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归来

钱玉贵

二叔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本分规矩，勤劳善良，大公无私——他大半辈子的人生履历足以证明这一点，用官方的话说，“那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在淮北平原小店庄的吴家，一家老小为准备进城的二叔捆扎行李的那天晚上，我爷爷对他说，二儿，进城后要懂城里的规矩，要老实做人，做事别舍不得力气，要事事处处干在前头，要给老子争脸儿！二叔涨红了脸，手脚抖擞着，站直了强壮的身躯，直点头，其实他恨不得连夜就赶往江南那个叫大鱼山矿的地方。

二叔十六岁初中毕业，当了两年农民后，下井当了打眼工，生就一副好身板，高大结实，孔武有力。不出一个月，班组里就没人敢跟他叫板力气活。加上手脚勤快，为人朴实，很快就赢得了工友们的喜爱，师傅张德宝更是一口一个“傻小子”地夸他，觉得这棒小伙儿大有前途。

当硕大的水淋淋的罐笼从地壳深处提上地表时，二叔的心情就会变得舒畅起来，井下的巷道、电车、炮声、硝烟以及凿岩机的轰隆声都远去了——他又回到人间烟火的世界。特别是早班上来，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大鱼山岗上旭日东升，光芒艳丽，高大的井架摩天轮上，一群群婉转的鸟儿穿梭飞过——每次走出罐笼，走到坑口广场时，穿着深筒胶鞋，扛着钎杆，腰上挂着钻头，手臂上挽着脏雨衣的二叔都要驻足望一望天地。他不止一次地在这个时刻联想到家乡那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一夜积蓄的晨雾梦幻般地散漫开来，像悬浮的云层笼罩在沉寂的原野上，村庄和稀疏的树木依稀可见，公鸡们争先恐后地啼鸣，夹杂着狗儿们不甘示弱的吠声……

最快活的时刻，莫过于脱得赤条条的，一头扎进澡堂子里泡上，头枕在池沿上，闭上眼打个盹儿，有时候甚至就睡上了，而且鼾声大作——二叔常常是被澡堂的工作人员唤醒过来（人家知道他辛苦，让他多睡会儿，一般不叫醒他），因为那会儿澡堂要放水、换水了，要准备下个班用水了。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的二叔，精神焕发，走出更衣室时工友们就唤他去吃“一品鲜”锅贴——（坑口小街上的早点铺子“一品鲜”，是当年矿上的“名吃”，二叔舍不得花钱，知道别人请他吃，那他是要回请的，还是回家吃媳妇王红颜做好了闷在锅里的蛋炒饭吧）——二叔摆摆手就走了。

路过“一品鲜”时，那里飘出饺子出锅的刺啦声和浓郁香气，裹挟在一层层升腾起来的热蒸气里。二叔目不斜视，加快脚步，他不想被那股引得胃液翻涌的香味所诱惑。刚走出那团香雾般的热气，他就看到一对蓬头垢面的母女蜷缩在墙角，像是不忍寒冷似的打着哆嗦——那个老妇人身边的姑娘正用一双凄怆的眼神望着二叔，好像她要找的人就是二叔。这对流浪的乞丐母女，二叔不是第一次见了，在商场门外、饭店门口、甚至职工食堂里面，二叔不止一次地给过她们饭菜票（二叔身上几乎没有闲钱）。这回二叔又动了恻隐之心，他折身走到铺子前，对忙在热气腾腾炉台上的老板说，给我来一斤。老板熟悉二叔，抬眼看着他，似乎纳闷二叔也舍得来吃“一品鲜”了，里面桌边的几个工友也看见了二叔，惊叫道，班长啊，嫂子的蛋炒饭不想吃了？二叔没搭理他们，把一沓保健票（当时矿上印制的用于井下矿工在食堂消费的福利券，矿区周围的小饭店里都能用，面值也跟人民币一样）丢在炉台上，接过老板用黄油纸包裹好的饺子就走开了，转身到了那对母女跟前，把饺子递过去。老妇人接过饺子，抓住二叔的手，你是好人啊！身边那个姑娘羞怯地把身子躲到老妇人背面去了，她似乎一点也不想被二叔看见。二叔走开后，忽然觉得心里酸楚得很。路面上阳光灿烂，一辆载满矿石的卡车从身边驰过，卷起浓雾一般的尘灰，二叔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天晚上，二叔就对媳妇王红颜说了这对母女乞讨流浪的事，王红颜说她也早在街上注意到这对乞讨的母女了，还强调了一句，那女孩长相不错，听口音还是你老乡呢。但她不明白丈夫说起她们是何用意。二叔说想找你爸去，就說是咱家远房的一个表亲戚，让岳父大人给帮帮忙，看能不能在矿上找个临时活安顿下来。其实二叔打听过了，矿后勤洗衣房里正缺女工，而后勤当时就是王红颜父亲王孙武副科长分管的。后来，这事还真的办成了，那个姑娘叫刘小翠，刚满十八岁，做了洗衣房的临时洗衣工。那时候还没有洗衣机，井下矿工的脏衣服都泡在一个大水泥池子里，人工用木棍浆洗。穿上崭新的深蓝工装，扎着两条辫子的刘小翠，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还真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呢。二叔后来又帮忙在小街上租了一间房，让刘小翠的母亲临街开了一爿小卖部，最初开店的本钱也是二叔动员媳妇王红颜借给她们的。这母女俩总算在大鱼山矿安顿下来。两家人后来真的像一家人似的，经常走动，刘小翠叫二叔为哥或吴大哥，她母亲叫二叔为大侄子。二叔后来还给刘小翠介绍了对象，叫陶光明，是个从乡下顶职来的年轻矿工。二叔那时怎么看刘小翠，就跟自己当年相好的榛子十分相似，面容、身段，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觉得自己帮助她，在心理上就是帮助了被他辜负的那个榛子。当然，他这种赎罪心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工人村都是连排连幢的平房，整齐划一，每幢八户人家，即一个“大通套”，也就二十多平米，过道前面还建了“披厦房”，也就是厨房。每户人家做了什么菜，荤腥是很难保密的。那时候还没有用上煤气、液化气或天然气，每月煤球都有限量，小煤炉的使用一般仅限于烧水或者煮粥，大多还是用烧柴火的大锅做饭做菜，而柴火的来源除了上街买，就是从矿上捡拾到的木头纸屑，反正一切能生火用的都可以拿回来当柴烧。二叔家在三号（那时候来这里找人，就说找几号的），一号邻居叫汪有才，是个电工，小个头，小眼睛，一张圆饼似的脸盘却生得喜庆有余。二号邻居叫胡宝来，是个锅炉工，身板粗壮，老婆是乡下女人，养了四个女孩，日子过得艰难，但老胡仍时常在屋里扯着嗓子唱上一段黄梅戏，邻居们不用猜都知道，那一定是他老婆为他准备了下酒菜（一盘卤菜，一碟油爆花生米）。平日里，二叔一家跟胡宝来家走得比较近，甚至有时候家里烧了好吃的，就把老胡叫过来喝上几杯，因为老胡家孩子多，王红颜平日里包了饺子或蒸了馒头都会给他们家送去一些。但跟一号汪有才来往得比较少，汪有才是个路子活络的家伙，一般都闷在家里躲着吃好的，并不张扬，当然是他家厨房里飘逸而出的气味泄露了秘密。

二叔下班回家换上单衣，趿着拖鞋，捧着那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大搪瓷缸在屋前晃荡。那会儿，媳妇王红颜在厨房做晚饭，儿子大头还没放学回来。他往二号家里探了头，想找胡宝来出来聊聊，却看见一号汪有才穿着白汗衫，正抡着一把斧头在屋前劈柴。二叔一眼就发现，那斧头劈下的全是崭新的整条木材啊。汪有才媳妇小林老师从厨房出来给丈夫递条毛巾擦汗，从他家厨房里飘出来的一阵阵红烧肉的香气。汪有才擦着脸，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二叔正观察着那堆木材。汪有才笑了，把擦过脸的毛巾扔给媳妇，说老吴啊，看什么看啊，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新案情？这种怪腔隆调，二叔听得多了，并不反感了，而是反问他一句，你说说，是什么新案情啊？汪有才用手一指那垛靠墙码起来的木材，说，这都是从刚刚运来的卷扬机包装箱上拆下来的，是经过领导亲自同意的，还派了车给拉回来的，不信，你去问问咱们区长大人。咱要是偷盗的，你想想，还敢这么明目张胆，这么光天化日之下……是吧？二叔一时语塞，干巴巴地笑了笑。他心疼地发现，那些劈碎的木材都是上好的东北松木啊！媳妇王红颜从厨房里跑出来，拉住二叔，闲扯什么呀，快去添把火。边说边把二叔拉进自家厨房里，才放声埋怨道，你不觉得你现在人见人烦？在你眼里，谁都成了贼，就你是包公？二叔坐在狭小的灶台下，往锅洞里添柴，望着燃烧的火焰，心里却泛着苦涩的恼火。二叔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班前就去了汪有才所在的设备工区，一打听，那堆从整台卷扬机设备上拆解下来的包装板材，确实是经过区长批准同意，不仅如此，还指派了用装运设备的江淮牌货车给拉回来的。那个时候的汪有才，经常骑着自行车跑乡下干私活，特别是到了农村“双抢”时，夜班去或周末去，有时候上班也开溜去，农村的水泵、马达，田间地头的接电搭线，甚至是经常用竹竿子挑着电线，就近搭在那些耸立在路边的公共电线上，也就是明目张胆地偷电。这些活儿也只有汪有才做得了，乡下人不知道那架在一根根电线杆上的三根或四根电线，哪根是火线，哪根是零线，电压伏是多少，适用哪种电机，更不知道如何确保安全，那时候，乡下因为不会用电经常闹出电死人的事，特别到了“双抢”的时候。汪有才不仅拿了可观的灰色收入，而且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还常常捆绑着丰富的土特产，那些活鸡活鸭鲜鱼或时令蔬菜，其中一部分他趁着夜色直接送到了区领导的家里。

