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2021-08-27西元
1949年,在中国革命取得胜利之际,南下的解放军部队依然面临残酷战斗——追捕国民党的残余势力,荡清穷途末路的悍匪,接管新的城市和工厂。胜利的旗帜下,依然有人为生存和信仰而战;那些倒在黎明中的战士们,没有留下名字,却青史永垂。
小美不知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或许就没有真正的名字。他的师傅对他说,十二年前的冬天,戏班子到漯河演出,在田边路上捡起的他。当时正下着雪,雪把他的襁褓都盖上了,只有脸上那一块不停地融化,露了出来。师傅本不想把他抱回来的,因为戏班子已经很拮据,再难养活一张嘴。头一年,豫北刚遭灾,饥民比蝗虫还多。活一个人,死一个人,也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可婴儿就一直哭,哭声尖利嘹亮,走出一里地居然还能听得见。师傅浑身一激灵,心想,这孩子可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啊!他跑了回去,发现婴儿的脸也被雪盖住了,只剩嘴巴上边还有手腕子粗细的一个窟窿。他拍掉雪,婴儿的襁褓是鲜红色的,胸口处有一块银圆,此外再无一字一物。
小美被师傅养活大,也自然从小学戏。师傅的根基在西府调,小美也主要学西府调。其他腔调也学,比如豫东调,不精罢了。小美虽然是男孩子,但女人戏却唱得好,《打金枝》当中的公主,《秦雪梅》當中的秦雪梅,《拷红》当中的红娘,一举一动、一字一腔都有模有样。所以,师傅就给他起了小美这个名字。师傅私下里也有过这样的念头,虽说咱这是个草台野班子,但也说不好哪天就出了一个能到茶馆、戏楼唱戏的角儿呢?小美这孩子就有个好胎子,名字也好,像个角儿的名字。
不过,一个月前,师傅病了,躺在一座破庙子里的走廊上起不来。是什么病不清楚,反正他总是用手压着腰部,脸越来越黄,黄里透着黑,肚子越来越大,竟有点像个孕妇。师傅病倒之后,戏班子的事儿都由拉大弦的做主。功也没法练了,每天早上发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有时不发,让大家到外面找活路,晚上把挣来的钱上交,来给师傅看病。对小美来说,找活路差不多就是要饭。钱是要不到的,晚上或能带回一碗泔水样的米汤,或连自己也饿了一整天。有一天,小美发现戏班子里的十一弟不见了。拉大弦的对大家说,十一弟被老家人领走了。小美是不大信的,知道十一弟被卖掉了。这事儿不说破,大家心里似乎都好受点。小美有点心慌,可也等着那一天了。自己连被家人领走的份儿都没有,卖掉就卖掉吧,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家吃饭。十来天前,师傅死了。小美把师傅拖上草席的时候,觉得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像片树叶一样。师傅身上的皮肤彻底黑了,又透明了,肚子里的黄水似乎都看得见,一荡一荡,像是要胀破肚皮流出来。师傅临死的时候对小美说,你以后要唱戏,要成角儿。小美心想,这一天恐怕是永远也来不了了。
一
小美坐在进城的大路边。身后,是破庙子。南面,远远的是那座扁扁的城,像一只趴着动不了的灰色虫子。路两边的田野枯黄,春天来了,生出一些孤零零的青草,没有平添几分生机,倒是更显可怕,也不知道这地到底还有没有人来种了。稀疏的草丛里,躺着几具黑黄色的死尸。说不清楚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每年青黄不接之时,都会有死尸倒在那儿。死尸的肚子鼓鼓的,胳膊和腿却细得像麻秆。蜡黑色的脸上,眼睛和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焦黄色烂牙,那表情竟然像笑一样。有乌鸦站在死尸的肚子上,间或听到砰的一声响,肚子破了,喷出一股恶臭的浓绿色腐水。
春风吹得人身体轻飘飘的,人也饿得轻飘飘的。所以,那暖意之中又透露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小美想从那块大青石上站起来,可腿还没伸直,身体就晃了一晃,只得赶紧坐下来。地上有只蚂蚁,正拖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抓来的白虫子爬过小美脚下。小美真羡慕它,这饥荒年月还能有如此的收获。他直盯盯地看着蚂蚁,突然伸出手,把它连同白虫子一起放进嘴里。嚼了几下,除了有些酸苦的味道便再没别的了。小美的眼皮有点沉,可还撑着不闭上,生怕一闭上,这辈子就算过完了。
听人说,前段时间北面刚打了大仗。多大的仗呢?有几十万上百万人吧。这些天,小美见到路上有向南去的溃兵,破衣烂衫,大多拖着枪。他们想是也饿得慌了,用刺刀在小美面前的盆子里翻了翻,没找到能充饥的东西,又在小美的身上搜了搜,也没找到什么,就继续向南跑了。三三两两南逃的兵很多,远处的庄子里时不时传来哭声、骂声……
快到中午时,又开始过兵了。这些兵有队形,步子比较快,差不多就是一溜小跑。有时,队伍旁边有三五个人边跑边说话,像是在商量什么急事儿,说完话,又各自散到队伍里去。这些兵都穿着土黄色军装,不过细细看去,其中的土黄色也不大一样。有一些土黄色军装左胸前有块巴掌大的长方形白布,上面有字。另一些土黄色军装和那些溃兵身上穿的一样。也只是细细看时才能发现区别,猛一看过去,都差不多。肥肥大大,鼓鼓囊囊,灰头土脸,土黄色薄棉袄棉裤就是外衣外裤。不过,从他们的精气神儿来看,肯定不是溃兵。后来知道,这都是些解放士兵,俘虏过来之后军装都来不及换,就跟着解放军打仗了。
一片喘息声。队伍里的兵也是千姿百态。敏捷的,上身前倾,双眼紧盯前方,嘴巴微张,稳稳地控制着呼吸。有瘦弱的,有肥胖的,跑起来就摇摇晃晃,嘴朝天,脸通红,喘着粗气,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敏捷的背上背了两三支枪,还拽着那些走不动跑不动的人的胳膊,拖着他们向前赶。步兵过后有炮兵,炮都拆开了,由马拉着,有的驮炮管,有的驮炮架。还有的马拉着伤员,没见有好人骑在上面的。
离小美不远处停下来三个人,搬过几块石头,支起锅,点火做饭。水还冷着,就下了一个锅底黄米。水烧开后,他们解开一只麻袋,向锅里倒了半麻袋嫩绿的榆树叶。一个中年汉子抽出刺刀,从麻袋里掏出一块树皮,把树皮里侧那层发白的瓤子削进沸水里。不一会儿,冒了尖的树叶树皮慢慢变成稠汤,沉到锅底。那人又抓出一块盐,扔进锅,用一只木柄长勺搅和了一搅和,对行进中的一支队伍大喊道,饭好了,打饭啦!这支队伍马上离开大道,给后面继续前进的队伍让开路。士兵们拿出饭碗,到锅里打了饭,坐在田里的土埂上呼哧呼哧吃起来。
队伍不停地过。这支队伍吃完,走了,又来一支队伍坐到田埂里吃。有的队伍干脆不停下来,士兵们到路边打上饭,边走边吃。菜汤的气味随风飘过来,小美像被勾住魂儿似的,挣扎着站起来,拎着盆子走到队伍的大锅旁。他盯着大锅里翻滚着的黄绿色汤水,心里琢磨着,那个胡子老长的拿大勺子的会不会给自己点吃的?如果他不给,自己该怎么办?小美想好了,如果他不马上给,就等到最后,那么大一口锅,看上去没什么了,可刮一刮还有不少。对了,我还会唱戏。我给他们唱一段,说不定能换口汤喝。当然,要先喝上汤,否则一点力气也没有。
小美也不敢靠得太近。他知道当兵的有枪,有枪就都很凶。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士兵们喝汤,一边不自觉地抹口水。所有人都打完了,那个拿大勺子的朝小美招招手,也没说话。小美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不知他什么时候看见自己的。拿大勺子的让小美把盆子放在地上,把铁锅倾斜起来,刮呀刮呀,真的刮下大半盆子稠汤。他又往锅里添了半碗水,晃了晃,也都倒进了小美的盆子里。这时,一直凶着脸的他突然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小美的腮帮子,说,小伢子,饿了吧,快吃呀!
小美像得了个天大好处似的,端起盆子,猛喝了一口。怎么说呢,那滋味儿就像一条干旱得开裂的河床,一下子就流进了水,整条河都活过来了,有了鱼,有了虾。小美一边喝一边哭,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害怕,就是那菜汤下肚的感觉太好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拿大勺子的把铁锅捆在木头架子上,开始做出发准备。田里的士兵还在吃饭,吃得快的便把头枕在田埂上,倒头睡了。小美有了气力,小心地问拿大勺的,我会唱戏,给大军唱一段解解乏儿行不行?拿大勺的眼睛一亮,连忙兴高采烈地把小美推到地头,扯起脖子喊,大家伙儿精神精神喽,小伢子给俺们唱戏啦!
小美趁这工夫把最后几口菜汤灌进肚子,抹抹嘴,感觉肚子鼓鼓的,有水声。他一张嘴,身段儿和唱腔儿就都回来了。别看刚才还饿得昏头昏脑,唱起戏来却一点不敢含糊,也是师傅这么多年打出来的吧。先唱了一段《打金枝》,把公主的傲慢和俏皮演得活灵活现。吃饭的士兵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躺下的也坐起来,满是睡意的脸上咧出了笑容。唱完一段,有人喊,郭子仪的戏会不会唱?小美咳嗽了几下,换了个身段儿和腔调儿,照猫画虎地唱起来。唱过几句之后,士兵当中有懂梆子戏的叫起好来。又有人问,郭公子的戏会不会唱?皇帝佬儿的戏会不会唱?士兵们问的戏都是《打金枝》里头的,小美学得最早,自然很熟。当他唱到唐代宗教训女儿要明事理懂规矩的时候,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把听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喊道,好啦,好啦,快集合吧,再不出发就完不成行军任务了。有人央求他说,指导员,再让大家伙儿听一段儿嘛。他咬咬牙,答应了。小美又唱了《秦雪梅》当中的一段。这一段很悲切,小美最拿手,也最入迷,过去每回唱到这里,都能得到连连叫好。他喜欢这里面的那股悲劲儿,仿佛它就是自己的。有的时候,他会幻想秦雪梅是自己的娘,而自己就是那个死了爹的孩子。尤其是唱到秦雪梅上门吊孝那一段,十回有九回,他都是真在哭。
听完这一段儿,士兵们恋恋不舍地背上背包,拿起枪,拍拍屁股上的黄土,到路边集合整队,准备出发。小美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对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这小家伙儿要是演喜儿就绝啦!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没说什么,转过身来,用袖口给小美擦了擦脸,从肩上解下糧食袋,往他的盆子里倒了一小把黄米。然后,转身追赶已经出发的士兵去了。小美望着远去的队伍,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军过了半个多月。这段日子,小美没挨过饿,看到哪儿支起锅,就在近处一站,都能得到一口吃的。东西有好有坏,有的菜汤里能漂着一些肥肉片,饭也是实实在在的稻米,有的连菜带饭一锅煮,稀稀溜溜的不经饿。小美还看见过几个带短枪和背长枪的人去打猎,打回来几条野狗,瘦骨嶙峋的。其中有一条不像狗,像是只野猫,也让他们扒了皮,剁碎了,扔进锅里煮着吃了。小美分到了半盆子,汤上面漂着几块细细小小的骨头。他端详了几眼,那骨头太小了,肯定不是狗骨头,放在嘴里嚼了一嚼,也没啥特别的味道,能顶住饿就不错了,管他呢!
经过的队伍稀疏下来,多是一些骡马拉着的麻袋、木箱、机器,想是大军快过完了。小美的心慌慌的,大军要是真的都走了之后,该干点啥?该去哪儿?这天,他从队伍里讨了一盆子饭,吃过之后,又给队伍里的人唱了几段戏。他们要走了,骡马大车吱吱嘎嘎地挪动起来。小美跑到大路边,觉得有些话堵在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这话是什么,又该怎么说出口。这时,他就看见秦雪梅来到眼前,伸出手臂把他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孩儿啊,娘在这儿呢!
娘的怀里暖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座小茅草屋,又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小美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仰起脸,咧开嘴哭起来。
这时,真的有双手捧住了小美的脸,一个清亮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小弟弟,别哭啦!透过蒙眬的泪水,小美看到一张年轻姐姐的脸,又看不大清楚,只觉得这脸就是秦雪梅的脸,但比秦雪梅的脸更真实、更美丽。小美拼命地想把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可偏就说不出口,于是,他便愈加用力地大声哭起来。
那声音问,小弟弟,你哪里疼吗?小美哭着摇摇头。那声音问,那你是饿了吗?小美摇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来。那声音又问,你的爸爸妈妈呢?小美哭声更高了,浑身一颤一颤一抖一抖。
那声音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小美抽噎着回答,小美。他突然感到对方的双手战栗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擦掉他脸上的泪水和泥污。姐姐仔细地打量着他,把他的头发撩起来,又抚摸着他的鼻梁和脸颊,喃喃地问,你真的也叫小美吗?小美憋住哭,点点头。姐姐又问,刚刚是你在唱戏吗?小美又点点头。姐姐好像猛地下了决心,问道,小弟弟,你怕不怕苦?小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过那预感正是自己想要的。于是他使劲摇摇头。姐姐又问,小弟弟,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啊?小美哇的一声昏天黑地地哭了,因为堵在他心里头的原来就是这句话。
二
不久,部队进入大别山,准备从这里一路南下,到长江边。
此时,经过几次大的战役,敌人已无力在长江北岸作战。他们把主力撤到南岸,试图凭借这道又白又宽的大水保住长江以南的地方。
山路绵延在苍翠的大山里,绕几道弯,上了山,越过山顶,再绕几道弯,就到了另一座山。路两旁的大树与灌木又浓又密,向路的上方疯长,像是要把山路抱起来似的。空气又热又潮,让人呼吸起来很沉重,很快就大汗贴身。大别山里的村子星罗棋布,有几十户人家的,有上百户人家的,还有三五户人家的。路边有村子,大山深处的水塘子边、溪水边也有。只是老百姓都躲进山了,剩下的人见了队伍也不说话,问什么都摇头,连向导也找不到。临进来之前,上级讲过,这里曾经是我们的队伍几进几出的地方,斗争很残酷。我们离开之后,敌人对帮助过我们的老百姓进行了血腥的报复。
霓云向大山的东面望去,那边是南京,是自己的老家。虽然回不去,但气候却越来越熟悉,让她记起了家乡的感觉和味道。她的身后是小美,虽然每天要走四五十里山路,却一直咬牙坚持着。
傍晚,部队在庄子里宿下营。霓云让小美坐在一张干草铺上,烧了盆开水,把他的脚烫得红红的。烫过之后,她坐在小板凳上,将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捏了几分钟,用针把脚底板上的泡从两头刺破。泡里的水流干净之后,霓云抹了几下头发,抽出一根留在指间的长发,穿进水泡里。她对小美说,到灶坑那边坐着去吧,趁热把水泡上的皮烤硬,以后就不会疼了。别睡着了啊,小心把脚烧熟了,明天早上咱们可就吃烤猪蹄子啦!
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师电台,刚刚架好,吵吵闹闹的,有滴滴答答声,有对着话筒喊话声,还有进进出出的开门声、跑步声、吆喝声。霓云从大车上卸下来一只木板箱,放上油灯,开始刻钢板。这是师政治部办的小报。稿子师首长都看过了,也改过了。她画了一张版式的草图,师首长也没意见。师长亲自写了一篇稿子,有好几个白字,有的字不会写,还画了个圈代替。他把稿子交到霓云手里,呵呵地笑着说,霓大干事,你文化高,给俺顺一顺。唉,政委交代的活儿,真不好干!叫俺打仗那行,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绝不含糊。让俺写文章,这是他娘的要把我往死里逼啊!唉呀,说粗话啦,抱歉抱歉!哈哈,反正俺是把十分力气都使上了,你多费心啦!
