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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形绳索

2021-08-27向迅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向迅

盛夏之日,苹果树茂密的枝叶间,已挂满拳头般大小的果子。

我们的眼睛穿过椭圆形的叶子,在果子上长久停留。眼睛里长出雪亮的牙齿,牙齿间溢出苹果翠绿的汁液,汁液溢向舌尖。短短的几年时间,眼睛越来越多。祖父和祖母生有七个儿子。他们要掰着手指头,才能把孙子孙女数清楚。

金屬的烈焰在天空熊熊燃烧,斑斓绚丽的花朵在阴影里兀自发光。我假装在苹果园附近玩耍。一条头冠迷人的毒蛇在池塘里游泳,它的皮肤布满密密麻麻的暗红斑纹,如同噩梦,闪着光。我想起森林里的毒蘑菇。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大人们总是禁止我们靠近。“最漂亮的蘑菇,有毒。”他们总是这样叮嘱我们。

整个村子被遗弃。金属的烈焰将人们赶进梦境的深渊。只有我们家的那条黄狗,躺在长廊上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它吐出的那条舌头,又大又红。那个时刻,我想把它的舌头扯出来,挂在它的脖子上。它喘着粗气,毛茸茸的肚子起起伏伏,我想踢破它的肚子。我还没有学会大人们故事中的催眠术,不能让它打起呼噜。

苹果树已成精,它向我扔来一条光芒四射的绳索。我忘记了那条头冠迷人的毒蛇,忘记了那条不怀好意的狗,也忘记了跳动的心。它们跳出我的身体,跌落到草丛中。我顺着那条光芒四射的绳索,神情恍惚地越过吐着火舌的荨麻,越过会在夜晚变成一条条小狗的狗尾巴草,越过一眼泉水,来到了苹果树下。

我仰着头,大大小小的果子高悬于夏日明亮的天空,像夜间缀满天鹅绒幕布的硕大星星。天空开始旋转,苹果树开始旋转,果子开始旋转,我开始旋转,我额头上的汗珠开始旋转,我的胃开始旋转,我被一阵晕眩袭击,无数颗星星在我额头上方一闪而逝。直到那只冒汗的手,像在梦境中触摸到冰块一样,触摸到一个透明轻盈的苹果。那个真实而又虚幻的苹果,让我和万物停止旋转。

我的口袋里装满青涩的苹果,还有像鱼一样蹦跳的心跳。在烈日的炙烤下,我埋头往幻想中的阴影奔去,却在池塘边猝不及防地撞上祖父笑眯眯的脸。

祖父站在烈焰下,望着我手中发光的苹果,狐狸一样咧着嘴微笑。一个苹果,因为过于紧张,滚落到茂密的水草丛中。

我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烫、沸腾。捧着苹果的双手,也开始发烫、沸腾。汗珠开始从沸腾的皮肤下面冒出来。它们从睫毛上滚进眼球,祖父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一团幻影。它们顺着脸颊滚进嘴唇,通过味蕾向上颚扩散的咸味令人作呕。

我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的时候,祖父消失了。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脸,颧骨突出的脸,山羊的脸。他的左脸颊,耳朵前方,长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像一只苍蝇叮在那里。接着是他的背影,消失于夏日那条冒着白烟的泥土路上。最后是他蹬着一双棕色凉鞋的脚,消失于路边的草丛。它们在泥土路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只有下雨的时候,那些脚印才从地底下生长出来。像蘑菇。

回到家中,谁也没有发现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我猫手猫脚地将光芒渐渐黯淡下来的苹果藏到一格抽屉里。那个油漆褪尽的抽屉,是姨妈给母亲置办的嫁妆。苹果诱人的芬芳,被储存到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当它们在那一格抽屉里来回滚动的时候,那股诱人的芬芳,也跟着来回滚动。苹果的芬芳,是圆形的。

苹果还很坚硬。咔嚓一声咬下去,一排齿痕醒目地留在果肉上。牙齿开始发酸,酸得立即就要掉落。苹果籽还是米白色的,如果不小心将它们咬碎,就会有熟悉的苦味被舌尖回忆起——母亲不想再让我吃奶,偷偷往她的乳房上涂满亮黄色的胆汁。如果不小心吞下去,就会有一棵苹果树从嘴唇里或耳朵里钻出来。

抽屉很快就空了。

我和堂弟堂妹假装在苹果园附近玩耍。这一天,我们没有看见头冠迷人的毒蛇在池塘里游泳。我们家的黄狗也不知去向。除了聒噪不休的蝉鸣,村子好像空无一人。可是我们刚刚爬上苹果树,祖父巨人般的身影就出现在池塘边。怒火在他瘦削的脸上熊熊燃烧,骂声在苹果园里回旋。

