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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泗流域的“大王”崇拜

2021-08-27魏伯河

寻根 2021年4期
关键词:河神小蛇崇拜

魏伯河

在黄河下游泰沂山系西南麓,分布着汶、泗两条河流。它们从泰沂山脉发源,沿途汇入多条支流,呈纵横状分别流向今东平湖和南四湖,其流域大致北不过泰山,南不过微山湖,西至京杭运河一线,大约在今山东省泰安、济宁、枣庄三市范围内,就是今人所说的汶泗流域。古人所谓汶泗流域,指的是泰山以南,淮河以北,包括山东大部和苏北、豫东、皖北。在传统农业社会,由于生产力落后,政府管理经常缺位,汶泗流域水旱灾害频仍,人民深受其害却无力抗拒,由此滋生了种种迷信习俗。“大王”(即河神,或称河伯)崇拜就是这类典型的迷信习俗之一。

晚清学者黄恩彤在其晚年诗文集《余霞集》卷一中,有两首关于“大王”崇拜的纪事诗。两诗所记事件的发生地均与黄氏家乡宁阳县邻近。黄氏本就对社会民生多所关注,其诗文朴实无华,他的记载反映了汶泗流域流行的这一迷信习俗。

其一题为《近事诗》,记载的是发生于汶北的一场闹剧:

汶北裴氏子,早作方隆冬。是时频雨雪,冬暖如春融。沟边见小蛇,蟠曲等蛰虫。颇怪出非时,疑是粮精逢。捧持若拱璧,归置豆瓮中。辄即货其豆,将以验神通。孰知竟不效,豆尽瓮亦空。唯有蛇在瓮,欲出苦路穷。村祠有道士,乘机扇巫风。趋视佯惊诧,云是大王雄。呕哑颂经咒,喧传走愚蒙。争集奉香楮,或以鸡豚供。道士自醉饱,大王殊朦胧。二尹胡为者,叩拜礼必恭。瓮盘冒红纸,移请入神丛。斗大元化祠(时移置华佗小庙),权作河伯宫。恐其为患害,祷祝心忡忡。苍黄问乩卜,乃曰是雷翁(村叟扶乩云:“此大王是泗水人,雷姓。”)。余语尤鄙倍,只足欺盲聋。祭赛意未已,鼓吹来优童。铿轰震闾巷,痴蛇卒梦梦。兴阑檀施散,事讫笙歌终。大王留不去,与郑内蛇同(村人卒以蛇死成讼)。

汶水北岸某村(地属今肥城市,当时为县,隶泰安府),有一裴姓年轻农民在冬日早晨下地劳作时,在沟边发现了一条小蛇。他感到很奇怪,因为此时为蛇冬蛰时期,正常情况下不应当出现在地面。迷信思想严重的他找不到合理解释,竟突发奇想,认为自己很可能是交了好运,遇到了传说中的“粮精”。当地民间世代相传,“粮精”是一种蛇形动物,如果出现在粮仓或其他盛粮食的容器里面,可以使里面的粮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过去农民过年,都要用小米或玉米面粉做成这样的粮精摆在粮仓里,并烧香摆供,祈祷新的一年粮食充足,不会挨饿。这样的传说和习俗,固然出于泛神论的文化影响,但也在某种程度上真实反映出饥饿农民对粮食充盈的幻想。裴氏子作为一位贫困农民,对粮精之说自然是笃信并充满向往的,所以他见到这不合时宜出现的小蛇(应为菜花蛇,黄黑相间,与米面做的粮精有相似之处),首先想到可能是粮精,于是小心翼翼地捧回家里,放进盛豆的瓮中,希望见到它的神效。他得到的当然只能是失望:瓮中的豆取出并货卖之后,里面并没有出现新豆,只有苏醒过来的小蛇在里面蠕动,欲爬出瓮外而不得。这事本来可以到此为止了,不料他发现并带回小蛇的消息却在村中传播开来。寄居于村祠的道士得悉,认为有可乘之机。他跑来看到小蛇,故作惊诧状,说这是传说中的河神“大王”,得罪不起,接着就念念有词地颂起经咒来。村中百姓听说后,争先恐后地来围观,有的就摆起香烛磕头祈祷,有的还奉上了鸡鸭、酒肉等供品。这些供品,最后当然都进了道士的肚子里。不仅如此,这事还惊动了官府。肥城县丞闻讯从县城赶来,先是对被视为“大王”的小蛇顶礼膜拜,又认为裴家不宜作为供奉之所,于是让人用红纸覆盖了瓮口,抬入庙宇奉祀。大概村中没有专门的河神庙,只好将其安置在供奉医圣华佗的小庙之内。至于这样安置能否让“大王”满意,谁心里也没底,只能忧心忡忡地反复祷祝,求其大发慈悲,不要降灾于本地。通过村中老者扶乩(古代占卜术之一)得知,这位“大王”的前身是泗水人,姓雷。这样一来,村人更坚信小蛇为“大王”现身无疑。为了让“大王”高兴,村中主事者还请来了戏班子,锣鼓喧天,着实热闹了一番。所有花费自然由村民分摊。曲终人散之后,小蛇还是那条小蛇,既没给当地降下灾祸,也没给人们带来好运。最后,就像《左传·庄公十四年》里记载的那条“内蛇”一样,所谓“大王”当然是死了,据说村民还因为“大王”之死该由谁负责打了官司。愚昧至此,可为叹息!