刻十几个字,霓云就要抬起头,看看正在烤脚的小美。他的脸映着跳动的火光,呈金色,眼睛亮晶晶的,显得眉眼特别浓重鲜明。霓云在心里念着一个名字,小美,小美。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南京城里,在那个日本兵屠杀的血色夜里,小美弟弟死了。为了救自己,被日本兵挖掉双眼,推进了秦淮河里。十二年过去了,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也是十二岁,也叫小美,难道他真的重生了?这些年里,小美弟弟的脸在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永远都是当年的样子。可是,当霓云看到眼前这个男孩子的脸时,小美弟弟就变成了他的样子,再没分别。当年,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五岁,小美弟弟依然还是十二岁。而且永远都是十二岁。
想着,刻着,霓云的眼皮就沉起来。行军一天,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可出小报却不能耽搁。刻错了字,如果及时发现还好。在刻错的地方抹上白蜡,拿木棍点上火远远一烤,蜡融化了再刻上正确的字就行。最怕是刻漏了字,或多刻了字,那就难办了。如果小报刻好了才发现,真是想死的心都有。还有一次,霓云实在撑不住,趴在钢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快亮了。行军路上,就要把印好的小报发到连队去。怎么办?怎么办?那一回,霓云的头皮都炸了。从此,一有困意,反倒是更提心吊胆了。
突然,堂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是小美。霓云跑出门,见小美站在偏屋的门槛上,浑身发抖。旁边屋里司令部的几个参谋也跑了出来,看发生了什么。偏屋里黑洞洞的,一般来说,那里会装一些平时不用的农具或坛坛罐罐。一个参谋举起手枪,慢慢向里走,另一只手向前伸出火把。观察了一下,他把手枪插进腰里,走了进去,并且对霓云挥了一下手。霓云跑过去,借着火光,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半块石磨盘上,脸朝着墙,一动不动。
霓云把老太太扶出来,坐在灶台旁边的一只木箱上。有人拿来一盏油灯,放在她旁边。大家仔细看去,才发现老太太是个瞎子。她哆嗦着,一只手挡在脸前,另一只手像是推着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地哀求道,大人们啊,行行好吧,不是他们的错呀!别再杀人了,人都让你们杀光了呀!她的声音脆弱沙哑,像一片枯黄的杨树叶,稍一碰,就要碎得七零八落。
老太太的耳朵也聋,一直重复着那几句话。有人说,把侦察科的王参谋找来,他的老家是大别山的。王参谋叫王大心,过去一直在山里打游击,两年前加入从中原挺进大别山的大军,很快当上了连长。不久前,上级考虑他对这一带山区比较熟悉,便把他调到这支部队任师侦察参谋。
王大心靠近老太太的耳朵,喊道,奶奶,别怕,我们是大红军!老太太浑身一哆嗦,沉默了许久,轻声问,你们又回来啦?那声音里带着怨气。王大心答,我们回来啦!老太太说,民国十九年,你们走了;民国二十二年,你们走了;民国二十四年,你们走了。两年前,你们来了又走了。这回,你们到底还走不走啊?
王大心喊道,我们马上还要走!但是,这一回和过去不一样,敌人跑了,跑到长江南边去了,我们是去追他们!敌人回不来啦!
老太太喃喃地叨咕着什么,又问,我可怎么信你的话呀?
王大心问,奶奶,你还记得苏维埃的老赵吗?
老太太说,那是个好人,来过这一带山里面,土匪、保安团、东北军、广西兵都怕他。不过,死了也有十来年了吧?
王大心说,我过去就是他手下便衣队的。我一直在大别山。相信我,这回敌人是真的回不来啦!
老太太问,是真的吗?
王大心说,是真的。
老太太又问,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现在,我豁出老命要问问你们。
王大心答,你问吧。
老太太说,我有一个儿子,民国十九年跟着大红军走了,如今快二十年啦!我要问问你们,知道一个叫李娃子的人吗?
站在人群前面的师政委走上前来,说,妈妈,他还活着,他在骑兵团当团长呢!那个团现在在大别山的东边,离这儿几百里。
老太太问,你说什么?
师政委跪在老太太面前,大喊道,妈妈,你儿子还活着呢!他当团长啦!
老太太听错了,把师政委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用手摸着他的脸,嘴唇颤抖着问,真的是你吗?
师政委大声答道,是我呀!
老太太突然扯住他的头发,使劲揪着摇着,哭号着喊道,小狼崽子啊!你这一走,可把你爹你娘你兄弟姐妹都给坑死了呀!
老太太一把把政委的头搂在怀里,喊道,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快把我一枪打死吧!见了你,我就活够啦!
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营长,也跪在老太太面前,焦急地问,妈妈,你还记得李家榜子吗?那里有个水塘,塘子边有一户人家专门做鱼虾酱,都卖到南京去了。那家男人叫李虾虾。
老太太说,记得,向北隔两座山,就是李家榜子。李虾虾这个人早死了,可怎么死的记不得了。别说是他,那个村子都给烧了。
营长又问,我还有个妹子,叫李小鱼,她怎么样了?
老太太说,她死得可是惨啊!是叫白狗子用马刀给劈死的。这广西兵,真兽性啊!
营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愣愣地瞅着屋顶。被人拽回去之后,一宿没睡,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大山。
半夜里,有人摸进了营长住的屋里。那人点亮灯,对营长说,还记得我吗?我是老五。营长端详了他一会儿,说,记得,咱们一起当的红军。我还以为你牺牲了呢,原来是跑回家了。那人又说,当年回家之后,没办法,又去做了土匪。我就是想问问你,如今大红军又回来了,苏维埃会怎么处置我?营长沉默了许久,说,那就看你做没做过祸害人的事情了。那人低下头,不说话,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队伍离开村子时,人们看见老五在村口大槐树上上吊死了,树下倚着一杆枪……
三
长江,绕着大别山南麓走了一个大弯,然后向东向北,流向苏南浙北那片富庶之地,最终归入大海。
小美坐在一条装有柴油马达的机帆船上,于茫茫夜色里前进。大别山在身后缓缓远去,宽广无边的深蓝色江水摇摇晃晃地托举着小船,一声声水浪悠扬地撞击着船舷。霓云坐在他的旁边,两人都不会水,怀里各抱着竹筒,如果船给炸翻了炸沉了,这个东西可以让你浮在水上。
暗沉沉的江对岸,有炮弹爆炸发出的橙红色火光,离得很远,像一团团发亮的棉花球。红光闪过许久,才有一声接着一声闷闷的爆炸声传来。对岸山上也有炮弹打在江里,掀起米缸粗细的水柱,水花落下时把江面拍打得噼噼啪啪脆响。随之而来的是大浪,把船举上浪头,又抛入浪底,像摇篮一样上下翻飞。有船被击中了,在一团耀眼的火光中,看到船体裂成两段,或一下子碎成几块,无数木板飞上了天,还有很多人落入水中。于是,就听见大叫声、拍水声,有许多个人脑袋在闪光的水面上挣扎。有人被救上了船,有人漂向了下游,水上漂着无数帽子、纸片、木板,还有一团团一股股一缕缕血水。
浪花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而来,几下子就把人淋得湿透了。霓云坐到船底,小心着不让大浪把自己掀到江里,又昏头转向地呕吐起来。颠簸之中,她一手抓着油布包,里面装着钢板、蜡纸和印好的小报,另一条胳膊抱着小美的头,把他搂在怀里。小美把脸贴在霓云的臂弯里,闭上眼,双臂使劲儿抱着她的腰,听着她的心在怦怦跳。说来也怪,抱在一起也真的不怕了。霓云想起十几年前的冬天,自己从南京城里逃出来。那次,身后是着火的六朝古都,是死了的亲人,还失去了小美弟弟。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过江,捡回一条命,却不知该向哪里去。现在,小美弟弟就在怀里,再也不分开了。想到这儿,霓云心安下来,也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几颗照明弹在空中亮起来,江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向南岸进发的船只。敌人的抵抗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强大,或许他们早就没了决一死战的心气儿了吧。南岸打过一阵子炮之后,就被江北的炮火打得不声不响了。下游方向来过几只军舰,开了几炮,就又走掉了,全没有拼命的架势。天快亮时,渡江先头部队已经抢占了滩头阵地,并且继续向南前进了几十里。只一上午工夫,就有几万人从这里过了江。
船到南岸,霓云跳进水里,又从几个浪头里钻出来,爬上了江滩。小美先站起来,把霓云拖到一块大青石下。不远处的山上树林里还响着枪声,不时有冷枪子弹打在水里。霓云吃力地喘着气,望着苍白色的江面。终于,她感到十几年前的记忆不再让她恐惧疼痛了,那些充满血腥、烈火、惨叫的情景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一起,被另一种略带着幸福的感觉所取代。她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拉起小美的手,说道,弟弟,咱们走吧,可不能掉了队!
在小美的印象里,过了长江以后,就是一重接着一重的大山,还有永远也走不完的山路。这天上午刚刚开始行军,山里雾蒙蒙的,雾像是雨,雨又像是雾。水汽迎面打在脸上、身上,很快就像掉到水里又给捞出来似的。吸进一口空气,就会在嘴里、喉咙里、鼻孔里积下一层雾水,越积越厚,以至于总是怕呛着。小美大张着嘴,奋力呼吸。他肩上挂了只圆筒米袋子,重重地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霓云走在他的身后,不仅背着钢板、油墨,还替小美背着一杆步枪。她的衣服早打湿了,紧紧箍在身上,额上的头发也一缕一缕贴在洁白的皮肤上。她对小美说,不要回头看,也不要说话,只管往前走。说完,便沉默了。
十几天前,他俩都得了疟疾,发烧时浑身哆嗦得像筛子。所幸,两人发烧的时间不一样,小美在傍晚,霓云在中午,時间很固定。所以,他俩把打摆子叫“上班”,谁上班了,另一个就扶着行军。现在,上班的时间没到,但还有一种病让小美很心焦——疥疮。这段日子,衣服和身体似乎就没干过,总是潮乎乎的,疥疮大概就是这么得的。开始是大腿根儿生出几颗红点,很痒。挠了几下,越挠越痒,挠出了血也止不住痒。而且,红点迅速扩大,变成一大串、一大片,痒的面积也随之迅速扩大。从大腿根儿向屁股沟,然后向小腹蔓延,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连腋下都有了。那种痒是钻心的痒,让你没法睡觉,没法想事情,没心思吃饭,没心思干事,必须每时每刻全力去对付它。把所有地方抓挠过一遍之后,汗水把血淋淋的皮肤蜇得剧痛,那痒劲儿才稍减一些。可过了一会儿,那种奇痒便再次如洪水一样袭来,让你心生绝望。小美想,如果照这样下去,紫红色的斑块很快就会越过脖子,连脸上都要有。那样的话,这张脸也要烂掉了。
还有拉肚子。刚刚站起来,没走上几步,肠子一阵凉,有股稀水就要喷出来,憋也憋不住。几泡之后,腿也软了,头重脚轻,肩上的米袋子千斤重,压得脊梁骨快折了。有无数次,小美坐在地上,心想,再也爬不起来了,死在这儿算了。每在这当口,都是霓云走回来,拽他起身,扶着他走一会儿,或者等他一会儿。有一次,霓云对小美说,我死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打那儿之后,小美就再也没动过放弃的念头。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狂风在头顶吹过,从山峰上传来呜呜的鸣响。雨一样的雾就散开了,天空是水洗过的蓝色,太阳好像平平常常地挂在半空中。小美也是最近才尝到这大太阳的厉害,知道了在南方的大山里,最可怕的还不是潮湿、瘟病和永远不见尽头的山路,而是酷热。
太阳出来不一会儿,浑身的汗水像沸腾了似的,还是那么潮湿,也不干,但就好似一盆开水泼到了身上,还好像你下到一个滚烫的澡池子,泡几分钟,出一点汗还很舒服,可要是把你按在里面,你无论怎么挣扎也出不来,那可就要命了。头顶、脖子、后背给晒得发烫,不能碰,一碰就像是要把皮肤也蹭掉似的。喉咙干透了,身体晃晃悠悠,脑子昏昏沉沉,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水。水,水,水!霓云身上有一只缴获来的美式军用水壶,但是连半天都支撑不住。
路两旁三三两两地坐着、躺着、趴着中暑的、发病的、受伤的战士。意识比较清醒的,就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往林子里、草丛里爬,那地方没太阳,晒不死。坚持一下,可以等到后面的收容队来。而那些神志不清的,则伸着四肢,直接暴晒在太阳下,霓云走上前去一个一个推,有的睁开眼瞅瞅她,嘴里咕哝几句;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巴吸进一些气,又吐出一些气,吸的没有吐的多。还有很多拉肚子的,就蹲在路边。霓云别过脸去,不往那边看。蹲着的战士们看看她,也不脸红,低下头,用油布遮一遮,就当作相互看不见。小美看见一个士兵蹲在那儿,上身晃了几晃,蹲不住了,侧着身子倒下去。小美还以为他是昏死过去了,上前摇了摇他的脑袋。这个战士笑着对他说,小家伙儿,我只是休息一会儿,把肚子拉干净了,就继续往前走。
在一处下坡路边有座竹棚子,棚子旁有个水洼。小美看到一群士兵趴在水洼旁边,撅着屁股喝水。两个拿着短枪、干部模样的人在后面高声大喊,这水不能喝呀!要命就不能喝呀!两人见高喊没用,就用力拽着士兵们的领子,一个一个把他们拖到水洼远处。而士兵们真是渴疯了,拖走了,又一个猛子窜回来,头扎在水洼里不顾一切地喝。一个干部向天上放了三枪,声嘶力竭大吼道,都过来集合,谁再喝一口,就地枪毙!
士兵们看了看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水洼,抹抹嘴,慢慢爬起来,排成队伍远去了。小美和霓云走过去,看了看,水洼里生满了红色的、绿色的小虫子,拇指长,还漂着几只野猫、野鼠的尸体,边缘漂着几堆黄色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粪便。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俩人呆呆地瞅着洼里的水,小美突然把嘴埋进水里喝起来。霓云使劲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然后拼命拉住小美的一条胳膊,把他拖到了十步开外的地方。小美像疯了一样看着霓云,咬她的手,推她、踢她,但霓云咬紧牙,任他怎么挣扎也绝不松开手。小美折腾了几下,自己也晕了,身体软下来。霓云躺在那儿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不知躺了多久,俩人回到山路边时,师部已经走远了。后面上来的是炮团的队伍。红土路经过无数人的踩踏,又稀又滑,加上又渴又饿又累,晕头转向,即使是精力十分集中,也会时不时栽上一个大仰八叉。所以,山路上都是一身红泥巴的泥人。炮团的山炮都拆成大部件,捆在马背上驮着。马有美国马、日本马和中原马,前两种马是从敌人那里缴获来的,后一种马是从北方带过来的。美国马身板最壮,也最能驮,炮架子、炮管子都放在它们背上。日本马娇贵,爱生病,过了江之后走独木桥都打哆嗦,生病的更多。它们和人一样,发烧、拉稀、肠子打结。肠子打结是要命的病,轻的要用蒿草熏鼻子,重的要由人来掏,就是在手臂上抹上油,从肛门里伸进去,把肠子捋通了。
前面咣当一声响,一匹马倒下了,背上的炮管子脱离了绳索,蹦蹦跳跳地滚下山去。两名战士连忙去追,剩下的围在倒地的马旁边。马努力地想站起来,脖子一翘一翘,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怎么也立不起腿。一股股白沫子从嘴里冒出来,打着大喷嚏。一个战士急得直流眼泪,从腰间抽出水壶,对着马嘴往里灌。可水流不进去,马一边挣扎着,一边从嘴里吐白沫,从鼻孔里流血水。没过多久,马就不动弹了。一个背着铁锅的人拎着砍刀,犹豫着问,要不,咱带走两条马腿吧?真的是没粮食了呀!几个战士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道,那怎么行!吃谁的肉也不能吃马肉啊!得给它挖个坟,你们要是干不动了,我们来挖!