我的脑袋里嗡嗡响。它变成了一只蜂桶。我们颤巍巍地站立在苹果树脆弱的枝丫里,忘记了苹果树的存在,也忘记了苹果的存在,虽然它们就悬垂于我们触手可及的头顶。我们滚烫的脸颊和狂跳不已的心脏,一起接受烈日的炙烤。

祖父绿色的双眼喷吐出骇人的火焰,僵硬的双手在胸前狂怒地挥舞。“我要打死你们!一群短命鬼。”祖父冲我们嚷道。他的牙齿变得又长又尖,他变形的脸,布满了闪电和雷霆。我们这时才像受惊的青蛙,扑通——扑通——纷纷跳进苹果树下的魔芋林里,干燥的阴影将我们吞进巨大的肚子里。

我们躲在阴影的肚子里,咬碎呼吸,像咬碎胆汁一样苦的苹果籽。巨大的心跳声在干燥温热的泥土上像皮球一样跳跃,最终碰撞到一起,堆积到一起。

我们的口袋里装满恐惧,恐惧令我们全身发冷。遥远的冬天提前到来了,我们颤抖着等待死神的降临。我们从未见过它,希望它像春天的苹果花一样美丽。那雾一样的苹果花,雪一样的苹果花,我们从未留意的苹果花。

死神没有降临,祖母降临了。她的黑布鞋水蛇一样游到我们面前。她冰凉而粗糙的手,散发着肥皂香味的手,把我们从窒息的阴影里救出。我们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晃荡着无数金币的水面。有点晕眩。她还往我们潮湿而僵硬的手中,塞进两个透明的苹果。她顺手从苹果树上摘下的。

祖母挽得完美无瑕的发髻上,别着一只黑色发卡。一枝抽象的梅花,爬行在她不再乌黑油亮的头发上。从苹果树枝叶间漏下来的一缕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闪闪发光。靛蓝底碎花衬衣,穿在一阵风的身上。祖母就要飞起来。

祖父仍站在原地,骂骂咧咧,燃烧在脸上的怒火直到黄昏时分才熄灭。

祖父漫长的一生,都与怒火为伍。

祖母在园子里忙碌。撅着生养了七个儿子的屁股。

园子里长满了比祖母还要高的苎麻。苎麻宽大的叶子连缀在一起,叶子上让人发痒的绒毛连缀在一起。祖母手持刃口雪亮的镰刀,把苎麻灰色的皮剥下来,抽成柔软的细丝,晒干,绾成一团,放到针线篮里。总有要用的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祖母应该拥有一架纺车。

园子北边生长着一棵并不存在的石榴树。它在五月吐出火焰般的花朵,在十月结出碗口大的石榴。我们从未见过那么大个儿的石榴。饱满多汁的石榴籽,沿着记忆的绳索,在父亲的唇齿之间爆裂。时间酿成的甜酒,在他的舌尖弥漫。

向我们描述这一切时,父亲下巴上爬满一圈胡须的脸,笼罩于往事的光晕之中。他瘦削的、日后将在一个雨天摔碎的下巴,像是从往事里浮出来的一块岩石。

西边的悬崖上生有一丛波斯菊,村子里唯一的一丛,镇子上唯一的一丛。到时间了,它就在悬崖上燃烧起来。我猜,它褐色的茎秆里面,藏着一面流动的时间之钟。不然,它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花呢?它为什么不是三月开花,而选择了九月?我远远地望着它,就像望着一个用九种颜色的花瓣精心编织的梦幻。

我被禁止靠近。我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伸向它。

离波斯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丛结香。我们不这样叫,我们称它们为梦花树。它们总是先开花,然后才长出密不透风、柔软而又脆弱的绿叶。它们的枝条韧性十足。用梦花树的枝条绾一个结,同时许一个愿,便可以梦想成真。祖母说。

祖父送给了我一株梦花树。我把它栽到花园里。第二年春天,它就开花了。现在,它还在开花。它从未忘记这件事情。而我早已忘记当初许了一个什么愿。

祖母还在园子里忙碌,撅着生养了七个儿子的屁股。

她有时会跟种在园子里的苎麻说话,也会跟其他什么植物说话。听起来像是喃喃自语。祖母总喜欢喃喃自语,天底下所有的祖母好像都喜欢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们爬满皱纹的口腔蠕动着,爬满死皮的嘴唇喃喃翕动着,像是念经。可祖母并不信佛。她只是在咒骂他人时,才会频频提到菩萨。

