰,抄上来四块乱晃的豆腐,让我提走。从头至尾,说一个字都显多余。

我在柘皋四年,变化不是没有,但豆腐的质量、大小和价钱一直没变,豆腐店也还是那几家,没多也没少。几家豆腐店几乎同一步点做货,一道浆熟,开锅之时,热气从窗檐瓦缝里喷出,倒灌进街筒,形成雾障,人在此中“穿云破雾”,不觉不便。豆腐切丁,用菜籽油煎成两面金黄的油豆腐,再配上几茎菜叶,好似翡翠碰上金玉。这道豆腐菜一直是我的最爱,也是对这四年唯一的交代。

我离开的时候,老街还是我才来时的样子。四年它只打了一个盹,老街用沉默送我。它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开门做生意,它是主人,我只是过客。

家母健在时常说,“一生不出门是贵人”。她是个连亲戚都不愿意走动的人,就喜欢在以家为中心几百米范围内活动,种地、兴园、养鸡或是做一些针线。父亲则不然,他的脚步要“散”得多,就是在按钟点吹哨子上工的生产队年代,他也是要找出一些理由出门的,以至于过一段时日就会消失,再见面会有一些吃食一同出现,尽管母亲很抱怨,我们却很期待。如今,在喜欢出门这一点上,我随父亲,算是家传有序。庚子重疫,一春一夏没有远方,心头的草比路边的草还要深,整个人也软塌塌的。我知道,这是一种疾患,可视为“山川异域缺乏症”。针石无凑,治愈此“疾”,需要行囊、车船和远方三味,文火慢煎。秋风起后,渐渐有了起色,除了扫码测温戴口罩,其他如常。自然山水是伟大的理疗师,治愈了许多疯病。

皖省地貌由长江和淮河做主,从东到西切分为三块,皖北给了麦地平原,皖中给了江淮丘陵的低山瘦田,皖南是山区,分得了十万座葱绿的山岭,像一盘十万枚青粽。成天守着小山小水并不痛快,要看真山水,最便宜的去处是皖南;作为父亲的儿子,对皖南我又多出一份情愫:父亲早年毕业于屯溪的黄山林校,后又工作在休宁大山里的茶厂,若不是为了新婚的妻子而渡江北返,我有可能就是一个妥妥的徽州子民。这是个要考就考状元的地方。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皖南。皖南的汪、胡、鲍、方等几大姓氏中没有一个亲戚,可我总是去了还去,心心念念,仿佛是去会情人。去皖南的第一步是要过江。没有江桥时,是从无为二坝轮渡过长江到芜湖的。等渡轮的时候,可以看对岸青山隐隐,山中矾矿冒出的一柱柱白烟,可看江城米市稠密的三万烟户;可以在渡口边的席棚里,拣一条油晃晃的大板凳坐下,喝一壶庐江大茶吃几块糯米糍粑;过江时,可以蹲在船头看一江春水东流,看三五只江猪在不远处的江心里嬉戏,看吃水很深的下江船满载黄沙吃力地上行。芜湖长江大桥开通,老渡轮卖了废铁,江上种种,风流云散。现在过江,包括引桥,总共也不过五分钟。每回到了大桥,有人喊一句“过江了”,一车纷纷伸头朝窗外看。从桥上看长江,像看一幅静止的画,人在画外,远古洪荒。

疫情期间,同在徽州的大山里,出省到江西婺源,也是要换车的。上坦在星江南岸,由一座仅能通过一辆小车的水泥桥和外界相通。村口的一棵豹皮古樟十分神奇。徽村多临水,临水多古樟,但见到这么大这么奇崛的古樟,我还是第一次。樟树影子里停着几张竹筏,拣一张坐下,筏子撑起,“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曲子响起。筏子客是一个精瘦的汉子,健谈得很,微信扫码支付很熟练。

在屯溪老街上来回走了一趟,买了几锭“胡开文”和一方歙砚,又买了一袋霉干菜烧饼,敞着袋口一路吃着玩。很多的老街死了,它一直活着,偌大的年纪,还练摊做着茶叶、字画、宣纸徽墨等生意。我去街西边的河面上看看在夏天被连根冲毁的镇海桥,只看见残存的桥墩和岸上堆放的准备重建的石构件。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平常这水不起眼,发起山洪来,吓人得很。中午一大桌菜,我独对亮晶晶的葛粉圆子感兴趣,吃了好几个,又吃了南瓜蒸饺。饭后在江边消食。此江是大有来头的新安江,富春江的上游,水是装进瓶子就能卖钱的“农夫山泉”。两岸青山,黛青平槽,汤汤东去,像是去作画。

(孙远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美文》等刊物。)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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