霓云和小美继续向前走时,那几名战士刚刚用手在红土坡上挖出了一个坑。一名战士抱着马脖子,号啕大哭。另几个战士把马拖到坑里,一边填土一边给马磕头。其他马匹远远地瞅着,对着大山长长地嘶叫……
四
傍晚时分,两人才走下山。不过,听人说师部也在前面不远处宿营了。太阳在山峰上只剩下红彤彤的一半,空气中的潮热却一点不减,人就像被扣在一只蒸锅里。
霓云解下装钢板和小报的油布包,把枪靠在树下。小美把粮食袋挂在树杈上,也坐了下来。两人背靠着背,衣服湿淋淋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可不管怎么样,这一天的行军算是结束了。小美眼皮沉沉的,渾身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小美抬头看了看,隐约记得是管军装被褥的军需助理员老崔,山东人。他的一条腿被子弹打了个洞,骨头没接好,整天流脓水,只能拄着树枝走,而且越走越慢,渐渐跟不上队伍了。他的疥疮也生得特别严重,脖子紫红紫红的,抓出的血把领子都染红了。他把粮食袋、雨布挂在树上,从背包上抽出两双草鞋,也挂在了树上,认真仔细地理了理。
老崔对小美笑了笑,把短枪连同皮带皮套从腰间解下来,递给小美,说,小娃子,送给你吧!跟着队伍走,别掉队。说完,他慢慢向路边的林子深处走。过了一会儿,林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响,冒出一股灰黑色浓烟。小美后来想想,当时已经觉出他说的话不对劲儿,也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只是一路上见到太多的生死,觉着说什么都无益了。
夜深时分,霓云才在一片树丛里找到了师政委。他坐在一块青石上,面前摆了两只装手榴弹的木箱子,上面有盏马灯。头顶上,在几棵树之间拉着块桐油雨布,可以遮风挡雨。他的额头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子,一脸苍白,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看样子是刚打过摆子。他使劲笑了一下,说,唉呀!是你们俩啊!真是太好了。
政委又说,没掉队就是好样的!唉呀,唉呀,见到你们俩真是亲啊!
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让政委这么一说,霓云的眼睛倒是红了。政委笑了,说,唉呀,看看你,老同志了还哭鼻子。我这儿有水,烧过的。我还没喝呢,让你俩赶上了,快喝吧!
霓云说,来的路上,看见老崔死了,自己拉了手榴弹。政委低下头,想了半天,说,老崔我知道,他是不想连累别人。
政委把马灯挂在树枝上,拍了拍木箱子,说,坐会儿吧,歇歇。
他又说,老崔和我是一年当兵的,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他要是不想活了,那就是真的没法子了。过雪山之前,我的膝盖给子弹打穿了,一瘸一拐走不了路。上级给了我几块银圆,让我留下来养伤。我不干,拄着木头棍子跟着队伍走。上了雪山之后,老崔的眼睛看不见了,雪盲。我俩一个瘸子一个瞎子,相互搀扶着,两只眼睛三条腿,竟也翻了过来。那个雪山啊,有的人坐在路边休息,坐着坐着就起不来了。有的人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一头栽在地上,也起不来了。唉,真想上去扶一把啊!可是,你要是去扶了,可能也就倒在那里了。那种滋味儿,没经过的说不明白。后来听说,红军留在大别山的伤员,还有留在长征途中的伤员,大多都没活下来,让地主或追兵搜出来就给杀了。你想想,伤员嘛,躲不了,藏不了,落到他们手里……
过草地的时候,没吃的。人饿得裤腰带都系不住,怎么系都往下掉,也真是奇怪,现在也没琢磨明白是咋回事。路边就三个五个坐着走不动的战友,他们说,你们先走,我们养足了力气追你们。可谁都知道,这茫茫草地,几百里都没人烟,走出去就走出去了,停下来就是等死。当时还下着大雨,回头看着战友坐在大草地里,一个个瘦骨嶙峋,心里头就跟他们道别啦!那可真是生离死别啊!道过别,再回过头想想自己,自己就一定能走出去吗?所以,咬着牙往前走吧!不敢停下来,一步都不敢停。二过三过草地的时候,战友们的尸体还在那儿呢,相互靠在一起。可也就是远远地看一看,心里打个招呼,不敢上前去给挖个坟、立个碑什么的,身体不允许啊!
政委擦了一下眼睛,说,唉呀,这么多年,眼泪早哭干了,也不知怎么就对你们说起这个了。以后,你们要是发现谁见了战友牺牲还是那么木呆呆的,不哭也不吭气儿,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
他勒了勒皮带,把风纪扣扣上,使劲站起来,说,实话跟你们讲,现在的情况不大好。虽然敌人是一路逃,咱们是一路追,基本没打过什么大仗,可敌人的主力还在,他们是在往家跑,而咱们是要打到他们家里去。你想想,他们能不跟你拼命吗?而且,他们这一路逃,把沿途的粮食物资都刮干净了,带不走的也给烧了,咱们没粮啦!这样下去,饿也把部队给饿垮了。
他又说,半夜里有个征粮会,你们跟我去吧。这事有危险,本是不应该安排女同志去的。可是干革命嘛,也没工夫分什么男同志女同志了。活着干,死了算。任务来了,行不行你就硬着头皮顶上去干吧!唉呀,咱们得出发了。
向前二十里,翻过一座山,有个县城。征粮队已经提前出发了,由地方党组织的同志把方圆几十里的保长甲长都召集在一起。说是半夜开会,政委带着两个警卫员,还有霓云和小美,天快亮才到,一身泥水,疲惫不堪。
开会的地方不在县城内,不安全,而是在城外庄子的一家祠堂里。政委坐在长条桌的正中,征粮队和地方党组织的同志,还有霓云坐在两边。政委悄悄对霓云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有个女同志在,老百姓不害怕。
政委示意地方党组织的陈同志先讲。陈同志点点头,突然拔出匣子枪,咣当拍在桌子上,大喝道,在座的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白狗子这回是彻底地完蛋啦!现在,是大红军坐天下,是穷人坐天下!
他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人动着心思,盼着白狗子回来给你们撑腰。他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長条桌,吼道,你们趁早都死了这条心!
陈同志大声道,我再说一遍,红军的粮,一粒也不能少!谁想糊弄俺,你就问问这铁家伙答应不答应!说完,他拿起枪,在屋里放了一枪,把头顶上的瓦片打碎了。枪声过后,一缕缕灰尘在昏暗的火把光里飘着,祠堂里鸦雀无声。
这一声枪响把霓云吓了一跳。她的心怦怦跳着,手暗暗捏着衣襟。小美站在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微微发抖。霓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拍了拍小美的手背。
陈同志又大声问,有交不上来的吗?还是一片寂静。他大声说,那就散会!
人走了之后,政委对陈同志说,唉呀,我说同志!你说话好凶啊!咱党的同志可不能这么跟群众讲话!
陈同志看了一眼政委,没说话。他走到祠堂门口,看看人都走干净了,又关上门,转身一把抱住政委,大哭起来。他哽咽着说,我们这些干地方党的人,都是血雨腥风、九死一生过来的。首长,你能明白吗?
他抓起政委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红军来了走,走了来,可我们不能走,就是油锅等着俺,也不能走啊!当年,这里是根据地,现在,活下来的老同志用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陈同志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不解释了,只盼着能把粮食吃到咱战士们的嘴里。这么多年,从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过。你们快打胜仗,俺好活着看一眼苏维埃在太阳底下坐天下。
政委拍拍他的后背,说,放心吧,放心吧,这一天马上就到了。
五
同志哥,
别掉队,
高山大海无所畏!
同志哥,
你看他,
三三四团的刘启家,
疥疮疟疾都不怕。
上午打摆子下午拉肚子,
拄着木棍还往山上爬!
同志哥,
加油啊!
最后一仗啦!
打到大海边,
解放全中华!
早晨,霓云向老乡借了块门板,贴上黄麻纸,用锅炭水写了五个大字“解放全中华”。她把门板立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小美一边打竹板,一边唱起霓云教给他的顺口溜。顺口溜是现编的,都是真人真事儿,比如这个刘启家,昨晚刚被作为全师通报表扬的对象刻到了小报上。两个人唱着,眼睛也注意分辨路过的队伍,心里头数着,一营过去了,二营过去了,三营也过去了。等到他们跟着的那个团快过完了,也得赶快还了门板,带上东西,跟着队伍一起走。在这大山里头,掉了队可是要没命的。
小美唱了一会儿,霓云开始唱。小美看了看她,低下头,从身上的薄棉袄棉裤洞里往外拽棉花。从豫南出发后,部队就发了这么一套衣服。那个时候穿着正好,进了湘赣可就热得不行,跟夏天裹了件棉被差不多。那也得穿,而且大家也都这么穿。小美拽满一把,捅了捅霓云,把棉花递给她。霓云低头看了看,唉呀一声,连忙抓起那把棉花,躲到树后去了。原来她的裤子被血浸透了,正从裤脚往下滴血。
小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唱着。不久,霓云从树丛里钻出来,裤子湿淋淋的,肯定是找了个河沟涮了涮,又穿上了。她笑着对小美说,看不出来,你还什么都懂。小美说,我过去可是唱旦角的,女子的事情当然什么都懂。他指了指身上的薄棉袄棉裤,说,够你用一阵子的了。
虽然战士们又病又饿又热又疲惫,但大家的心情却是高兴的。就像小美在那段顺口溜里唱的:这是“最后一仗”啦!过去,是在枪林弹雨里生活,经历过无数生生死死,没指望过活着见到好日子到来的那一天。现在不一样了,好日子近在眼前,好像伸手就能摸得着。很多人都想着,这仗快打完吧,不图大富大贵,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还是有得过的。
这段日子,师长和司令部跟前卫团一起行军,副师长和后勤部跟中间一个团,政委和政治部跟后卫团。敌人一直不见踪影,偶尔有一小股,穿着大裤衩子、短袖上衣,脚上蹬草鞋,放几枪就跑,翻山越岭比猴子还灵活,一晃就消失在密林里。南方女人也一样,光脚走在水田里,五根脚指头张着,挑着百十来斤重的扁担还能在田间路上小跑着前进。北方来的队伍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身上虽是轻装,可脚陷在泥里硬是拔不出来,还时不时滑个大仰八叉,更别提小跑着前进了。
霓云和小美追上了队伍,看见政委拄了根棍子,和后卫团团长走在一块儿。他的马驮着宣传科的油印机,团长的马驮着四袋粮食。此时,路两旁的山越来越高,山峰顶上飘着灰白色的乌云,慢慢移动,随时都会下雨。前方的大山拐了几道弯,路也消失在山坳里。每个团之间相隔四五里路,前卫团与后卫团之间差不多有一二十里的距离。尤其在拐弯处,电台信号时强时弱,联系起来非常困难。
政委仰头向山上的云雾间望去,对团长说,要说怕,现在就是我最怕的时候。敌人手里还有好几个军,主力师也有四五个,他们都躲在哪儿呢?难不成他们就甘心一直撤到大海边?那可能吗?我要是敌人,那一定是现在,就在这里,扑上来,往死里咬上一口。因为,虽然我们是在追敌人,可也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候。
政委的话刚讲完,前面的山坳里便腾起浓烟,接着传来密集的爆炸声。不大一会儿,又有炮弹落到山路上行军的队伍里。仰头望去,敌人的炮兵早已埋伏在了大山顶峰。炮击过后,密密麻麻穿草鞋和大裤衩子的士兵从半山腰、从山脚下向山路上冲过来,像一股股土黄色的泥石流。
林子里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机枪响声,子弹嗖嗖地在头顶飞过。小美慌忙躲到一匹马肚子下,只听见政委对团长说,三个营占领正南、西南还有东南三座主峰,电台跟着我走。小美低下头再抬起头的工夫,政委和团长已经不知去向。人群迅速散开,山路上只留下一些牺牲战士的尸体,还有大车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马匹。
小美晕头晕脑地趴在地上。霓云把他拉起来,跟着最大的一股队伍向山上跑。傍晚时分,部队占领了山顶。霓云靠坐在一门炸了膛的山炮轮子上,旁边倒着两具穿大裤衩子的敌人尸体。营长和副营长都牺牲了,副团长在这里指挥。还有几个熟悉的人,都是师部的,混杂地坐在一塊儿,气喘吁吁。防御阵地已经部署好了,敌人停止了进攻,山下亮起火把和篝火。向远方望去,另外几处山脚下也闪起了一团团一簇簇火光,山路上的火把像长龙一样移动,隐约传来汽车声响。偶尔有几发炮弹胡乱打在山上,发出“嗵”的一声长响。很久,才消匿在夜色里。
霓云的手腕青紫了一大块。上山的时候,一个敌人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扭住了她的胳膊,差点把她掐死,是小美开枪打死了敌人。她又看了看挎包,所有的东西都颠丢了,只剩下刻字用的钢板和一块洗疥疮用的硫黄。
不远处,副团长用电台和师部联系,等待命令。午夜,师部传来消息,这一带有敌人四个师的兵力,意图将我师三个团分割包围,逐个消灭。所以,各团必须放弃公路,丢掉重武器,在密林中开出山路,连夜突围,向南面一百二十里外的一处山地集结,重新组织防御。很快,队伍出发,轻伤员拄着拐杖跟着走,或被战友搀着走;重伤员藏在树林深处,留下几天的口粮,还有一枚手榴弹。
头顶是一轮明月,把银辉洒在山谷里。前方,是砍刀砍树枝和灌木的咔嚓声。没人说话,附近是鞋子衣裤摩擦草丛发出的沙沙声。不久,身后的大山上映出火光,噼噼啪啪,轰轰隆隆。敌人在烧山,几座山峰红得发亮,大火之中隐隐听得到零星几声枪响和手榴弹爆炸的闷响。
小美拉住霓云的手,说道,姐,我冷。霓云吓了一跳,让出小路,和小美来到一边。在月光下,小美的嘴唇鲜红,哆嗦着,脸色像大理石,白得让人害怕。霓云使劲儿扶了他一下,可他的身体软软的,慢慢从臂弯滑到草丛里。霓云把小美背起来,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可只走了一小会儿,霓云就吃不消了。她咬着牙,命令自己的腿再向前迈一步,可腿发着抖,别说向前走,随时都可能脚下一软,把两个人甩到山下去。没法子,霓云和小美坐在草丛里,依偎着。她把小美搂在怀里,好让他颤抖得不那么厉害。
小美把额头贴在霓云的脖子上,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说,姐,要不你先走吧。敌人追得紧,总不能咱两个都搭上。霓云低下头,端详着小美。他的眉毛浓浓的、黑黑的,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清澈的水,映着月亮的影子,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一阵刺痛,把小美搂着更紧了,脸贴着小美滚烫的脸,说,别说傻话了,姐就是死也不会抛下你不管的。霓云攔住了一个政治部的同志,从他那里要了一枚手榴弹。那个同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美,抿着嘴,说了声,多保重吧。霓云从挎包里拿出钢板,递给他,说,这个出报纸用得上。那个同志把钢板收好,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玉米饼子,递给霓云,说,我只是替你收着,将来还得你回来刻。
渐渐地,队伍远去了,窗帘窸窸窣窣的声音复归寂静。而另一头,几座山在燃烧,有枪响、有炮声,还有人在喊叫。不过,这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慢慢消失,慢慢被大自然的声响代替。月亮仿佛更明亮了,金灿灿的,清晰得简直能看到上面的斑纹。有虫子在扇动着翅膀,在起劲地鸣叫。有山风掠过枝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小美在霓云的怀里颤抖着,腾云驾雾,一会儿仿佛掉进了火红的铁水里,一会儿又仿佛钻进了雪洞里,浑身僵硬无力,任由无常的冷热把自己抛来抛去。可是,无论周围多么可怕,总有那么一缕温暖的幽香徘徊在自己周围,给自己安慰,从未远去。也总有那么一声声柔软的嗓音呼唤着自己,让自己不迷失方向,始终都记得向光亮处走。
天快亮了,小美的烧才退,汗水把没了棉花的薄棉袄都浸透了。两人顺着前边队伍砍出来的小路向前赶,沿途草丛里不时有张纸片、有块布头、有只草鞋什么的,大概是同志故意扔下的,给后面的人指路。
可是两天以后的傍晚,他们突然找不到路了。树林越走越密,不像是有人路过。太阳落山之后,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指引方向。静下来,向四周倾听,没有枪炮声、叫喊声,不知队伍向哪里去了。硬着头皮向前摸索了好一阵子,找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里有片不大的水塘。原来是到了山谷里,周围的大山黑黝黝的,天空暗蓝色,中央静静地挂着大大的一轮月亮。
霓云坐在水塘边一棵大树高出地面的树根上,把手摸到挎包里,抓出一把路上摘的野果子,递给小美几枚。果子酸得很,吃到肚子里,一阵阵烧得慌,直想吐出来。小美酸得直流眼泪,问道,天亮了咱们往哪里走啊?霓云说,我也拿不准,向南走吧,大部队都在向南走,总是没错的。小美说,要是走不出去呢?霓云把头靠在树上,说,还早着呢,坚持下去吧。就算真的走不出去,也和这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一样,没什么好难过的。
霓云又把手摸进挎包抓果子,在底部碰到了那一小块硫黄。她想了想,说,小美弟弟,你把衣服脱了吧,我用硫黄给你洗洗身上,看让你挠的。小美吃了一惊,脸红了,道,啊?霓云笑笑,说,别害羞了,连鬼影子都没一个。要死,咱也要干干净净地死!
