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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2021-08-27邱宏光

文教资料 2021年14期
关键词:断代对话差异

邱宏光

摘   要: 《断代》,是中国台湾地区作家郭强生的同性恋题材长篇小说。作品采用双线交叉结构,通过酒吧酒保林国雄和艾滋病患钟书元两名男同性恋,告别人世之前的特殊视角,借以呈现同性恋群体中新边缘个体的生存状态,为读者认识中国台湾地区社会生态提供了一扇窗户。小说中重要角色姚瑞峰的人生蛻变,堪称中国台湾地区社会转型的一则寓言故事。

关键词: 《断代》   同性恋文学   边缘叙事   对话   差异

《断代》以林国雄、钟书元两位主要人物意识流动的片段,组合出中国台湾地区社会一代同性恋人群三十年来的曲折人生和幽暗心路。这些人物历经聚散离合,如今已年近半百,面临日甚一日的老病和孤绝的威胁,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与当前流行的青春、健康的同性恋主流形象无关,是边缘中的边缘,也是同性恋文学叙事的缺席者和失语者。他们各有各的生存困境,各有各的贪嗔痴怨。小说所要叙述的是处于虚无绝境中的他们,对于时代、社会、风尚的边缘体验,对于青春、爱情、欲望的痛彻领悟。

一、中国台湾地区社会转型的寓言

在林国雄、钟书元和丁崇光的青春情爱史、生命史中,姚瑞峰都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中学时代,他无知无畏勇尝禁果,给钟书元无意撞开了残酷青春的大门。进入大学,他身段柔软手腕灵活,致丁崇光最终走上了众叛亲离的歧途。涉足欢场,他审时度势进退果决,将林国雄永远留在了暗无天日的鬼蜮。姚瑞峰本来只是社会的弱者、欢场的猎物,却通过掩饰真实面目、发挥个人魅力等手段,以他人的隐忍和牺牲为代价,将种种劣势悉数转化为成功资本。

然而,将人生的不幸简单归咎于他者,不仅于主体于事无补,还容易一叶障目,忽略语境和情势,甚至忽视主客之间的互为因果。钟书元和林国雄固然所托非人,但对于姚瑞峰的多变和机心,并非完全不察。因为匮乏同性情爱经验,又或者患得患失只求苟安,宁愿选择自我蒙蔽。事实上,即使在惺惺相惜的同性情谊中,人际的隔膜也无所不在,与心灵的孤独互为表里。姚瑞峰曾经将自己的遭遇改编成云淡风轻的故事,尝试着向钟书元倾诉,却没有被真正听懂。

在校园民歌赛的决赛中,赛前呼声最高、风头最健的陈威,因为在表演中大胆表白同性,被评委们当场黜落。陈威的公开挑衅受到主流社会的明确警告,在场的钟书元、丁崇光、姚瑞峰也感受到震慑的威力。然而,是时的姚瑞峰却用“担忧也是挣扎”的眼神和“罕有的激动口吻”,鼓励钟书元勇敢而自信地面对“我们未来的路”。面对相同的社会压力,三人最终分道扬镳。但在彼时,“我们”这个词,足可召唤出钟书元某种青年同性恋命运共同体的幻觉。

姚瑞峰不具备陈威和丁崇光那种或官或商的优越家境,没有“嚣张”与社会、家庭激烈对抗甚至公开决裂的资本;相反,他是可以与社会妥协、可以被体制收编的。他也不具备钟书元那种敏感脆弱兼清醒自持的复杂个性,这种小布尔乔亚的自我,染上了文教家庭的若干禁欲色彩;钟书元试图通过音乐寻找寄托,但这种追求或者逃避,对姚瑞峰来说仍然显得奢侈。他也不甘心林国雄那种务实却狭隘的市井认同,能够获得物质和官能的最低满足,就已经甘之如饴。

他为自己,也为“我们”,摸索出一条融入而非对抗的同性恋解放的合法议会道路。然而,它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背叛和谎言的基础之上。姚瑞峰彻底断绝了与林国雄、钟书元等人的情爱瓜葛,与拥有深厚地方势力和美国留学背景的Angela组建了家庭。投身政界之后,他的本省原住民母亲和外省老兵父亲,也成为塑造公众形象时需要锱铢必较的加、减分项目。他成功连任三届“立法委员”,有望再上层楼,跻身阁揆政要,逐渐忘记自己的面目和初衷。

虽然情调哀感顽艳,作品还是有意摆脱一般爱情小说的俗套,尽可能赋予人物更丰富的面向。在尾声那场“为了告别的聚会”中,一直活在情人或同学记忆中的姚瑞峰,终于进入了当下的叙事时空。他的意识活动也被纳入叙事的多重声部,参与到自身形象塑造之中。实际上,当他获悉从“议员”升级“阁员”,坐在专车中穿过雨夜台北的街头时,一首伍佰的老歌《牵挂》已经唤醒了刻意尘封的往事,包括那句“我们未来的路”中许过却不能兑现的承诺。

