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面窝记
2021-08-27李榕
她出生就长了四颗牙,被父母视为不祥而送了人。从此,她便开始了一个养女报恩的一生。得失多少,对错几何,难以计算,唯有时光沉淀出良善和纯真。
苕面窝,武汉地方小吃,把红薯(武汉称苕)加入面浆当中,经过油炸,中间薄焦酥,边圈厚柔软,香甜爽口。
——题 记
她挂着一脸假笑进门,轻手轻脚的。
她坐下,滔滔不绝起来,像漂泊良久的船进了港,虽然伤痕累累饱历风霜,但汽笛依然响亮。她的话题不外乎是谈她自己,挣得少,婆婆身体也不好,两屁股债只还完了一屁股,吧啦吧啦……我若多问她什么,便王顧左右而言他。
说话间隙,她昏花的双眼在屋内左顾右盼,目光忽地被点燃。三舅亲手打造的那只五屉柜她惦记已久,以前放在我娘家客厅,娘家因为拆迁,寄放于此,后来迁入新家也不记得带走。这只柜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光亮秀美,二十年前是件爱物,现在也不过时。姑眼睛发直,嗫喏地说:宽了,大了,不适合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表达对柜子的执念,二十年前她就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跟我妈说过很多次,因为是我三舅纯手工打制,从下料到上漆足足耗费了他大半年时间,所以我妈怎么都不松口。
我心下一软,说,好啦,改天我给你送家去。
她欣喜若狂,急不可耐地清空了柜子,用力往门外推去,不想连人带物被门卡住。她艰难扭动着臀部,用肩顶用背推,我被她挡在身后,既帮不上忙,又出不去,场面极具滑稽。终于她成功了,眉眼绽放,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可是被门框挤压后,好端端的柜子蹭掉了拇指大的一块漆,至于她如何将柜子运回去,我当时实在恼火,没问。
她小我妈一岁,是我外祖家的养女,我叫她“姑”。
外祖父姓刘,家在湖北江夏纸坊县,那个村子只她一家是外来户。她爹姓李,半工半乞流经此地,眼见山好水好,半租半借了外祖家的磨坊驻留下来,打豆腐为生。豆腐郎娶妻十年未生养,烧香拜菩萨盼得一个女娃,本该宝贝到天上去,谁知还没出月,她就被送到了我外祖家。
那日近年关,外祖父与大舅赶早集采买年货去了,11岁的二舅自诩家中主事人,以为豆腐郎是来还黄豆的,双手接过发白的旧蓝布包,里面不是黄豆,而是个小奶娃,穿得甚单薄,小脸煞白,脸蛋上还斜挂着一条细细的冰凌。二舅的心哆嗦了一下,将娃卷入胸膛,娃感受到暖意,对他弯弯眼角,小嘴咧出四粒白牙。
外祖父返家后,坐在堂屋里烤着火,半晌没出声。13岁的大舅冲上前,买牲口一样将娃的嘴粗野地扒开看了看,剜了眼二舅,回头对外祖父说:伯伯,不能留!
外祖家是将父亲唤作“伯伯”的。外祖父叹口气,沉下眼皮:送回去!
外祖父一生勤俭,是村里头一号富户,平素乐善好施,被乡人奉为“刘大善人”。亲戚上门借粮,外祖父从未回绝,有时宁可自己勒紧裤带。就拿豆腐郎来讲,租了村头的磨坊,租金没见过一文,外祖父从来不催,只道人间不易,多多体谅。过路的乞丐,愿干活的就留下,不愿意的一律送二十个铜板当路资。树上落下的野雀,山里逃出的獾他一并善待,独这婴儿不能留,只因姑落地就有四颗乳牙,这牙有个名目,“鬼牙”,大不吉,上克父母,中克兄弟,下克子孙。
外祖父令小脚的外祖母寻一床薄被,将孩子包得四四方方,年节的点心一般,领口再塞两枚亮晶晶的银圆送回磨坊。甫一出门,女娃便哭将起来,小嘴微颤,哭声细弱,如恳求,若悲叹,生生将外祖母的泪勾了出来。外祖母走几步,腿发软,又苦着张脸给抱了回来。说来也怪,进了屋,娃就不哭了。
外祖父只得亲自送孩子出门,哭声再度响起,这回却是二舅。二舅往地上一躺,蹬撒开麻秆细腿,哭叫:你们……都好狠的心啊!
二舅素来持重,这么撒泼还是首次。大舅遂一手叉腰,高声唤出几个弟妹,指着二舅:看看,为个女娃哭,一辈子没出息!
高高矮矮的五个弟妹,俄罗斯套娃般排列开,毛茸茸的目光在哭泣的二舅身上扫了一遍,当时,没人料想他哭的日子还在后头。
第二天早起,大舅令二舅先去扫落叶。这事向来由家里的小孩子负责,大点的男孩每日天不亮要下地干活。春天扯秧割麦,夏天除草浇水,秋天收谷子割芝麻摘棉花耙花生挖红薯,冬天预备来年,当一整个劳力使唤。干不了活儿的天气,孩子们就跟着做账的先生习字和算账。
二舅胳肢窝夹着大竹扫帚,笼着袖子到了院中,鼻子麻痒,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睁大眼,见檐下放着一只摇篮,那是生大舅时外祖父亲手打就,小小的,状若元宝。家中四个男娃,三个女娃依次睡过,我妈睡时已发出刺耳的“吱——呀,吱——呀”声,一副随时要散架的姿态。摇篮曾被三舅加固过,白膏灰补坑洞,粗砂纸打磨一遍,细砂纸打磨两遍,如今薄刷了一层桐油,晨曦的笼罩中,发散出耐人寻味的气息。
二舅揉着鼻子发问:姆妈,您又害喜啦?
姆妈在里屋忙着飞针走线,愣装没听见。晚间二舅从地里忙完,修葺过的摇篮被置于堂屋,里头睡着包裹一新的碎娃,饱满红润得像颗花生仁。二舅心下一宽,想是伯伯半道上没忍心,终究是将孩子抱回了。
隔了些时日才知,豆腐郎一家连夜搬走,外祖父无处“完璧归赵”,又不忍将孩子弃于荒野,迫不得已带回。外祖母连夜劝外祖父,别叹气了,这是老天成全,今儿个四个男娃四个女娃,咱家十口整整齐齐。外祖父则思忖自己一辈子没做过坏事,“鬼”无从下嘴,释然了。村里很老很老的老人还特地寻上门来献计:让这娃跟着豆腐郎姓,左右也克不到你刘家……
姑来后给家中带来了些许变故,先是看家护院的狗死了,紧接着老屋前的梨树枯了一半,后来家中的孩子分裂成了两派。
姑身上的夹衣夹裤,原本是二姨盼了两冬的新衣。家里孩子一贯接大孩的旧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二姨一直穿大姨的,补丁摞补丁。备办年货时,大舅提醒了伯伯,我外祖父在市集上从头找到尾,收市前才寻得一块红色碎花布,很是漂亮,二姨满心欢喜到头却是一场空。开了这个好头,家里好吃好喝好用的头一遭先给姑,谁让她是幺娃呢。
大姨和二姨受命照护两个小的。二姨腿快,背上我妈撒丫子跑了,大姨迟了一步,哭诉只要不带娃,喂猪放牛都不挑!且不论喂猪对于七岁的她是个多繁重的活计,外祖家的大水牛,毛色油亮,个大力沉,脾气暴躁,尤爱挖(打)架,每次放牛不亚于丛林冒险。在大姨心中,软糯的“幺妹”竟是比那头顽牛还可怕。无奈,外祖母将摇篮置于堂屋当间,得闲换个尿布喂点米汤,忙起来娃就在尿里浸着。姑很识趣,不哭,不闹,整日啃着晶莹的手指,宽敞的堂屋静似无人,只有木挂钟“咔嗒咔嗒”在光影里的颤动声。
二舅每次忙完农活,就“鬼叫魂”一般飞奔过田野。11岁的脚板踢踏着黑硬的泥,由远及近,摇篮里的娃眼珠蓦地漆黑,小脸突然生动起来。当二舅的脑袋明月般浮现眼前,碎娃的眼泪“乒乓球般滚落”,肚子用力往上挺,哆嗦得如同搁浅的鱼。两人久别重逢般紧紧相拥,娃呜咽不止。
阴天无风的日子,二舅将娃用长长的土布条捆牢于背上,带她下地,娃惬意地贴紧汗湿的背,熟睡的口水和二舅的汗水杂混。去习字的时候二舅也背着,孩子们闹他,二舅只管目视前方,听而不闻。有个鼻涕伢说,二哥你这是猪八戒背着媳妇来取经呢?大家的哄笑声中,二舅一拳挥得鼻涕伢流下两挂鼻血,大家从此便习以为常了。
我二舅心静,书念得极好,所有孩子里先生独钟爱他,说他“开了天眼”,是秀才命。外祖父动了心,打听好县里的学校,卖了几担新收的粮食,备齐了文具和新衣送他进城。二舅得知雀跃不已,手舞足蹈一番,突然站住不动,歪着头问道,我走了,红儿怎么办?