小美把上衣脱了,霓云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后背,说,看看,这么一大片了。小美站起身,往水塘里走。霓云叫住他,说,把裤子也脱了,你想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吗?小美小声说,不。霓云给小美理了理头发,说,你好好看看姐姐,有什么好害羞的?
小美脱光了身体,下半身浸在水里。霓云脱掉草鞋,卷起裤腿,蹲在水塘边给他擦洗身上。月光照在小美身上,皮肤上的疥疮一大片一大片,紫红色斑块上,有密密的红点和小眼,向外渗着血。当硫黄水抹在上面时,小美疼得嘶嘶吸气。不过,痛过之后,那痒劲儿就差了许多。池塘里的水又暖又柔和,像丝绸一样包裹着小美的身体。擦过上身之后,霓云把硫黄交到小美手里,道,剩下的自己来擦洗吧,记得啊,要仔细,这样才好得快。说完,她拿起小美的衣服,回到树下,借着月光,专心抓虱子。只见衣服缝里,趴着一串串红红的胖胖的鼓鼓的虱子,喝人血喝得饱饱的。霓云用小手指甲轻轻一抠,向外一撬,便有四五只弹了出去,落进草丛里。
小美洗完了,虱子也捉完了。霓云背过脸,把衣服递给小美,说,把身上晾干再穿上啊!小美拿过衣服,躲到大树后面去了。夜风慢慢把他身上吹干了,真是奇怪,用硫黄洗过之后,身上像缎子一样滑,感觉麻酥酥的,竟然一点也不痒了,还带着点略苦的香味。这时,霓云道,你歇着吧,姐姐也要洗啦。
池塘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小美忙闭上眼,心里慌慌的,感觉到身上干了,赶快把衣服穿好。不一会儿,姐姐来到身边坐下。小美觉得鼻子里飘来一阵湿漉漉的水气和硫黄香味。霓云问,你知道小美的美字怎么写吗?小美答,不知道。霓云说,两个点,下面三横一竖。然后,再加上一个大字。咱们来个约定,等走出了大山,我要教你学写字。等你学会了写字,我再教你英文。啥是英文?英文就是英国人和美国人,还有其他一些国家的人用的文字。比如美,英文就是碧缇夫。
小美睁开眼,想问一句什么,连忙又闭上了。姐姐的后背上洒着月亮的光辉,像银子铸成的一样。一道锋锐的白光刺痛了小美的眼睛,却让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霓云接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边听边睡。小美侧过身去,嗯了一声。
霓云讲着讲着,小美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和姐姐在一个桃树林里跑着,那是个春天,到处是嫩绿色,只有桃花是粉红色的。两个人高兴地跑啊跑,漫天飞舞着桃花……
又过了两天,霓云和小美依旧没有走出大山。中午,两人坐在一块岩石下,没有吃的,也没有一点力气,真不知道自己是在休息,还是在等死。这时,霓云听到不远处有草丛在动。她拿出手榴弹,对小美说,你坐着别动,我到那边去。我要是死了,你自己走出去,别放弃!霓云悄悄爬到十几米外,把手榴弹柄上的铁皮盖拧下来,将拉火环套在中指上,双手紧紧握住,盯着草丛。从树后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司令部的侦察参谋王大心。
六
王大心把霓云和小美带回师部的时候,发现师首长都在,但气氛很沉闷。他顾不上多想,进了这间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就大声说道,看看我把谁给找回来啦!师长先抬起头,刚才还很阴沉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一把把小美搂进怀里,大声说,你们两个呀!宝贝一样的人儿啊!大家都给我瞅瞅,一个弱女子和一个娃娃都没掉队,这才是咱们师的人!什么叫拖不垮砸不烂,这就叫拖不垮砸不烂!
说完,师长竟然把脸埋在小美怀里,当着众人的面哭了起来。流了一会儿眼泪,他站起来,从警卫员那里要了两块玉米饼子,又问,我记得咱还有一块腊肉吧?警卫员嗯了一声,没动作。师长说,别小气,快拿出来!警卫员从挎包里摸出一块一寸见方的腊肉,递给他。师长喜气洋洋地把饼子和腊肉塞到霓云和小美手里,说,赶紧吃饱肚子,好好休息!我这里还有大事情急着要办。说罢,很亲热地把二人推到了棚子外面。
师长转身进了棚子,脸色马上又黑了起来。他问作战科长,南边的二门槛子山打下来没有?作战科长答,还没有。从上午打到现在,他们团长说,负责攻坚的是一个新连长,有点犹豫。再打不下来,他准备换一个连上。师长抓起电话,问,二门槛子方向一营三连能接通吗?连接不通,营也行。
他又说,一营长吗?告诉你们三连长,让他不要再犹豫了!今晚六时前必须拿下二门槛子山主峰。你打算怎么跟他说?什么,原话跟他说?什么原话!你马上跟他讲,今晚六时前拿不下二门槛子山主峰,我魏大骡子就要枪毙他啦!
这时,电台送来电报,上级命令该师继续向北移动,向另外两个师靠拢。师长不痛快地用食指指甲叩了一下虎牙,有点惋惜地对参谋长说,这可咋办?咱们想往南,上头让咱们往北。
参谋长不说话。师长皱着眉,看着草棚顶,自言自语地念叨,过去,咱们是满世界找敌人的主力都找不到,现在,敌人主力自己出来了。咱们师是吃了亏,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牙口还在,骨头还是能啃得动的。你说是不是?
他在草棚里一圈接着一圈地转,又念叨着,我来问问你,现在,是咱们腿肚子打哆嗦,还是敌人腿肚子打哆嗦?肯定是敌人呀!敌人的心思是,咬你一口马上跑。你把他们拖住了,他们不心虚吗?为什么要往南去,为什么非要打下那个二门槛子?那是敌人南逃的退路呀!这个时候向北走,那不是把敌人放跑了吗?
参谋长问,那怎么办?师长咬咬牙,道,再等等!看看二门槛子那边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了两个小时,太阳已经偏西,如果是急行军的话,队伍已经走出几十里地了。
各团打来电话,据侦察人员报告,敌人两个师已经绕到背后,与另外两个师形成合围之势,并且正在向这里靠近,最多不过半天的路程。
师长从树上摘下枪套,把手枪端详了半天,猛地上了膛。他刚要说什么,又咽下了。慢慢用力,把扳机退了回去。接着,他把弹匣弹出来,退下一粒子弹,用手指反复揉搓着。好半天,他狠狠地说,再去问问,狗日的到底把二门槛子给我打下来没有?
话音刚落,电话来了,那个连长带着队伍刚把二门槛子打下来,正在修筑防御工事。
同时,上级的电报也来了,询问向北移动的先头部队到哪儿了?
师长用拳头往当桌子的弹药箱上一砸,喊道,谁他娘卖×的再说往北移动,老子先枪毙了他!给三个团下命令,能扔的东西全扔掉,立刻轻装向二门槛子山方向急行军,把敌人四个师先给我堵住喽!
他又说,给军里发电报,告诉他们,现在,不是咱们师向另外两个师靠拢,而是那两个师向咱们师靠拢,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这下子让白狗子最后一点儿家当都给我赔在这儿!
他接着说,电报给兵团也发一份,不光是咱们军的三个师要按照这个方针打,其他军的部队也都要参与进来一起打!兵团首长要是连这步棋都看不明白,那不如过来跟俺换换。走,去前卫团,现在就出发!
霓云、小美随政治部隐蔽在一处高地上。高地南面,是二门槛子山主峰。高地下面,是夹山而走的山路,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向北望去,山路边有一大片稻田,像一块光洁的翡翠,映着夕阳的红光。敌人的队伍正轰轰隆隆地从这里经过。张干事有一部二十倍的德国造望远镜,从里面看过去,敌人就像在眼前晃悠。他们人人穿着大裤衩子、皮胶鞋,扛着卡宾枪。山路上行驶着卡车、装甲车,还有汽车拉着的各种口径大炮,全是美国货。
大山静默着,连绵起伏的山脊在暮霭之中模模糊糊,好似剪影。一声尖利的军号打破了这一切,紧接着,团里的号长,营里的号目,连里的号兵,几十支上百支军号在大山中间一齐响起,此起彼伏。一群群鸟被惊吓得飞上半空盘旋,黑压压一片。听见这声音,很难说清是什么感觉,惊心动魄,胆战心惊,热血沸腾,生死不惧,也或许是这种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一队队士兵从路两边的山坡上、树林里、草丛里、稻田里向敌人冲过去,把敌人的队伍截成几段。枪炮声就此响起,大地群山为之震撼……
透过望远镜,再向二门槛子山方向望过去,那里的敌人散开了,组织向山顶进攻,漫山遍野都是穿黄绿色短裤、嗷嗷大叫的士兵。他们深知,如果几万人给憋在这狭长的山谷里,就只剩下一条死路。分辨不清每个人的叫喊声,但所有人的叫喊声汇聚在一起,就成了另外一种声音,像狂风刮过山谷,巨浪拍过堤岸,呼啸着,震耳欲聋。也分辨不出每个人的样子,但一点点黄绿色密密地集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汹涌的洪水,把大山都改换了颜色。山上向山下打炮,山下也向山上开炮,在沸腾的山谷里更添上一种沉重的巨响。
这时,一支军里派来的医疗队从山后路过,向二门槛子方向去。霓云、小美和几名政治部的同志也加入了其中。到达二门槛子山下时,正是午夜。月亮挂在天空正中,把山谷照得雪亮。
在半山腰,最先闻到的是一种血腥味和焦煳味混和在一起的气味。能看到一些大树的树皮被打穿或被弹片刮掉,露出白色的树干。还有一些死鸟倒挂在树枝上。再往前走一段路,一阵阵肉搏的声音从黑暗里远远地传来。这不是一种人在最有力气的时候发出的底气十足的大吼声,而是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挣扎着发生的嘶叫声。在夜里倾听,更像是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那一声声“杀”,早没有了軍事训练时的整齐划一、地动山摇,而是拼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把刺刀捅进对方身体里时才有的声嘶力竭、不顾一切。
从山顶向下望去,无数刺刀在闪着亮光,炮弹和爆破筒在密集地爆炸。十余里山路上硝烟弥漫,每棵树下、每片草丛、每道沟坎,都在喷吐火焰。敌人乱了,我们也乱了。建制班散了,就两三个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或者干脆各自为战。黑暗里,不容易分清敌我,但敌人穿大裤衩子总是不会搞错的。人的眼睛是红色的,破烂的军装也被鲜血染红。树林、草丛还有岩石也仿佛成了红色。抬头望去,挂在天上的月亮竟然也好像是红色的,慢慢地,一滴一滴地向大地落下血水。
一个夜晚,又加上一个白天,敌人的进攻一直没有停歇,一波接着一波像潮水一样。小美后来听很多老战士说,这些广西人真是能打,不怕死,受了重伤不能动弹了,也要拉响手雷抱着你一块儿死。你向他开枪,他也不躲,三步五步冲到你面前,刺刀也就捅过来了。但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有让任何一支敌人的队伍突围出去。到了下午时分,增援的部队从四面八方陆续赶到,总攻开始,从各个高地向山谷里开炮。方圆几十里宽窄的凹地,就像一只被烧滚了的大油锅。
敌人的建制被打散了,再也无力抵抗。剩下的事情,就是漫山遍野抓俘虏。小美跟随医疗队下山救治伤员,看到敌人真是无心再打了。几十个上百个俘虏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瞅着你,也不说话。我们的战士就在稻田地里画了个大圈,让他们站在圈儿里面等着。在上山下山的路上,在那些茂密的草丛里,还有山洞里、岩缝里、树枝上,到处都躲着俘虏。还有一次,小美到河边打水,看见水草在动。扒开草丛一看,水下还藏着人,一双一双眼睛在水下惊恐万状地盯着小美看。
有的俘虏还藏到了老百姓的地窖、猪圈里,被发现时,一身泥、一身粪,只剩下眼珠子和牙齿是白的。到了夜里,小美跟着队伍,用山竹蘸上煤油,打着火把,对着密林大喊,让俘虏出来投降。怕广西兵听不懂,就找来老乡或俘虏来喊。这些俘虏从山洞、林子里爬出来后,连把步枪举过头顶的劲儿都没有了, 将枪往地上一扔, 第一句话就是,快饿死了,有没有吃的?给一口吧……
七
这一仗差不多就是按照師长设计的方案来打的。敌人最精锐的四个主力师不仅没占到便宜,反倒被我方几个军包围,全军覆没。这一仗之后,还流传了两则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讲打完了仗之后,师长去见军长。两个人刚一见面时,都虎着脸。对视了一会儿,师长突然哭丧着脸说,我是向您承认错误来的。军长脸色稍见晴朗,问,那你说说看,你错在哪儿啦?