在隐喻的层面,姚瑞峰人生蜕变的过程,宛如中国台湾地区一则社会动态寓言。它在强调差异的政治正确中,动员起各种异己力量,成功置换了中心与边缘的相对位置,却因为差异政治本身的偏执性思维,又再生产出愈加顽固的中心与边缘。在中国台湾地区同性恋人群的权益得到社会认可、青年一代同性恋者欢呼自由和解放的时候,钟书元和林国雄这样既老且病的成员却被遗忘,走向毁灭成为他们的唯一选择。

二、对话的可能和极限

白先勇的《孽子》中,一代纯良无辜又狂野不羁的“青春鸟”们,遭遇家庭和社会的排斥,自我流放到台北新公园。在最后的避难之所,故老相传的“我辈”秘史,为他们清晰勾勒出一幅同性恋生存的宿命图景。《孽子》在将社会矛盾投射于代际冲突的同时,寄希望于父子两代、新旧势力之间能够融化坚冰、取得和解,边缘弱势群体能够获得社会的认可和接纳。

同性恋俨然粉碎了性别的对立。在朱天文的《荒人手记》里,我们看到一种新的同性恋叙事姿态的登场。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着迷于物质表象和感官声色,热衷捕捉并解读各种宏大符号,还进一步解构寓言和神话,在解码的欣快中不能也无需自拔。罹患Aids的阿尧死者已矣,但“我”却能直面语言这个存在的终极牢笼,在其朱碧丹紫的各种遗蜕中,轻车熟路地抵达感性的现场,获得生命中可以承受之轻。

作为同性恋文学叙事,《孽子》关怀社会的深切意识和积郁悲悯的凝重风格,在《荒人手记》中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现代式浅斟低吟的轻盈华美与智性嘲诮。然而,现代人珍视的主体却仍然在继续离散,漂移并乞灵于古埃及帝王谷、梵蒂冈大教堂、日式东方构景、南亚火葬仪式及意大利新写实、法兰西符号学、曼哈顿艾滋祭等组成的象征丛林或意识洪流。

回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可能相信,《孽子》中的父子代际矛盾或它所象征的新旧势力冲突,《荒人手记》中“我”与阿尧同性交谊中的错失或遗恨,本来都可以通过理性的对话与交流,达成共识,取得默契。所以,傅老爷子会苦口婆心地敦促李青的父亲重新接纳儿子,“我”和永桔则在结成同性伴侣时就约法三章忠于对方。可以说,我们在越来越怀疑语言表义准確性的同时,不得不求助它。可是,如果对话双方不能够共情同理,那么交流与沟通还能够实现吗?就此而言,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宣告了对话迷思的极限与破产。

作品中“我”之于同性恋人絮的态度,与其说是地位平等的爱慕,不如说是宰制对方的养成。书信体裁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以优越的智力和强大的自信,要将卑微的爱人提升到堪与对话的基准,其独断叙事每每诛心,却不肯给被审判者多一点申辩的空间,她对絮的强烈权力意志,每每让读者胆寒。诗人穆旦写道:“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1](148)对话的原则是求同存异,而不是强求对方取消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意志,以满足或强化主体的自我认同。

《断代》附录了王德威的书评《仿佛在痴昧/魑魅的城邦》,其中这样比较两部作品的异同:“《荒人手记》叩问书写作为救赎的可能,‘我写故我在的可能。《蒙马特遗书》则是不折不扣死亡书简,因为作者以自身的陨灭来完成文字的铭刻。”[2](292)“我”与絮的对话在开始前就已失败;在荒人的视野里,世界需要经过一道叠加审美直觉和知识考古的滤镜,他和永桔交流无碍,宛如市井大隐,所余不满唯有“存在之虚无”这一“惘惘的”终极威胁。

永桔只是荒人自恋或自我投射的镜像,“我”对絮的感情虽然粗粝,却真实表达了交流的现实障碍。以语言为基础的对话,潜藏着逻各斯执念,忽略了各种非语言的信息。韩少功认为:“在我们的交谈之外,一定还有大量的信息在悄悄地交流。”[3](27)包括表情、姿势、语气停顿,都在无声参与争锋较劲,甚至晤面时一个发型已经提前决定了交流成败。可是,人类还是渴望沟通,渴望爱情这类亲密关系。“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1](148)。

三、时代断裂和新人登场

《断代》延续了对抗遗忘的写作动机,并通过开掘、还原边缘人物长期被主流压抑、扭曲的记忆,试图重新观照中国台湾地区社会“时代断裂”的问题。这种断裂,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骚动不安的时代,适值青春的姚瑞峰、钟书元、丁崇光、林国雄等一代人适逢其时。他们嗅探暧昧的场所,从《孽子》中阴森悲情的台北新公园,开始向大学校园、民歌餐厅、麦当劳及三温暖、同性恋酒吧等场所转移。