红儿是姑的名字,二舅生怕他走了娃就没人疼了,此话一出,全家鸦雀无声,大舅禁不住跳脚大骂,开个鬼的“天眼”哟!只怕是苕面窝中间的那个眼儿吧……外祖父愤怒的铜烟杆,先生困惑的梨木戒尺终是没能说服二舅,于是,三舅顶替了二舅进了城。
三舅生得敦实,双臂孔武有力,没事爱倒腾木工活,立志以后当名最威风的木匠,生平最恨读书。那日三舅含着一泡泪立于船尾,大两号的长衫被猎猎寒风吹成一面旗,委屈的身影渐渐融入晨光里,从此人生大不同。
因姑带来的种种变数,其他孩子极不待见她。土改前后外祖家辞去了长工和短工,孩子们承担的农活更多了。除去在外读书的三舅,七个伢崽分成两个阵营,以大舅为首的五个团结一致,姑被严重孤立,无论做什么,招来的总是冷嘲热讽。
外祖家的孩子均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姑白净精致,小巧玲珑,她的头脑不如刘家的孩子,做事总慢半拍,被挤对后更是“手不如脚”,遂以退为进,“惯会躲懒”。二舅总默默承担起她的那份劳务。
深秋时女孩们采集来老莲,晚上剁出莲米。小黑莲又干又硬,滑不溜秋,要拿特制的刀操作,刀的大小和智能手机相仿,做这个非得眼疾手快心灵。我母亲最擅长这个,她双手配合默契,眨眼间刀起刀落,毫厘不差,一晚能加工七八斤,那时一斤莲米可换得三分钱,这份“外快”还是很快的。白天在湖上采莲时姑还欢脱脱的,一路高歌,到了晚上就說腰疼,早早歇下了。刘家的孩子敢这么矫情,鞋底早扇到了脸上,因是养女,外祖不便管教,生怕落了“苛责养女”的恶名。二舅默默拿过刀,弯腰弓背,吭哧吭哧总不得要领,一不留神莲米弹不见影了,再补一刀,小手指头的一截应声而落,骨碌碌滚出很远。二舅口里咬着布条裹了伤,还想继续,我妈气狠狠将刀夺过,将二舅赶走。从此,姑的份额落在我妈身上,刀声咣咣,牙腮骨嚼得崩崩,夜愈冷,心越冰。
家中地窖有几只半人高的瓮,墨绿墨绿,油光瓦亮,里面盛着黏米糕、黑麻糖、麻花等,用布包了生石灰塞严瓮口,逢年节招待客人,适时孩子们也分得一两块香香嘴。姑爱甜,每天都能配给两块糖糕,吃得眉开眼笑,外祖家坚信“贪懒馋滑”是一家,人如若好吃必定懒做。刘家孩子只有旁观的份,若有谁多瞄一眼姑的吃相,会被痛斥:馋,干活不见你这么有眼!
大舅没少寻姑的晦气,或冷不丁绊上一脚,或头上狠敲一个“毛栗子”。我妈淘,干活时将一截麦穗塞进了姑的裤腿,麦穗随着走动顺腿向上爬,吓得姑魂飞魄散鬼哭狼嚎。二舅将我妈吼得痛哭流涕,大舅闻声操着锄头冲上前来。二舅挥舞着两把镰刀。两位“大佬”嘶吼着,真刀真枪,大有干死对方的气势。
大舅从不喊姑的大名,呼她“红苕”。有大人在,便侧重“红”,“苕”作唇语状,大人不在就侧重于后面的音,这个游戏他们玩得乐此不疲,常喊到姑崩溃大哭。后来,到了我们第二代,大舅命家里的小辈不许喊“幺姨”,只能叫“姑”,以示区别。
姑十七岁进了城。那年逢三年自然灾害,县商业局筹办畜牧场开展生产自救。公社召开大会,生产队长问谁想去畜牧场养猪,我妈因能干,担负了太多活计,早就心气不顺,为了逃离家中的“压迫”,迫不及待将手举起。队长却偏过头,问树阴下拿树叶扇风的姑:李红,你想不想去?
姑瞅着我妈急眼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说:去,我当然想去。
队长眉毛都没抬:就你了!
我妈嗷嗷哭了半夜,别提有多伤心,过了几日,姑施施然找到队长:队长,我不去了,还是让三姐去吧……
队长严肃地说,名单已经报上去了,改不了!
姑收拾行李时哭得比我妈还伤心。
那时家里没一件像样的“行李”,二舅将自己渔网似的棉絮和姑的薄被连夜拆了,棉花重新弹过,合成一床给姑带上。那被子,怕是有七斤重。姑生平第一次坐上手扶拖拉机,跟着其他队选出来的青年去了畜牧场。路上颠簸难行,打包的绳子磨断掉了,姑嫌被子沉,跟一个女孩换了床夹被。到了冬天冻得扛不住了,姑来信诉苦,二舅赶紧将新收的棉花打了厚被托人给送去。
送被子的人回来说,姑在农场挺不受待见,负责的几头猪饿得皮包骨,还死了两头。这些猪并非寻常的猪,是准备养肥了给苏联还债的。每头猪配给了口粮,南瓜、大麦、米糠和麸皮以及豆饼,不足部分再打些猪草补充。猪食要配好、煮熟、拌匀,猪槽则定期清洗消毒,否则猪容易病。重点是姑这人,在畜牧场的作息跟在家一样,做事慢,做人也忒没眼色了。天蒙蒙亮,大家都夺门而出去上工,脸都赶不及擦一把,姑则慢条斯理打水,仔仔细细洗脸和脖子,再用木梳子沾上水,不厌其烦地梳理长发。姑特别能吃,农场每人每月定量27斤粮票,合一天9两,姑也没个规划,上半月吃得痛快,顿顿馒头大米饭。下半月票没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饿得圈里的猪叫哇哇的。
领导火冒三丈,这个“苕”从哪里来的?退回去退回去!
二舅听说了,泪水憋得脑仁疼,当下要进城去接姑回家。那时二舅早经外祖父做主娶了妻,二舅妈狮吼道:关你屁事!她有腿不会自己回?
二舅妈生来是二舅的天敌,她一发作二舅不敢动弹,等了俩月,仍不见姑回来。二舅坐卧难安,冒险进城。
一路上,遇到的人热情指路,提起姑的大名,认识姑的人都竖大拇指:“这女伢,生得好,聪明、能干……”
二舅心说,除了生得好,其他和本人完全捏不拢,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姑见到二舅,自是喜不自胜。二舅走了一天一夜水米不打牙,枯嘴皮翻起老高,连喝了两瓢水不解恨。姑问二舅饿不?二舅扯谎说刚吃过了,姑不由分说带他去了食堂。食堂刚过了饭点,锅空灶冷,炊事员见姑家来了客,摸出了几只红苕,大的如鹅蛋,小如拇指。洗洗就能吃,姑带二舅转回到住处,从床底拖出小半袋大麦粉,从上锁的藤条箱取出半茶缸大豆油。二舅见到豆油,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黄澄澄亮闪闪的油啊。那时节肚子都填不饱,油是太稀罕了,姑用大麦粉现调了面糊糊,用铁锹头当锅,炸了七只巴掌大的苕面窝。
姑炸一只,二舅吃一只。二舅后来不止一次回忆说,甜酥酥的,从牙啊到嘴啊到肚啊像是被一把小熨斗熨得服服帖帖的。他吃完就哭了,怪自己怎么就这么馋?这一气儿怕是吃掉了姑一整年的油票吧?二舅问姑在这里习惯不,姑说怎么不习惯?吃得饱,睡得香,二舅这才得空端详了一下,姑笑盈盈的,居然比离家时白胖了几分,确定不是浮肿,可见说的是实话,当下心中一宽。
姑在家里洗衣做活儿样样不行,只一个强项,会吃,什么好吃吃什么。在畜牧场上半月将口粮吃光后,她饿了两天,头晕眼花连走路都要扶着墙,饿则生变。姑主动提出帮忙磨喂猪用的大麦粉,大麦的粗粉吃下去磕喉咙,一般人是吃不了。推磨盘这种粗活姑从来不干,磨子团团转,麦粉堆成山,粗粝的颗粒自动滚到了“山脚”下,姑推一会儿磨,停下,用木勺撇出“山尖”的细粉偷偷藏起,上食堂找炊事员讨一块肉皮,半夜等人都睡着时拿铁锹头置于炭火上,肉皮擦一下烧热的铁锹,舀一勺麦粉调成的稀面糊,热气蒸腾,少顷,一张香软的饼成了。姑一口气吃下十张,撑得肚子浑圆,挺在大通铺上好久翻不动身。
姑将积攒的三斤碎米交由二舅带走,那段日子都填不饱肚子,姑哪儿会有多余的粮?两人推搡了许久,拗不过姑的热情,二舅只肯带走两斤,回家后果然被二舅妈骂了,别说三斤,三百斤家里都不够造的。二舅说起姑的状况,得意间少不了添油加醋,大舅自是不信,托在县供销社工作的三舅细细打听,方知原委。
领导决心要把姑退回。这些从各处选来的年轻人第一次离开家,对半军事化的畜牧场生活大多不适应,来了没多久,或是被劝退回家,或是自己主动提出离开,剩下的不到一半。
领导一开口劝退,姑“乒乓球大的泪”不断滚落,军人出身的领导说不下去了,长叹了口气,改了温言细语,让姑去养安哥拉长毛兔。兔子吃草,食量比猪小多了,这种工作总能承担吧?姑却一门心思惦记那点大麦粉,坚决不肯喂兔子,领导跟她说不通,气得一挥手:走吧,明天再说!