那个时候，大鱼山矿的全年生产任务已宣布超额完成，于是矿职工食堂就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平日不多见的红烧肉、卤猪蹄、油焖麻鸭，甚至牛排都被端上饭桌。当然，这样的好日子最多也就两三天而已。二叔这天就用饭盒打了好几份，心想这回要让媳妇和儿子好好解个馋，自己当然也要好好喝上几杯。跟以往的情形一样，食堂里排队的职工很多，人人手里都有两三个饭盒或搪瓷缸，翘首关注着窗口动静，生怕轮到自己时好菜就售完了。终于排到小窗口前的二叔从工具包里掏出三个大搪瓷缸，那一刻，那股子浓郁的香气从小窗口里直往二叔的鼻孔里灌，二叔吸着，通体舒畅。很快，三只搪瓷缸都装好了，二叔小心地往工具包里放，这时小窗口里伸出一个脑袋说道，吴师傅，今天的肉包子也很不错，你要不要也带些回去？是食堂炊事员小孙，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平日给二叔打饭菜，勺子总是掂得满满当当，二叔曾心虚地对他悄声说，这样不好啊，别人怎么说？小孙把脸塞进小窗口里说，你干得多，吃苦多，就应该吃得多嘛！听小孙说肉包不错，那言下之意就是今天的包子肉馅油水重，二叔迭声道，好好，来十个吧。于是小孙转身用塑料袋给二叔装包子，二叔从口袋把工作证里夹着的保健票又掏了出来，数了数，丢在窗台上。回到家里，包子居然多出了三个，二叔却板下脸，觉得包子的滋味也变了。第二天上班，二叔先拐到坡地上的职工食堂，当时食堂里正在开早班会，二叔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一圈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他一招手把小孙叫过来。小孙还未跑到跟前，二叔就把捏在手里的保健票递到小孙手里说，昨天你多给了三个包子，你也真是粗心，这是保健票。谁也没想到，小孙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什么意思，吴师傅，我怎么可能多给了你包子呢？还三个，我数数也不会？二叔把保健票在小孙的手里重重地压了压，他注意到那些在观察着这边动静的目光了，于是压低声音说，你数错了，真的是多了三个，咱可不能白吃了公家的。但这时的小孙突然变得愤怒起来，吴师傅，你不会是故意要陷害我吧？你大公无私，可你不能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就能随随便便拿公家的东西去徇私吧？你说我多给了你三个包子，谁看见了，我这么大人能把十个包子数成十三个？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多给你三个包子？二叔这才傻眼了，脸色涨得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孙把那几张保健票扔回二叔手里，一甩胳膊走开了，嘴里还骂了一句恶毒的脏话。那天食堂的早班会正是为几天来的饭菜票（保健票）收支出入大而开会查找原因，那个时候指出小孙多给了三个包子就相当于替大家查找出了原因，直接陷小孙于百口莫辩的境地了。这以后，小孙见到二叔就再也没有好脸色，甚至有时候在食堂小窗口遇见他，小孙会拿着勺子到别的窗口，让别人来给二叔打饭菜。二叔有几次想跟小孙当面说声对不起，可是小孙一次机会也不给他，在路上遇见了，也是扭头就走过去。

临近春节了，单位的文书小李因为毛笔字写得好，要给工区领导和工友们写春联。小李颇有文采，给谁写一般挺讲究，所谓“看人下菜”，譬如他给一般工友就写普通对联，而给领导卢旺达则写：春临卢门满堂彩，紫气东来福旺达。他那年给二叔写的春联是：一身正气无人敌，两袖清风盖云天。二叔读着，左瞧瞧右看看，觉得这春联错倒是没错什么，却又挺不是滋味，好像跟春节的喜庆氛围不怎么搭界，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来。他把这副春联和横批拿回家后，王红颜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就抢过来给一把撕了，嘴里骂道，这个小李犊子，他这不是成心的吗？二叔还有点不明就里，你说小李他成心什么？还成心什么？王红颜叫道，他这是阴损咱们，不，是阴损你呢！想想看，哪有人家过年门上挂这种玩意儿的？要挂，那也要挂到像包公那样的人家去。要挂，也应该挂到矿领导的家门上去。咱平头百姓弄这个，也不怕人笑话！她瞪眼丈夫，臉都气白了，你呀，越活越傻了吧！二叔坐在椅子上，看着脚边那片凌乱不堪的红纸屑，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二叔多年没回淮北乡下老家了，爷爷想得厉害，那一年让我爸陪着，带着奶奶一同来到大鱼山矿，说是来看望二叔不如说是来检验一下二叔如今在“矿上混出啥样了”，至少爷爷是带着这个心思来的。老人家因一连几个春节都没见到儿子带媳妇和孙子回来，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哪有一到春节就加班的？还说任务重脱不开身，那平日里都忙啥去了，偏偏要到了年关加班赶任务？这在道理上说不通啊！老人家对于二叔的那些不回家的理由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本不想带着奶奶来的（爷爷奶奶都快八十了，那也是他们生前唯一一次来矿山看望二叔），但老太太心里最疼爱二儿子，说什么也要来看看。那时节春耕刚结束，家里也没什么农事忙了，便组成了这个“访问团”，而且是在二叔完全意外的情况下突然来到了大鱼山矿。爷爷那会儿曾想过，莫非二儿子在矿上真的发达了，有头有面了，不待见乡下的亲人了，故而才那么左推右辞地不愿回老家来，所谓“娶了媳妇忘了娘”。毕竟是城里人了，观念变了，看不起乡下人了，日子过得富裕了，连爹娘也不想认了。然而，真实的情况让爷爷奶奶及我爸都觉得有些寒碜。住房也就二十多平米（远不如老家的一个院子大），一间所谓大通套平房，一长溜，门前搭了间厨房，四五平米大小，里面砌有锅灶，挂着碗柜，还有水缸，连灶台上也堆放着锅碗瓢盆，仅有的一扇小门后还靠着扫帚、铁锹什么的，关上门后，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而在大通套的正房里，前段隔了堂屋和卧室，后段又隔了一间，那是给儿子大头的房间，里面也仅能容下一张床铺而已，堂屋也不过五平米。再说家具及陈设那就更不上档次，都是极普通的桌椅板凳和几只破旧的木板箱子。爷爷像个经验丰富的办案检察官那样把整间屋子仔细巡查了个遍后脸色就阴沉下来，他要说的话在胸腔里滚动了几次，碍于儿媳妇王红颜始终在场陪着才没有说出口来，那话就是，二儿，你这个狗东西，混成这样，还好意思待在城里，跟老子回乡下种地去吧！凭你的本事，种地也不至于混成这般穷酸样儿！

二叔当然看出爷爷的不悦，但又觉得无法把自己要说的话说清楚，他只得赔着笑脸应付着。好在奶奶太高兴了，她终于见到了儿子儿媳，特别是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宝贝孙子大头，那个高兴啊，一把搂在怀里亲不够的样子。奶奶满头银发下的一双深陷的眼眶，涌出了一串串淚水。

因为来得突然，当晚就在二叔家里吃了饭，一桌子挤得满满当当，板凳不够还是找邻居胡宝来借的。这顿饭爷爷也没开多少笑颜，除了跟孙子大头对话时笑了几回，剩下的时间里基本上都是板着面孔，好像他老人家这回来就是冲这个孙子来的，其他的一切，根本就不重要。晚饭结束前，二叔溜出家门，一路小跑着去了矿招待所，因为没开介绍信，值班员拨通了所长家的电话，把话筒递给二叔要他自己对所长说明一下情况——吴二牛那时可是矿上家喻户晓的人物，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哥哥来了，所长当然满口答应，没问题的，住吧。安排好两个房间，二叔当场就交了住宿费，忙得一头热汗，等回到家里时，饭桌已收拾干净，爷爷告诉他，明天就回去了。二叔愣住了。爷爷继续说，人都看到了，你们过得挺好，就行了。当时正用抹布擦桌子的王红颜吃惊地望着老人，既诧异又疑惑的样子。二叔磕巴着说，爸，岳父那边，也不去见上一面？他这话实际上是替王红颜说的。爷爷当即一摆手，说不用去了，你告诉咱亲家，让他有时间到淮北乡下去看看咱们吧。后面又加了一句，咱们家穷是穷，但管吃管喝管住。

当天夜里，王红颜从床上爬起来，独自打着手电筒跑回自己父亲那里，告诉了亲家父母来了，让父亲无论如何要出面招待一下——毕竟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又这么多年没见面，既是情义也是礼节。王红颜对父亲说，公公这回来好像很不高兴，脸色难看，说话也难听，说什么明天就要走，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王孙武披着单衣站在自家门口，听女儿这么一说就冷笑一声，还什么原因，都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的出息呗。老人家执意要走，我看就是他心里对他的儿子不满意！当时的王红颜惊得哆嗦了几下，怎么就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呢？王孙武似乎觉得跟自己女儿说多了也是白说，于是直摆手，让女儿赶紧回家去，说明天的事他自有安排。