时代风尚的流变常常保存在流行文化中,一首老歌,也许就是人们打捞封存记忆、重现往日时光的钥匙。在酒保林国雄的记忆中,它是情浓意浓时的《想要弹同调》,是爱断情伤时的《最后一夜》。在前音乐人钟书元的记忆中,是Jim Croce的Time in a bottle,让他模糊感知到欲望和禁忌之间的张力,是Keith Carradine的Im easy,让他犹疑试探于伪装和告白的间隙。二人为之伤怀半生的姚瑞峰,也是在一首《牵挂》中与久违的青春不期相遇。

悱恻绮靡的情歌乐音,如荒人眼中的红尘诸品,在人们的耳蜗和视神经中留下深长的记忆。它们含义模糊不清,无法精确命名,却是心灵用来抵御汹汹世界、找回本我的依据和线索。普鲁斯特不吝用半卷小说的篇幅,只为找回童年时玛德莱小蛋糕带来的简单快乐。记忆中也有无法直面的过去,深挖下去,暂时完整的自我形象也可能在瞬息间碎裂。当林国雄再现他与姚瑞峰最后一次交欢的细节时,所有浪漫旖旎的色彩骤然消失,无爱的残酷真相彻底摧毁了他。

对于林国雄来说,长期的自我欺骗排斥了其他可能(例如和变装皇后汤哥相互取暖、共度余生),将余生完全留在无望的黑暗中。比较而言,钟书元的自我审视更加理性和自觉。作为终于勇敢出柜却罹患艾滋病的中年男人,孤独边缘体验几乎浃髓沦肌,以至于生无可恋地处置自己的身后事宜。他的回忆客观冷静,无情剖析着主流和边缘、个体和群体的种种分合及其虚矫,其中也包括自我。钟书元的花忆前身,其实也是作别人间的一部遗书。

在钟书元的理解中,“生错的是时代,不是我”。然而,当他与姚瑞峰终于在台北信义区时尚大楼的高档餐厅中重逢,仍全然不知对方迟到的“真情告白”,甚至对姚瑞峰面临的危机不以为然、报以冷嘲时,字里行间固然传达了人生的无奈,却也流露出了浓厚的昆德拉式的滑稽和荒诞。王铭龙的一把火,烧毁了林国雄和诸多贪恋人生的同性恋游魂们赖以栖身的最后巢穴,钟书元将原拟送给姚瑞峰的卡带转赠路人,可谓亲手割断了与全然陌生新世代的最后一缕牵连。

在感伤绝望的整体氛围里,作品通过王铭龙的登场表达了某种期待。阿龙曾经被同性舞伴爱慕,后来又与暗恋女友同居,有过与同性、异性之间的情感体验。舞伴Tony被政客利用后又遭舆论曝光,重压之下轻生弃世;女友明星梦破灭之后沦落风尘,最终在物质诱惑下转投他人怀抱。阿龙的确切性取向,仍处于流变发展的过程之中,关联着本质、存在和语言等命题。但这些尚属次要,作品试图赋予他的重要品质,是《孽子》中浓烈而如今稀缺的情怀。

一代同性恋亡魂的边缘幽暗记忆,和“Melody”酒吧一起,被烈焰彻底焚毁无形,也许是他们迎来新生的契机。相对清醒自觉的几位,有的远遁海外人间蒸发,有的清理遗物回首人生,还有的正要登上人生巅峰,却赫然遭遇无底深渊。无论生者还是死者,这是一代同性恋者的集体谢幕,是他们告白人世的忏情遗书。“所谓一代人,就是少年玩伴,婚礼上的伴娘伴郎总招待闹洞房,以及办后事时的治丧委员会。我若活得够久,久到最终只剩下我一名治丧委员……”[4](198-199)

四、结语

《断代》,集中了中国台湾地区同性恋文学的若干命题,诸如人道主义的悲悯和关怀、孤独生存的救赎和极限等,也试图拓展同性恋文学的叙事版图,将变装皇后、艾滋病患等同性恋新边缘体验纳入关照视野。在技巧方面,作品结合传统叙事和意识流动,揉入悬念、魔幻等元素,消泯精确写实和意象象征之间的畛域。《断代》书写一代同性恋群体的边缘时代记忆,间接折射了社会变迁的集体潜意识,至于它所寄的希望,则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参考文献:

[1]穆旦.诗八首[A].李方,编.穆旦诗全集[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

[2]王德威.仿佛在痴昧/魑魅的城邦[A].郭强生.断代[C].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

[3]韩少功.默契[M]//暗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4]朱天文.荒人手记[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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