领导思忖着第二日把妇女主任和畜牧场会计都叫上,那俩娘儿们嘴利索,大家一起劝或许能成。谁知姑这一去便不见踪迹,连午饭和晚饭都没吃,这可就严重了。那日偏逢电闪雷鸣,所有人冒雨出动寻人,个个淋得水鸡子一般,遍寻不着姑的踪迹。有人说,不会是一时想不开……沉入湖底了吧?大家不禁唏嘘不已,说姑这人,除了做事慢点其实也没啥,为人厚道,总一脸笑样,可惜了,挺好一姑娘。
第二日午时,雨歇风住,姑安然返回,跟没事人似的,反而是领导寻的时候受了风寒,加上内心焦急不堪,竟一病不起,灌了几大碗姜汤捂着被子在床上发汗。
当日领导谈完话,姑怅然去了湖畔,发了会儿呆,想起过往种种,又哭了一会儿。树影里有一艘采莲船,在湖水里随风荡漾。硕大的夕阳沉重地悬着,四下里飞起一排黑色鸦雀,聒噪声如雷般炸响。姑自从来到畜牧场,还从未得闲耍过一天半会儿,动了念,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撑动采莲船,船在橙色的湖面上划出一道轻盈的银线。
这湖因其形得名“斧头湖”,北宋时与长江相连,衔远山,吞长江,北通武昌,南及咸宁。船至湖心,盘旋鸟群忽而四散,星星点点如天空燃烧的余烬。四下寂寥,阳光骤然被吞没,一条狭长的云从空中直落而下,湖水如同煮开了一般,水花四溅。这是传说中的“龙吃水”,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姑仓皇掉头,而采莲船两头翘起,形似菱角,不抵风浪。撑船的竹篙细长,一头有钩,专为钩采莲蓬设计,对保持船的平衡更无建树,雨劈头盖脸,突如其来。浪一排接着一排,如野马四散奔腾,船被浪不断冲击,时而高高竖起,顷刻翻转,姑落水时才想起,哟,自己不会游泳……
外祖家孩子个个善玩水,唯独姑一个旱鸭子,她又从来不学。水里像伸出数只手,争先恐后拖拽住她,姑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想叫却叫不出,脚越蹬,手越抓,人越下沉,她想,完了。眼前却突然浮现被她爹匆匆送往刘家的那天,天寒地冻,爹的脚板踩在冻得梆梆硬的泥土上,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晃动着的天空灰灰的,那么冷,包被那么薄,一滴水飘到她脸上,冰凉凉,她爹边走边哭,不时吸着鼻子,淚却滴得更多。
忽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湖面,刹那间,一股大力举着她,瞬间浮出了水面,她如逢大赦,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被拖上了岸。
如果不是湖对面的一位青年农民关键时刻跳进湖里,姑在17岁那年铁定喂了湖鱼。青年姓魏,黑黑瘦瘦,其貌不扬,每日收工后必去湖里游个来回,不论风霜雪雨。小魏是种地的好把式,还兼顾着农场里的几头猪。姑在猪圈里等衣服烘干的时候,见到那些猪生得珠圆玉润,不禁说,哎,我跟你学喂猪吧!
小魏惊愕,喂猪还用学?
大家都说姑捡回一条命,就像托生换了个人,一改四体不勤的风格,浑身像是有了使不完的力。她先大兴土木将猪圈一边垒高了。猪这动物聪明得很,不用轰赶,便知道在低处拉屎拉尿,爬到高处休息,自动划分出了“卧室”和“洗手间”。这是小魏教她的,这样做,方便打扫猪圈,只要讲卫生,人啊猪啊都不容易生病。过了几日,姑又自个儿琢磨,猪每天圈着,全靠人来侍弄,人累,猪心情也未必好,要不将猪放养?牛能放,羊能放,鸭子也能放,为什么猪就不能放呢?
畜牧场领导那些时日大病未愈,每日蔫蔫的,无暇顾及,否则定会双眼瞪成牛卵子:胡搞,从没听说过放猪!
姑说服了几个年轻人给她当帮手,大家也不为别的,十几岁的年龄日日守着牲畜们也闷烦坏了,找机会寻个乐子也是好的。
天气晴朗的日子,几个青年像足球队员一样,每隔一段距离守住一人,手拿树枝帮着轰赶企图乱跑的猪。
猪比牛淘,一到野外就放飞自我,像如今沉迷于手机的人,乐而忘返。即便吃饱了,打滚打够了,依旧抵死不回,来回两趟赶得人浑身油汗,饶是如此,也比圈养时要省力多了,更节省猪食。猪偶有不消化和泻肚子的时候,便自行在野地里寻找一种叶片狭长的草,嚼吃后立见奇效。那年猪没有一头生病,个个身手矫健,肉质更紧实。姑因为养猪有功得到县里的养猪能手称号,戴了大红花照了相,“放猪”的成果作为经验上报,参与的人每人给奖励了三斤出口转内销的碎米。
猪壮了,领导笑了,再不提让姑“回家”了。小魏夸姑,真聪明,学会了举一反三。姑不懂什么举一反三,她啊,真的就是瞎猫碰死耗子。小魏几乎天天上畜牧场来,天不亮划一只小船,给姑送成捆的猪草。五月五,菱角菜、地米菜,捆扎得整整齐齐,由湖边的一株老柳树签收,姑再将猪草晒干储存备用。
柳树枝繁叶茂,树干中空,有一枚拳头大的洞,洞中偶尔还会插上一束野花,细碎的小白花,散开成一个心形,特别好闻。花拿铁罐头盒养着,每日换水,能香一个春天。
柳树发如飞蓬时,姑在树洞里收到一块上海香皂,咖啡色的硬壳,让人联想到各种好吃的,外面还用一方红边白手绢包得齐齐整整。手绢和香皂都是当时的紧俏物资,有钱都不见得买得到,一般家里如果有这么一块,会切成几个小块仔细使用。姑将“好东西”压在褥子下,夜晚时分取出放鼻底闻上一闻,脸便红得像火烧云。
小魏没读过什么书,凭一本破旧的四角号码字典认了不少字,会识药草,还会给动物治病。他说,这个斧头湖有个传说,好久好久前咸宁发生了场大瘟疫,死了好多人,有个叫吴刚的小伙母亲病重,听说要用木樨(桂树)入药,月宫有株高五百丈(折合1670米)的桂树,八月十五这天借由天梯可上月宫。吴刚便带上斧子去砍桂树,结果被玉帝发现,玉帝一挥手,斧子跌落,落地变成了斧头山,砸出的坑形成了斧头湖。
姑问,那他母亲病好了吗?
玉帝得知吴刚是出于一片孝心,允许他带走了一根桂枝,不仅救活了老母亲,还救活了很多百姓。但吴刚毕竟违反了天规,被罚伐树,什么时候砍倒天宫那棵树,什么时候就能重返人间。没想到那棵桂树被砍掉一根枝丫,就会重长出新枝,吴刚就从此留在了月宫。
小魏用手一指,你看,月圆时,月里是不是有个在砍树的人影?
姑抬头细看,还真是!
三舅那时在供销社当会计,正遇到提干的敏感期,找时间去了趟农场了解了些情况。对面农场劳作的都不是普通人,大部分是需要改造的“地(主)富(农)右(派)”分子,果不其然,小魏的家庭成分是大地主。我外祖家土改前将土地半卖半送给亲戚,只留下了部分口粮田,饶是这样还是被划分为富农,出身严重影响了几个舅舅的命运,三舅一直提不了干,幺舅考上大学政审不过被学校劝退,若家里再搭上个“大地主”,往后都甭想出头了。
大舅得知,写信令姑和小魏“断掉”,姑被大舅一通训,不退反进,连夜给小魏绣了双鞋垫,上面是一对并蒂莲。小魏收到后喜不自胜,双方就此确定了恋爱关系。大舅写信给二舅晓以利害,二舅读到信立马起身赶往畜牧场,这次二舅妈没拦。
姑见到二舅忙取出手绢包,献宝似的,要二舅将香皂带回去给二嫂。二舅不伸手,只蹲在墙根,垂着两肩,便秘般紫涨着脸,半天张不开嘴。
姑的手悬在半空,倒春寒的风飒飒吹过,冻得人胳膊生疼。
第二日,小魏从湖上来,远远瞧见树下等了许久的姑,小魏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等不及小船靠岸,便迫不及待涉水来到姑的面前,摸着后腦勺一顿傻笑:你来啦!
姑不发一语,将手绢包塞到小魏手中。小魏背着光,一时没看清楚,待反应过来,脸上腾起了黑云,人像是被雷击中了。姑也不看他,掉头就走,辫梢从小魏左脸划过右脸,似一记轻柔的耳光。
姑走了没多远,忽听“扑通”一响,小魏扑进了湖中,姑眼前一黑,片刻,见得小魏的脑袋出了水面,一浮一沉地远去,一颗心才重回到肚里。
那年夏天,畜牧场开始减员,与姑一同去的女孩们有的改行当服务员,有的当售货员,其余大部分回了农村,姑则去工地给挖塘泥修大堤的劳工们烧火做饭,从此与小魏不复相见。
刘家的孩子先后离了巢,进了城,成了家,只留下二舅在老家赡养二老,姑晃眼到了二十八岁。在家乡,知道姑是“鬼牙”的,哪个敢动她的心思,就算不知道的,也定会有人设法告知。外祖挺着急,要大舅二舅三舅多为姑操心,在城里给姑寻个“命硬”的人家。供销社主任三十多岁,丧妻不久,正急着续弦,之前主任一直卡着三舅的提干问题,三舅动了心思。三舅知道姑不会听命于他,搬出了二舅,一言不合二人差点操家伙。二舅坚决不同意,主任他见过,外貌不佳,眼睛带点斜视,另外拖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有乡下一个守寡的老娘。
二舅骂三舅为了升官要把妹子卖了,书都读进了屁眼里。三舅气疯了:她姓李,你姓刘,算你哪门子的妹子!
