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时空体理论视角下契诃夫小说中的田园诗时空体
2021-08-28陈汝岚
陈汝岚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巴赫金在《小说理论》这本书中提出独创的“时空体”理论,以时间与空间相互结合的某种相对稳定的模式来分析欧洲长篇小说的体裁演变史。该理论将小说的时空体特征与“小说的情节、人物、体裁、艺术思想等特征紧密地结合了起来”。该理论的独特研究视角决定了它对于小说的形式和内容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时空体理论及田园诗时空体
巴赫金将“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称为“时空体”。巴赫金认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由此可得出,时间和空间是一有机的统一体,在文学作品中拥有核心的组织功能。
巴赫金认为,时空体不仅具有体裁意义,它还决定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语言风格。另外,时空体还有明显的情节意义。巴赫金认为,时空体是组织小说情节事件的中心,它不仅直接决定了事件的时间、地点,也影响着事件的进展及解决,它是使作品中抽象因素得以具体化的最佳载体。因此,我们可以借助时空体来分析小说的人物形象、语言特点、情节、思想等。
田园诗时空体是巴赫金研究的主要时空体之一,它包括许多亚类和变体。田园诗包括:爱情田园诗、农事劳动田园诗、手工业田园诗、家庭田园诗,以及混合型。各类田园诗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这地点即祖国的山山水水、家乡的岭、家乡的谷、家乡的田野河流树木、自家的房屋”。这种时空体最基本的特点是地点的统一,“地点的统一导致了一切时间界线的淡化”,“形成田园诗所特有的时间的回环节奏”。第二个特点是:日常生活成为重要的事件。无论是诞生、死亡、爱情、婚姻,还是饮食、劳动都表现为升华了的形式。第三个特点源自第一个特点——“人的生活与自然界生活的结合,是它们节奏的统一”。即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俄国许多作家的小说中都表现了田园诗时空体,比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果戈理的《旧式地主》,布宁的《安东诺夫苹果》《乡村》等。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沙皇时期的作家十分热衷于描写乡村生活,尤其是乡村地主贵族的生活。契诃夫不算典型的乡村作家,但他也有为数众多的小说体现了鲜明的田园诗时空体,这些小说和其他作家笔下的俄国农村既有相似之处,也有独特的契诃夫印记。
本文将研究契诃夫以乡村生活为主要叙述背景的小说。契诃夫笔下的田园诗时空体极少展现传统、和谐的乡村生活,而常常表现为异化、扭曲的形态,或是乡村与外来都市时空体的对抗,或是瓦解的形态。我们把契诃夫与田园诗时空体相关的小说分为三类:(1)异化扭曲的田园诗时空体;(2)因循守旧的田园诗时空体;(3)自我瓦解的田园诗时空体。我们以时空体理论作为切入点,以契诃夫三篇典型的小说为例,分析此类小说的时空体特点,人物与时空的关系,以及乡村生活形态的变迁,以揭示十九世纪末俄罗斯农村的复杂面貌。
二、契诃夫小说中的田园诗时空体
1.异化扭曲的田园诗时空体
小说《醋栗》以伊万.伊万内奇之口讲述了一个扭曲的田园诗时空体的故事。该小说包含双重叙事结构。第一叙事是伊万.伊万内奇和布尔金来到地主阿廖欣家避雨借宿,它属于庄园沙龙时空体。第二叙事是伊万.伊万内奇讲述他弟弟尼古拉买了一座带醋栗的庄园,属于田园诗时空体的变体。小说的第一叙事既引出了第二叙事讲述的故事,又是对第二叙事的反拨,将主题深化。