第二天一早，王孙武调来了矿后勤科那辆跑运输的小货车，直接开到矿招待所，载着他们一行几人参观了矿山“值得看”的地方——偌大壮观的露天矿场，机器轰鸣气派非凡的井架卷扬电机房，依山而立的像积木搭起的雄伟选矿厂，中午在郊外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皖南农家饭，下午又到周边的乡下农村转了转，相当于实地比较了一下南北乡村差别。到了傍晚，一行人坐进了矿上当时最好的大酒店里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一顿。应该说，这一切都是王孙武精心安排的，算是给足了亲家的面子。爷爷的笑脸从坐上亲家的小货车开始就绽放开来。二叔这天因为要上班而没有参加活动，但一路上两位老人还是绕不开关于二叔的话题。作为岳父，王孙武反倒是劝爷爷要对二叔，也就是他的女婿有信心——这小子在矿上如今可是大红人啊。爷爷不再插话了，只是听着，他那张黝黑而瘦干的脸孔终于笑开了，那是难得的喜笑颜开。想想看，亲家老王是矿后勤科副科长，正儿八经的城里干部，不比咱乡下生产队长的素质高？况且，像他这样的人都肯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咱儿子，不是看在咱儿子的出息上，他舍得吗，他愿意吗，他会答应吗？这么一想，他还有啥话可说呢？

当天晚宴，二叔和媳妇王红颜、儿子大头都赶来参加了，在酒宴快结束前爷爷说了话，这也是打他来到大鱼山矿第一次和颜悦色且语重心长地对二叔说的一通话，当然首先还是要求二叔平日里多孝敬岳父，没有这么好的岳父你小子能有今天，那是做梦！后面才说到他老人家的希望：要继续好好干，早日混出个人样儿来——显然，二叔至今似乎还没有混出个“人样儿”，或者说，至少距离他老人家期望的“人样儿”还有差距。二叔唯唯诺诺地应着，其实心里七零八落。爷爷走后，二叔的心里也还那么七零八落的。

爷爷的“访问团”刚走不久，小叔一家人又接踵而至。小叔（吴三牛）自结婚后就跟爷爷奶奶分家过了，平日里也很少再去光顾爷爷奶奶家。他带着一家人来到大鱼山矿，是背着爷爷来的。小叔拖家带口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二叔在矿上替他找上活儿，最好是正式工作，哪怕是又脏又累又危险的井下活儿，要是不行的话，最不济也得帮他弟媳找份临时工作，总之，替他们一家找个稳定的饭碗。二叔这就犯难了，他从来也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家里人满为患，弟弟弟媳一家子睡在堂屋里，是用两张凉床（其中一张是从二号胡宝来家借来的）拼的一张大床，上面睡四个人：小叔、小婶及两个男孩，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因为实在不好睡，后来就将两个孩子安排到大头的小床上睡，也是挤成一团糟的状况。

二叔从没为自家的麻烦事找过人，况且这种事显然在政策层面上是解决不了的。矿上正为无力安排矿上待业人员就业而焦头烂额。这个时候，哪有闲置的岗位来安排自家的弟弟和弟媳？可是这话，二叔又不便说出口。他先去找了自己的师傅张德宝，把一肚子苦水倒出来。张德宝哈哈一笑，说这事办不成，但要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不好说，但说话的人还是能找到的。他张罗了一桌饭，不仅请了小叔一家人，而且把重要的人物——二叔的老岳父王孙武请来了，毫无疑问，那个所谓能说话的人就是二叔的岳父王孙武。果然，一顿饭在杯来盏去快要进入尾声阶段时，王孙武才慢腾腾地把女婿眼下的苦衷说了出来，一句话，你们这个二哥这回真的是帮不上忙，矿上待业的人多了去了，根本不可能有空闲的岗位，何况如今也没有任何照顾性政策。小婶一直不说话，但在最后阶段她却成了小叔一家的发言人。听完了王孙武的话后，她淡然地说，咱二哥不是矿上的大红人嘛，给自家亲戚找个工作能这么难？最不济找个临时工也行啊。哪怕就是临时糊口饭吃的活儿？小婶那种不温不火、慢条斯理的腔调，似有一种刀枪不入的力量。张德宝也无奈了，只得对一筹莫展的王孙武使眼色，这个时候二叔终于看不下去了，耷拉着脸，语气也生硬了，临时的活儿也没有，要是有的话，矿上早就给游荡在街上的那些闲人了！小婶不甘示弱地跟二叔呛上了，二哥，你不是还给人家刘小翠找上工作了吗？咱在老家早就听说了，你们好像还攀上了亲戚，可她并不是咱家的什么亲戚呀，难道咱们这些真亲戚还抵不上假亲戚不成？二叔的大脸庞顿时红得跟猴子屁股一般，眼光也喷出了火焰，“这、这”了两声就噎住了，胸口起伏得像波浪一般，师傅张德宝赶紧来解了围，小老妹啊（他就这么称呼小婶），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啊！这个我就不跟你往深处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你二哥替刘小翠找那份工作的时候，跟如今要替你们找工作，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正说着，谁也没有想到，小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可能也是坚持到了极限，也叫绝望之至吧），一边掩面哭一边嘶哑而委屈地诉说起来，原以为二哥是个有名的人物了，投奔来就不想再回去，原来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还什么亲戚呀……

第二天一早，小叔一家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踏入二哥的家门。

一号汪有才搬家了。他是第一个从破烂的工人村搬到城里的南山新区去的，邻居们兴致盎然地围观了这家人的搬迁过程。汪有才请来了舞龙队，锣鼓喧天，后来又放响了十来分钟的鞭炮和烟花。这阵势，也是工人村前所未有的。两辆解放牌卡车停在屋山头的道口上，七八個棒小伙儿先是将钢丝床铺、沙发、五斗橱、大衣柜、箱子等物件搬上第一辆车，第二辆车上装的小件，脸盆铁桶、缸呀罐呀等零星杂物，就在装得差不多的时候，汪有才乘着一辆当时流行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回来了——他前年就停薪留职开办了一家电器贸易公司，如今整个人都变了样儿，皮夹克，牛仔裤，尖头皮鞋，大背头，茶色蛤蟆镜，夹着棕色小皮包，手拿大哥大，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有力道了，甚至透着一种盛气凌人之势。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过了嘛，这些破沙发、碗橱、衣柜什么的都不要搬了，怎么又弄到车上来了？他气冲冲地又站到另辆车的驾驶室踏板上，看了看车厢里堆积的那些坛坛罐罐的东西，更加气恼了，这些破玩意儿，怎么也都拾掇上来了？那七八个忙得满头大汗的棒小伙儿立即吓傻了眼，面面相觑，根本不敢说话，他们最后把眼光一致转向正从变得空荡荡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林老师，显然她是搬家的总指挥。她径直走过来，把丈夫拉到旁边，又往左右看了看，然后伏在丈夫肩头咬耳说了什么，就见汪有才一脸茫然，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了口，接着一挥手，说好吧，就听你的。却又忍不住埋怨道，这事儿怕什么影响，老子爱扔爱丢碍了谁的眼儿？就见林老师气得冲他直摆手，那意思就是让他赶快闭嘴。

那时候舞龙队刚刚离去，汪有才觉得现场的气氛有些冷落了，于是冲那些小伙儿挥了手，说赶紧放鞭炮啊，乔迁是大喜事，怎么到这会儿还没放个响儿啊！于是从驾驶室搬出了成箱的红艳艳的鞭炮，就在卡车旁边摊开来。很快，整个职工住宅区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大人和孩子都躲闪不迭地散开来，浓重的硝烟弥漫着升腾到空中。就在这硝烟弥漫中，汪有才走过去把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二号邻居胡宝来拉到自己家前屋的厨房里说，他要把已经搬到卡车上的大衣柜和五斗橱连同那副钢丝床都送给他。锅炉工胡宝来瞪着眼摇头不相信，说，老汪，开什么玩笑，我可没给过你什么好处啊！汪有才当然不便说老子如今有钱了，新家必须换新家具，伺况这些旧家具本来就是打算扔掉的。他有腔有调地对胡宝来说，老胡啊，毕竟邻居一场，送点家具给你，既是心意也算是做个纪念嘛！胡宝来握住汪有才的手，那份激动像是石破天惊一般，谢谢啊，老汪！你为人这么仗义大气，兄弟我佩服你，佩服啊，你将来发大财的日子有的是！汪有才倒是沉着冷静，说那我现在就叫人把东西搬到你屋子里去。胡宝来一听只是迟疑了片刻，突然觉得有话要说，他赶紧拉住汪有才，好像挺难为情似的忸怩了一阵，才向汪有才提出能不能把车上那对皮沙发也送给他。他甚至典见着脸强调道，他家里那把破藤椅早就应该扔掉了。汪有才刚刚还是笑嘻嘻的脸色愣神了，但瞬间就坚定下来，并快速地摇起了头，接着十分干脆地回答他，不行，老胡，那是我准备送给三号老吴家的。虽说他是厂里红人，咱高攀不上，但毕竟咱们也是邻居一场，怎么着也得送样东西做个纪念不是？再说了，我送你的东西，比送他们家的可贵重多了！胡宝来红了脸，低垂下葫芦似的脑袋连声说，那是，那是。