那年二舅在生产队当队长,筑堤时被一块大石砸中,伤势严重,抬到医院,赤脚医生说要截肢保命。姑赶到时,一听这话急得晕过去。二舅妈还算镇定,让三舅帮忙拿主意。三舅自知人微言轻,急急找到了主任,主任出面联系上县医院的院长,又找车把市里一名专家给接来。那段日子老下雨,路很是泥泞,小车底盘低,一个劲打滑,路两旁一边是深坑,一边是稻田,一旦翻了车可不得了。司机和专家都打起了退堂鼓,主任马上下去亲自推车,糊得两腿黑泥,赶到医院的时候也来不及擦一把,忙前跑后的,泥在腿上结成了两个硬壳壳,远看还当他穿着双深筒黑胶雨鞋。二舅的腿总算保住了。
二舅出院时,主任给联系好了一辆小车送他回家,三舅在车前车后梭巡着,挺胸凸肚,骄傲得就像车是他亲自下的“儿”。二舅拄著拐慢慢挪出医院的门,看了看那辆闪烁光芒的黑色小轿车,二舅顿了顿,对拉开车门的主任远远作了个揖,说了句:不敢当,不敢当!然后,二舅拄着拐杖慢慢走开了,主任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握着车门,目送着二舅的背影深深浅浅远去,三舅气得当晚犯了高血压。
姑回到老家探望二舅时,人还没进门就被等候着的三舅拉去叨咕半天,说主任就是看上她了,别人给介绍了几个姑娘愣没看中,只等着这边回话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来日无多……
姑没作声,进屋唤了声:二哥。从黑色皮革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一听猪蹄罐头、一斤饼干、一袋麦乳精。这些是姑托人在长沙买的,罐头给二舅补身体,麦乳精给二舅妈,饼干给孩子们。见了东西二舅妈的脸色和悦了许多,竟然也有了笑容,出去给姑张罗糖水,二舅却看也不看。等二舅妈出去了,二舅哑声说了句:你要是敢嫁给那个人,我就把我这腿亲手打断!
姑愣住了,半天才醒过神,慢慢蹲下身子,头抵着床缩成一团,婴儿般嘤嘤哭,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
因出身不好,外祖家的几个孩子婚姻都不甚如意,家家过得鸡飞狗跳。姑拖到这个年龄,出身没之前那么讲究了,二舅嘱咐她,找自己合意的,一辈子挺长,别委屈自己!
可惜小魏那时已结婚两年了,生娃娃时还发过糖。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拿大张的红纸盛着,摊开放在办公室的桌上。姑那时在食堂负责卖饭票,她从外面办事回来,看到糖,眉开眼笑地剥开一颗扔嘴里:谁结婚啊?
听到小魏的名字,姑没吱声,嚼着糖走开了。和小魏结婚的是食堂里新来的炊事员,原是畜牧场放鸭子的,辗转几处,休完产假被调到食堂,一见到姑便如亲人一般,原来当年姑换得的夹被就是她的。炊事员白胖胖,天生一脸福相,说起丈夫总是甜蜜蜜的,说二人是她放鸭子时认得的,那天见湖上漂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她先是吓怕不过,还当是死人,靠近点才发现对方张大着双眼,眼睛里如死水一潭,她伸出竹篙去戳了几下,对方看了她一眼,就一划一划地游动起来。有一次她高烧不退,被人背到医务所,医务所一针下去她晕死过去,浑身冰冷,气息全无。他正好经过,掐人中,掐老龙,灌下了半碗糊米水,把她生生救了回来,后来她就嫁给他了。炊事员说,唉,命都是他给的,当然要嫁给他了,呵呵呵。
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多远,每天上下班都是小魏骑自行车接送,孩子断奶后也是小魏半夜起来生炉子煮牛奶,她只负责睡自己的,听得一群女人都啧啧称羡,说这样的男人上哪里找去哟。为了平衡众人,炊事员便抱怨说,生了娃后小魏不肯来单位接她了,她只好每天挤公交,总一身臭汗。女人们刚平衡点,她又说,不过每天小魏都去公交车站接送她。女人们就尖叫着一起捶打起炊事员。
姑再也没吃过糖。
我妈进城后和姑来往最多。生我哥时妈月子坐下了病,瘦得一张脸就剩下双大眼睛。怀我时,姑常从食堂顺出些好吃的,什么酱牛肉、鸡腿,还有豆腐脑——藏在衣服里,为避人眼目夜里送来,吃得我妈油光水滑,肚大如箩。我妈足足怀了十一个月,我爸是军官,请假回来陪产,结果左等右等不生,我爸只好又回部队去了,生产时全是姑在旁边伺候。我生下来有八斤,膀阔腰圆,满头浓发,叼住奶头就不撒嘴,疼得我妈直叫唤。幺舅来探望时看到,瘪嘴:这讨厌孩子!
姑赶紧抱过我,瞪眼说:我喜欢!
我在第二代中最不讨喜,长得不好看,又不服管束。手也贱,爱拆家里的东西,闹钟收音机自行车,不论新旧我都能拆一地零件,挨打是常事。在姑那里,我惹出什么祸都能得到原谅。想要小人书,想吃什么,姑二话不说,买。我总记得蝉鸣声声中,姑托着一只带盖的搪瓷缸,站在小学门口对我翘首以盼,搪瓷缸里或是融掉一半的奶油冰棍,或是一块绿豆冰糕,在同学艳羡的目光里,我故意放慢节奏吃掉,再一口痛饮融化的冰水,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没有之一。
我妈总说姑那几个钱不够她造的,一分钱都存不住,到老了可怎么办哟?我当时挥舞着小拳头说:以后,我养姑!
姑笑成了一朵随风摇摆的葵花。
供销社合并后成立了商业公司,三舅提了干,升任为建筑队队长。之后一路顺风,在建筑队是三舅一生中最接近梦想的时光,他没事倒腾起木工活,不时做个板凳椅子什么练练手,五屉柜只做过那一只,送给了我妈。主任虽然还是主任,但手下多了百来号人,工作也更繁忙了。被姑回绝后,他找了个小学老师。主任忙,常出差,一去好几天,小学老师也很忙,备课改卷子开会,披星戴月的,两人见面很少,家里基本不开火,一儿一女自己上食堂吃饭。俩孩子几乎一般高,黑瘦,像一对乌木筷子,端着铝饭盒,跌跌撞撞地夹在吵吵嚷嚷的大人队伍里,都是长身体的年龄,总觉得吃不够。姑每次看见,就招手让他们去侧门等着,给他们的饭装得满满的,白米饭下面偷偷卧上只荷包蛋。食堂内部有个小澡堂,每周四下午烧一锅炉热水供内部职工洗澡,姑就让两个孩子一放学就来,领他们去洗澡,她再把他们的脏衣服洗了,在煤炉子上烘干。孩子们头发长得像野草,梳都梳不通,她用王麻子剪刀给他们剪短,就我姑那个糙手艺,也只有这俩孩子没嫌弃过。
有一次饭点俩孩子只来了一个,姑问起,姐姐说弟弟烧了两天,父亲不在家,继母给喂了药,但烧一直没退,在家躺着。姑二话没说背着孩子上医院,医生说孩子得了肺炎,所幸去得及时,捡回条小命。主任回来后得知,特地托人转送了条围巾给姑,红色的围巾,羊毛的,轻盈软和得像朵晚霞。姑不收,围巾啊腰带啊在我们那儿都属于特别的礼物,是只能送家人的。主任遂写了封信,感谢一番,说有什么困难只管提,姑没回信。
姑经我妈介绍认识了区图书馆馆长,一个四十岁的老单身,除了话多,没其他毛病。两人接触了几次,感觉还行,姑便领回老家给家人相看。全家都很重视这事,除了出差在外的大舅,兄弟姊妹都赶了回去。二舅妈负责摆席,态度热情,忙进忙出,但预备的几个菜不尽如人意,黄花菜太老,卡牙缝,排骨汤里只有骨头不见肉。席间倒是相谈甚欢,男人们轮番敬酒,把馆长灌得晕乎乎的;女人们在灶间烧火做饭,顺便聊聊体己话,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落座意思几下。谁知二舅妈得意忘形提起了主任,惹得姑大哭一场。
二舅妈总想把家里那几间趴趴房改建一下,托三舅帮忙弄点砖头和预制板,三舅在建筑队正管这个事,否则二舅媽也不会动这个心思。但三舅担心影响自己的前程,义正词严拒了。二舅妈掉头托姑找主任问问,姑也拒了。
二舅妈不死心,打听到主任的住址,带上自家种的菜寻上门去。小学老师没让她进门,菜也不收,只推说人不在家。二舅妈就在巷子口守望,饿了啃一口白萝卜,渴了再啃一口白萝卜,硬是等到主任回了,二舅妈上前自我介绍,我是“红儿的二嫂”,说“红儿经常在家提起您,说您是个好心人”,把自己的来意说了,说到动情处,少不得哽咽了两次。主任心软,说帮着打听。
主任说到做到,上建设工地上找人帮忙,联系好废砖和残缺的预制板,还找了辆卡车帮忙拖去。二舅妈则引领着家里的三个娃,用镰刀锤子小锄头敲掉上面的旧水泥,择取能用的,在墙根一排排码成垛。
姑听了气得不行,说,非亲非故的你咋就好意思麻烦人呢?这事三哥都要避嫌……欠钱好还,欠的情拿什么还?