第二叙事的田园诗时空体具体表现为外省庄园时空体,它融合了农事劳动田园诗和小省城时空体的特征。它在小说中更多地体现为异化扭曲的田园诗时空体,它既符合田园诗时空体的核心特征,又是一种畸形的形态,不符合传统田园诗中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尼古拉是一位税务局职员,曾在乡下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因而一生都抱有买下带醋栗的庄园的梦想。他的童年是传统的田园诗时空体:他每天遛马,钓鱼,剥树皮,在田野树林里度过。这种生活是诗意的,与故乡土地紧密相连,并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尼古拉成天想象着“田园诗”式的生活,梦想在家里喝白菜汤,在阳台喝茶,看鸭子泅水,吃院里的醋栗。这种生活的事件对地点有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时间界线淡化,空间局限在小小的庄园中,人们在庄园中即可获得自给自足,不需要与外界的联系。
后来,虽然尼古拉的美好蓝图实现了,但他因为过分贪恋土地和庄园,变得极其贪财,他过分省吃俭用,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寡妇,让妻子过极为穷困的生活直至死去,以占据她的财产,购买庄园。这个有关醋栗庄园的梦想变得扭曲、畸形,带有剥削的意味。他买下的新庄园没有醋栗,旁边的河水也被造砖厂的污水染成咖啡色。环境的污染暗示了这不再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诗,而是异化的形态。
尼古拉命人在庄园里种下醋栗,只为吃自己庄园里的醋栗。在田园诗时空体中,农事活动和日常生活都获得了升华的意义,成为生活中重要的事件。种醋栗和吃醋栗对于尼古拉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事。他看着自己庄园里种出的醋栗,“眼睛里含着一泡眼泪,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现出小孩子终于得到心爱的玩具那种得意的神情”,虽然那些醋栗又硬又酸,但他却赞不绝口,狼吞虎咽。尼古拉对于“吃醋栗”近乎病态的狂热与传统田园诗对于饮食的重视在本质上并不相同。传统田园诗中人们重视饮食是因为它具有社会性,“获得家庭的意义,通过饮食把不同辈分的家人、不同年龄的家人聚合起来”。但尼古拉“吃醋栗”是个人行为,与家庭无关。他为敛财饿死了年老的妻子,他只是病态地追求醋栗庄园以及它代表的那种安逸、尊贵的地主生活。这种以剥削为手段,以贪婪为本质的庄园饮食生活与传统田园诗中家庭意义的饮食生活截然不同,没有任何诗意。
尼古拉在畸形的庄园生活中也变得扭曲。由于懒散、安逸,他变得像一头猪。不仅如此,他还摆老爷做派,欺压农民,软硬兼施。“田园诗中人与人温馨和谐的关系被地主与农民之间残酷的剥削与被剥削、欺压与被欺压的阶级关系所代替,导致了传统田园诗的异化。”
该小说中的时空表达既有模糊性,也有准确性。在空间上,“米罗诺西茨戈耶村”“索菲诺村”是第一叙事中伊万和布尔金所在的地点,以准确的地点表明故事的真实性;“乡下”“税务局”“办公室”“别的省”“楚木巴罗克洛夫芜园”是第二叙事的主人公尼古拉经历的地点,兼有准确和模糊的地点,准确的地点给人以真实感;模糊的地点则表明事件的普遍性。尼古拉从童年的乡村,转到工作的城市,最后到所购的乡村庄园中定居,回到封闭的庄园空间中。这是契诃夫小说特有的叙事特色:主导的时空体被外来新的时空体打断,封闭的时空与外界建立起联系,但最终还是回到原来封闭的田园时空体轨道中。