有一天,祖母一边在园子里握着锄头干活,一边以一种奇怪的唱腔高声歌唱:天上的大菩萨耶,天上的小菩萨耶……我和哥哥在森林里放羊,竖着耳朵,辨认出了从祖母口中溜出来的咒语。她是在咒骂我们。

我们被突然而至的恐惧驱赶到更远的地方。

园子入口处悬着一条弧形绳索,上面晾着好多条床单。鹅黄色床单,亚麻色床单,青花瓷床单,竖条纹床单……祖母中午晾上去的。她一个上午都蹲在溪边,握着一只棒槌,啪啪啪地捶打浸水的床单。现在,它们在风中鼓荡,像是要挣脱绳索,载着村子飞起来。村子里浮动着肥皂的清香,村子被一条条床单覆盖。

那个时候,祖母和祖父还住在祖宅里,没有结婚的叔叔们也跟他们住在一起。那几间房子,又黑又小。窗子是六边形的木格窗,窗子下边的石块上雕刻着牡丹花,那些雍容华贵的花朵永不凋谢。窗户后边是一个天井,下雨的时候,所有的雨水都汇集到天井里。“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这样说。

我在祖母祖父的卧室睡过一晚。祖母抱着我。

祖母的乳房已经松弛,坍塌,像两条去皮的冬瓜垂挂在胸前。正是在那张吱吱嘎嘎作响的木床上,祖母在二十年间,先后孕育并生下了七个儿子。祖母的腹部,一次又一次像丘陵一样隆起,像天空一样隆起,直至它精疲力竭。

有时我想,如果她的七个儿子同时出生,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鼓励生育的年代,每一对新婚夫妇,都希望多生几个儿子。“儿子多,好打架,不受外人欺负。”他们总是这样笑着说。母亲也曾这样笑着说,当着我和父亲的面。祖母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村子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生育过七个儿子的母亲。祖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因为这件事而引起一片啧啧声。

祖母的母亲,是祖父的姑姑。祖母是祖父的表妹。他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年之后,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祖母去世以后,她的一个儿子说,他们竟然没有生下一个长猪尾巴的孩子或一个傻子,真是菩萨保佑。

祖母还在园子里忙碌,撅着生养了七个儿子的屁股。

园子里总是有着干不完的事情。那些事情像杂草一样,从园子里没完没了地冒出来,纠缠着祖母的腿脚和双手,纠缠着她的眼睛和鼻子,纠缠着她的嘴巴和耳朵。忙完了春天的事情,秋天的又来了。即使是冬天,照样也有事情要干。

祖母的一生,就耗费在园子里。

我們最初住在几间泥巴房子里,用石头和泥巴盖起来的房子。父亲说,那是他和叔叔们盖起来的。父亲说,那一年他十七岁。

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我不是祖父,也不是祖母。我没有见过他的十七岁。我所能见到的年龄最小的父亲,是在一帧黑白登记照片上。但照片上的他肯定不止十七岁,虽然那时他还没有遇见我们的母亲。他微微豁着嘴唇,侧视镜头,白衬衫和灰色中山装的衣领扣着脖子,中山装第一颗纽扣下方有一个黑色小洞。

我惊讶于父亲的英俊,可是我没有继承到他的身高和英俊,哥哥也没有。在我们的身体里,父亲的基因被母亲的基因打败。我们的外貌特征和性格,都像母亲。想起这件事,我们就会保持沉默。我们都在想象另外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让我们更加沉默。我们沉默,是因为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们在这几间泥巴房子里住了好几年。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我们搬到了新房子里。奇怪的是,我仍然对那三年间的生活持有部分记忆。我一直以为,自己能追溯到的最早的记忆,至少得从五岁开始。可并不是这样。

我记得厨房里黑乎乎的墙壁和横梁,就像被黑色的油漆漆过一般。记得镶嵌在屋顶的两匹亮瓦,两只长方形的眼睛,从天上望着我,像白雪一样刺眼。雨天的时候,它们会止不住地流泪。记得水快烧开时,水壶的圆肚子会咕噜咕噜地鸣叫,像有几个鸡蛋在里面滚来滚去。不一会儿,它嘟囔嘴巴吹响尖利的哨子。