午夜过后，下班回家的二叔进了屋子，开了灯，一眼就看见那对深褐色的皮沙发摆在原先放着一排小板凳的地方，而且沙发中间还摆了一张浅褐色的小巧实木茶几，这沙发和茶几挺熟啊。二叔就那么站着看，终于想到了它们的主人是一号汪有才。这东西怎么跑到自家来了？那茶几上已经搁上了自家的那几只花玻璃杯和蓝花色的搪瓷托盘。他推开卧室门，王红颜在打着轻微的呼噜声呢。第二天一早，二叔起床就问王红颜，这沙发和茶几是怎么回事？当时王红颜正在收拾桌上大头早饭后的碗筷，儿子大头背着书包正要出门，看到坐在桌边披着单衣、一脸不悦的父亲，替他妈甩下一句话，那是一号汪叔送给咱家的，他们家昨天就搬走了，边说边出了门。王红颜望着丈夫说，瞪什么瞪，刚才儿子不是说了吗？一号送来的，说是给咱家留个纪念，还说了邻居一场不容易。二叔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王红颜把盛好的稀粥递给他，他接了，放在桌沿上，没动筷子。不对呀，这没道理嘛！他神经质地嘀咕，脑袋也摇晃起来，他凭什么给咱家送沙发？他仿佛如梦方醒，红颜啊，咱家啥时候收过他家的东西？他又不欠咱什么，咱凭什么收下他的东西？二叔这么顾自说着，王红颜埋头喝稀粥，似乎根本就用不着回答丈夫这样可笑的质疑。红颜，咱说的你听见没？你跟咱这么多年，咱家什么时候要过别人的东西，何况是汪有才家的？王红颜淡然一笑，抬头看着丈夫，瞧你说的，有那么严重吗？一号昨天还把大衣柜、五斗橱还有钢丝床都给了二号老胡，老胡谢了又谢，给搬家具的人又是敬烟又是沏茶，人家叫人把沙发抬进咱家来时，咱根本就不知道情况，等摆弄好了转身就走，咱连声谢都没说。你是不是怕人家老汪将来会赖上你，说你欠他的人情？二叔仍没端起饭碗，蹙着眉，望着门外，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这样吧，他提高了声调，显然是考虑好了解决的办法，找人来估一估这对沙发还有茶几到底还值多少钱，然后就把钱给人家送过去，这样咱们心里才踏实！王红颜板下脸，口气也变了，这事儿你自己去干吧，反正咱不干！她用筷子在碗沿上划拉几下，呼噜喝下一大口粥，又说，你要是看着那沙发茶几别扭，你就把它们扔到垃圾堆里去，要不就用斧子劈了它们，反正人家也不稀罕！

也就在这个期间，二叔居然与工区书记卢旺达的关系搞僵了。卢旺达是人高马大，性子火暴，说一不二。他跟二叔一度称兄道弟，二叔年年评上先进，在卢书记看来，那是实打实、硬碰硬的业绩摆在那里。他在每年工区的表彰会上都会说一句，再次祝贺咱们工区的骄傲吴二牛！他甚至还对工区的那些年轻人说过，我倒希望你们有本事把老吴的荣誉抢过来，把他比下去，可你们这帮（尸+从）小子就是干不过人家老吴！

二叔下早班从澡堂出来，穿着衬衣秋裤，手里拿着泥污污的工作服走到洗衣房的窗口，巧的是当班的是刘小翠。哥！她亲切地叫。二叔嗯一声，把脏衣服递进去，刘小翠把二叔上个班洗干净的工作服从货架上拿下来，取下领口上的木夹子（那是编号牌），重新夹到二叔的脏衣服领口上，扔进旁边的箩筐里。哥，得空来家里吃顿饭吧，咱娘说好久没见着你了。二叔接过干净的工作服，笑笑，说等忙过这阵就去。他每回都说“等忙过这阵”，却总也没忙过。二叔从窗口转身之际，刘小翠又说，哥，你们单位那边有人在吵架呢，刚才声音还挺大，听着是卢旺达在骂人呢。二叔哦了一声，就走了。早晨的阳光照在大院里，那是上午九点左右的光景，该下井作业去的职工差不多都不在地表了，大院里顯得寂静而空荡。他趿着木拖鞋，嗒嗒地走到更衣室，果然听到走廊深处会议室传来卢旺达恼怒的声音，你小子服不服气？你还反了不成。二叔赶紧穿好衣服，匆匆赶过去，卢旺达和浇灰班的小许斗鸡似的站立着。卢旺达背着手围着耷拉着脑袋的小许转悠着，显然小许已经败下阵来，瘦小的身子一阵阵颤动，好像又委屈又愤忿，甚至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二叔进来，卢旺达黑脸上那双眼睛放亮了，没等二叔开口，他抢先说道，正好，老吴，这儿就交给你了，你告诉他，他用手指着小许，回去写检查，深刻反省，不然，老子要处分他，他奶奶的，还反了不成！说罢就走了，好像他早就等着这个时刻，而二叔正是他约定好这个时刻来接他任务的。

卢旺达刚走出去，小许一屁股坐到会议室的长椅上，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我犯什么错了，不就是在排班会上顶了他两句，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他简直就是法西斯，就是旧社会的土匪、恶霸！二叔吓得连忙过去把会议室的大门关实了。小许是技校毕业分配来的，长得瘦小，平时爱读书，说话经常引经据典，据说他考大学就差几分。他在技校入了党，到了工区自觉比一般人身份要高，可是卢旺达却没把他安排到技术组，让他到了浇灰班参加充填搅浆的纯体力劳动，他心里就觉得委屈，而卢旺达坚持认为像他这样的小知识分子，身上还有小资产阶级作风，必须先到又苦又累的岗位上锻炼才行。今天排班会上，区长排过班后，卢旺达提要求时，小许站起来顶撞了他。小许认为一个班时分配浇灰任务不能过量，要根据实际掘进进度和作业条件来定。卢旺达当场就勃然大怒，宣布排班会结束，让小许留下来，其他人都走了，他就开始教训小许，直到二叔闯进来为止。二叔觉得卢旺达把小许交给自己这事就算交了差，多一句少一句都是火头上发生的事，等火气过了，彼此心平气和了也就过去了——这在工区领导与职工之间是常有的事。他劝导了一番小许，卢旺达就是个火暴脾气，有口无心，说就说了，别往心里去。就这么着把小许劝到了井口，又叮嘱他以后说话也要注意场合，排班会上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顶撞领导，领导能给你好脸色吗？小许戴上矿帽，开了矿灯，点点头——二叔看着他进了罐笼，闸门关闭，启动信号响过，才转身回去。第二天卢旺达把二叔叫到办公室，问他那小子的检查书啥时候交上来？二叔一愣，接着发窘地笑了，怎么，你还当真了，跟小许那孩子？卢旺达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杯震得险些倒下，什么叫当真啊，老子就是要处分他，一副小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好像谁都看不起似的，他这是明目张胆地让老子下不了台，老子不杀杀他这股嚣张气焰，那以后这个领导还当不当了？很显然，卢旺达心中的余怒未消，心气难平。二叔坐到椅子上，心里也忐忑了，卢书记，您是工区里的一把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吧。咱昨天也教育小许今后说话要注意场合，要维护领导权威……卢旺达喝着茶水，看着二叔，眼光冷冰冰的，他突然打断道，这么说，老子昨天说的不算，就跟放个屁一样？二叔马上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严重了，他脸色也渐渐涨红起来，声音也有点打颤。领导啊，您是了解咱的，咱从来不说瞎话，您要咱做的事，咱也从来没打过折扣，这您心里是明白的。要咱说句实话，就昨天那个事儿，小许那个孩子其实也没错什么，不就是要求您调查研究吗？那咱就去调查研究，把调查研究的结果告诉他，不正好解决了他说的问题吗？还有，这也是咱早想告诉您的，您是工区领导，开口闭口老子长老子短的，也不分场合，同志们怎么看您的形象啊？办公室突然静寂下来，好像这里从一开始就没人，更没有任何声息，有的只是两对眼睛对视着，彼此从不认识似的……卢旺达手里握着的那只黑乎乎的搪瓷缸突然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像是失重似的砸下来，吴二牛，你可以走了，从这里滚出去！他倏地站起身，背过身去，仿佛再也不想见到眼前这个人。二叔那一刻的心头之火也险些蹿出来，但他忍了，一步步往外走，竟觉得双腿像灌铅似的沉重，走到走廊时，卢旺达怒声斥道，了不得了，翘尾巴了，眼里没人了，也教训起老子了……

从大鱼山矿到城里不过三十多公里，但二叔的进城次数屈指可数，原因很简单，进城要花钱，而二叔身上没有钱。以往进城都是陪着王红颜买东西，至于要买什么那是媳妇决定的事，二叔从不操心，他除了陪着就是负责提着媳妇买下的那些东西。那时候大多是为儿子大头买的东西，衣服呀鞋子呀袜子呀什么，后来终于可以买电器大件了，如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冰箱，二叔负责搬运，王红颜支使得他团团转，累得不亦乐乎。那时候进城，根本就没有玩过，公园在哪儿都不知道，都是直奔百货公司商场，买完东西就匆匆往回赶，甚至都不舍得在城里小馆子吃碗面——王红颜打听过了，城里的一碗面比矿上的贵五毛钱，两碗面就贵了一块，而进城一趟的车票一张才两毛钱呢。

这是一个星期天下午，二叔进了城，口袋里揣了两百块钱，是二叔从奖金里面扣下的零头钱攒起来的，也叫私房钱吧。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媳妇王红颜并不是那种“抠门儿”人，只要二叔说出正当理由她总是大方地给钱，也往往多给些儿，五十给六十，一百给一百二，譬如单位里那些随份子的钱，红白喜丧、小孩满月、逢年过节给人家小孩的压岁钱等。他想好了这回进城要逛商店、游公园、下馆子（其实就是路边的馆子，吃碗面即可），好好考察一下这“变化了”的世风人情——是的，他长年累月在地壳深处打眼放炮出矿，那个洞穴里的世界，跟地表上这个日新月异的浮华尘世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从工友们那里得知，这城里不仅有豪华酒店、宾馆，吃一顿或住一宿，没个千儿八百，你想都别去想，而且城里还有歌厅，专供男女跳舞，唱卡拉OK，还有美容院、洗头房，过去的洗澡堂子变成了洗浴中心。那是干什么的？工友们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知道他无法给出正确的答案才明说，那里面的漂亮妹子可多了，只要你肯花钱，爱干啥都行……