二舅妈竟说:哼,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你二哥进了城,吃上了商品粮,我们娘几个至于过得这么苦哈哈的吗?
姑一愣,忍不住回嘴,二嫂,如果当初二哥进了城,就不会跟你了。
二舅妈没想到姑竟然会回嘴,当下摔了个最破的碗叫骂起来,里头闹将起来,酒桌上的男人们面面相觑,赶紧放下酒杯进灶间扯劝。
姑回城时,二舅拄着拐杖非要送到路边。他腿虽然治好了,但逢阴天落雨就一瘸一瘸的,比天气预报准。二舅一路叮嘱,再别回了,你大了,从此各过各、各顾各的吧!
姑不语,图书馆长催她:你哥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吱声呢?
姑问:二嫂现在对你好不好?
二舅拿拐顿了一下地,生气地说:什么好不好!我习惯了!
二舅娶二舅妈的时候,姑刚十岁,二舅妈生得浓眉大眼,走路生风,两根黑亮的长辫在腰上轮流敲打着。姑爱黏着她,总不离二舅妈的辫梢,小手不时羡慕地触摸几下,二舅妈会回过头笑眯眯地注视着姑。可没过几天姑开始躲着二舅妈走。
二舅偷偷问姑,姑说,二舅妈掐她,屁股蛋掐得生疼。二舅责问妻子,二舅妈眼一横,问,你亲眼看见的?
二舅哪里会去查看?一下就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二舅妈却不依不饶跳脚大骂,什么男盗女娼,狗男女……将刘家上下骂了个遍。
二舅妈属豹子,动手能力极强,火星一迸,操起手边的家什就上,如果二舅妈是名男子,二舅早挽起袖子冲上去了,原以为忍耐能换取和平,没料到对方越战越勇。二舅一怒之下要跟二舅妈“打脱离”,但外祖父不准,说男人就该让着女人,这一让,二舅妈变本加厉。姑再也没有零嘴吃了,也不腰疼腿疼了,跟其他人一同下地干活,每每惹祸,被二舅妈拿着笤帚追,撵得像燕子飞。
凭良心说,二舅妈其他方面都是没说的,勤快,庄稼活不在话下,家里料理得干净,有好吃的先给老人一份,底下几个弟妹逢年过节她都轮番做新鞋做新衣,算得上好媳妇儿。独独对姑,二舅妈发自心底的厌恶。
为了姑,二舅只得跟二舅妈伏低做小,给红儿也做双新鞋吧,有好吃的也给红儿留一个半个吧?姑离家那会儿,二舅求二舅妈给打床新被,二舅妈忙将家里储存粮食棉花的暗楼加了一把锁,二舅没得法,只好拿自己的被子和姑的薄被拼成了一床送姑走,二舅妈得知后不依不饶,骂得别提多难听。二舅死水般的沉默让二舅妈更怒,发狠说,好,有种以后你就别盖被!
寒气下来,二舅硬是不扯二舅妈的被子,蜷在床脚睡,冻得浑身冰冷。终于等到收了新棉花,二舅又给姑打了床冬被,自己依然和衣而眠,二舅妈心头那团怒火,噼噼啪啪,从来没有熄灭过。
二舅说,红儿说得对,咱不能欠主任的情。二舅妈倒是没有反驳他,三不五时地去主任家送点土特产,自家做的黄豆酱、晒的干豆角,竹篮提着,上面罩一方蓝布,风尘仆仆进城,在主任家的巷子口找个太阳地,拿头巾掸掸灰,脱一只鞋垫在屁股下,坐等。
主任脾气好,每次都带着尴尬的笑迎进门,还给倒杯热水。小学老师有洁癖,家中一尘不染,地都是用抹布跪在地上擦,来个人,几个脚印收拾半天,主任的老娘就是受不了这个,窝在乡下不肯进城享福。小学老师直截了当对二舅妈说:往后再别来了,别人不知道的还当我家老柳得了你们多少东西呢,这不是让他犯错误吗?
说得二舅妈脸红一阵白一阵,她便摸准了老师上班的时段,等她不在的时候再去。
二舅妈原计划是修缮几间趴趴房,砖凑够了,她转念一想,家里三个男娃,这就是五口人,转眼孩子大了,以后怎么住?她改了主意,想重建四间大屋,这一来需要更多的废砖。主任答应了再弄,可哪里有那么多废弃砖头呢?主任但凡有机会外出都骑车四下转上一圈,有次骑着车一直张望,没留神摔到了沟里,还好沟里没水,滚了一身干泥,磕掉半颗牙。
二舅妈的屋终于建好了,她又有了新想法,想加盖第二层。家里的猪圈和牛棚也都年久失修了,如果盖两层,一楼可以养猪、养牛,二楼用来住人。她的语气就像是到邻家地里摘根葱般轻巧,主任终于在一个工地谋到了一大批废砖,可守工地的人说拖走可以,不白给,一卡车五块钱。五块在当时不是个小数,二舅妈一听就蒙了,犯嘀咕说主任变了,没以前厚道了。即便这样二舅妈也没有放弃希望,还是一如既往地进城拜访,说家里实在困难,能不能便宜点?看在红儿的面子上,给两块钱成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主任又弄了两车废砖,免费。
姑三十岁嫁了,没嫁给图书馆长,嫁给了主任。姑没跟家里报备,没婚礼,连喜糖都没发。消息传开后大家都不信,三舅回家后大家才得知原委。
为了两车废砖,老师跟主任干了一大仗。原来废砖不是免费的,十块钱主任自己贴补了。主任的工资一向全额上交,那时工资也不高,家里两个娃,乡下一个老娘,偶尔还要接济几个穷亲戚,多亏老师会算计着家里才没扯饥荒。
老师原打算婚后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算算家底决定再等两年,无端端的给人十块钱,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了!主任的脸被抓了几道血痕。老师抹泪说,我就知道,你就是忘不了那女人,姓柳的,不把这十块钱找回来,日子就甭过了!
主任的脾气是断不能去讨要的,老师说,好,你不去,我去!主任以为老师只是说说而已,纸坊那么远,交通不便,路也不好走。
哪知老师不是去纸坊找二舅妈,而是直奔姑的单位。她说话声不高,轻声细语字正腔圆,说,找你没别的,我要债来啦,十块钱。当着同事面,姑赶紧找人凑了钱给了老师。这事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二舅妈又找上门去了。楼建好了,虽然外表看上去拼拼凑凑的,但在当地还是属于独一份的楼房。在老家,起屋是要办大酒的,二舅妈喜气洋洋地来接主任吃酒。
主任不去,连连推说有事,出门时正遇到老师提前下班,手中还喜气洋洋提着一条大青鱼,擦身而过时,二舅妈好死不死说了句:哟,买这么好的菜啊!
老师斜了她一眼,语带双关说:是啊,十块钱,是可以买不少好吃的啦!
屋里头主任听见个“十块钱”,还以为老师找对方讨砖钱呢,抢出来阻止,这才知道了原委。两人一通好吵,掀锅摔碗,鱼也没心情烧了。第二天早起又接着吵,都说过不下去了,散伙!组织出面作调解,两人都不让步。主任那时本来就操劳,经不住一闹,胃病发了,住进了医院,老师也不管不问,收拾东西回学校宿舍里跟老乡挤着住。姑听说了,托人给主任带去一钵汤。那日天上沸沸扬扬下着大雪,汤用一口白色搪瓷缸盛着,拿旧毛巾包了好几层,面上一层厚厚的鸡油封着,汤送到的时候还是烫口的。主任喝了一小口,烫得半晌没吱声,末了对来人说,我都这样了,她也不来瞧瞧我……
姑去看他,主任抓住姑的手指尖不放,哭得像伢崽一样,姑低头看见主任的头顶,白花花的,像一夜老了十岁。
两人在一起遇到了不小阻力。图书馆长不肯分手,馆长痛心疾首,何苦咧?后妈难当,明知火坑还往里跳?
姑叹气说,欠他太多了,跳火坑都还不完。
主任找到学校,还没张嘴,老师便说,死心吧,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回去,这婚离定了!见主任难掩喜色,她顿时明白了,又改口打死不离了,先跟组织哭诉,后寻到乡下老娘诉苦。
組织找主任谈话,主任说,不行我这个主任不当了行不?
主任老娘跟儿子说,我可打听了,这丫头是鬼牙啊,会克你克伢的……你找谁我都不管,只除了她!
主任答应了,只离婚,不找她。
老师见主任态度坚决,也说,离可以,就是不能跟李红结婚!