师长说,我们太过轻敌了。过江之后,敌情意识差,把一些侦察环节都给省了,不顾一切向前冲,导致与另外两个师相距过远,被敌人咬了一口。军长扑哧一下乐了,说,我正憋足了劲儿准备狠狠骂你一顿呢!算你小子识相,主动承认错误了。
师长挠挠头,笑着说,可不是吗?你可不知道,我们师被围住的那几天,俺把自己枪毙的心都有了。这要不是最后打了胜仗,我都不敢来见你啦!不过,你要是想骂我,还是骂吧。你骂人,对事不对人,骂完了不给人穿小鞋。你不骂我,我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你骂过了,就怪了,我这心里也舒坦了。
军长说,从这一仗能看出点门道儿来。大的方面讲,敌人确实是气数已尽,连咬人的牙口都没有了。小的方面讲,你们这个师还真是有让人敬佩的地方。一万多人,突围一百多里地,还是山区,建制不乱,元气不伤,不容易。有的时候,打了胜仗能看出一支部队的骨头硬不硬,打了败仗也一样能看得出来。
军长又说,有句话,叫“将失一令,则军败身死”。现在,我要表扬你。在部队被围之后,你临危不乱,指挥无一失招,并且能够在逆境中看到战机,说明你成熟了。师长臊得快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面去了,连声道,你可快别说了,这大词儿整得俺脸上都挂不住了。
人们在私下里传这则故事时,总是顺带着说,师长是一只老虎,只有在军长面前,才变成一只猫。另一则故事是关于那个打二门槛子山的连长的。几十年后,他成了军首长,仍然提起这件事。他说,幸亏师长这一吓唬,一个上午没解决的战斗,两个小时就打完了,也让他明白了怎么打仗,怎么当指挥员,怎么完成好上级交给的任务。如果没有这一吓唬,别说军首长,就是连长也当不成了。或许至今还是一个黏黏糊糊碌碌无为的小干部,也或许就糊里糊涂无声无息地在某次战斗中牺牲了。所以,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师长。
这一仗结束后,整个南下兵团都停止了追击,在湘赣一带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休整,等待粮食被服药品等物资运上来,也使北方来的士兵适应南方的气候。师里成立了四五个休养连,安置在山里,每个连一百多人,这一片树林里一个连,那一片树林里一个连。有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伤员,也有过江之后患病迟迟不好的重病号。
小美记得自己第一次和霓云去抬伤员,是在傍晚。山下的公路上,有三五辆打坏的卡车,南逃的敌人被堵在了这儿。他们想占领高地,一波一波穿大裤衩子的士兵把身体压得很低,不要命地向上面冲。草丛里到处躺着受伤的战友。子弹和爆炸的弹片啪啪啪地从周围飞过,打断了草秆和树枝。不时,有血淋淋的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衣服,吃力地说,娃子,有没有急救包?我这胳膊断了,血流得跟漏了似的。有个伤员,炮弹爆炸时离他很近,一颗眼珠子从眼眶里给震了出来,挂在脸上。所有人都不知该怎么办。这个伤员让护士把他的眼球用凉水冲了冲,自己生生给塞回去了。还有人拍拍他的肩,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肚子破了,你能不能给我扎一扎?小美看过去,只见那人的肚子真的被炸开了,粉红色的肠子流到外面,挂在双腿之间。对方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似乎也不疼,无奈地问,你看,我还有救吗?
没过多久,小美浑身上下就被血浸湿了。他手脚打着抖,身体一点劲儿也没有,伤员说话也听不大清楚。有一个伤员腿部的血管给打断了,一直在喷血。小美打开急救包,把绷带捂在上面,绕了几下,手指抖得怎么也系不上扣子。伤员一把推开他,自己把绷带勒紧了。
喷出来的血溅到小美的眼睛上。他擦了擦,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只是一切又都给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霓云在不远处喊他。小美爬过去,和霓云一起,把一个头部中弹的伤员拖到高地下面。有颗子弹从他的上嘴唇打了进去,从后脑勺下边钻了出去,把两枚门牙打掉了。他出奇地镇定,头脑也清醒,张开豁了的嘴唇和霓云讲话。他一边吐着血水,一边指着自己的嘴说,给俺包一包呗!小美抻出一块纱布,向冒血的伤口垫上去,手指尖碰到一枚只连着点儿筋肉的牙齿时,手猛地一抖。血水立刻渗了过来,好像不垫纱布还好,越垫流得越猛。伤员哎哟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我的孩儿啊,你可千万别抖,你这一抖,我可疼得厉害啦!
挣扎着给这个伤员包扎完,小美慢慢就不怕了。再可怕的伤口都敢看,也敢摸。他老练地寻找着伤员,揭开他们的衣服帮他们检查伤口。伤重的,就喊人来把他们抬走。伤轻的,就安慰道,叔啊!你别急,你这伤没大事儿,那边还有几个要命的,我把他们安顿好了,马上过来帮你。这儿有消毒药粉,你自己先撒上。记得伤口别沾上泥水啊!
在一处半山腰上的老乡草房子里,搭建了临时手术室。房子外面烧着一只大锅,锅里煮着纱布、手术器械。一张木箱子叠起来的手术台旁边,站着医生、护士。医生胸前的白工作服上,溅满了血点,一层盖住一层,越积越厚,以至于成了浓红色。小美看见医生从锅里捡出一把锯子,样子和普通木匠用的锯子一样。有个伤员脚被炸烂,保不住了。只听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不一会儿,咣当一声响,一只脚连着一截小腿落到洋铁盆子里。医生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了,他疲惫地抹了把汗,对小美说,把这个拿到房后埋了去吧。
在这里,小手术是不用麻药的。比如缝合伤口,接血管和筋肉,还有截掉手指脚趾什么的。做过手术之后,伤员们被抬到休养队安置下来。霓云和小美又被派到那里照顾伤病员。在那儿,很少听见有人大声叫喊或说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能被处理好伤口,并且安全送到这里来的已经是最幸运的人了。
在休养连角落里的一处草铺上,小美又见到了那个嘴被子弹打豁了的伤员。医生告诉小美,对那些特别危险的重伤员,要多和他们聊天,别让他们睡着了。于是,小美就搬了一只木箱子,坐在他身边,故意问这问那。这个伤员是个排长,老家在豫西南召。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小美把他推醒,继续和他说话。小美总觉得他肯定活不了,子弹从脑袋瓜子穿过去,那还能好吗?所以对他特别好,喂水喂饭,端屎端尿,非常细心。后来,这个排长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小美在朝鲜时还见过他,已经当上连长了。
棚子里有许多伤员差不多是赤裸着的,小便大便必须有人帮助。有的重伤员流了许多血,医生不让他们多喝水,怕他们失血过多。不少伤员就一直在喊,渴啊!渴啊!有的小便过后,趁护士不注意,一把把铁盆子抢过去,将里面的尿给喝了。霓云刚刚替一个战士接完小便,有个伤员坐在草铺上,对她招手。霓云坐到他身边。他说,我没别的事儿,伤也不是特别重,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他接着说,我老家是赣南南康的。听说这次南下,要从我们家那儿过。我离开家好多年啦,這次一定要回家看看……正说着,有伤员要大便。霓云笑着对他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听你说话。霓云回来时,发现这个伤员靠在树干上,头垂着,眼睛闭上了。她推推他,他一下子倒在铺上,已经没有气息了。
过了一段日子,充足的药品从后方运了过来。一些南方病,像疟疾、疥疮、寄生虫等等,都有了特效药。过去几个月都不好的病,现在吃上就好了。许多伤病员恢复之后,回到了连队,休养连也就不那么紧张。这天,侦察参谋王大心带着民工队送来了二十多个伤员。他对霓云说,这些同志是从东北来的老大哥部队配合咱们作战时留下的重伤员,要好好照顾。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南下,这些伤员养好后,估计就留在咱们这儿了。
有个伤员一直在发高烧,脸涨得通红,不停地说胡话。小美的任务是拿一块湿手巾盖在他的额头上,每隔一会儿再给他擦擦脖子和胸口,防止他烧坏了脑子和内脏。这个伤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事儿,又在叫着一些人的名字,有老秃脚子、9号、石老三、小张医生、小张妹妹、小野医生、司令,还有铁锅老舅、孩子兵、刘瘸子、小六子、连长、营长,叫得最多的是个叫小闺女的人。一遍一遍地叫,叫着的时候就有了点气力,不叫的时候就昏昏沉沉的。小美坐在他身边,手撑着下巴,入神地听他叫那一个个名字。
打了退烧针,又吃了消炎药,这个伤员三天后才清醒过来。他对小美说,我叫刘树生,叫我树生小子也行,大家都这么叫。
半夜里,伤员们都睡着了。霓云把小美推醒,说,走,跟我洗衣服去。小美含含糊糊地说,困死了,明天洗不行吗?霓云说,白天哪有时间啊?快起来。小美道,实在爬不起来啦。霓云问,你想让我一个人去?小美眼珠儿动了动,爬了起来。
山下四五里外,有条小河。霓云拎着两只木桶,里面装着伤员的衣服,还有硬邦邦带血的绷带。脱掉鞋子,站在河边的鹅卵石上,人一下子就清凉了许多。河水哗哗地响,月光把整条河都染成了银色,亮光竟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把手放进水里,或者把衣服浸在水里,也一样变得闪闪发亮,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
霓云把衣服泡上水,拿出一件,放在大鹅卵石上揉搓起来。她从桶底拿出一块硫黄,递给蹲在一边的小美,说,去,到那边好好洗洗。小美说,疥疮快好了,也不痒了,不想洗。霓云道,知道吗?不洗澡,皮肤还会得病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都要爱干净,身体干干净净的,心里才能干干净净的。
小美远远地找了一块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头,在后面脱了衣服,泡进河水里。他的脸朝天,看着又黄又大的月亮,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姐姐揉搓衣服发出的水声。一时间,小美有点出神了,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呀?这里曾经打过仗吗?河水里有一群寸把长的小鱼,一条跟着一条,围着小美的身体游,时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咬他的皮肤。
洗好了,小美回到霓云身边。她把衣服和绷带也都洗好了。衣服和绷带都拧成麻花状,整整齐齐竖着码在桶里。霓云笑了一下,说,你小心看着桶,我也要去凉快凉快啦!小美道,哈哈,是你想跑出来洗澡吧?还讲那么多大道理。霓云又笑了一下,说,小美弟弟,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都要爱干净,身体干干净净的,心里才能干干净净的。小美把两只木桶拖到树下,躺下来,分辨着天上的星星,心想,这夜色可真美啊!
从此,他便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背着枪保护霓云悄悄来河边洗澡……
八
几十年后,有人问小美,过了长江之后,敌人是怎么被你们打垮的?小美说,其实他们也不是被打垮的,而是被我们追垮的。
在小美的印象里,大部队在湘赣一带休整过后,兵也强了,马也壮了,对南方的气候也适应了。给部队发了一种正方形的生铁圈,下面带四个爪,上山下山走稀泥路时捆在草鞋底上,又快又稳,被大家叫作“铁马脚子”。过了湘赣,在两广追击敌人时,每天一两百里地,最多一天跑过二百八十里。路两边都是跑不动的敌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憔悴不堪,几十个人一堆,上百个人一队,枪一扔,等着我们的人去接收。可部队哪有工夫去管他们呀?上级把目的地都在地图上标好了,撒开脚丫子往前赶吧!
这些俘虏见没人管,就不声不响跟着队伍走。让他们不要跟着了,他们还跟着,因为跟着队伍走有吃的。散兵游勇在大山里走,不光会被饿死,还会被当地的山民和土匪扒去衣服,要了性命。这里的民风非常彪悍,老百姓也穷,更恨当兵的,所以对落了单的士兵下手非常凶残。这一路上,小美就看见不少敌人的残兵被扒得光溜溜的,砍死或吊死在路边。还有一次,小美看见前面路边站着十几个人,全都是赤条条的。走近一看,其中竟然还有女人。有人一问,原来是掉了队的敌人军官和他们的家属,财物和衣服都被当地老百姓抢走了。万幸,给他们留了条命。
有一天,部队刚刚驻扎下来,小美到司令部取文件。进了一座泥垒的草房子,见到几个参谋和警卫排的战士围了一圈,正撅着屁股看什么东西。挤进去一看,人群中间的木箱子上有张一比五百万的全国地图。每个人都在上面找自己的家乡。河南籍的战士用手指一戳地图上河南的位置,找到了开封,再往下找老家县城,找不到了。他就惊叹道,好家伙儿呀!咱们都走这么远啦!河北籍、山东籍的士兵还得往上找,找到了,高兴地叫道,唉呀!我的亲娘哟,这是从北走到南啊!最远的是刚养好伤的刘树生,大家都叫他树生小子。在原来的部队他是班长,目前被分在了警卫排。他老家在小兴安岭,再往上一巴掌就是苏联。他直起身子,愣了一下子,说,敢情这是用两条腿走过来的呀?跟谁说谁都不信啊!
屋里吵吵闹闹的,隔壁就是电台,有人在大声喊话。这时,师长进来了,问大家在干啥。大家散开了,有个参谋说在地图上找老家。师长刚要说什么,电台的同志跑进来,急急忙忙地对他说,咱们的国家成立啦!师长一时没听明白,瞪大眼睛问,你说啥?那个参谋说,咱们的新国家成立了,叫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都宣布啦!
师长想了一会儿,抱住头,蹲在墙角哭了。不是一般的哭,而是号啕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这才是咱的国家呀!像我这样的小叫花子,要不是当年铁了心跟队伍走,还当师长?早他娘卖×地饿死了。这下心里踏实啦!能过上好日子了!这要是叫国民党坐了天下,非把咱们这些造反的穷鬼都给宰了不可呀!为了这个新国家,可是死了不少人啊!
那段日子,师长老是跟身边的人说起过去牺牲的战友。从他刚跟着红军走时的老班长,到排长、营长、团长、师长、政委,甚至还有军长、军团长。从深山老林、大河湖泊,到雪山草地、黄土戈壁,年年岁岁,到处都有他死去的战友。师长叹息着,流着泪,出着神,发着呆,总是说,唉,他们都没看到这个新的国家……
部队到了一座大城市郊外。师政委把霓云找了过去,说,有个事情,你得去做一下。这座大城市刚打下来,现在里面乱糟糟的,需要马上恢复秩序。有许多工厂,比如粮油加工厂、自来水厂、电厂必须马上开工,否则这座城可就不得了了。
霓云有点困惑地问,那我能去做什么呢?政委说,中央从北方选了一大批干部南下接管这些城市。可部队的行动太快,每天不知有多少城市要接收。所以,组织上从部队选一批人先去把城市接收下来,等南下干部到了,再把你们要回来。
霓云问,那大部队呢?
政委说,大部队就不进城了,还要继续西进追击敌人,只能留下很少的兵力来协助你们。
霓云抿着嘴,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南下干部一到,你可得把我要回来,说话要算数!
政委松了口气,笑了,说,一定,一定,肯定把你要回来。要不回来,我还舍不得呢!
霓云说,那我就去。
政委从木箱子上拿起一只装了手枪的皮套,挂在霓云肩上,说,记住,这任务是有危险的。城里很乱,接收干部人手也不够,很可能你一个人就得去接管一个工厂。所以,要保护好自己,这根弦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绷紧呀!做地方工作不容易。在东北的时候,土匪把我们一个县委的同志都给绑到城外枪杀了。那是个冬天,十几具尸首在树上挂了半个多月。这回在湘西,有两个南下的大学生干部,到了县城里,风土人情和北方大不一样,看啥都新鲜,便放松了警惕。一个人上土厕所,一个人在外面等着。等了半天也不出来,喊也没动静,进去一看,那个人的头都给割走了。
政委又说,实在不该派你一个女同志去的,可还是那句话,干革命都是硬着头皮干成的,本就没有容易的事情。还有什么需要帮你解決的事吗?
霓云说,我想让小美跟我去,他虽然年纪小,可个子也和我差不多高了。他有枪,可以给我当个警卫员。
政委叹了口气,说,行啊!真是迫不得已。去军需科领两套新军装吧,当了军代表不比行军打仗,得有个精精神神儿的样子。多保重吧!