他知道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在淮河路，是商业中心，也是城市最摩登的世面。太阳开始慢腾腾地往西偏移，光芒如火焰般炽烈，透过路边一株株粗大茂盛的法梧树冠枝叶，在路面上映着一块块斑斓变幻的光影图案。一路上，二叔睁大眼睛看着，车多人多，男男女女穿得洋气，特别是那些女孩子，显得那么青春朝气，衣衫紧身束腰，胸脯和臀部引人注目，再看小伙子们，早些年流行的那种像扫大街的喇叭裤和花格子衬衣不见了，如今大多穿着牛仔裤，短夹克，还有留着小胡子的，留长发像个姑娘似的……楼房也多了，门面也讲究，转动门，彩光玻璃……

吴二牛，吴二牛！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嘀嘀叫唤着靠到路边停下，一个油光锃亮的脑袋从后座摇下的车窗里探出来，连声喊着。二叔愣住了，轿车里的人居然是当年的邻居一号汪有才。有才啊，你可吓着咱了！二叔激动地搓着双手，在这么洋气的街面上有这么体面的一辆轿车停在自己跟前，而且车上的人这么热情地跟自己打招呼，这让二叔当即喜出望外。来来来，快上车，上车！汪有才把车门推开，直接把二叔拉进车里。哦，这车里好香啊，这么好闻。二叔重重地抽动着鼻孔，兴奋不已的样子。开车，先去公司，汪有才说。司机开动了车子。汪有才问二叔，进城有何贵干？二叔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这城里变化大啊。汪有才笑了，怎么，也想解放思想？正好，我前些日子还想到你呢，你跟我到公司里看看吧。不瞞你说，我还真有事要跟你商量。二叔说，开什么玩笑，有事跟咱商量？汪有才伸手在二叔的肩上拍拍，没说话。

公司设在高楼林立的淮河路一幢十层大楼的八楼，从电梯里一出来，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电梯口，嗲声叫着董事长好，伸手将汪有才腋下夹着的小皮包拿过去，然后小跑着去开办公室的门。走廊两边都是用玻璃隔断的房间，因为是星期天，里面没人，但一张张桌椅都是崭新的，沙发、茶具、电话、台灯什么的，一应俱全。这里都是你的？二叔边走边问，声音很轻，好像怕别人听见似的。汪有才一挥手，说就买了这一层，八十万。二叔心里盘算了一下，汪有才停薪留职也就五六年工夫吧，这家伙怎么能挣到这么多钱？到了走廊顶头，办公室大门敞开，里面富丽堂皇，硕大的老板桌横在靠窗台的前方，两边排着宽大华丽的长沙发，茶几上摆放着花盆，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一只气势凶猛的老虎呼啸在荒凉山岗巨大的岩石上。

二叔在沙发上坐下，茶水已经沏好，那个漂亮的女孩出去了，随手把门带上。汪有才跟他坐到一块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然后用打火机给点上。二叔不吸烟，但场合需要也抽，相当于给人面子。二叔把烟雾咳嗽出来，发出了感慨，有才啊，你真是有才啊！这才几年工夫就折腾出这么大的产业！汪有才往沙发上一靠，架起二郎腿抖动着，显然二叔说的这类话他听得多了。这没什么了不起，比我做得大、挣得多的老板多的是……二叔想到汪有才说有事要跟自己商量，于是就问他究竟何事。老吴啊，咱们是老邻居了，我可是一向看重你的人品。汪有才说得诚恳，眼光始终望着二叔。实不相瞒，我希望你出来帮我干，也就是你也搞个停薪留职，我每月给你现在工资的三倍。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人选只留给你，其他人想都别想！二叔马上就算出了三倍的收入——两千四百块啊！二叔说，咱这辈子只会打眼放炮，那都是井下的活儿，你这儿是贸易公司，咱哪会做这个？汪有才说，我就是看中了你的人品，你来给我当个大内主管，内勤的事都交给你，怎么样？二叔望着自己手里夹着的香烟，脸上机械地笑着，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天色黯淡下去，汪有才抬腕看表，说，到饭点了，走，一块去吃饭吧。那事你先考虑考虑，我等你答复。说着站起身，随手拉了二叔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拖起来。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吃饭，你也正好认识认识。二叔说，这……不合适吧，我还是回矿上吃吧。汪有才回身就一把抓住二叔的手臂，仿佛不这样二叔就跑了似的。老吴啊，就算邻居一场，你也该跟我吃顿饭吧，况且你都到了城里，还是被我撞上的，哪有不吃顿饭就走的？回到矿上，对嫂子一说，我还有面子吗？

走进酒店，一个漂亮的身材颀长的小姐把他们领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两旁排列成行的漂亮而鲜艳的小姐们笑脸相迎，异口同声地喊道欢迎光临，二叔险些被惊吓着。硕大的圆形桌边早已高朋满座，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汪有才一走进来，他们纷纷起身，态度显得恭敬。汪有才走过去跟他们一一握手，失敬失敬，李总、张总、邱总、许总、刘总、陶总、胡总——他为自己的迟到而躬身致歉，那种商场练就的老板做派，在二叔看来汪有才仿佛摇身变了一个人，一个他不熟悉的，甚至根本就不曾在一起做过邻居的人。一圈手握完后，汪有才开始介绍身边的二叔，说今晚他之所以迟到就是因为在街上巧遇了老邻居——大鱼山矿优秀党员、老掘进班长吴二牛先生，那个“吴二牛先生”让二叔听来感觉怪怪的。一只只温润有加，甚至有些油腻的手掌伸过来跟二叔握着，那一刻二叔感到，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尊敬或亲热，只是出于场面上的应付而已。二叔的紧张和窘迫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这阵势他没见过，其次是这些商界成功人士他也从没打过交道。他机械地微笑着，觉得不会说话了，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自惭形秽，而当年自己看不上眼的小个头汪有才在这种场合却变得高大起来，不，是有种硬气场压住了他！二叔被安排在酒宴下方的座位上，也就是服务员上菜需要停靠的地方。毫无疑问，二叔不是今晚重要的客人。这顿酒宴，二叔没说上什么话，或者说，也没人主动跟他说话，要不是其间汪有才提议为二叔敬上一杯，二叔几乎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吃了这顿饭，当然，他们则一直在高谈阔论。二叔记得，酒是名酒，烟是名烟，菜肴都是山珍海味。因为隔得远（汪有才坐在上席），否则他一定问汪有才这顿饭究竟要花掉多少钱。二叔渐渐听出来了，桌面上的老总们都是汪有才生意上的重要客户，说的都是生意买卖，从国际到国内，哪笔赚了，哪笔赔了，然后又是敬酒，又是罚酒，又是举杯同庆。二叔完全成了局外人，因为桌上所有的人都不需要跟二叔进行交流，或者说，没有人跟他有任何利益交集，而他对他们的那些絮絮叨叨却又根本不知所云。

酒宴终于结束了，二叔松了一口气，心想马上就可以自由了，却不承想汪有才却把他们全都领进了八楼的卡拉OK厅。电梯门一打开，就听见轰鸣如雷阵般的音乐鼓点和疯狂的节奏，里面灯光变幻莫测，光怪陆离。二叔无法想象到这里来能干什么，眼光刚刚有些适应了，就看见身边居然站着一排身着艳丽紧身旗袍的姑娘正冲着自己甜美微笑着，大哥好大哥好的嗲声叫唤此起彼伏。汪有才对二叔咬耳说，喜欢哪个就冲她点个头吧。二叔吓坏了，有才，你这是要干啥？汪有才阴阴地笑出声来，找个姑娘陪你喝酒，陪你唱歌跳舞啊！二叔注意到老总们已经挑选好了姑娘，甚至当场就把人家的细腰搂着，往里面光线诡异的地方走去。二叔此刻能听得见自己的胸腔里那敲着闷鼓般的声响。有才，你这是瞎胡闹呀！不说家里还有你嫂子和侄子，就是个正经男人也不能这么干的！汪有才伸手搭上二叔的肩膀，瞧你大惊小怪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边说边把二叔连拖带拽地拉了进去。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大家都是应酬，放松放松，也是逢场作戏。走到喧闹而光线斑驳的包厢里面，那一圈人早已在角落一张点着几盏蜡烛的圆桌旁边坐下来，每人身边都夹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桌上摆放着林立的啤酒、水果和点心，在中央舞池上方一面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美丽海岛的风光。汪有才领着二叔坐了进来，有姑娘立即伸手抓过酒瓶就往玻璃杯里倒，倒得啤酒沫溢出来。桌边一位老总领着姑娘去舞池跳舞了，另一个搂着姑娘去献情歌了，只有汪有才端起啤酒杯对二叔一口一个地干着。光线阴暗的大厅里不时响起尖叫声和姑娘的惊吓声，二叔突然坐直身子，吓得汪有才一惊，怎么啦老吴？二叔手捂肚子说，喝这种马尿儿咱就是不行，这不，肚子里面闹腾起来了！汪有才说，那就赶紧去卫生间吧，小姐，带这位先生去卫生间。二叔忙不迭地摆手，迈开腿从汪有才的双腿上跨过去，小跑着出了包厢。他并不需要去卫生间。他赶上了最后一班去大鱼山矿的班车。

矿山的小街道上空无一人，月光静静地洒在地面，像是下了一层秋霜。走到村口时，二叔听到了前方的脚步声，从村口路灯下面晃出几个有说有笑的人影。二叔知道，那是下中班回来的工友，他放慢了脚步，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工友们认出来。他在一棵树下的阴影伫立着，直到工友们的声音和身影消失在那一片低矮的房屋后，他才走到道上。