另一首题为《兖郡行》,记载的则是发生于兖州(今济宁市兖州区,当时名滋阳县,明清时为兖州府衙驻地)西门外的另一则类似的社会事件:

兖郡西门人若狂,撞钟伐鼓迎大王。惊问大王在何许?玉河之侧埼岸旁。小蛇数寸自蟠结,锦文错杂头不方(相传大王蛇方头,此则否)。士女喧传剧鼎沸,奔走祷祝来巫阳。长官闻之亟致祭,纷陈俎豆罗酒浆。更以乩笔请神语,沙盘画字森成行。自云生时为河督,顺治二年莅鲁疆。之锡姓朱字梦九,疏而荐者阿中堂。便问中堂何名讳,大书桂字殊昭彰。顺治初塞金龙口,河督方兴实姓杨。十有四年越十八,朱公两任综修防(朱公之锡两任河督,均在顺治十年以后)。文成(阿相国谥文成)相业最煊赫,乾隆中叶方腾骧。国初自有从龙彦,阿公不及相颉颃。明明时代错先后,附神托鬼诚荒唐!旁有夜叟听然笑:神道变化安可常?木兰地下市鞍马,卢生梦里临疆场(木兰、卢生均于近年显灵捍寇请封,见邸抄);中兴天子百灵助,幽明协赞扶包桑。狂澜待挽靠神力,大王奚止金龙黄(近日河神唯金龙四大王、黄大王灵感最著)?

兖州属于泗水流域,与肥城之间只隔一个宁阳县,距离前一事件发生地(汶北)约百里之遥。兖州因明清以来一直是府衙驻地,文化相对肥城要发达。但我们看到,两地在大王崇拜方面表现出的迷信习俗几无差别。而《兖郡行》所蕴含的社会文化信息显然更加丰富。

黄氏《余霞集》一书是按写作时间编定的。据此诗在《余霞集》中出现的位置,其写作时间距《近事诗》不远,所记事件发生时间应在第二年的早春。这次被视为“大王”的小蛇是在西门外的玉河之畔发现的。玉河又称御河、金口闸河,是兖州城的护城河。此蛇锦文错杂,应该也是一条菜花蛇。大概也是因为露面偏早,才被好事者认作河神“大王”现身。而迷信的人们对此类说法大抵是宁愿信其有也不肯信其无的,于是一经传播开来,迅即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至于传说中的“大王”蛇都是方头,这条花蛇的头却是圆的,则被人们有意识地忽略了。毕竟是府衙驻地,非寻常小县的偏僻乡野可比,这里恭迎、祭拜“大王”的排场要比肥城大得多。迎接“大王”的队伍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士女趋之若鹜,偌大兖州城几乎为之空巷。当地长官也参与其中,为之设置香案,罗列供品,虔诚致祭。扶乩自然是少不了的,乩文显示:这位“大王”姓朱,名之锡,字梦九,是由阿中堂上疏荐举担任河督,于顺治二年来山东治水的。有人问:这位阿中堂姓何名谁,沙盘上显示出偌大一个“桂”字。这样的说法,在有识者看来,显然是与史实不符的。因为顺治初年的河督姓杨名方兴,并不姓朱,朱之锡确为治河名臣,著有《河防疏略》,曾两任河督,但都在顺治十年之后。而作为中堂(宰相)的阿桂(1717-1797),则是乾隆间人物,他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才出生,是不可能在顺治年间举荐为河督人选的。于是有人指出其间的时代错乱,荒诞无稽,对乩文提出疑问。不料却遭到旁边一位“野叟”(应为扶乩者的搭档)的嘲笑。他说:你莫不是读书读迂了吧?神道变化,怎可用常理推论?就连那古代替父从军的木兰、做黄粱梦的卢生,都可以为今朝的中兴天子效力并请求封赏——这是邸抄上都发布了的,不是我瞎编的吧?那阿中堂、朱之锡都是本朝将相,死后显灵,何必讲什么先来后到?就说“大王”吧,大家都说只有金龙四大王和黄大王才灵验,也是迂腐的,其实只要确有神力,能挽狂澜于既倒,又何必管它是哪位“大王”呢?在这样的“辯者”面前,自以为熟悉本朝历史掌故的文士们竟无言以对了,只好摇首叹息而去。祭拜活动于是继续热热闹闹地进行下去。诗作至此戛然而止,事件的结局如何,读者自不难想见。此诗与《近事诗》笔法不同,不是自始至终平铺直叙,而是大开大合,波澜起伏。详述乩文,突出了其荒诞无稽;借“野叟”之口,揭示了当事者的冥顽不化,并顺带对朝政的昏庸进行了嘲讽。