主任说,好,只要你肯签字,我往后谁也不找!主任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老师信了他这次。主任没把这些告诉姑,拿了离婚证第二天就带姑去打结婚证,办事员是头一天给他办离婚的那位,很看不惯这种“拿婚姻当儿戏的同志”,当场训了二人半个多小时才盖章。
姑结婚连身新衣服都没有,我妈知道了,找人凑了布票给姑做了身新衣服,水红色,上面有小小的白色凤尾花纹,姑穿起来很好看,马路上一走,路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咯。
姑不擅长过日子,单身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要打理一个家,实在难为她。主任家总是前十天好吃好喝,后二十天稀饭红薯咸菜。我妈手把手教姑记账,教她买菜,教她和煤饼,教她把肥皂头子攒起来切碎了用……
明明我妈只大姑一岁,站在一起就像两代人。我妈留着齐耳短发,俗称“包菜头”。姑则梳着过腰的长辫,有时辫子折叠起来,绒球一样悬在耳畔;有时帽子般毛茸茸盘踞在头顶;有时候打一条独辫,辫梢系一方香香的碎花手帕,摇曳生姿。我妈表情严肃,做事严谨,姑总笑嘻嘻的,咧开一口白牙,笑得两腮生红。我妈过目不忘,嘱咐姑的事,她转眼就不记得,我妈总恨铁不成钢地一戳她的额头:哎哟,你呀!
我和我哥都喜欢姑来我家,她总能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皮花生,或是纸包着的话梅。我妈总说姑,不要花钱!这些再不许买!过日子就得紧着手。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上学用的哥的旧笔,写着写着就漏墨,实在恼火,姑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支“关勒铭”,方头方脑的,好看又好用。妈嘱咐我和哥多次,不准再要姑的东西,我哥很听话,我则偷偷接受,嘱咐姑别跟妈说,姑有时说漏嘴,我便遭一通好打。
主任一直骑辆二八式自行车上班,弓着背,耸着肩,用尽全力地蹬着。车后座上驮着姑,姑怀抱两个锃亮的铝饭盒,里面放着淘洗干净的米,带到食堂蒸熟了,中午只需要再打两份菜,一家四口就能吃饱。周日姑洗衣服洗被单的时候,主任帮忙,挽着袖子,挽着裤腿,鞍前马后的,很是殷勤。女人们看了都挺眼热,说,瞧瞧人家老柳,这么大个主任,还这么疼媳妇儿!
冬天,主任总是抢着先上床,把被子捂暖了再招手叫姑过去,腾地方给她。姑喜欢闻汽油味,遇到汽车经过,主任就加快速度紧跟,让姑闻个够。要说主任有什么毛病,就是不爱洗脚,尤其是出差半个月,一回家,那个味儿……之前老师絮叨过多次,主任都不思悔改。如今姑只要把眉毛微微皱一下,主任立马笑嘻嘻拿盆:我、我再去洗一遍!
姑怀孕了,我妈陪她做的流产。医生说你这岁数了,再不要以后可难怀上了。姑只低声说,家里太难了。
婚后老师得知来家大闹了几次,砸了家里新置办的红色牡丹花暖瓶,邻居们围观看热闹,不知道的还当姑是第三者插足。姑怨怪主任瞒着她,“答应她的事咋能不作数?”主任说,“不能都作数,作数就娶不到你啦。”
主任的老娘知道被儿子欺瞒了,恨上心头,不许儿子带新媳妇回老家,她不想见这个“不吉利”的女人。一听说姑怀孕了,老娘连忙进城,一手扯孙子一手扯孙女,号啕起来,娃啊,你们娘死得早,造孽哟,这女人有了自己的娃,你爹就再也不疼你们了……三人哭成一团。
姑做流产的时候没哭,我妈却眼泪怎么都忍不住,心疼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责备:你怎么就这么苕?管她号什么,先生下来再说,刘家兄弟姊妹这么多,一人一口吐沫,怕淹不死她!
姑说,这会让他为难的,已经欠他太多了……
我妈狠狠道,活着就是欠,这笔账可永远算不清!
流产后老太太也没有搬走的意思。两间房,她跟女孩一间,剩下一间三个人都不知该怎么睡,主任只得在过道用角钢悬空搭起个阁楼给儿子,有一次儿子半夜从铺上跌落,发出的巨响吓死个人。
主任每月发工资还跟以前一样,要给老娘交钱。最开始是十块,随着工资上涨,二十、三十、五十,再后来是一百。老太太穷了一辈子,极节俭,每日上菜市场捡烂菜叶,腌制起来慢慢吃。老太太在场,姑做家务时主任就不能伸出援手,哪怕是火上了房,也得眼观鼻鼻观心,否则老太太就哭天抢地的。等到老娘一打盹,主任就兔子一般蹿出,帮一把手,姑看他那猥琐样,不怒反乐,笑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商业公司并入商业局的时候,主任升任了商业局副局长,还没公布,来家恭贺的人如过江之鲫。主任高兴,多喝了几杯,晚上嚷着要泡个热水脚解酒,姑给他兑热水的时候他口里反复念叨说,红,下月工资就能涨起来啦,工资一发,就给你做新衣服,做件呢子的,就像小青妈那样的!
姑笑说,大夏天,谁做呢子的!
主任说,不管!我老婆夏天也要穿呢子!让人说去!
当晚主任突发脑梗去世了。
主任走了好久我姑都沒缓过劲来,觉得他分明还在身畔,还在跟她叨叨着:等发了工资,给你做新衣服。停水的时候,去公用水龙头打水,那么大一只铅皮铁桶,她扯着背,肠子都快扯断掉了,忽听他说句“我来吧”,桶突然一飘,轻轻松松运回了家。加班回来墨黑的夜里,路上没灯,也没有星星月亮,两侧树木深重,魅影重重,无名的鸟雀低飞,无端吓人一跳,忽然听到他说“别怕”,一缕星光绽放,道路明晰。姑如梦初醒,泪流满面。
老太太被悲伤击倒,完全瘫倒在床,倒是家里的两个孩子一夜长大,默默烧火做饭。姑说,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招人疼的孩子,做完作业就忙家事。米缸空了,从抽屉里翻出布袋和购粮本,一起去粮店,排队,买票,在出米口等出米,再一同哼哧哼哧将米抬回家。学校搞勤工俭学,老鼠尾巴一根卖一毛钱,两孩子合计着用铁丝和废木板做了几个老鼠夹,钩上一块新鲜的肉皮,一晚能抓好几只,换得的七块四毛钱,交给姑留着贴补家用。无论是大鱼大肉还是红薯薄粥,他们都吃得香甜,碗干净得像刚洗过。
老太太每每一想起儿子就哭不停,午夜时哭声悠长,哭儿子苦命,年纪轻轻被“鬼牙”咬死,为什么不死她?为什么死我儿?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锯扯动姑的心,姑有一刻真不想活了,记起床底有街道发放的耗子药,一共七包,白色纸袋包着的,一杯水搅进去,如果吞下去了,应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知何时,两个孩子齐齐来到她身边,眼皮耷拉着,一边一个巴巴地摇着姑的胳膊。姑将他们轻轻扯进怀里,两只毛茸茸的脑袋抵着她的下巴,又痒、又痛。
我妈打听到图书馆长还单着,如获至宝,特地备了一桌菜请二人吃饭,想把断了的线头重新系上。姑来我家的时候还不知道缘故,竟然厚着脸皮带上两个孩子来蹭饭,怀里还抱着个铝饭盒,大概还想装点回去给老太太果腹。我妈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给孩子一人塞了一个馒头,往饭盒里填了饭菜,打发他们回去。正说着话呢,馆长进门了。许久不见,两人都有变化,俱是一惊,馆长之前头发有点灰白,显得比姑大一个辈分,他为了赴约特地染了个头,顿时眉清目秀起来。姑则相反,主任去世后她的两根长辫子一刀剪了,也留了“包菜头”,出门前也顾不上打理,面色憔悴,竟是像比馆长还大上好几岁。两人对坐着,一时沉默,气氛很是尴尬,到末了,姑终于梦醒一般,问道:您现在还在图书馆工作吗?
馆长精神一振,忙说:是的是的……有时间你过来玩!
我妈刚松了口气,觉得大功告成,姑却来了句:我那两个娃都爱看书,到时候我带他们去看看。
馆长的脸上霓虹灯般,红橙黄绿青蓝紫纷纷闪过,干巴巴道:好的,好的。
送走馆长,我妈疯了似的,对姑吼叫:说你苕,一点都不假!你那两个娃!不是亲生的,贴不到身上的!你不趁着年轻赶紧找一个,还在人家当便宜老妈子!死老太婆骂都骂不醒你!你是苕透了筋,苕透了心!
姑却诧异道:你咋知道老太婆骂我了?
我妈没答。很多年后我妈才告诉我,那个曾经锃亮的铝饭盒伤痕累累,四个角有两个都凹进去了,想想就知道,如果不是老太太发脾气的时候掀翻了饭盒,何至于此?