就在那个阶段里，二叔经常会去刘小翠的家里，跟刘小翠的丈夫陶光明喝上几杯。二叔来了，就在堂屋桌边坐下，刘小翠把泡好的茶端上来，二叔对她说（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准备几个菜吧，咱今晚跟光明喝几杯。更多的时候，二叔随身带着的工具包里——那只铝合金饭盒早就装好了从食堂或是从街头摊点上用保健票买来的红烧肉或卤猪耳、卤猪舌、卤牛肉什么的，最不济也是一饭盒油亮亮的花生米。两杯酒下肚后，二叔就会说到自己内心的一些苦闷——说来也奇怪，二叔跟谁都不愿说的话，在刘小翠这里却愿意公开说，甚至也不考虑陶光明和刘小翠是否听懂了，是否理解了，仿佛他来这里喝酒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的，而其他的事都不重要，说完了也就喝好了，他拍屁股走人，出了门就觉得舒畅了，身子骨也轻松了。夫妇俩几乎不插话，甚至不表态，只是不断地招呼大哥吃好喝好，至于大哥说了什么，他们除了赞许地点头外，就是赔着笑脸。现如今都争着要下海发财，都想去做生意人，当大款，那这井下的活儿谁去干啊？二叔像是在自说自话，而小翠和陶光明一听到二叔说出这样的话，就不禁面面相觑，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接上这个话茬。有一次二叔酒喝高了，几乎说漏了嘴儿，城里的那些歌厅，尽让女孩儿陪客人跳舞唱歌，这是让人学好吗？他没想到刘小翠这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大哥，那种地方你也见识过啊？二叔一下子就警觉了，瞪眼道，咱——只是听说过。刘小翠装糊涂地笑着，又说，大哥啊，你要是有发财的机会，可不要忘了把咱家也带上。二叔酒醒了，惊愕地望着她，你也想着发财了？刘小翠笑起来，瞧大哥你说的，谁不想啊？告诉你吧，咱做梦都想呢，可惜咱没那个命！

二叔终于低垂下头，停止了他那雄辩的滔滔不绝的述说，仿佛入定了一般。

儿子大头中专毕业分配回了大鱼山矿，矿上一共分配来八个中专毕业生，基本上都是分配在井下岗位，但有区别，其中有电工、卷扬工、出矿工和打眼工，其中最差、劳动强度和危险系数最大的工种就是打眼工——这也是二叔干了近一辈子的工种。王红颜的意思很明确，希望二叔向矿领导说一声，要求把儿子大头安排为井下电工——王红颜相信，凭二叔的功绩，这也是无人能比的。然而，二叔竞当着王红颜的面往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说咱还要不要这张脸了！他坚持要让大头去当打眼工，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咱能典见着脸让领导照顾我儿子？王红颜也愤怒了起来，别人家的儿子都当宝贝似的，削尖脑袋找人调工种，要往地表上弄，你倒好，反要把儿子送到最脏最累也最危险的岗位上去——大头是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二叔反倒淡定得很，正因为他是咱亲生的，所以才要这样做，这么做就是不能让别人说闲话！夫妇俩为此吵得水火不相容，最后王红颜提议要听听儿子的意见，大头却始终一言不发，坐在板凳上垂着脑袋。二叔急了，你小子当年不是写过作文，说要学你爸将来也下井当矿工当先进的吗？还要以你爸為榜样，怎么到了该接班的时候，连个屁也不放？大头涨红着脸支吾着，爸呀，妈呀，让我自己考虑考虑嘛！其实夫妻俩都看得出，大头就是不愿意下井当矿工。这个事实令二叔百感交集，却又沉默不语。是的，那个时候的矿工，或者说，如今井下一线岗位，譬如打眼工、出矿工都是从附近农村招来的农民工，城里人的子弟早就不愿在这些危险岗位上干了。

令夫妻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大头居然悄然进城去了，后来给家里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在汪有才叔叔的贸易公司工作，每月挣的比在井下干活还多呢。

二叔当然没想到当年底的例行体检之后，他的井下矿工生涯宣告结束——腰肌严重劳损，下肢风湿症状严重，且出现局部萎缩，已不再适合井下工作。矿里宣布二叔的新岗位是矿安全巡察队队长，负责看护方圆三平方千米的露天矿场。

上任不久，就有人对二叔说，老吴啊，当露天矿场的头儿，可得留心，那是个马蜂窝，弄不好会被蜇出一身包！近几年偷盗矿石的案件屡禁不止，先后抓过几遍人了，前任队长就因为内外勾结盗矿而被劳教了。这个巡察队也是矿里迫于形势压力才组建的，隶属于矿保卫部，副科级单位，就是说，二叔这回算是正儿八经的科级干部了。据说二叔的上任，是矿领导们一致的意见，或者说，二叔就是最佳人选，任务艰巨，使命光荣。二叔那时已年过五旬，掐指一算，离光荣退休的日子也不远了。每天在偌大的矿场巡察，头戴安全帽，袖佩红袖标，手提电喇叭，既能天天呼吸新鲜空气，又能享受阳光雨露，跟在阴暗潮湿的井下岗位比，二叔觉得完全不一样了。

三平方千米范围内的露天矿场上，一共有三支捡矿队，都是由附近因土地征用后的农民兄弟组成，他们分散在三个废弃的原排石场的大平台上，各自占据一块，搭着连片的草棚，里面堆放着铁镐、铁耙子、箩筐，就用这些原始的工具从矸石里重新翻找出遗弃的矿石，然后根据含量品位和吨重卖给矿区周围的大小贸易公司。三个捡矿队时常因为排石场的位置划分和里面不同的含矿品位而发生冲突，甚至大动干戈。这种纠纷案大多由矿保卫科来处理，而二叔的巡察队负责的是严禁把货真价实的矿石偷运到排石场——为这些捡矿队从中牟利。一些卡车司机和电铲司机经不住金钱诱惑，私自联手将品质高的矿石混在矸石里，运到事先约定好的捡矿队所在的排石场，而以往巡察队的一些队员因为收了好处费就睁只眼闭只眼，充当保护人。二叔甫一上任就对巡察队的全体队员约法三章，不准收礼，不准参加捡矿人的任何吃请，不准私下跟捡矿人称兄道弟;打铁必须自身硬，要想干就得守规矩，不想干就请走人，这既是对自己好，也是对老婆孩子好，更是对国家好！这话谁都听明白意思，没过几天还真的有人提出调离，二叔也不挽留，主动去找矿里给重新安排岗位，同时向矿里提出要充实队伍。很快几个从部队退伍转业的年轻人调进巡察队，一时间巡察队的面貌焕然一新。

一天下班时二叔发现自己的工具包不见了，巡察队员之间拿工具包的事极少发生，因为每人的工具包装的主要是饭盒，样式也不尽一样，一般都做了标记。二叔也没当回事，第二天让王红颜重新用了一个大搪瓷缸装了饭菜，拿了大头读书时的一个旧书包装着就上班去了。到了周末傍晚，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把二叔的那只旧工具包放到茶几上。二叔当时正从房间里换了衣服出来，看见了，问年轻人是从哪儿发现这个包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是他们金总无意间在排土场上发现的，一打听才知道是您的，就叫我给送来了。二叔连声说，谢谢啊，包不重要，是里面的这个饭盒跟咱十多年了啊。他招呼年轻人坐下来喝口茶，年轻人摆手，转身就走了。二叔想起来了，这个年轻人就是第二捡矿队的负责人，姓孟吧。他撵到门口说，小孟啊，替咱谢谢金总啊！二叔想了想把装着饭盒的工具包丢在排土场上也是可能的，他经常就坐在乱石堆吃饭，因为每到吃饭这个点上是最容易出情况的，大家都在棚子里吃饭，偌大的露天矿场都寂静下来，而别有用心的人就会乘着这个空当干他们想干的。二叔随手把工具包挂到门后的钉子上，王红颜从厨房里端着菜盘走进来，二叔对她说，包和饭盒都找到了。王红颜撇着嘴角道，那么破旧的东西扔掉才好呢。二叔一瞪眼，瞧你说的，你是有钱了，还是忘本了？

二叔那时听到金总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这家伙才是所有捡矿队背后的那个人——他负责收购他们的矿石，价格就在他的嘴里，他几乎垄断了捡矿队所有的财源。他是最早做矿石生意的，也是这个江湖上的大佬级人物，矿上没人敢得罪他，反倒有人竭力巴结他，讨好他。

那个时候，王红颜正为能早日搬出这片破烂不堪的工人村而苦恼心烦。一户户都搬出去了，大多搬进了城里，二号胡宝来上个月也搬进了矿区的新楼房，一百平方米，三室两厅，花了八万元。二叔认为平房虽说破旧简陋了些，但住习惯了也挺舒服，况且周围搬出去的越多，这里就越显得清静，二叔就喜欢这清静。而王红颜的心事是要借钱买房，家里的积蓄也就五万多一点，原先好像攒到快七万了，可是供大头两年中专读书下来就缩水了，二叔的意见是坚决不能背债买房——当年老家乡下的穷人因为背债而自杀的事例多得是，二叔从小听到大人嘴里蹦出债字就心惊肉跳。二叔的心思是再等几年，把钱攒够了再买房也不迟，何况大头这小子说不定哪天谈上个对象，那么该准备的钱就不是小数目。还不迟？王红颜板着脸生气了，这房价可不会等咱们的，等你有了那个钱时，房价早就又升上去了！二叔辩解道，咱就不相信那楼房有什么好？能成仙啦！王红颜马上针锋相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楼房里有卫生间，有煤气灶，有能洗上淋浴的热水澡，这个破平房里有吗？这么多年了，上厕所还要到屋山头那间臭气熏天的茅房，特别是早晨的时候还要排队，真是受不了;烧锅不是柴火，就是煤炉，洗澡也只能去澡堂子，一个个赤条条的就像下饺子，这能比吗？有得比吗？二叔就不说话了，拿着小收音机，晃悠着脑袋出外去了。

