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文物南迁中的《四库全书》(中)
2021-08-27祝勇
祝勇
《四库全书》与商务印书馆
1933年,作为故宫博物院最重要的文物之一,文渊阁《四库全书》随首批南迁文物,由南京浦口火车站辗转运到上海。故宫文物到沪,先藏在仁济医院库房。第五批文物到来时,仁济医院库房已经没有空间再存放文物,故宫博物院于是租下公共租界(也称英租界)四川路(今四川中路)32号业广公司大楼二楼仓库(今元芳弄口北侧)存放。不久,原文献馆科科长欧阳道达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上海办事处主任,办事处设在法租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205号。
但故宫文物南迁,不只要被动地保存文物,还要利用这些文物来传播文明的薪火,将故宫文物进行“活化利用”。故宫博物院在上海做的最引公众瞩目的一件事,就是与商务印书馆合作影印《四库全书珍本》。
影印《四库全书珍本》,最好的合作者就是商务印书馆。1932年1月28日,日军发动“一·二八”事变,对上海进行了狂轰滥炸,商务印书馆遭受了惨重损失。位于宝山路的商务印书馆总管理处、编译所、四个印刷厂、仓库、尚公小学等皆中弹起火,全部被焚毁。
2月1日,日本浪人又潜入未被殃及的商务印书馆所属的东方图书馆纵火,全部藏书化为灰烬。五层大楼成了空壳,其状惨不忍睹。
据统计,遭此劫难的商务印书馆资产损失达1630万元以上,占总资产的80%。最令人痛惜的是,东方图书馆的全部藏书46万册,包括善本古籍3700多种35000多册,中国最为齐备的各地方志2600多种25000册,被悉数烧毁。当时号称东亚第一的东方图书馆一夜之间不复存在,价值连城的善本孤本图书从此绝迹人寰,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劫难。有学者认为:火烧圆明园和商务印书馆被炸,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令人痛心的文明悲剧。
日军之所以要炸毁商务印书馆,时任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盐泽幸一讲得很明白:“烧毁闸北几条街,一年半年就可恢复。只有把商务印书馆这个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机关焚毁了,它则永远不能恢复。”(华振中:《十九路军抗日血战经过》,《淞沪烽火——十九路军“一·二八”淞沪抗战纪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
1933年,商务印书馆曾收到过一封日本浪人的恐吓信,信中更直白地说出了日军轰炸商务印书馆的原委:
尔中国败孔道,立学堂,读些国语、三民主义与立共和,打倒帝国主义,恶劣之道行天下……尔馆独销学校之书,印些腐败之物。上海毁尔书馆,尔书馆还是恶习不改,仍印三民之书、党部之语。我国不忍傍观,所以毁尔书馆,今若不速改恶习,我军到处,是商务印书馆尽烧毁。
商务印书馆的出版使命并没有就此中止。1933年7月16日,故宫博物院成立“影印《四库全书珍本》监委会”,对影印事宜进行监督和指导。
11月10日,“影印《四库全书》开始摄片”,以其中“最少见的二千册”珍本进行影印,故宫博物院上海办事处给予全力配合和监督。1935年7月,16开本《四库全书珍本》正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共印1500部,每部售价800元,相当于鲁迅1924年在北平所购四合院的价格,可见这部书的昂贵。然而,到1936年4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即有1000多部售出,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堪称奇迹。商务印书馆还特别印制了“国礼本”,由国民政府赠送给苏联等国。
纸质书册抄了烧、烧了抄,我们文明的长河却从未断流。死亡越是临近,再生的冲动也就越大。归根结底,是因为在那些纸页的背后,挺立着文人的身姿。对中国文人来讲,书不只是书,它代表知识、思想以及千年不易的信仰。
《四库全书》与复性书院
上海并非故宫文物的久留之地,1934年12月7日至9日召开的第四次常务理事会议决议,决定将南京朝天宫划归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作为设立南京分院及建筑保存库的地点,并核定建筑经费总数60万元,由故宫博物院编制概算书,呈报行政院核准。
朝天宫位于南京市秦淮区水西门内,是江南地区现存建筑等级最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明清宫殿式古建筑群落,素有“金陵第一胜迹”之美誉。朝天宫之名,由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御赐,取“朝拜上天”“朝见天子”之意,是明代皇室贵族焚香祈福的道场和节庆前文武百官演习朝拜天子礼仪的场所,与神乐观同为明朝最高等级的皇家道观。朝天宫是典型的明清宫殿式建筑,基本上保留了明代宫殿式體制。1978年,朝天宫被辟为南京市博物馆。
将朝天宫划归故宫博物院,无疑是一个完美的规划。当时的方案是:将朝天宫之两大殿、明伦堂、飞云阁及十三祠之一部保留整修,辟为陈列室和办公室,在朝天宫东侧明伦堂的后边,新建一座三层保存库楼房。
1935年4月15日,保存库举办奠基典礼,理事长蔡元培、院长马衡以及华盖建筑师赵深等10余人参加。9月26日,保存库落成,蔡元培、翁文灏、马衡等30余人参加落成典礼。
自1936年12月8日起,原本存放在上海天主堂街及四川路两处库房的文物箱件,先由汽车装载运至上海北站,经沪宁线抵达南京下关火车站,每三天一趟专列,都选在子夜或凌晨向已经落成的南京保存库秘密起运。文渊阁《四库全书》也随同这些文物,入藏南京朝天宫保存库。
专列抵达南京下关火车站时,南京市警察厅派出40名保安队士兵,分布在列车四周,严密警戒。文物箱装上汽车,运至朝天宫保存库,每车皆有一名宪兵押运。
故宫文物转迁南京朝天宫保存库贮藏不久,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于1937年1月1日成立,欧阳道达任南京分院院长,同时撤销驻沪办事处。