《余霞集》所收为黄恩彤七十岁以后的诗文,两首诗所记史实发生于同治十年(1770年)前后。同治帝此时也只有十几岁,朝中为两宫太后慈禧、慈安共同垂帘听政。这一时期,由于先后平息了太平天国、捻军等大规模的社会动乱,延缓了清王朝的统治危机,朝中君臣又陶醉在歌舞升平之中。黄恩彤是道光年间官至广东巡抚的二品大员,曾参加过《南京条约》及其后各项税则谈判、签订,属于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此时,他以退职官员身份在家乡宁阳县添福庄闲居,对地方社会各种动态仍多所关注。丰富的人生阅历,尤其是大量的涉外活动,使他对近代科学知识有所了解,因而对所谓“大王”崇拜,显然是不相信的。我们从两首诗的字里行间,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对这类迷信活动的蔑视和否定,而对参与其中的地方官员,则给予了辛辣的讽刺。

黄恩彤用诗歌形式记录的这两次大王崇拜闹剧,并非只是笑料和谈资,其中蕴含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

第一,据二诗记载可知,在汶泗流域,普遍流行着“大王”崇拜。而所谓“大王”,其具象为蛇。“大王”之名,当由蛇名得来。蛇类中有一分支名叫王锦蛇,俗称大王蛇,又称菜花蛇,因其头上花纹有的像王字而得名。此类蛇在温带地区很常见,因其有耐寒、适应性强、生长快、饲养周期短、易饲养和孵化等诸多优点,被我国北方诸省区不少蛇场或养蛇户作为无毒蛇的饲养品种。蛇在冬季都要蛰伏,但野生的蛇如果遇上冬暖,有的苏醒了偶尔爬出来晒晒太阳,也是正常的。其本身本不具任何神秘色彩,但当它被与河神崇拜联系在一起,并且非正常出现在某种特定的时间、地点,就往往被迷信的人视为河神的化身。而所谓河神,在传说中又大多是历史上治水取得某种功绩的人物死后所封(如朱之锡就确曾被民间尊为河神),因之迷信现象与历史传说便纠结在一起,更易被文化落后的人所接受。就社会文化心理而言,传统落后的农业社会里人们对水旱灾害忧惧无助、对风调雨顺充满希冀的心理意识,是这一崇拜产生的丰厚土壤。这样的习俗,有着悠久的传统。众所周知,早在战国时期就有西门豹治邺时制止为河伯娶妇的著名故事,说明河神崇拜实属源远流长,不过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其称谓、前世传说以及祭拜仪式、娱神方式等有所不同而已。

第二,不难看出,迷信思想在当时弥漫于朝野,国家的落后和国人的愚昧超出今人想象。就“大王”崇拜来说,从作为偏僻乡野的汶北,到作为地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府衙驻地的兖郡,都盛行此类迷信习俗。在具体的崇祀活动中,巫祝人士固然扮演着重要角色,而某些地方官员的参与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河神崇拜数千年间绵延不绝,而地方官员中却见不到西门豹的影子了。汶泗流域之外,全国情况如何?《兖郡行》中借“野叟”之口披露,当时连木兰、卢生之类文学作品或传说中的人物也被搬弄出来为所谓“中兴”造势。此类荒诞不经之谈,如果仅出于乡野村民的街谈巷语也还罢了,地方大员竟也郑重其事地向朝廷奏报,以邀功讨赏;更为荒谬的是,这类东西竟然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邸抄。足见庙堂之上较之乡野民间,愚昧程度并没有多少区别。闭关锁国的清王朝尽管已经被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太平天国和捻军的起事又动摇了其根基,可谓内忧外患,元气大伤,但统治思想和国家体制并未发生实质性变化,统治者并不想与时俱进,他们所梦寐以求的,只是恢复往日的“天朝上国”的美梦。殊不知时代潮流已不可逆转,因此其所谓的“中兴”,只不过是腐朽没落政治制度的回光返照而已,很难说有什么历史进步意义。

2021年2月19日有媒体报道,在河南商丘宁陵县柳河镇赵尔庄村边坟头上,有一条长一米多长的蛇经常出来在坟头上晒太阳,引起了很多村民的关注,甚至还有村民来这里烧香祭拜。政府工作人员对围观民众进行了科普教育。此事与河神崇拜并无直接关联,只是蛇神崇拜的某种遗传。与150多年前汶泗流域的“大王”崇拜有所不同的是,當今此类活动中已看不到神职人员的主导,地方官员的角色发生了180度的逆转,社会风气也有了巨大的发展变化。

作者单位: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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