要说怕死,霓云是不怕的。入了伍天天打仗,贪生怕死这一关过不了不行。记得刚到部队那会儿,宣传科长就教过她怎么过生死关。那是一次遭遇战,政治部的同志被敌人堵住,必须通过一块几十米宽的空地才能突围出去。霓云躲在一座土包后面,看着子弹打在干硬的土地上腾起的一股股灰尘。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科长对她说,咬紧牙,放低身子,从这块空地上跑过去,你就再也不会怕了。跑不过去,你在这支队伍里也待不下去。那一次,霓云记不得是怎么穿过封锁线的,身体像腾云驾雾一般。那颗心也一样,像只鹰,在几万米高空飞过一圈,真的就再也不怕了。这之后,无论是听到枪声、炮声、爆炸声,还是见到伤员、死人、鲜血、创伤,也都慢慢地不怕了。
进城的路上,到处散落着敌人丢弃的文件、军用地图、公文包、电台,还有女人和孩子的照片。一脚踏上去,脏兮兮的,躲也躲不开,把路面都覆盖了。要是过去,那些文件和军用地图都是最有价值的,一仗下来,先要搜集它们。现在,敌人兵败如山倒,这些东西也没人关心了。路两旁三三两两站着或坐着国民党的大兵,枪扔在一边,茫茫然没有表情,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进城的解放军队伍,仿佛打了败仗的不是他们,这场战争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似的。
再往城里走,大街上挤满了女人和孩子,都是敌人败逃后带不走的家属。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让人听了心碎。马路边上坐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人仰着脸大哭。霓云跑上去抱起他,他只知道爸爸的名字。旁边的人说,这孩子的爸爸是国军的一个卡车司机,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人了。霓云犹豫着,小美一把把那孩子抢过来,领着就走。霓云想对小美说什么,可看到小美的眼里闪着泪光,也就不再说了。他们俩把那个孩子带了一个多月,买了不少吃的和穿的,后来交给军管会了。
人群前面还有穿着制服的国军军官,集中起来站着,等待我们的士兵甄别。他们的家属以为要把他们带走枪毙,拉着丈夫的手不放,大哭着,一个劲儿往士兵的手里塞金条、金戒指。霓云还看到几个国军女军官,手里拉着一脸泪珠儿的孩子。有的孩子还小,正解开军装给孩子喂奶。
有个戴着少将军衔的男人拦住队伍,非常吃力地拎着一只大皮箱,请求接受他投诚。队伍里的刘树生对他说,城市解放之前可以投诚,解放之后,就只能是投降。那男人说,投降也行,我跟你们走。树生说,那你把皮箱打开,检查一下。男人打开皮箱,里面竟然码了半箱子金条、银圆和美元。打开之后,他还连声道,奉送长官,奉送长官。树生冷着脸说,解放军有规定,私人的东西不准动。你跟我们也行,皮箱自己拎着吧。走了几百步,那男人就拎不动了,对树生哀求,长官,实在拎不动了。树生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走。只见那男人走到路边,打开皮箱,把里面的东西都倾倒进河沟里,倒完之后,哈哈大笑。然后,连箱子也一脚踢进河里了。回到队伍里,他流着泪,对树生说,当年,我也是从缅甸的原始森林里钻出来的,打鬼子出生入死,当时觉得可以风风光光过一辈子了,谁想,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真是世事难料啊!
九
到军管会报到之后,开了个短会,算是分配了任务。霓云、树生、小美三个人负责一家纺纱厂。厂主姓赵,是国民党省政府的副主席,名下不止这一处产业,也正因为产业很多,所以没跟着国民党军队一起跑。第一次见霓云,他把腰弯得低低的,客客气气地说,长官,办公室和住处都给您备好了,我带您去。
霓云心里直打鼓,知道对方是国民党高官,混迹官场多年,又有这么多产业,必定不是一般人。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平静地说,老赵,解放军不叫长官,咱们也不好相互称同志。这样吧,你就叫我小霓。老赵和善地笑笑,说,怎么好叫小了呢?叫老霓可否?霓云说,还是直接叫霓云吧,小霓老霓的,早晚把我叫到尼姑庵里头去。老赵一笑,哈着腰,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有冒犯了。
到了办公室,霓云瞅了一眼,说,这个办公室太豪华了,刚才来的时候,咱们不是路过一个库房吗,里外两间,正好,连住带办公,都在一起。我在里间,他们俩在外间。有张桌子就行,有床更好,没床有张草垫子也能住。
老赵吃了一惊,也不敢多说什么,忙道,床有,床有,桌子和椅子也都有,马上叫人给您搬过去。霓云又问,什么时候能够复工?老赵说,国军走的时候炸了不少东西,所幸我的工厂还都完好无损。机器都在,原料也运得进来,只是工人都跑了,得重新招工。说到这儿,老赵微微停顿了一下,但霓云没有觉察到。于是,他接着说,不过,那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毕竟,人得赚钱吃饭嘛!
头天晚上就这么过去了。霓云的小屋子里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若是要办公,床便也是椅子。她端详着政委临来时给她的那把手枪。她来回扳了几下保险,又拉了一下套筒,很重,又很费力。她想了想,把手枪放回枪套,塞进了抽屉。这一路上,她身上都没带过枪,进城时也没带。她觉得,一个人保护自己的最高境界,是运用智慧让自己置身于安全的环境里,等到用枪的时候,那几乎都是凶多吉少了。
树生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铺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发呆。进了这座城,什么都新鲜,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就拿这灯泡来说,咋就这么亮呢?照得人明晃晃的,每根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看看霓云,好像还是她,又好像变了个人,和原来不一样了。还有这床、这床单,又软又干净,有点舍不得往上面躺。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厕所,地面上镶着白色瓷片,水冲得亮晶晶的,哪像撒尿拉屎的地方?蹲便还可以,那坐便可真让人心烦,本来挺急的,坐上去倒拉不出来了。上过几回之后,树生便总是在半夜里,找个墙角挖个坑大便,那拉得叫一个痛快。他总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吧,又热又潮又不舒服,真是太他妈的遭罪啦!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霓云早饭也没吃,出了工厂大门,去军管会开会。大门口黑压压地挤满了两条人流,大多是女工。出去的一队是刚刚下了夜班的,而往里走的则是上班的。在门口,有两个中年女人,在搜进出工人的身。身上摸过,还要看兜子、饭盒,有的鞋子也要脱掉看一看。空氣湿漉漉的,让人喘不过气。人群拥挤,却没什么声音,人们低着头,或摆弄着衣角,或踢地上的石子,死气沉沉的。有个女工手里牵着四五岁的男孩子,男孩子在哭。女工打了他一巴掌,男孩子还是哭。
霓云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过去。那女工瘦瘦的,袖子很短,露出一截又瘦又细的胳膊。霓云问男孩子,你怎么了?男孩子说,我饿。霓云也没多问,把饭盒里准备带到军管会吃的一块白米发糕给了男孩子。这一天里,她都在想着这事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晚上回来的时候,又赶上纺纱厂的工人换班,白班的往外走,夜班的往里走,凌晨时搜身的一幕再次出现。不过,这次搜身的竟是两个壮男人,腰里别着一根短棍子。
霓云恍然大悟,马上找到了老赵。她说,女工们也是人,不是贼,不是犯人,怎么能搜身呢?你想过没有?对待什么人才去搜身?老赵迟疑地说,这办法也不是用了一年两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呀!如果不盯得紧了,我的厂子真是会丢东西的。他把“我的厂子”说得挺重,那意思挺明显,要告诉霓云,厂子是他的,有了损失得他去承担。
霓云说,不管怎么样,搜身这种事情必须马上停止!防止丢东西,你可以教育,也可以想其他的办法,但就是不能再像对待囚犯一样对待女工们啦!
老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垂着脑袋,头一回没有马上答应霓云的要求。他说,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人穷了,就会……他抬头看了霓云一眼,看见她脸色绯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知道她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又试着说,我五十多了,这是经验之谈……没等他说完,霓云大声道,你好好看看吧,解放军已经进城啦!老赵咬起嘴唇,点点头,嘴里说道,是,是,我马上照办,马上照办!
小美在老赵身后看着霓云,发现姐姐和过去不一样了。她生气的样子竟然那么美!
第二天一大早,霓云跑到工厂门口,看到两个壮汉气势汹汹地站在人流两侧,拎着棍子,瞪着进进出出的女工,但不再搜她们的身上了。霓云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没人了,才放下心来。她对两个壮汉说,以后,你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不要再拎着棍子,也不要再吓唬女工们了。
壮汉点头答应着,那眼角里的目光却是轻蔑的。霓云看到了,翘着嘴角笑笑,出门办事情去了。快到中午吃饭时间,她往回走,在工厂附近的街边上,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面前摆着二十几双草鞋。霓云会编草鞋,所以看得出,这女人的手艺还真不赖,草叶里缠着棉布条,更紧实更耐穿。草鞋尖上还缝了只红色绿色的棉花球,使得本不值钱的东西显得很漂亮。霓云走到近前,打量了一眼女人和孩子,问,你好像是这个厂子里的女工吧?怎么不上班了?
女人说,这一带所有工厂码头航运招工,都是由七老虎和他们兄弟们管着。工厂直接招不来工人,你到工厂去找活计干,工厂也不敢收你,一切都得听七老虎他们安排。被七老虎安排进工厂的工人,每个月工资自己领不到,都是先被七老虎领走,一半他扣下,另一半才能让工人拿走。
霓云皱着眉,猛然记起那天老赵说到招工的事情,迟疑了那么一下子。她点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了?
女人说,七老虎的人跟我说,让我不要去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也不敢问,肯定是安排进去别的人了呗。
霓云蹲下来,翻看着草鞋,问,你这鞋多少钱一双?
女人说,二分五一双。
霓云说,鞋子我都要了,您帮我捆好吧。另外,明天一早来上班,还做原来的工作。
下午,霓云找到老赵,说,有个女工叫李花花,无缘无故被辞退,我又安排她上班了。老赵没说什么,点点头。霓云又说,还有一个事情,估计麻烦一些。我想让纺纱厂的工人重新登记造册,今后每个月的工资必须本人才能来领。
老赵瞪大眼睛,问,你知道七老虎的事情了?霓云平静地说,知道了。老赵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霓云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老赵软下了口气,说,姑娘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句旧话,我这堂堂国民党省政府副主席也得让他三分,没有他,几个厂子真就不敢招工啊!七老虎这个人可是个狠角色。人都说,上海有黄金荣,咱这儿是七老虎。我可不想啥时候收到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什么人的人头啊!
霓云的手微微抖着,说,明天,就把重新登记造册的告示贴出去吧!
两天之后的傍晚,有个清瘦的男人来到霓云的屋子里。他身穿白色竹布长衫,头戴灰色礼帽,左手拿着把湘妃竹扇子,后面跟了十几名带枪带刀的壮汉,把小屋和过道都挤满了。男人轻轻摆手,所有人都恭恭敬敬退到了走廊里,一声不响。
男人微微点头,道,鄙人七老虎。想必,您就是霓云先生。
霓云的心在狂跳,使劲把脸冷着,说,不是什么先生,我是霓云。她又大声说,小美,给这位先生找把椅子来。椅子拿来了,小美用抹布胡乱擦了擦,放在七老虎身边。七老虎看看椅子,皱了下眉,还是坐下了。他说,今天我来,就是想请您收回成命,可否?
霓云说,我知道,你能亲自来,用你们的话讲,叫给足了我面子。如果按着这个道理讲,我是应该撤回告示的。可我要是撤回了告示,我就对不起厂子里的穷苦工人!
男人說,您想一想,现在城里头这么乱,由我们帮着你们管理工人,不是件好事情吗?
霓云说,如果你们把从工人手里拿走的工资还给他们,我会接受你的帮助。
男人问,还是不能收回成命喽?
霓云道,我不能撤回告示。
男人轻轻地问,当真?
霓云盯着他,道,当真。
男人慢慢站起身,说道,那就就此别过了!
霓云说,等等!男人停住脚步,但没有回过脸,想必眼神应该是冷冷的。霓云从抽屉里拿出枪,咣当放在桌子上,说,你是不是在想,你有这个东西就可以吓住我?男人不说话。霓云说,这个东西我也有,可我不稀罕,也从来不用。男人沉默着,掸了掸衣角,向屋外迈出了三五步。
霓云大声问,你不看报吗?男人依旧不说话。霓云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在二版角落里,有张照片,有个略胖的老年男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垂头丧气地扫大街。
霓云很轻地,但又是一字一句地说,你难道不知道,黄金荣已经在上海扫大街了吗?
那天晚上,霓云和树生、小美是在另一间屋子里过的夜。谁也没睡着,霓云瞪大眼睛,倾听着来自这座城市远方的各种声音。有枪声、爆炸声、叫喊声、哭闹声、消防警报声,隐隐约约混杂在一起,告诉你这夜色里的城市的不安。第二天早晨,霓云回到了办公室,恍如隔世。不过,这里一点也没变,没人来过,桌子、床,还有摊在桌面上的纸张、墨水瓶都没被动过。她又来到工厂大门口,工人们在闷热潮湿的晨雾中上班下班,没有人再搜女工们的身了。那两个壮汉也不知去向。
老赵消失了七八天时间。他回到厂子里时,眼光躲躲闪闪的不敢和霓云对视。他说他到其他厂子去照顾业务了。但霓云不大信。老赵还带回来一个消息。七老虎指使他的人放火烧解放军的一座粮食仓库,被抓住了。昨天晚上已经被公审枪毙。老赵站在门口,弯着腰,用指尖擦了一下额角的汗,说,我真是不明白,七老虎为什么不来报复,照他以往的脾气,不应该的。
老赵困惑地问,你就不怕吗?那天你顶撞他,可真是把我吓着了。七老虎想让谁死,那人是很难再活着了。
霓云说,我们常说一句话,干革命都是硬着头皮干成的。咱们不是一路人,说的也不是一路话,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有些事情,说复杂也复杂,可说简单也简单。就一条,解放军进了城得让穷人过上好日子。看见女工被人搜身,我心里就不好受,还管他什么七老虎八老虎九老虎吗?
老赵听后,沉默不语。许久,他说,令人折服,令人折服,哪天方便,还想和您深入谈谈。
十
一个月后,纺纱厂一切进入了正轨。军管会表扬了霓云,又把造纸厂和粮油加工厂交给了她。这一天在做交接事宜,霓云请了一天假,准备带着树生和小美到江边走走,看看当年革命留下的遗迹。可巧,树生在东北时的老部队也奉命进城维持秩序,一个战友来看他,他便留在厂子里和战友叙旧了。
中午时分,霓云和小美坐在江边的青石板上。江水拍打着石头,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显得江面异常宁静。一艘艘趸船缓缓经过,悠悠然鸣几下沉重的汽笛,那闷响也很快就飘远了。霓云从挎包里拿出饭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刚买的马蹄糕。她把饭盒递到小美面前,看着他把一块跳跳弹弹的糕点放进嘴里,说,吃完了多动弹,这里的人说,吃了马蹄糕的人身上会有种气味儿,招蚊子。
霓云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块,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了,她对小美说,现在,我要开始教你认字写字,这样你能干的事情就多了。小美品尝着美味,很吃惊,世间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问,你那本子里记的啥呀?霓云说,这是我的日记本,写点每天发生的事儿。这样吧,我写过一些小诗,给你念念,你听听好不好。
霓云把本子翻到最后边,用手指码着,读了起来。开始的两首叫《新中国的样子》和《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两首诗都很短,三五句,一听就明白。前一首讲的是在行军途中听到新中国成立时的心情,后一首是对捡来的国军遗孤的祝福。
小美记得有一首叫《春天里,有朵野花死了》:
春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草地,
五彩缤纷的野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不小心踏倒了一朵,
于是,
她在欢笑的海洋里死去了。
有一首叫《孤儿》:
我的世界的地基是一块空无,
没人来过,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正因为如此,
它很坚固。
还有一首叫《红夜》:
如果你经历了那一夜,
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夜晚。
霓云读完,叹了口气,说,真不敢相信,不久前还在打仗,还在钻大山。仔细想想,那时,随时都能死,却没想过死。现在,死不了了,倒是想起死这个东西来了。
小美说,姐,咱们永远也不分开。
霓云说,仗还没打完,不要说永远。她坐起身,扶住小美的肩头,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又说,其实就是死了,也是永远。
小美呆了好一阵子,说,姐,我给你唱一段《秦雪梅吊孝》吧。
商郎啊!你不想前不想后就不想想
我,
不念名不念利你就不念娇娥?