朝天宫保存库房建成了,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也成立了,那些来自长城脚下、紫禁城里的历代国宝,终于在长江之畔、六朝古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
1937年,时局急转直下。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29日,北平陷落。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这就是著名的“八一三”事变,淞沪会战拉开了序幕。刚刚入藏在南京朝天宫库房的故宫文物,危在旦夕。最高当局下达指令:所有存在南京的文物,尽可能尽数运至后方,由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张群、委员长侍从室侍卫长钱大钧、交通部部长俞鹏飞、南京市市长马超俊及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长朱家骅、总干事杭立武协助。
故宫文物又开始了大规模的西迁。这群故宫人,从长城脚下的北京城出发,过黄河,过长江,又溯长江而上,到岷江,到云贵。他们从江河到江河,从平原(华北平原)又到平原(成都平原),十年八载,千里万里,他们的生命力并没有在道途中有所减损,而是仿佛得到了山河大地、历史文明的滋养,使筋骨血肉变得愈发坚韧茁壮。
他们衣履简陋,捉襟见肘,表情里却蕴藏着无限的骄傲。他们知道,这样一个创造出灿烂文化的民族,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文渊阁《四库全书》也随着西迁文物,历尽艰辛,最终到了四川乐山。
国学大师马一浮也跟随文渊阁《四库全书》到了乐山,在乐山大佛旁边的乌尤寺里,办起了一座书院,名“复性书院”。
马一浮先生祖籍浙江绍兴,1883年生于四川成都,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的中华第一人,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刘梦溪先生把他称为“儒之圣者”。马一浮先生对传统儒家文化,特别是宋明理学有着深入研究,“马先生学问功底的深厚,他的超越与精神,他的内在精神的净化,少有与之比肩者”。有人评价:“中国历史上大学者,阳明先生之后,当推马一浮。”
马一浮少年赴美,归国后“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三年中,他苦读杭州文澜阁所藏《四库全书》,刘梦溪先生说:“学林中以此有马先生读完了《四库全书》的说法。”只是“此说是否真的可靠,已不能考知。但马先生读书之多、典籍之熟、记诵之博,远非一般学人所能望其项背,则无疑义。丰子恺和弘一法师是他的契友,对他最了解。弘一法师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丰子恺则说:‘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刘梦溪:《马一浮与国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七七事变的枪声惊扰了马一浮的清梦。1939年6月,马一浮由重庆前往乐山考察选址,一眼就看中了乌尤寺。乌尤山古称青衣山,位于川西南的岷江、大渡河(古称沫水)、青衣江(古称若水)三江汇合处,与古城乐山隔江相望。据《史记》《汉书》记载,乌尤山原与凌云山相连,秦蜀郡太守李冰治理沫水,开凿江道,使凌云山与乌尤山分开,使之成为水中孤岛,被称为青衣别岛。乌尤寺坐落在乌尤山顶,为唐代高僧惠净法师所建。
当日,马一浮与叶圣陶、贺昌群等人同游乌尤寺。山水明丽,斯文在兹,正契合马一浮心愿。他喜不能禁,在尔雅台旁的旷怡亭赋诗一首: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复性书院随即租下乌尤寺,借僧寮20余间做师生住房,以寺内旷怡亭为讲习之所。
马一浮在乐山创办复性书院,希望以此延续国学的传统,保存中华文化的血脉。在什么是“国学”的问题上,他与胡适先生意见不同。在胡适先生看来,“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简称,这一定义,在五四以后被广为接受。马一浮先生则不同意如此泛化“国学”的概念,而是把“国学”聚焦在“六艺”上,提出“国学”其实就是“六艺之学”。
刘梦溪先生说:“‘六艺就是‘六经,是中国学问的最初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马一浮先生说:“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对于蔡元培先生废止读经,马一浮先生痛心疾首地说:“六经不能废,废经者譬如把火烧天。”
书院从1939年9月15日開始讲学,在山水幽静处,“用佛家的寺庙丛林的方法为之”,就是以近乎佛家修行的方式来修习儒学经典。对此,马一浮先生在书信中有这样的阐明:
向来儒者讲学不及佛氏出入众多者,原因有二:一是儒者不得位,不能行其道,故不能离仕宦。其仕也,每为小人所排抑。佛氏不预人家国,与政治绝缘,世之人王但为外护,有崇仰而无畏忌,故得终身自由。二是儒者有家室之累,不能不为生事计。其治生又别无他途,不免徇微禄,故每为生事所困。佛氏无此。丛林接待十方,粥饭不须自办,故得专心求道。
到1941年5月25日停止讲学,前后共一年零八个月。在此之后,复性书院转为以刻书为主。
故宫南迁文物中丰富浩瀚的古籍,滋养着复性书院。其中故宫文渊阁《四库全书》,是尚存的《四库全书》中最好的版本。《四库全书》按经、史、子、集的顺序排列,“经”是国学的核心,更是《四库全书》的核心,是中华文化的种子。《四库全书》卷帙浩繁,就是“六经”的种子生长出的“希望田野”,是不能“把火烧天”的“天”。有《四库全书》在,它的“天”就在。故宫南迁文物到上海时,上海商务印书馆专门组织照相,出版了首部《四库全书》影印本。自1945年7月2日至1946年1月28日,前后193天,复性书院派员去安谷,共抄经部易类、诗类、四书类,史部政书类、传记类、目录类,子部儒家类、术数类,集部别集共22种,后来又钞校了《四库》集部别集明人崔铣《洹词》1种,使故宫博物院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多刻一板,多印一书,即是使天地间能多留一粒种子”。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