第二天早上，二叔刚穿上工作服准备上班，就听见厨房里的王红颜大叫了一声，老天爷啊！二叔愣住了，王红颜跑过来，随手把门关上，举着那个工具包，不，是把里面那只破旧的饭盒举在手里，睁大眼睛对他说，你猜猜这里面裝了啥？装了啥？二叔觉得王红颜今天反常得很，大惊小怪的像发了神经，一边继续扣着衣扣，一边嗔怪，撞了鬼啦！王红颜猛地揭开盒盖，里面是厚厚的由银行扎好的百元人民币。这是咋回事？二叔大惊失色。王红颜瞪眼道，咱正要问你啊？不会是为了买房找人借的吧？她把饭盒在大桌上一翻，那里面的三沓人民币居然像一块整砖整齐地码在桌面上。不用数，三万整。按王红颜的测算，加上自家积蓄的那五万，正好是买像二号胡宝来家那套一百平方米的楼房价格，或者说，刚好够。二叔的眼光盯着那沓百元钞票，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知道王红颜在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这钱的来历，他一点也说不清楚，但他清楚这钱一分也不能动，这钱就是炸弹，就是可以让他粉身碎骨的东西！他伸手过去把钱又装进了饭盒，从王红颜的手里抓过那个破旧的工具包又将它装了进去，然后习惯地一抖肩把它挎上肩头，走出家门。两人之间变成了哑巴人似的一句话也没有。王红颜愣在那里，以为丈夫走远了，才突然想起他今天饭菜还没带上，正要赶到门外叫一声，就见门前一道黑影，丈夫竟伫立在门口，脸色铁青问道，你是不是在外面说过咱家要买房的事，说过买房要借上三万块？王红颜眨巴着眼，声音怯怯的，说过啊，这有什么，如今大家见了面，不都在说买不买房的事吗？

王红颜，咱警告你！二叔从没这么严肃过，声音掷地有声，这钱，绝对不能收，不，就算是借也不能借！咱们这辈子清清白白走到今天，可不能这个时候犯了糊涂，你听明白了没有？

王红颜一头雾水，摇晃着脑袋，咱没听明白！

不明白就拉倒，以后你就明白了！二叔从门前消失了，好像再多一句话他也不能说，王红颜气鼓鼓地责问一句，应该警告你自己吧，真是的！

二叔穿梭在偌大的阳光充沛的露天矿场，走进尘土飞扬的排土场工棚里，挎着那只破旧的工具包，他时不时地用手掌在包上按一按，好像要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不翼而飞。晌午时他在第二捡矿队的工棚里终于等到了那个小孟——小孟见到二叔，见到那个铝合金饭盒摆放在布满灰尘的办公桌上时，脸色就黯淡下来，眼光虚怯地望着二叔。二叔挥挥手，叫工棚里的其他人都出去回避一下，他有话要跟小孟谈。大家都出去后，二叔用手指着摆在桌上的那只饭盒，问小孟，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犯法！贿赂咱，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小孟用眼光觑着外面，因为门并没掩上，他赶紧过去把门关上，才跑到二叔跟前哭丧着脸道，吴队长啊，这是金总的意思，跟我可没半毛钱关系呀！你可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给人当差的。二叔说，那好，你回头给金总传个话，就说咱今晚上就要见他一面，当面谈清楚，地点嘛就在矿郊的水泵房那里，晚上六点左右，我在那里等着他。二叔边说边把那个饭盒又装进工具包里，见小孟愣着，猛地拍响桌子，还愣什么愣，赶紧去找金总说去啊！小孟嗯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矿郊水泵房是个僻静的地方，位于尾砂库大坝下面的公路边，一排排茂盛葱郁的树木耸立在围墙外——二叔当年跟王红颜谈恋爱就来这里逛过，后来又领着刘小翠散步到过这里，聊了许多老家淮北平原上的事情，那时候的刘小翠刚当上矿洗衣房里的女工。二叔想好了，今晚跟金总的见面要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一个低矮肥胖的中年男人靠在车门上吸着烟，一缕缕青色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往黯淡的空中飘去。这家伙居然提前到了，这让二叔有些意外。你就是金总吧，二叔走到跟前先开了口，没等对方答应一声，他接着说，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吧。他从包里摸出那三沓现金一把塞进对方的手里，由于动作太急了，三沓现金有两沓掉在了地上。谢谢你的好意。二叔说着就往回走了，同时挥起手来，咱警告你，今后再这么干，咱就把东西直接送到矿保卫部去。那时晚霞天边收尽，暮色苍茫，矿区上空升腾起的炊烟像一层灰蒙蒙的云雾弥漫开来。

转眼到了翌年春上，四月末的一个星期三下午，一辆绿皮吉普车开到露天矿场将二叔带上了车。以往二叔被专车接走，大多是去参加表彰大会或是先进人物座谈会、节日茶话会什么的，要不也是某个领导接见，反正都是好事情，可这回他感觉有些不对劲。等到了矿纪委的小院子一间阴暗的办公室里面后，二叔更觉得事情不妙——两个精瘦的抽着香烟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神情严肃，二叔不认识他们，却又觉得有些面熟。气氛肃穆，烟雾弥漫了狭小的空间，那青色的烟雾跟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形成强烈的明暗反差。吴二牛同志，把你干过的那些不光彩的事都说出来吧！坐在对面办公桌后面的两个男人中一个脸色又黑又瘦的先开了口。二叔没听清楚，对方又说了一遍，声音高了，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咱干过不光彩的事？啊？啊？二叔犹如五雷轰顶，好像这是有人在故意跟自己开玩笑。他眼睛紧张地眨巴着，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啥不光彩的事，咱干过？

还是刚才问话的那个加重了语气，我们希望你老实交代，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二叔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内心开始蹿出莫名的怒火，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审讯我？二叔压住怒火，板下面孔，说把你们领导叫来，我要跟你们领导说话！

对面的两个男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那个始终没说话脸色更黑沉的男人突然把桌子拍得一声轰响，吴二牛，你不要耍什么架子，你现在是在受审，你明不明白？我们掌握了你不光彩的事实，现在是需要你如实坦白交代！你只有坦白从宽，才能得到宽大处理！

咱交代个啥？咱到底有什么不光彩的事，你们不说，咱咋知道啊！二叔变得虚怯了，声调也降了。

两个男人又对视了，先前说话的那个把一沓压在他双肘下的材料直接扔到二叔的怀里，你自己看吧，那上面写的是不是你干过的事情。

二叔把材料捧在手里看着，不多时，他的双手就哆嗦得厉害，最后仿佛忍无可忍地惊叫道，咱的老天爷啊，咱啥时候跟刘小翠发生过腐化关系啊！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这是污蔑，造谣诬陷，这是哪个缺德的王八羔子说的？

这时，刚才拍桌的那个黑脸男人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来，他自己先看了看，好像是确认一下没拿错，然后递过来。二叔接住了，捧在手里紧张地看着，渐渐，二叔的眼睛放射出绝望的死光，他好像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气息没了，突然一仰头就在椅子上昏厥过去。

二叔被送到医院做了抢救，是紧张造成的间歇性休克，醒来后，面前依然坐着那两个黑瘦的男人。二叔从此变成了哑巴。当晚王红颜才得到通知，二叔住院了，而且正在接受纪委审查。她跑到医院，居然不让见面，说是二叔的问题没交代清楚，不能脱离监管。王红颜彻底慌了，当晚就去找了矿领导，在领导家里哭诉着为什么要如此恶劣地对待她的丈夫。王红颜在哭诉中原原本本地把丈夫三十年来一心为公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个一清二楚。当晚，二叔就被放了回来。

二叔一下子变成一个呆若木鸡的人，从跨进家门那一刻起，整个人恍惚得不知东西南北，王红颜怎么问他也没一句回应，好像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人显得又老又虚弱，身子微微哆嗦着，仿佛寒冷正袭击着他。他扶着墙壁摸摸索索走进卧室，一头倒在床上，仿佛终于找到了慰藉的地方。他先是压抑地低泣，渐渐哭声大作，就像一个被黑夜吓坏了的孩子。

二叔被提前退休了。他终日藏身在阴暗的卧室里，连堂屋里也不愿坐一坐，大门和窗帘也是终日紧闭，生怕路过的人看见他。

王红颜几次要上门去刘小翠那里问个清楚到底有没有那些丑事，可几次在半道上又折回身来——假如丈夫当年真的干过那些事，就像材料上说的那样，她还有脸去质问人家吗？她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

当年工区的卢旺达已退休多年，但内心对于当年自己小心眼儿报复过二叔的事一直觉得愧疚有加，这回听到二叔受到如此处分，他坐不住了。他跑到矿机关大楼里，声称要找一把手说话，卢旺达一向大嗓门儿，整个楼道里都听得见他扯着嗓子叫唤——老子以四十年党龄担保，吴二牛要是真的干了那些缺德事，凭组织上怎么处分都行！老子还敢肯定，吴二牛这次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这个背后的王八蛋，老子不知道是谁，否则老子拼了这条老命也饶不了他狗日的！

老岳父王孙武早已去世，但他的老战友，也就是二叔的师傅张德宝还活着，他采取了与卢旺达不同的方式——老人在孙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在夜晚找到了大鱼山矿一把手的家里，当面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坚持认为吴二牛不可能干下那种龌龊事，他是手把手带过他的师傅，也是看着他一步步凭着实干和品德成长起来的，他的那些成绩和荣誉就像堆积木和建房子那样从一点一滴、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他坚持认为吴二牛的品行和私德決不至于越轨到那种程度，他恳请矿领导要重新调查，把案件甄别清楚，他对年轻的矿上一把手说，培养一个人不容易，可要毁掉却是太容易了，这种事如果出了差错，危害就大了！