小说的时间表达也兼具模糊性和准确性,如:“大约五分钟以后”“用不了一分钟”“从十九岁起”“不出三年”“沉吟了半分钟”“物色了五年”“去年”是准确的表达;“一天到晚”“一年年过去了”“一连好几个钟头”“许多年过去了”是模糊的表达。总体来看,大段时间以模糊表达为主,因为尼古拉为了买庄园筹划了多年,过着单调重复的生活,为的是在庄园中继续过封闭、重复的生活。这与田园诗时空体中时间界限淡化的特点相符。
尼古拉自认为幸福的田园诗式生活在讲述者伊万.伊万内奇看来是一种自私、肤浅的个人幸福。通过讲述者伊万.伊万内奇的深刻反省以及听者布尔金和阿廖欣的心不在焉,小说的第一叙事揭示了更深刻的主题:尼古拉并不是个案,这样异化的田园诗时空体广泛存在于俄国农村中,日复一日地腐蚀着地主知识分子的灵魂,压榨着农民的劳动力,使俄国农村更深地堕入封闭、落后的深渊。
2.因循守旧的田园诗时空体
小说《新别墅》讲述了工程师库切罗夫在奥勃鲁恰诺沃村边造了一座大桥,因妻子叶连娜喜欢乡村风景,而决定在当地建别墅。这对从城市来的夫妇在别墅边养马,种林荫道,建小喷泉,想过上田园诗式的诗意生活。可惜他们未能如愿,因为村民们并不欢迎他们,想方设法排斥他们。这篇小说展现了因循守旧的田园诗时空体与外来新人、新事物的碰撞和矛盾。
工程师夫妇努力与村民们和睦相处,接济穷人,还打算修路、造学校,可村民们并未投以善意。铁匠罗季昂敬慕新别墅的主人,但他总是以一种极其卑微的方式曲解工程师的话,把他看作高贵的老爷。他的妻子斯捷潘尼达也敬仰新来的夫妇,总是向叶连娜哭穷讨钱。他们的大儿子沃洛德卡却仇恨工程师夫妇,处处与其作对。鳏夫柯左夫也总是讥讽工程师,憎恨新庄园。
沃洛德卡、柯左夫、雷奇科夫父子等村民逮住工程师家的马,控告它们踏坏草地,工程师不得不赔偿。但反过来,村民们在新别墅偷砍橡树,偷采菌菇,拆毁篱笆,任由牲畜踩坏花园,他们却心安理得。村民们恶劣的态度是因为他们认为工程师算不得地主,他们也不是农奴。但讽刺的是,当后来工程师把别墅卖给一位十品文官,文官待人傲慢,村民们反倒敬畏他,展现出卑微的奴性。
村民们除了具有欺软怕硬的奴性,还固守陈旧落后的生活方式。比如,村民们一拿到钱就去喝酒;沃洛德卡常年醉酒,暴打妻子;铁匠罗季昂家已经贫穷至极,却还不停地生孩子;雷奇科夫父子常年争吵、互殴……村庄里的人们世代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重复着贫穷的命运。村导们因循守旧,排斥新事物。老雷奇科夫和沃洛德卡总是阴沉地说:“咱们当初没有这座桥也活下来了……咱们又没有要他造桥……咱们用不着!”但实际上,这座由工程师主建的大桥是连接村庄和外部世界的纽带。村民们排斥建桥,掘坏道路,拒办学校,排斥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如此故步自封,他们注定只能在落后、愚昧的小世界里一直贫穷下去。
村民们与工程师的矛盾日益激化,后者被迫出售别墅,离开村庄。农民们宁可与作威作服的地主老爷和平共处,心甘情愿接受地主的欺压凌辱,也不愿接受知识分子平等的对话,更不愿意建立与外面世界的联系。
如果说前面“异化、扭曲的田园诗时空体”展现的是地主层面的因素,那么“因循守旧的田园诗时空体”体现的是农民自身奴性、落后的劣根性。农民思想的闭塞、守旧,是俄罗斯农村的第二层弊病,也是阻碍城市知识分子融入田园诗时空体的重要因素。
3.自我瓦解的田园诗时空体
小说《农民》展现了19世纪末农村的赤贫状况。该小说讲述了农民出身,在莫斯科当仆役的尼古拉携妻女回到乡下父母家养病,目睹了被贫穷、疾病、酗酒、家暴、愚昧包围的家乡惨状,最后被庸医抽掉二十四罐血而死去。
这里描述的农村已经丝毫没有田园诗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田园诗时空体彻底破灭。由于封建专制制度和新兴资本主义的双重压迫,再加上农民自身的劣根性,俄国农民在农奴制改革后的生活反倒比改革前更加艰难。
故事发生在尼古拉的故乡菇科沃村,虽然乡村的自然风光美丽,但农村的贫困和愚昧将人们拉回凄凉的现实。文中只有两次风景描写。一次是夫妻俩刚回到老家,欣赏到日落的美景,但接下来出现的却是干瘦、驼背、掉牙的两位老人,还有负担沉重的一家人。第二次风景描写是尼古拉的妻子奥莉加和妯娌玛丽亚在清晨看到小桥边清澈的河水、碧绿的灌木丛、闪亮的露珠,觉得十分愉悦。但是她们一想到玛丽亚被醉酒的老公痛打的场景,就忘记了美景带来的幸福感。