你可见那春日柳梢燕飞过?
你可见那冬阳树下舞双鹊?
你可见那绿水池边鸳鸯卧?
你可见那青山崖前白鹭掠?
是飞鸟它还知不离伙伴。
商郎啊!你怎忍心把小妹一旦舍割?
哭商郎哭得我咽哑喉锁,
哭夫君哭得我失去知觉。
左瞻望右顾盼棺材一个,
阴森森情惨凄使人难活。
闭目去只见那洪水烈火,
睁眼来又见那鬼怪妖魔。
心恍惚眼花乱肝肠欲破。
我的商郎夫啊!咱不能同生也要鸳鸯
同穴。
恍惚间只听得叫声喧嚷,
商郎夫他一死能否再还阳?
回到城里,街上人来人往,店铺开张,饭馆营业,让人觉得这里还是那座活生生的城市。不远处,霓云看到有解放军战士在太阳底下站岗,后背、前胸和腋下的军装全都被浸湿了一大片。岗哨旁边,站着两个穿旗袍的年轻姑娘,手里拎着收起来的洋伞,眼睛红红的。霓云走了过去,问是怎么一回事。战士问,你是谁呀?为什么要告诉你?霓云把证件给他看过。那战士把霓云拉到一边,说,俺们在这儿维护秩序晒得一身臭汗,这太太小姐当着俺们的面捂鼻子。那俺们要是也有洋伞,天天能洗上澡,身上能有味儿吗?好吧,俺让她们也晒一会儿,体会体会这大太阳的滋味儿。
霓云瞪了他一眼,说,可别胡闹了!你凭什么让两个女孩子在这儿站着呀?怎么的?有枪了,进城了,什么事儿都敢干啦?老子把天下打下来了,这下看谁还敢瞧不起老子?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身上可是穿着军装呢!
战士嘴里嘟囔着,如果天下还是老样子,那还不如不打了。过去低人一等,将来还低人一等,流血牺牲这事儿谁还干啊?
霓云笑了,说,人家捂一下鼻子就受不了?这个你放心,不会的,所有打天下的人都不会答应的。现在,你马上把人给放了!
天色不知不觉间黑下来了。路边树下有人支起了摊子,卖肠粉、牛杂面、艇仔粥、姜撞奶等小吃。小美咽了口口水,说,要不咱们吃完了再回去吧。霓云答应了,拣了个卖肠粉的摊子坐下来。街对面吵吵闹闹的,有几张桌子,围着许多人,有推牌九的,有打麻将的,还有玩色子猜纸牌的。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肯定是输的输得血本无归,赢的也赢得满盆满钵。人群中,有个女人坐在桌子边,浓妆艳抹,穿着皮短裤、皮短上衣,露着大腿和双肩。她吸了口煙,向夜空里吐出去,也留心着周围的人。
女人把烟扔掉,走了过来,坐到霓云桌旁的小马扎上。她大大咧咧地说道,来碗肠粉,要带虾仁的。她看了眼霓云,没说话,又点起了一支烟,吸了几大口,用涂了红指甲油的指尖把烟灰弹在地上。
好像犹豫了一下,她开口道,我见过你,我在纺纱厂干过一些日子。霓云抬起头,问,怎么不干了?是七老虎不让你干了?女人轻蔑地撇嘴笑笑,说,不是,他不是给你们枪毙了吗?是我自己不想干了。霓云惊讶地问,为什么?女人说,挣不了几个钱,还是干这个好。反正也都不是人干的活儿。
霓云一时无语,又问,你是南京人?女人显然听出霓云也是,便答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哟。霓云说,我一九三七年冬天逃出来,再没回去过。女人说,我知道,我也是,那年我七岁,全家六口,只活下来我一个。我是抓着一只漂在江里的死猪尾巴逃到江北岸的。江水是红的,江面上到处是死人。有一具女尸,脸朝上漂着,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着。开始还挺害怕,后来觉得和江上浮着的一块木板也没啥区别。下午时,太阳最毒,只听砰的一声,那女尸的一只眼珠子就爆了出来,挂在耳朵边。
这时,从街对面走过一群男人,最前面的一个揪住女人的头发,扇了几个耳光,对着肚子又是一拳。后面跟着的,每个人手里拎着尺把长三寸宽的片刀,亮晃晃的。霓云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手腕子,大叫,不许打人!男人转过手,反手抓住霓云的小臂,说,你是谁?要管闲事吗?霓云道,你不要管我是谁,反正不要再打她了!男人一下子把霓云推倒在地,说,不管你是谁,不要再管闲事,刀不长眼……
一声枪响,小美从衣服下面掏出枪,对着天放了一枪。他又从挎包里摸出两枚手榴弹,用腋下夹住,另一只手去拧手榴弹柄上的铁皮盖子。他大喝道,都把手放开!这枪里还有九发子弹,谁动她谁死!要还不够,这儿还有两只大的,想死的咱就一块儿死!说罢,他已经把手榴弹的拉环套在小手指上。
不一会儿,一队穿黑色制服、戴着“穗警”标志的警察,和三名解放军战士赶到。为首的男人还想和过去一样,走上前去和警察们打招呼。可这回警察没和他说话,直接把他铐了起来,带走了。拿片刀的汉子们见这番景象,一哄而散,逃掉了。接着,解放军战士指挥警察把对面的桌子、轮盘、牌九、麻将都收了,在大门上贴了封条。
女人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血迹,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说,这个小哥哥还挺有胆气的嘛!小美道,在战场上打过仗,再看这些地痞无赖,就跟看一群娘儿们似的。刚才,我可是一句假话都没讲,他们要是敢动手,我可就真开枪,一点不含糊!
霓云对女人说,还是回纺纱厂上班吧,我去跟他们说,能行的。女人凄凉地笑笑,说,要是想开了,不把自己当人,干啥都一样。这个世界上,从古到今啥时能缺了女人?男人有钱了,就会干这事儿,和大烟啊、牌九啊,都是一个道理,这是人的本性。我呢,当婊子当了好多年了,习惯了,不想再干别的了。脏就脏点呗,当女工还不是一样?
女人又说,那些天,我得知你不让他们搜女工们的身了,还真是实实在在地感动了一下子。可又一想,世界就能让你们翻个底儿朝天?这城里谁没来过?可谁来了还不都是一个样儿?算了,等我老了,没男人要了,再去当女工也不迟。
霓云说,要是有个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女工是人了,没人欺负她们了,你会不会去当女工?
女人吐了口烟,想想,道,会吧?
霓云说,看见路对面的封条了吧,相信我,回纺纱厂去吧。
女人问,那你呢?你以后干什么?
霓云说,部队在向西走,等城里的工厂都复了工,我们就回部队去了。
女人问,你们那儿还要人吗?我才十九岁,身体很好。我想跟你们走!
霓云说,这仗不知还要打多久呢!打仗是要死人的,能活下来的只是少数。听我的话,新世界已经开始了,你还是学点手艺,好好生活吧。
十一
两个月后,南下干部陆续到了。军管会将从野战军借来的干部都送回了老部队。临行前,树生在一处码头附近买了串香蕉,准备带回去给战友尝尝。卖香蕉的是个乡下人,只听得懂粤语,也只说粤语。树生跟他比画了半天,也没买成香蕉。眼见着队伍越走越远,他急得额头上冒了汗。旁边走过来一个女孩子,问,你是跟着东北大军过来的?她的嘴里也是一口东北味儿,让树生格外惊讶,也特别亲切。他说,是的。女孩子又问,你是哪儿的人?树生答,我是巴彦的,在松花江边。女孩子很忧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她说,我是长春人。
女孩子又说,你要买多少?我跟卖香蕉的说。香蕉买完了,树生望着熙熙攘攘的异乡人,问,你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女孩子说,长春被围的时候,国军六十军的一个少校军官娶了我。他给了我们家粮食,我爸我妈我妹子几个都没饿死。六十军投降之后,他不想再打仗了,就带着我回广西老家过下半辈子。本想从湖南走的,但听说那边仗打得更凶,就先来这边,绕道走。
女孩子说,可谁想到,十几天前,他说去买船票,让我在这儿等着,就再也没回来。树生从胸前兜里掏出十万元钞票,是他两个月的津贴,交到女孩子手里。他说,老乡,你可要多保重呀!这时,远处有人在喊他,催促他快些归队。女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眼泪汪汪的,想说什么。树生小子扭过头,一咬牙,甩脱了女孩子的手,向队伍跑去了……
霓云坐在晃晃荡荡的卡车驾驶室里,向西而行。卡车就像只喘着粗气的老牛,在连绵不断的大山里,轧着稀溜溜的红土,蹒跚着一路向西。车后大厢里坐满了人,被抛来甩去。小美和树生,抱着膝盖,昏昏欲睡。
霓云回想着离开这座城市前一晚,老赵给她送行时的情景。那天晚上,老赵跟她说话时,依然是点头哈腰的。可是这点头哈腰和刚见面时的点头哈腰又不太一样,少了些虚假,多了些真诚。他送了霓云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说道,您要走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我也知道,我是资本家,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也不敢送您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份心意是很虔诚的。
老赵又说,前段日子,我就想和您深入談谈,今晚要是再不谈,今后恐怕就没机会了。霓云问,那你想谈什么呢?老赵说,谈点心里话,没有其他用意的心里话。他说,首先,从您身上,我就看出贵党能成事。一个弱女子就敢来接管工厂,还管得好好的,想想看,贵党是多么有本事啊!
老赵说,这三个月,我注意了一下,您除了上级规定的食宿标准之外,没多吃多用一分钱。吃得最好的一次,是和那位小同志一起吃了四块白米糕点心,还是自己花钱买的。足见贵党内部纪律之森严。
霓云说,外人看,可能和我们自己的感受不一样吧。我倒没觉得什么纪律不纪律的,总觉得那样做不太好意思罢了。外面执勤站岗的战士那么辛苦,我怎么忍心吃好的住好的,还贪污本该给他们花的钱呢?况且,多年行军打仗苦惯了,觉得进了城,日子好过得太多了。
老赵说,那天你说没床睡草垫子也行,可是让我吃惊不小。
霓云说,当时说的也是真心话。在山里,恐怕连草垫子也难找啊!
老赵话锋一转,说,其实今晚是想谈点别的。依您看,战争这个东西对中国近一百年来的历史走向影响有多大?
霓云说,应该是很大的,这一百年,用个词来形容,就叫,战火连年。
老赵说,我相信有历史潮流这么一个东西,可是在中国,历史潮流就是通过战争来实现的。可以说,是战争塑造了中国这一百年来的历史。战争胜负看似偶然,但又是必然,看似是战略战术,天时地利,但人心向背又代表着人间大潮。
他又说,我总是在想,历史的走向掌握在什么人手里?是帝王将相?是高官将领?不是,我以为,历史的走向掌握在那些手里拿着枪的普通人手里。他们最想让这个世界成为什么样子,他们的愿望是什么,他们才最有发言权。其他的人,比方说儒子、豪商、土匪、士绅,他们说什么有用吗?基本上没什么用。
老赵越说越激动,他说,而贵党最厉害的是,让穷人拿起了枪杆子。想一想,这样一支军队该有多么可怕呀?谁能打得过这样一支军队呀?他们只有取得胜利才能活下来,才能过上好日子,而失败了,等待他们的是血腥的屠杀,穷人还要世世代代当牛做马。所以,除了拼命,他们再没别的路可走。
霓云说,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是不分什么窮人与富人,所有的人都应该像人一样平等地生活才对。这才是历史的潮流。所以,我们的愿望没什么不对的,尽管我们是用枪杆子争取来的。
老赵说,如果没有你们这支穷人的军队,这个世界怕是过上一百年也不会有你说的那样的日子。过去,我还在你们和蒋介石之间犹豫过,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们做得太过彻底和激进,未必合时宜。但是现在,所有的犹豫都是不必要的了,因为历史已经用枪杆子作了选择。我所要做的,就是如何去顺应这个历史潮流。有人觉得蒋介石坐拥四五百万军队,却败给了弱小很多的共产党,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觉得你们的胜利只是军事上的巧合、运气、意外,历史也就是被这些巧合、运气、意外所左右。还有人觉得“胜者王侯败者寇”,你们是胜利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其实不对,他们都没有看到那些能够改变历史的最有力量的东西!
霓云回忆着对话的内容,觉得老赵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的话也很真诚。这番对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霓云的左侧是驾驶员,右侧坐着侦察参谋王大心。他负责把借调走的干部接回师里。一路上,王大心很少说话,眼睛盯着路两旁的山坡和树丛。这时,路前方的沟里翻着七八辆卡车,烧得黑黑的。有几辆半截淹没在水塘里,水里散落着不少木箱子、麻袋、布匹。王大心指着水塘,对霓云说,这地方土匪特别多,这些车辆就是被他们打坏的。前些天,卡车旁边还躺着十几具押车士兵的遗体,衣服都被土匪扒走了,枪支弹药也给抢走了。
王大心说,这里的土匪多到什么程度呢?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人当土匪。前几天,我们刚击毙了一个土匪头子,名字叫“要葫芦”。葫芦就是人脑袋,就是说,你要不参加他的队伍,他就要你的脑袋。那些村长、甲长、保长,平时是官,进了山就是土匪。大山里贫困,穷苦人想出人头地,或兵或匪,也没有啥其他出路。另外,还有桂系军队几万人在这一带潜伏下来,和土匪一样,脱了军装,跟你打游击战。这边的老百姓把广西以外的人一律叫作北方佬,土匪们有几句口号叫“赶跑北方佬”“杀光北方佬”,听起来挺恐怖的。他们可不是说说而已,别说咱们,就是桂系的溃兵也是宁可跟着解放军的队伍走,也不敢一两个人或三五个人在山路上走,否则多半得让土匪杀掉。
他接着说,这地方不光土匪多,枪也多。咱们师刚来那会儿,进了一个县城,路边有铁匠铺,叮叮当当有人在打铁。我们想着,估计是在打锄头、镐子、犁尖、菜刀之类的东西吧。走近一看,好家伙,是在造枪呢!这地方有许多村镇都造枪,仿汉阳造,仿美式步枪,一支左轮三块大洋。像玉林那一带,家家户户世代干铁匠营生,都成了能工巧匠。造出来的枪,精度、耐用性,都不比真家伙差,那蓝发的,特别漂亮。集市上还卖枪,长短枪就挂在墙上,或者摆在桌子上,竟然还有机枪,架在地摊上,有钱就能买。所以,这里每家每户都有枪。有枪,民风也凶。有一说一,广西人有股子血性。当年两广打仗的时候,老百姓抱起团儿向粤军开枪,粤军是正规军,就硬是进不了广西。后来,中央军想进广西,也没进来。你就想想吧,这边是啥情况!那可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桂系军队能打仗的缘故。
这时,前面传来枪响。卡车越往前走,响声越密集。王大心命令车子停下来,路上有往东逃的老百姓。找过来一问,是个镇子让土匪包围了,土匪有一千多人。王大心知道,这个镇子上驻着一个营部和一个侦察连,不到两百人。而眼下的两辆卡车上,有一个加强班,带着机枪和冲锋枪,还有几十名干部,只有短枪。力量虽然单薄,可总不能眼瞅着自己的队伍被围在里头。他征求了一下其他干部的意见。这些干部里头有不少连长、指导员,即使现在是参谋、干事了,也都是连长、指导员出身,打仗不在话下。大家一致要求前去解围。况且,这条路穿镇子而过,不先解围,也无法继续前进。
王大心指挥大家把机枪架在前车车头,冲锋枪在后车厢两侧,一路向镇子驶去。进了镇子,看到一座带土墙的大院子外头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有拿步枪的,更多的是拿着鸟铳、梭镖、大砍刀。他们穿着草鞋、短裤,头用黑布条裹着,拥挤地向前拱着,似灰黑色的大浪头拍打着河岸。枪声此起彼伏,像过年的鞭炮,但细听过去,杂乱无序,缺少章法。有人高举着长竹竿子,上面挂着人头,还有满是血迹的浅黄色解放军军装。有人用嘶哑的嗓子高喊,抓住北方佬,把他们的心挖出来,腊起来!一声两声以至于无数个这样的喊声聚集起来,几里外都听得见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很是瘆人。
离院子还有二三百米的距离,卡车加了速,机枪冲锋枪一起响起来。围在院墙外的土匪看到卡车没有停下来的架势,慌忙闪开一条路。司机也是铁了心绝不减速,轧着被打死的土匪尸首向大门冲过去。卡车颠来颠去来到门口,门里面的战友知道是自己人来了,却一时间搬不开堆在门后面的麻袋。司机一咬牙,直接撞开大门冲了进去。后面一辆车也跟着冲了进来。人都下来之后,后面一辆车又倒回去,用车身把大门堵了起来。
霓云从卡车驾驶室里跳下来,子弹在头顶几尺远的上空飞,听得见吱吱的尖声响。她看到,大院里面的战士怀里抱着冲锋枪,一小队一小队地蹲在院子四个角的墙下,倾听着外面的叫喊声。只有少数人站在木箱上,从高墙上掏出的洞里向外射击。
院子一头有排红砖青瓦房,这在贫瘠的大山里头不多见,听说是当地大户人家的。一间屋子门口挂了块木牌子,上面用墨写著“剿匪司令部”,另一间屋子门口也挂了块木牌子,上面写着“自新登记处”。在里面看见了这个营的营长。他对王大心说,这土匪暴动肯定是算计好了的,给上级报告,话刚说一半,电话线就给剪断了。不过,团里肯定也听明白了。
他又说,土匪虽然人多,但战斗力不是很强。幸亏这院子里驻扎的是侦察连,配的是冲锋枪,每人三百发子弹。但也不敢随便打,不知道增援的部队啥时候能来,得撑下去。别看这土匪打仗不行,杀人可一点不含糊,你没枪没弹了,落到他们手里,那可就死得惨喽!