他后来在孙子的搀扶下也上门去找过刘小翠——刘小翠自从案发后再也没有出门了，她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闹成这么大的动静，成为大鱼山矿最为轰动的爆炸性新闻。她被这个阵势吓坏了。据说，张德宝师傅自打一进门，刘小翠就给他下跪了，低头哭泣着，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吴哥，对不起吴哥——像魔怔了一般。张德宝师傅说，你要是错了，就要去矿里说清楚，要还二牛一个清白！刘小翠就跪在地上，不说话了，禅定了一般。

当年因为二叔退还三个肉包子的保健票而弄翻了关系的那个小孙，如今已是食堂里掌大勺的头牌师傅，发福得膀大腰圆，他得知了二叔的“腐化问题”后，似乎恍然大悟，这个吴二牛原来还真是个伪君子，这么多年了，这家伙潜伏得够深啊！他当然又想起了当年二叔当着那么多人面退还三个肉包子的保健票的事——我那个时候就怀疑这家伙就是想表现他有多么大公无私，如今瞧瞧，原来竟是一肚子坏水！

如今真正的大款，甚至可以说是大鱼山矿的首富汪有才根本就没把二叔这件所谓丢人的事当回事，他开着奔驰车驶进小巷，引得工人村的居民纷纷出来围观。看到二叔如今瘦得跟猴似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老吴啊，这是多大事啊，犯得着把你祸害成这个样子？我都替你心疼呢！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这世上被冤枉的事多了，那又怎么样，由它去呗！可话又说回来，就是你真的干了那些事，那又怎么样，如今搞个女人，那还叫个事儿吗？二叔坐在床沿上，冷眼看着他，突然骂道，汪有才，你放屁，咱从来没干过那些事！汪有才连忙摆手，赔笑道，好了好了，这回你终于可以不用再上那个遭罪的班了。我今天来就是要正式聘请你到我的公司上任，当大内主管，薪酬我可是早说过的，怎么样，这回该跟我走了吧？二叔望着油头粉面的汪有才，阴沉着脸，慢慢地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有才啊，你不懂，咱这里疼啊。他说不下去了，眼眶又潮红了。汪有才把屁股从床沿上往二叔身边挪了挪，用手拍了一下二叔的大腿，降低声调说，老吴啊，你是个好人，这个我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跟我干吧，这回受这个处分不正好给了你一次机会？二叔一点也不糊涂，马上摇摇头，嘴里咕哝道，这事不做个了断，咱哪儿也不去，再多的钱也比不上咱的清白！汪有才不禁愣了一会，然后又笑了，你就这样天天闷在家里，这事儿怎么个了断？再说了，谁来帮你了断？二叔垂着脑袋哽咽道，咱就不信，没个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一个月后的星期天晚上，天黑下来后，刘小翠独自一人像个幽灵似的窜进二叔的家里。当时刚刚吃罢晚饭，王红颜正收拾碗筷，刘小翠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把夫妻俩惊得一颤，因为这个家里许久都没有任何大的响动。王红颜看清了跪在门口的是刘小翠，立即正色道，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冤要上门来伸啊？二叔也瞥见了刘小翠，但只是一瞥，便起身进了卧室，随手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他甚至当场就想拿根木棍劈头盖脸地将这个女人赶出去。刘小翠跪在那里，半晌才号啕起来，嫂子啊，咱该死啊，咱对不起吴大哥！咱是鬼迷心窍，不，财迷心窍——

刘小翠的丈夫陶光明的体检报告出来后，这个家里就像天塌下来一般：肾坏死，要活命就得换肾，开出的价钱是三十万，医院预定肾源就是十万。刘小翠从医院出来时就绝望地想到，就算把整个家卖了也弄不到这么多的钱啊。她最初想到的人就是二叔，可是一想到这么大一笔数目，她就心乱如麻，无从收拾。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神秘的男人来到她的家里，提出了条件，只要把吴二牛从巡察队长的位置上搞下来，三十万就可以无偿地送给她——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大馅饼！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当年跟吴二牛之间的故事在矿上早有各种传闻，现在是核实真伪的时候了。对方说明了事由，刘小翠觉得这事也挺简单，不就是动员二叔调离那个岗位嘛。那阵子，她三天两头跑到二叔家里，甚至还去过露天矿场，一通闲话后就说到二叔的气色不好，身体不行了，年龄也大了，早该从岗位上退下来，或者换个轻松无责的岗位。二叔那时只当是她的关心，跟她打哈哈也从没当真。就这样耗了一个多月，事情无任何进展，可是那三十万却像个心魔一样潜入了她的心魂，须臾也不曾离开她。神秘的男人再次上门，这回告诉她，就写个举报材料吧，她只要签上名字就完了，至于对二叔的影响嘛，大不了背个作风问题，离开了岗位，最多也就一年半载这事的影响也就烟消云散，你吴大哥还是那个吴大哥，但是你的丈夫陶光明的命可就保全了！刘小翠记得那天夜里，那沉甸甸的一沓用报纸捆扎起来的现金摆在昏暗灯光下的桌面上，旁边摊开着早已写好的举报信——那上面记述着二叔当年不止一次地调戏、猥亵过刘小翠，有时在她的家里，有时在二叔的家里，居然还写到二叔后来强奸她。刘小翠一看就不干了，坚持要删掉这一段，否则，她绝不签字。吴大哥强奸了咱，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如此瞎说是要遭雷劈的！对方坚持要保留这段，但刘小翠坚决不同意，于是双方僵持了，后来那个神秘男人伸过手来将举报信和那沓现金从桌上拿走，也就是说，这笔交易到止结束。然后仅过了三天，那个神秘男人又溜进家来，这回的举报信上删除了那段强奸的文字，刘小翠看了两遍，然后就签上了字，她收下了三十万，第二天进城到医院交了那换肾的预定金十万。她对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丈夫陶光明撒谎说，这些钱都是吴大哥帮助咱多方筹借来的。病床上的陶光明一听，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抖索着瘦削的嘴巴说，咱家一到关键时刻，就只能指望吴大哥……

二叔是年底平反的，恢复了他的名誉。那份矿纪委的红头文件是送到家里来的，二叔躺在床上，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看着，读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一连看了好几遍，他那张快要瘦干的枯脸开始变形，后来一点一点地抽搐起来，嘴角扯动得尤其厉害。看得出，他想憋着、忍着，但还是一咧嘴崩溃了，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声音又细又长，一波又一波——他哭得伤心而委屈，就是死了亲爹亲娘也不曾那样哭过……

初秋时节，田野一片金黄色，又到了麦子收割季节。回老家来的二叔就是为了赶上这次收割，据他自己说，他这么多年都没体验过收割的活儿了，如今退休了心里反倒憋坏了。王红颜拗他不过，只好随他一同回乡，二叔毕竟也快七十了，可不是使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年龄了。二叔说，虽然大半辈子过去了，但他忘不了在家乡土地上收割时的情形，经常梦到自己仍在地里镰刀飞舞，挥汗如雨。王红颜说，本来儿子大头也要回来的，只是现在实在忙，请不了假，儿媳还要照顾读书的孙子，也脱不开身。

爷爷奶奶去世后的遗嘱里将老屋产权给了二儿吴二牛——这事一度让我爸（吴大牛）和三叔（吴三牛）都感到相当困惑，但至少现在明白了，在爷爷奶奶的心目中，对子女的那种疼爱二叔是首屈一指的——爷爷仿佛料定了等二叔老了就一定会回到家乡老屋里来住下，甚至料定了麦子收割时二叔一定会回来——父亲显然觉得接待这么重要的二叔理应由我这个大侄子出面更合适吧，于是，我从合肥的公司匆匆赶回来。

三亩麦田，好像等待不及似的迎风摇曳，阳光使那沉甸甸的麦穗闪现出金子般的光波。一行人走到地头，我爸把镰刀交到二叔手里时说，今天咱俩比试比试？站在垄上的王红颜、我爸、我妈、还有我，都把眼光集中在二叔的脸上——他把外套脱了，就像当年那个庄稼汉一样往两只手掌心里分别吐了口唾沫，接了镰刀，说，大哥您老了，咱今天要跟大侄子比——来吧小子，二叔今天就跟你干上了！——我只好挤到前面，也脱了外衣，接过我爸手里的镰刀，我看着二叔说，您真敢跟我比？二叔哈哈笑起来，下地吧小子，就这一垄，看谁先割到头——他手里的镰刀在空中比画了几下，这时我爸我妈都没说什么，倒是二婶王红颜冲我加油道，大侄子，争口气，把你二叔比下去，咱就不信，快七十的人了，还敢这么争强好胜！

虽说是农家子弟，可我打小就没做过什么农活，等我弯腰挥镰的时候就意识到今天输定了，开始感觉还得心应手，但后来就越发吃力了，手臂甚至拉不动那刀口需要割断的一把把麦秆，它们结实而坚硬，仿佛我越用力它们就越发结实越发坚硬，一次、两次、三次都割不断它们。而我身旁的二叔，自他蹲下身子后那飞镰声就像浪潮般涌起，在麥地里像变魔术似的向前推进，金黄的麦子在一片片地倒下，而且越来越快，势不可挡，那一声声沙沙沙的浪潮也变得急促而热烈——我知道，这场比试我已经败下阵来，我不仅腰酸背痛，喘息沉重，而且身子几乎无法忍受弯腰拱身的状态。我只得直起身来大声说，二叔啊，我服输了！前方的二叔没搭理我，他身后割下的那些麦子一撂撂地码放整齐，就像它们这个季节应该的状态。他仍埋头在前方割着，我又大声说了一遍，二叔这回听见了，慢慢站直身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站着，浑身汗水淋漓，那一刻我突然被眼前的这个二叔感动了——他争强好胜的这辈子究竟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我对二叔说，这辈子，对于自己的人生，对于自己人生当初的选择，对于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一切，您后悔过吗？

二叔高声回答道，大侄子怎么能这么说，二叔从没后悔过！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