小说的空间总体上体现了田园诗时空体中事件对地点的附着性、黏合性。比如,大儿媳玛丽亚不但没去过莫斯科,甚至连故乡的县城都没去过,她的一生都在农村度过,一辈子不停地干活,生孩子,被酗酒的丈夫暴打。玛丽亚的生活是农村大部妇女生活的缩影。
不过,随着资本主义和城市的发展,菇科沃村也逐步与外界产生有限的联系。从农奴制时代开始,村里但凡认字的青年都被送到莫斯科,在旅馆或饭馆里做仆役。但这些青年不过是变为另一种“更体面的”奴才罢了,他们并没有可能改变自己和家庭的穷苦命运。因此,菇科沃被称为“奴才村”。田园诗小世界的封闭性被打破,受到资本主义时代更为抽象的大世界的冲击。
农奴制被废除后,农民们虽然在名义上获得了自由,但他们没有土地,仍然要在地主的庄园工作。除了为地主种地,他们还要自己割草,种菜,养牛,打零工。总之,劳动繁重,收入极少,根本不够养活一家人,却还要承担官府沉重的赋税。农奴解放之前,农民只是受地主的压迫;在这之后,他们要受到地主、新兴商人、官僚三重盘剥,生活更加艰难,因此老头子奥西普才会感慨:“当初,在东家手底下,日子倒好过得多……”
在赤贫、落后的农村里,一切爱情、家庭、友谊关系瓦解,农民们抛弃弃旧的道德和信仰,通过酗酒寻求一时的麻痹和快感。家庭道德规范原本是田园诗时空体中维系人与人关系的重要支柱,但在这里根本不存在家庭的温暖。尼古拉带病回家,父母和兄嫂嫌弃他拖家带口,希望他早点死。大儿媳玛丽亚经常受到丈夫的酒后家暴,但她也很冷漠,自己不怕死,还希望自己的小孩死。小儿媳菲奥克拉习惯了穷困和咒骂,每天跟别的男人私通。老奶奶因孙女萨沙没看住菜园而痛打孩子,因儿子尼古拉久病而咒骂他。极度的贫穷导致了田园诗时空体中的道德支柱崩溃,正常的家庭关系瓦解。
在这个堕落的田园诗时空体中,宗教的影响作用也十分微弱。小说中唯一会念《圣经》只有来自莫斯科的奥莉加及其女儿萨沙,村民们甚至不会念祷告词。但讽刺的是,小说中的时间节点都与基督教的节日有关。夏天,圣伊利亚节(7.20),尼古拉夫妇回到农村老家;圣母升天节(8.15)晚上,谢苗大叔家着火;秋天,圣十字架节(9.14)节前,县警察所长来村里催收税款;圣母节(10.1),神甫举着十字架走村串户,庸医用放24罐血的方法治死了尼古拉;圣诞节(12.25),他们的粮食吃完,只能吃面粉;来年报喜节(俄旧历3.25),刮起暴风雪;复活节又下了雪。这一连串贯穿小说情节的基督教节日讽刺了村里农民对宗教信仰的漠视——他们并不在宗教节日里虔诚祈祷,而是借节日的由头喝酒,他们喝光了村社公积金,还挨家敛钱喝酒。农民们因赤贫无心信仰宗教,甚至神甫也借大斋向村民敛财,因而农民们一味酗酒以逃避生活的重担,却因此变得更加潦倒。
农民们的悲剧是内外因双重作用的产物。一方面,农民们受多方势力的压迫,养不起家;另一方面,他们积习难改,男人酗酒、打老婆,女人不停地生孩子,贫困周而复始。在内、外因共同作用之下,农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也抛弃了道德信仰。农村的赤贫、愚昧、麻木彻底瓦解了美好的田园诗时空体。
三、结语
田园诗时空体在契诃夫小说中具有重要的题材和思想意义。契诃夫笔下的农村很少表现为美好、和谐的形态,这与19世纪末俄国农村日益恶化的状况相关。“农奴制改革后,80、90年代资本主义在农村迅速发展起来。农民在专制制度和资本主义的双重压迫下大批破产,已经到了极度贫穷和走投无路的地步。”
地主知识分子的贪婪堕落、农民的守旧落后、各方势力对农民的压迫以及农民自身的劣根性,这一切因素都给19世纪末期俄国农村带来重击,使其与传统的田园诗脱离,最终导致旧的田园诗时空体走向破灭。田园诗时空体的分析对于研究契诃夫的小说有重要的意义。契诃夫借助对这一时空体的描写,全方位地展现了俄国农民悲惨的生存状态,引发读者思考俄国农村的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