姑却说到做到,真将两个孩子带去了图书馆,馆长亲自领着去办理了图书证。图书馆的规矩是一人一次只能借一本书,而且当天借的还不能当天还,图书馆长出面办理的这个“内部借阅证”,一次能借两本,当天借也可以当天还,一儿一女如获至宝。得了书,两个孩都疯了,不好好吃饭,饭做好了叫许多次也不上桌,不好好睡觉。人明明守在炉火跟前炖粥,书抱在怀里了就魂飞天外,老太太闻到煳味叫嚷起来,姑才发现钢精锅都烧干了。老太太说书是勾魂的,说“鬼牙”你行行好,放过伢吧。
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神色气质居然有几分像姑,总是未语先笑,声音轻柔,但吐字清晰。她特别会念书,成绩一路领先,被保送到了武汉大学外语系,后来去了德国。男孩高大帅气,这样的人原不该出现在我们这样的穷街陋巷,他总骑在一辆高高的自行车上,从某一个转弯蓦地出现,又陡然消失,让人猝不及防又怅然若失。他不笑,也不爱说话,嘴唇抿出痕迹,眉头紧锁,姑说男孩可能是之前从阁楼摔下来,摔坏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姐姐会念书,去参加银行招工时,他的学历没有任何优势,却被领导一眼瞧中,先进行当保安,制服上身英气逼人。后来他自学了文凭,成了银行柜员,没几年进入到信贷部。
我妈说这俩不是姑身上的肉,贴不上去的,这话不久就应验了。女孩出国时姑掏空了家底,四处举债,我妈闻听前去阻止,姑却一意孤行。只因女孩本可以公派出国,都已经街知巷晓了,众人道贺,临了名额被人莫名替换,女孩痛哭连连,人整个变得疯癫起来。姑拍了胸脯说,不哭!砸锅卖铁,咱一样出国!女孩立刻不哭了,抹泪说,我一出去就打工,保证还钱!
出国后女孩倒没食言,很快找了两份兼职,起码不需要姑再费力筹措后继学费。开始时每隔一段时间打来国际长途,那时姑家没有装电话,都是打到小卖部,远远地就能听到吆喝:李红,电话!你闺女来的,快点!
姑面带红润,乐颠颠地穿过走廊去接,穿过冒烟的小煤炉,经过正在露天洗浴的小泥孩儿,还有一只领着娃娃们啄食的老母鸡,一路上也不知道跟谁解释:女儿来的电话,从德国来的……次次电话里女孩都提及姑的“再造之恩”,说以后一定把姑接出去享福。姑提起女孩就乐得合不拢嘴:婉儿说,哎哟,出国前我把国外想得不知道有多好,出来一看,比想得还好!您一定得来!
国际长途费钱,姑让女孩别打电话了,女孩想了个办法。电话响一声,停几秒,再响一声,不用接通,就是让看电话的余大妈给姑报个平安;如果电话一直响,就是有事告知。
后来,女孩的电话明显少了,渐渐也就没有了。姑每天很忙,根本顾不上计较,一个坏脾气的老太太就够她闹心的,倒是单位给她申报了“五好家庭”“最美儿媳”等荣誉,戴过红花,上过报纸,还领过奖金,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巅峰。
有一次我家的14寸黑白电视里沉痛旁白: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面对瘫痪的婆婆她无怨无悔……
屏幕里出现了姑,我家四張脸瞬间贴了上去。
我妈说:哟,红儿这脸显得这么胖?
我跟我哥则面面相觑:老太婆啥时候瘫痪了?昨儿傍晚我们还亲眼看她走到裁缝铺去量了尺寸,做了条棉绸睡裤呢?
电视里确确实实是老人端坐床前,拥着被子,姑给她喂饭喂水梳头……
姑欠的那笔债成了二舅的心病,正逢二舅家的小楼遇到征地,给补了房,还补了一笔钱,二舅妈终于苦尽甘来。二舅说,饮水思源,这房本来就是主任帮忙给盖的,要不,咱们给红儿凑凑,让她把债给还了吧?
二舅妈未置可否,说,凭什么?当初让她去找主任说点废砖,她都不同意!要不是我厚着脸皮,到现在咱们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这钱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你可不能动!
那时外祖父去世了,外祖母在几个孩子家轮流住,八十岁的外祖母跟大儿子说,你伯伯去世的时候就是放不下红儿,这孩子脑子不太好,你得给她做主。
大舅便召集了家里所有姊妹,自己率先垂范拿出一笔钱,说,红儿现在这样,咱们心里也不舒坦,一人凑一点,帮她渡过难关吧,以后她有钱就还,没钱就再说。
其他几个姊妹边埋怨着边掏钱,二舅没有马上吭声,大舅就故意说,老二,怎么,关键时候哑巴啦?
二舅闷声说,听着呢!放心,少不了你的!
二舅第二天就拿了笔钱来,大家凑一块儿,将将能还这笔债。我妈将一沓沓钞票都理顺了,拿白纸条一堆一堆捆扎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拿好了,别丢了!姑说,好。
我妈怕她不经大脑,强调说:无论是谁,主任儿子、主任他妈,还是我儿我女,包括我自己,这钱还债的,你谁都不准给!
姑大笑不已,大声说,知道啦!知道啦!
我妈回家抱怨说,比嘱咐狗子过年还累!结果我爸一听就急了,就她,你们就敢把这么大笔钱给她捏着?不派两个人跟着?
这话说得我妈心烦意乱,当晚没合眼。
我爸这个乌鸦嘴,说什么什么灵,姑真的没拿钱去还债!她把钱全交给了主任儿子,还外带上了二舅家的全部积蓄。主任儿子跟姑说银行内部发行一笔债券,利息百分之三十,让姑把钱放心存他那里,存一年后再还债,还能落下几千利息呢。正好二舅妈闹上门来,原来二舅给姑凑的那笔钱,没通过二舅妈。二舅妈来要钱,主任儿子说,钱不还在这儿呢,你急用你就拿走,你要是不急,存我银行,拿高息。二舅妈听了有这好事,立刻回家取了存折,主任儿子认真打了借条,写下了还款日期和利息,每天平静地上下班。过了半个月,人不见了,一问,辞职,出了国。他走的时候就留了张字条:钱会还的。
噩耗传来,二舅妈直接就晕了,醒来后怎么都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反复确认后找打上门去,逼姑还钱。
姑呆愣了半晌,说:二嫂,我儿不会骗你的!这不是有借条吗?他说到做到,肯定会还的啊!
二舅妈号啕,比之前哭得更伤心,人都没影了,那么好的工作都不要了,姑居然还会相信那张借条!
这次全部亲戚都出动了,包括刚动了阑尾手术的幺舅妈。大家商量这事怎么办才好,可聚到了一起,又都不说话。大舅只好发声:这事都怪我,怎么就整成这样呢?哎!急也没用,我看这样吧,你们逼她也没用,让红儿慢慢还,她就这个条件,每月还一笔。
二舅妈不依:一笔是多少?
三舅拿纸,我妈执笔,计算了一下,就姑目前的收入,供养一个老太婆,除去吃喝拉撒,还真剩不了仨瓜俩枣。
二舅妈又大哭一场,瘫坐在地上死活不起,抱着桌子腿表示要“玉石俱焚”。
大舅让二舅劝劝,二舅只得发声说,依我看,先欠着吧……等她有能力了再说。
二舅妈一听这话简直痛彻心扉,翻爬而起,上前一记九阴白骨爪,将二舅的脸抓烂了。
姑一见,嗵的一声跪下:说了还,就肯定会还的!这辈子还不完,我下辈子继续还!
二舅妈还要发作,刘家几个兄弟姐妹赶紧抱腿的抱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拦得严严实实的。二舅妈无法施展功夫,破口大骂,大家都听不下去,也不好回嘴,怕再度激怒了二舅妈。
这工夫,一直“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拄着拐慢悠悠出来,说:闭嘴!听我说。
老太太的声音不高,二舅妈却被点了穴一般,哑然。
老太太说:闹什么?没有我儿子,你哪来的两层楼?你的这点家产,我孙子看不上!借,就借了!说是一年还,就一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一分不少你的!再闹,一毛都不给!
刘家人那一刻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终于散去,老太太对还在抹泪的姑说,哭能哭出钱来?
姑呜咽说,妈,我除了哭,也没别的招儿啊?
老太太叹口气,活着,就有招!
我姑想了许多招来琢磨还钱这档事,无非是开源节流。姑家伙食简单,餐餐腌菜,倒是没花什么钱。亲戚家有点多余物资第一个叫她过去搜一遍,发的劳保啊、工作服啊,掉了一只把儿的锅,要拍两下才出人的电视机……姑的脸皮越来越厚,不多余的物资也敢开口了。
开源这块姑一直不得要领,她工余摆过小摊儿,卖针头线脑蛤蜊油痒痒挠,都是些亏本买卖。后来在一家甜食馆门口支了个油锅卖苕面窝。苕是二舅家地里长的,红心苕,软糯清甜。洗净去皮,切成丁,面糊里加生姜末和葱花,拌匀。拿炸面窝的铁勺舀上一勺面糊糊,中间一刮,下热油锅炸上数十秒就得。生意还不错,老太太在旁边帮手,一个炸,一个收钱,总能听到老太太训她:翻面翻面翻面!煳了都!
我妈问姑赚着钱没,姑说不知道哎,因为老太太负责收款。我妈急得在原地转圈:苕面窝中间还有个眼儿呢,你什么时候能长个心眼?
姑说,老太太管钱可认真呢,有人想用残缺票混过去被老太太一眼识破。那时候我念初中,早上经过时姑会招手让我过去,塞给我一个当早餐。我要给钱她非不肯要,老太太斜睨着我,目光冷飕飕的,像蛇,我便不从那里经过了。每个月,二舅妈会亲自跑一趟姑家,老太太认真数出一沓钞,戴着老花镜,记一笔账,还让二舅妈签字。二舅妈嗤之以鼻:几十块钱都好意思记账?
老太太反驳:几十块钱你也好意思跑来一趟?
二舅妈哑口无言,原来,在我们家族食物链里,二舅妈不是最顶端那个。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老太太让二舅妈拿走一沓钞票后,宣布:你家的债已经结清了!