霓云和侦察连的战士一起,蹲在土墙下面。她的肩靠在墙壁上,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墙外人声鼎沸、杀气腾腾,让人心惊肉跳。小美拍拍她的肩,问,你的枪呢?霓云说,在背包里,下车时太着急了,忘了拿了。小美说,我给你拿去。霓云一把扯住小美的衣襟,说,别去了,我不用那个东西。
土匪虽然人多,但没有重武器,攻了半天也没攻进来。有人找来梯子,刚爬到墙头,就被一梭子子弹打落下去,后面的再也不敢上来了。傍晚时分,团政委带着一个营赶来营救,对着土匪聚集的地方打了几发炮弹。爆炸声一响,土匪便轰的一下子散了,向四面八方的深山密林里奔逃。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除了伤的死的,一个人影都不见了。你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刚刚还啸聚着密密麻麻的土匪。
入夜,远远近近的大山里传来枪响。每座山上都驻有我们的战士,一个山顶一个班,有机枪、山炮。一个镇子一个排,一个村子一个班,专门和土匪打游击战。那些枪声响起,说明跑进山里的土匪碰见了我们的小队伍。
在挂有“自新登记处”牌子的屋里,团政委审问抓到的俘虏。他问一个俘虏,你们为什么总喊着杀北方佬?俘虏说,北方佬要占俺们的地盘。政委说,现在,咱们都是一个国家,不存在谁占谁的地盘。来来来,拿一张中国地图来,让他看看。
政委指着地图下方,说,你看看,这是广西。再往上,还有湖南、河南、山东、河北,中国大了去啦!你看看,这位同志是从东北来的。你看看,东北在哪儿呢?
政委指着站在屋里的树生,对俘虏说,这位同志的老家冬天河面上要结几尺厚的冰,尿撒出来落到地上就结冰,这个,你见过吗?
那个俘虏问,那东北人还是中国人吗?
政委哭笑不得,说,让这位同志给你写几个中国字,看看他是不是中国人。
树生说,当年,俺们抗联打鬼子的时候,我的老班长专门送了我一张中国地图,为的就是让我不要忘了,东北人是中国人!
十二
审问俘虏得知,土匪的这次暴动不仅仅要包围这个镇子,五十里外的另一个镇子也在计划里。那个镇子电话不通,而且只驻守了一个排,还有十几名刚到的南下干部。团政委决定,连夜带队去增援。王大心和树生参加了增援队伍,霓云和小美留了下来。
这里的山都是馒头山,和北方连绵不绝的大山不一样。就像在平原上用碗扣出来的一个一个馒头,这个山和那个山之间并不连接在一起。你要是想到另一座山上去,就必须下到山下,再上山。而在北方,比方在兴安岭,只需从山脊上就过去了。山下是夏天,山上是冬天,刚才还浑身是汗,过了山腰就越走越冷,到了山顶便打起哆嗦来了。
打过暗号,山顶上的小队伍就知道是自己人来了。树生上去一看,蹲在山上的日子也苦得很。每人一块一米见方的黄色油布,睡觉时铺在身下,下雨时遮在头顶。出河南时发的那套薄棉袄棉裤,过湖北时因为天气太热,换成了单衣。现在到了山上,就不行了,晚上得两个人抱在一块儿取暖才睡得着。最难的是吃的,晚上不能动明火,白天不能冒烟,还时常断粮,断了粮就得吃野果子。剿匪队伍被袭击最多的,就是下山买粮食的后勤人员。到了集市,你看着人群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可只要稍微放松了警惕,就可能有人向你打黑枪。土匪打完枪往人堆里一钻,就没影了。
临下山的时候,树生和山上的战友拥抱告别。他们的身上、脸上、头发湿漉漉的,浑身冰凉。他们说,山上啥都不好,只有一点好,清静,看看风景,这一天就过去了。团政委跟他们握了握手,说,我知道你们苦、你们难,可也要想到,土匪们更苦更难。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困住,让他们无处可藏。把土匪最后一点油水儿耗干,咱们就胜利了。加油啊!我的好同志们。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王大心说,这是咱们师的侦察参谋,在大别山里打了十几年游击,想想,那得多苦。大心,给大伙儿说几句吧。王大心道,在大山里打游击,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两个字,坚持!你吃野果子是坚持,睡草丛是坚持,哪怕渴得饿得只能在山里躺一天,也是坚持。谁坚持到底,谁胜利!
凌晨时到达镇子。夹山的土路上灰蒙蒙的,飘着水汽,泛着淡蓝色的微光。一片寂静,偶尔看到有几个老百姓,见了部队马上躲进路两边的草房或木楼里面,关上门和窗子,从缝隙里向外看。离那个排的驻地近了,街上丢着砸坏的步枪零件,撕碎的旗子,还有帽子、鞋子、挎包。不远处,路边立着三个用刚砍下来的白茬树干钉成的大十字架,上面用封棺材用的铁钉子钉着解放军战士。他们肚子和胸膛被割开了,血把腰部以下的军装浸透了,呈黑红色。再仔细看去,他们的头抬着,一枚铁钉从额头中心处钉了进去,牢牢钉在树干上。
进了院子,还有未熄的火苗,铜印章和文件纸张散了一地。到处躺着尸体,有解放军战士的,还有南下干部的。尤其是那些穿着便装的南下干部,男的上衣敞着,胸口处切开一条很大的口子,还有带血的手印。女的下身捅进去很粗的木棍,身子下的青草浸在浓红色的血水里。
正在收拾现场,从院门口一瘸一拐走进来三个人,血迹斑斑。一个是解放军战士,另两个看样子是地方干部。团政委把他们三个让进屋里,那个解放军战士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咬着牙说道,三排就我一个跑出来了,给我们报仇啊!一个地方干部说,我们三个人跑进山才活下来。昨夜啊!惨啊!
沉默了一会儿,团政委说,要不,你们先跟我们走吧,等情况好了再回来。那个地方干部疲惫地摇摇头,说,我们做地方工作的,是到了这儿,死在这儿,埋在这儿,没有说遇到危险就抬屁股走人的。给我们补三支枪、三百发子弹,我们还要在这儿干下去。团政委眼睛湿了,说,好样的!还有什么要求吗?那人说,你们能不能下午再走,让我们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白天?
王大心低着头,踱到院子外面。大门对面的二层木楼下,坐着一个人。这四周围空空旷旷阴阴森森的,冷不丁看见一个活人在那里,倒十分古怪。他走過去,见这人坐在一只竹凳上,脸朝着天,嘴张着,嘴角有口水流下来。他的眼睛处是两个红色的洞,没有眼珠,伤口也未完全愈合。王大心认出了这个人。他是一个多月前抓住的土匪。关押期间,他把自己的眼睛抠瞎了,对审查干部说,你们就把我放了吧。看看我,眼珠子都没了,回去也干不成土匪了。说这话时,他满脸的血,由不得人不信。
王大心问,昨晚听见枪声了吗?那人说,响了一夜,也杀了一夜人。王大心问,那你怎么还在这儿?那人说,我不能走,我一走,他们要杀我一族。我只能坐这儿,对面院子里来了多少人,过了多少车,我都得告诉他们。不说的话,他们还要杀我一族。
王大心拔出枪,顶在他的脑袋上,说,知道我是谁吗?那人说,知道,你是解放军,来报仇的。王大心道,说实话,他们去哪儿了?那人说,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在北边的一座山上,那山上有个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上有个洞,只有顺着藤才能下到洞里。多了我也不知道。王大心绕过他,进了木楼。在阴面窗户口处,横着一根竹竿,上面用麻绳吊着十来颗拳头大小的心脏。他一阵眩晕,猛地冲出来,再次用枪顶住那人的脑袋,问,这心是什么人的!那人平静地答道,都是对面院子里的。不是我干的,是他们放在我这儿的。我要是不让他们放,他们要杀我一族。我没有办法。
不久,解放军进行了一次对土匪的清剿。大约有上万名军人和动员来的老百姓包围了瞎子说的那座山,三五米一个人,拉着网向山顶搜去。王大心带着侦察连,用绳索吊到洞口,向里面扔了几颗手榴弹,趁着烟雾未散,冲了进去。打死十几个土匪,抓住了三名俘虏,但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头子杨五郎却从山洞尽头的隧道跑掉了。连续围了七天,杨五郎饿急了,派人下山找吃的,被解放军抓住,问出了藏身之处,才把他抓住。那一次,王大心受伤了,右臂被土枪打出来的铁砂击中了。他说,当时,胳膊就像被棍子抡了一下似的,不是特别疼,但不能动弹了。他受过很多次伤,有经验,知道这时不能逞能,赶紧靠在一边,用包扎带把伤口捆住。他说,流了血必须及时止血,很多人都是因为轻伤不注意,结果流血过多牺牲了。
霓云也参加了那次大搜剿。下午时分,她身边的人大喊,这儿有一个国民党军官!于是,众人都向那个方向冲了过去。扒开草丛,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躺在那儿,不过已经死了。后来,有俘虏指认,这人竟是桂系的一个军长。有人说他是饿死的,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抬走他的尸体时,霓云看见他身边的草丛里散落了几十根金条,沾满了泥水。从那以后,霓云就对金银一类的贵重物品,比方说银圆、首饰等等特别反感,从不把它们带在身上,若必须带现金,也只带很少几张。
又过了段日子,部队组织了公审大会,那天正是集日。县城城门楼子下面的灰墙上,贴了整整一面墙的白色布告,每张布告上面写着土匪的名字,盖着鲜红色的大印。人山人海,讲话声、叫喊声、口号声震得大地颤动,以至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到处树立着红旗,让你觉得一切都是红色的。土匪被五花大绑,后背插着纸牌,写着名字,打着鲜红色的叉。公审之后,响起了枪声。杨五郎挺着身不跪,被政治部主任一脚踹在地上,跪下了。
那一天实在是太震撼了,给小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他古稀之年依然记得所有的细节。他想,那一天也肯定给方圆几十里上百里大山里的土匪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
十三
不久,部队到达了海边。成百上千没见过大海的解放军战士呐喊着欢笑着向海水里冲去。小美拉着霓云的手,踏着白色沙滩,在拥挤的人群中忐忑不安地向前走。终于,他看见了。远方,有一条白色的线,上下都是蓝色的。海的蓝色和天的蓝色一样宽广无边,让人心生震撼。遥远的海面上有细碎的刺眼银光,银光之中寂静地漂着几片叶子大小的渔船。两个人一直向海里走,直到海水把大腿以下的裤子都打湿了。小美闭上眼,海风是热的,柔软地轻抚着脸庞。海水轻轻摇晃,像婴儿的摇篮一般。
他一下子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白色鸟儿,飞进了碧空里。头顶是蓝天,身下是大海,风边是呼呼的风声,不远处有薄薄的云彩。浑身轻飘飘的,被高空里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睛。隐约看到身下的大地,在海中越来越小,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天空一阵晃动,有人把他推醒了。小美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霓云腿上,躺在岸边沙滩上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还打仗吗?咱们要去哪儿呀……
原载《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原刊责编 鄢 莉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战争与近现代中国的历史命运
西 元
近些年,出于对自己战争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反思,我写了几篇关于战争与近现代中国历史命运的文章。我试着论述这样一个观点:战争塑造了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如果平心静气地观察自中英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战争历史,当知此一观点并非沙滩上的建筑。我也注意到,从事人文学研究的学者汪晖、贺桂梅等也都写有相关论题的文章。所以,我觉得从战争这个角度来观察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命运确有相当大的发掘空间,无论是从理论研究上,还是从文学创作上。
《南下》这个中篇小说是我在此一指导思想下进行文学创作的一个成果。承蒙厚爱,编辑老师们给予了热情的鼓励,让我意外而又惊喜。细细想来,大概原因如下:一是有着扎实的历史细节。这三五年以来,我越来越意识到,要写好战争历史题材小说,仅仅依靠才气、想象以及语言是远远不够的。没有扎实的历史细节,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因此,在一个作品背后,需要成百上千倍的历史资料作为支撑。历史当中那些非常坚硬的东西,都是通过历史细节来呈现的。所以必得如此,写出来的战争历史小说才能给人带来震撼。二是有着自己的历史眼光。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说了一个观点:战争的胜利是所有人意志的合力。《三国演义》开篇一句话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觉得,一部历史题材文学作品必得有这样一个来自作者内心体察,而又很有智慧、很有力量的观点。这样一个观点方使得一部历史题材文学作品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而且经得起时光的淘洗。我也壮着胆子在《南下》这部中篇小说中提出了一个观点,这个观点来自我对那段战争历史的理解。三是有着我心爱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都是些小人物,在正史中绝对查不到。可也正因如此,他们寄托着我的爱恨情愁。他们穿梭于坚硬的历史当中,带着我去见识历史的山川河流、鸟语花香、世外桃源。也正因为他们是我心爱的人物,所以,他们的一言一行也都出于我对良心的拷问。
西元,男,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
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
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
现为文学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
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 “茅盾文学新人奖”、
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