二舅妈不信,翻着本本,前前后后十几趟,又是笔算,又借了隔壁小卖部的计算器,准确无误。经过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姑还清了二舅妈的债,按照这个速度,五年内还清所有人的债也是极有可能的。这个消息传开,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大舅算了又算,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只面窝能挣几个?一天最多卖几个?一个月就不可能赚那么多!
大舅推测老太太拿自己的储蓄贴补了,毕竟之前老太太在儿子家白吃白喝还要拿一笔赡养费,积累下来也不是个小数。大家也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暗里不禁对老太太肃然起敬。
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姑家一直没装电话,所有的电话还是小卖部的余大妈帮着通传。余大妈跟三舅母是远方亲戚,她很肯定地告诉三舅母,老太太打过几次国际长途,从老太太鬼鬼祟祟的行径和闪烁其词的通话里,余大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国际电话是打给卷款逃走的孙子的,老太太的所有积蓄全给了孙子,也就是孙子卷款逃跑的事,老太太知情。
姑不信,说不可能,她用很难成立的各种理由替老太太辩护,也替远走的男孩和女孩辩护。大家不再与她纠缠,她那样笑着,那样肯定,谁还忍心与她纠缠呢?
接下来她们又还掉了大舅的钱,大舅借得不多,重点是用了两个多月就全还清了。大舅这把铁算盘,怎么都闹不清楚,卖面窝到底能挣多少?
谜底不久就揭开了,老太太因为盗窃被抓到了派出所。
原来,每天卖完面窝,姑去上班的时候,老太太就换了身旧衣服去捡垃圾,骨头、牙膏皮、破布……都能换钱。去卖废品的时候,老太太发现有些妇女神神秘秘地拖来一麻袋钢筋,随随便便就换得一张老人头。老太太留了个心,發现她们都往武钢厂区附近活动,随着武钢的建设,厂子周围逐渐聚集了这样一批人,他们游魂般在厂区游荡,刚开始捡废铜烂铁,后来明目张胆开始偷。常常在工厂保安的追逐之下,一个体重不足百斤的女子,身上捆绑了一百五十斤崭新的铜,疯狂逃窜。厂区太大了,盗贼防不胜防,有些人就靠这个发家致富了。
老太太被抓到派出所后和盘托出,几月几号捡了多少,卖了多少钱,算算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了。派出所也很好说话,都快过年了,这么大年纪出来干这个,估计也是穷得没法了,算了,把之前卖废品的钱赔出来,教育教育就回家去吧。姑又去借钱,这次怎么都借不到了,我妈说,你醒醒哈,这老柳家一家人都在坑你,还不明白吗?
姑却沉下脸,起身面对着墙说:幺姐,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就生气了!
我妈咬牙切齿说:好,我不说了!我以后再管你的事,我就是众人的儿!
我妈说到做到,一个大子儿没借,还转告所有亲戚,这次绝对不能借,尤其是二舅妈,让她把存折看好,可不能让二舅偷了。
姑一家一家跑,嘴皮子磨破,结果空手而回不说,还落了通埋怨和教育。我那时候存了一百多块压岁钱,觉得姑太可怜了,偷偷给她送去,姑捏着钱嘤嘤起来,边哭边说:老柳家不是坏人,你信姑不?
说实话,15岁的我一点都不信,但还是说:我信,我信。我觉着,如果连我都说不信,姑可怎么活?
老太太终于被接回来了,当然不是我那一百多块压岁钱的功劳,姑在借钱的过程中遇到了小魏。小魏那时候已经是老魏了,他离开农场后打点零工勉强糊口。后来开了个私人诊所,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专给人看疑难杂症,连蒙带骗的,居然发财了。
与其说是姑遇到老魏,不如说是老魏一直在关注着姑。毕竟都在武汉,中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知道姑在愁钱,老魏托人给姑送钱来救急。老太太被接出来还直埋怨,送什么钱啊你,他们不敢关我多久的,我这把岁数了,万一死在拘留所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姑说:妈,您要死在拘留所了,往后我下去了,没脸见老柳啊。
老太太这才住了嘴,神态有点讪讪的。老太太说,红啊,实话跟你说了,婉儿出国后病了,说是打工杀鱼的时候,手被刀剌了个口子,她也没在意,结果化脓了,人昏迷了。那边来电话了,说急等钱救命,我那点积蓄也不够,青儿就想了这么个辙。你别怪他们啊,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怕你担心、着急,你也帮不上什么了。
姑愣了半晌,说,您不告诉我,我更急啊……
我二十五岁之前,姑的全部生活就是还债,她从单位内退之后当保洁,在餐馆端盘子,也当过保姆,闹出的滑稽事很多。譬如给人当保姆的时候带着孩子出去买菜,回家后把小孩落商场里了,报纸发了社会新闻,我在报纸上看到姑垂着胳膊,缩着脖子,头发稀疏了许多,瘦,显得尖嘴猴腮,样子很是恓惶。报纸反面,整版的成功企业家的报道,图片上是老魏,西装革履,扬起的袖子上故意彰显着没剪掉的名牌标签。
老魏用开门诊的第一桶金做生意,办厂,开店,做什么成什么,俨然成功人士。忽然有天传来消息,老魏得了疑难杂症,不明原因的持续高烧,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魏的老婆早几年就过世了,留下两个孩子,老魏一直忙于打点生意和孩子的感情很疏离,病倒在医院,居然没有一个孩子去看他。
姑去到了老魏身边,用她的话说,还债。
我妈对我说,你姑啊,好像这辈子就不停地欠债还债,最后落得一身空,人笨,又犟,没得药治了!
老魏耗费了几十年积攒的身家,也不过是多延续了一年的生命。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在姑的陪伴下,老魏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从卧床不起到了能够坐着轮椅出行。老魏说,忙碌了一生,连北京都没去过长城都没爬过海都没有看过。姑就推着他,去北京,爬长城,去看海。在我们都以为要创造出一个生命奇迹的时候,老魏溘然长逝。
姑每次上我这儿来,没有空手回去过,对我家最为青睐。她只要落座,就会谈起很多事,她说,你啥时候有时间也写写姑?
我说,姑,您别为难我,您这没法写啊。
姑问:为什么?
我说:俗话说,好人得有好报,这故事才写得下去。像您这样的,一辈子辛辛苦苦啥也没得到的,我写不了。
姑惊讶:我这辈子不挺好的吗?老柳走的时候,我都傻了,我儿寸步不离守着我,停水了,我去提,他帮我;走夜路了,他手电筒照着我。老魏临走的那天,说,他以前怀恨在心,总希望我这辈子都过得不如意,靠山山穷,靠水水尽,结果一看,我过得最自在、最随心。
上月刷微信朋友圈时,我看到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姑的儿子回来了,把姑接到国外去了!
我向哥确认,哥便给我转发了姑的照片。首先,我那七十多岁的姑有朋友圈了,这本身就是件挺魔幻的事。照片我确认了,放大看了好几遍,确定了,是姑和继子继女的合影。柳婉坐在轮椅上,胖得变了形,柳青和姑分别凑在婉儿两侧,两人都笑得像葵花旁的叶片,姑很年轻,过于白嫩,显然图P得过头了。
我忙打开电脑,写下这篇小文,以证明这不是一场梦幻。
原载《飞天》2021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归于大海,或润泽花草
李 榕
大雨倾城。
我在武汉,生于斯长于斯。儿时,每逢这个时节,一梦清醒卧室成河,塑料拖鞋在床畔游来荡去,以往寻不见的小物件趁机浮现,跟着浑浊的波涛昂然出逃,游向外面不可知的水域。
今年母亲第四次住院,随着衰老,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话语开始颠三倒四,牢记的唯有年轻的片段。那些新鲜、美好、清脆、飞奔的时光呵。
母亲身上有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作为资深会计,她分明是精明的人,克己守俭,对亲戚朋友乃至陌生人发出的求助,每每倾力相助,有些欺骗太过明显,她选择视而不见。我认为她的善,是傻、是愚,是固执甚至偏执。在她的苦苦规劝循循善诱下,年轻的我也曾善过,在自身拮据时借钱予人,那人从此不提还钱,如同从未发生,让我对人性产生失望,那段时日我对母亲的不解业已达到极限。
母亲缠绵病榻时,当初她帮过的人没出现过一个,我想母亲内心难免失落。是夜,母亲难眠,絮絮叨叨同我说起她的人生际遇,那些人生中经历过的丝丝善意,铭刻于心,点滴如春风化雨,被滋润过,所以加倍回馈,求的无非是心安。我依稀明白,她自有一套处事原则,不因时间和外界更改,永远坚定。
关于这座城,我尝试记录过那些或真或假或好或坏的故事,这是我写字以来,第一次努力靠近母亲。
雨從天上来,在地面积流成河,或入沟渠,或入江河,奔腾不息。
每一个个体细如雨滴,有些归于大海,有些能润泽一草一花,足矣。
李榕,女,中国作协会员。
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长江文艺》等刊,
多次被选刊转载,入选多种文集。
出版有长篇小说《塔罗牌的冒险游戏》等12部,
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深白》,长篇小说《再婚进行时》。
2011年开始剧本创作,有微电影剧本若干,
所创电视剧《再婚进行时》《九九》等先后登陆央视。
小说曾两获“湖北文学奖”,多次获“楚天文艺奖”一等奖,
电视剧获“全国地标联盟优秀剧目奖”,
微电影获全国职工微电影大赛故事类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