一个家人不知去向的日子,闪电拎着冰冷的刀子划过大地,我孤零零地坐在挂着一把锁的门前,颤抖的身体里装满恐惧。叔叔送给我一把高粱秸秆。我用牙齿咬开高粱秸秆锋利的壳,咀嚼藏在瓤里的甜。我的嘴唇被划开一道口子。我的一根手指,也被划开一道口子。秸秆上沾着淡淡的血迹。

一个雨天,我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左手拿着一颗捡来的鞭炮,右手用一根火柴点燃引子,砰——鞭炮在我的左手中爆炸。我受到惊吓的左手在一阵战栗中失去知觉,大拇指的半块指甲不翼而飞。过了好一会儿,钻心的疼,才在大拇指和食指发黄的指肚上燃烧。我咬住嘴唇,蹲到地上,不让哭声溜出来。

我甚至隐隐记得床褥的潮湿,挂在床头上方的草席,雨脚敲打牛毛毡屋顶发出的响声,哥哥半夜在夜壶里撒尿的声音,但是我不记得我睡在哪个房间,又是跟谁睡在一起,不记得家人的面孔,也不记得他们的声音。他们都像影子,无声无息地在我的记忆里游走。他们都像影子,让我拼命想象他们。

隔壁住着三叔一家。隔壁的隔壁,住着祖父祖母。祖父家的隔壁,住着祖父的哥哥与弟弟。他们的房子勾连在一起,祖父家的房子与他哥哥家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也与他弟弟家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他们还共用一个天井,用光滑漂亮的石板铺成的天井。祖父的弟弟曾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挖出一只翡翠手镯。

我们家和三叔家也共用一面墙壁,还共用一个地面坑坑洼洼的堂屋,一个贴着领袖像和春联的香火台,一个从来没有装上大门的门框,一条在雨天总是会被淋湿的檐廊,一个长满了车前草、蒲公英、婆婆纳、灯笼花、蓟草和鹅儿肠的院子。生机勃勃的院子。荒凉的院子。三婶喂养的鸡群,总把头冠埋进杂草间。只有生蛋后,母鸡才昂首挺胸地在院子里奔走邀功——“个个大——个个大——”

檐廊上坐着一副巨大的石磨。磨盘比牛的肚子还要大,磨扇比牛的肚子还要圆,活像一尊弥勒佛。邻居们都来这里磨玉米,他们扛着一袋袋玉米到来的时候,院子里燃烧起快活的气氛,像是过节。两个男人双手紧握光滑发亮的磨杵,推动沉重的石磨,女人往石磨黑乌乌的眼睛里喂玉米。石磨开始吱嘎作响。

吊在磨杵上方的绳索,开始吱嘎作响。时间之轴,开始吱嘎作响。

整个村子,开始吱嘎作响。

二楼的窗子边上挂着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每天上午八点,那只木匣子就呲呲呲地叫起来。有人开始在里边说话,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他们的声音总是交替出现。谁也不认识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他们躲在木匣子里,从不露面。他们的工作,就是呜哩哇啦地说话。

没有人关心他们说些什么。人们唯一关心的是整点报时。每次敲响报时的预备钟时,他们就会把手中正在忙活的事情停下来。他们齐刷刷地望着那只木匣子,竖着耳朵,张着嘴巴,等着报时。好像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等着报时。

时间被囚禁在木匣子里。

我们搬到新房子后,父亲认识了一位广播站的播音员。父亲受雇于他,开始在雨天做木匣子。漂亮的木匣子,能说话的木匣子,能整点报时的木匣子。它们被挂在镇子上其他人家的墙壁上,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个漂亮的木匣子。

“十块钱一个。”父亲站在煤油灯前,一边蘸着唾沫数钞票,一边对母亲说。

父亲巨大的身躯,占据了整个房间。他的两条大腿斜长在地上,胸部以下的部分,比一整面墙壁还要宽阔,那么大的一颗脑袋在黑色的楼板上晃动,两只粗壮的手臂,在另外两面墙壁上爬行。房间太小了,父亲只能把自己折叠起来。

母亲站在父亲旁边,我们看不见她。她被父亲的影子覆盖。

母亲的一生,都被父亲的影子覆盖。

祖父在水井里挑水。他的脸和上半身倒映在水面。木桶张开嘴巴像马一样咕噜咕噜饮水时,祖父的脸开始融化,一圈圈漾开,然后消失。他提起木桶时,他消失的脸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他往回走时,冒着热气的水在木桶里晃荡,碎裂的天空在木桶里晃荡,他的倒影在木桶里晃荡。可它们仍然没有离开木桶。

我站在池塘边,远远地望着祖父穿过我们家的院子。他的背有点驼,头发却还是一团乌黑,见不到一根白发。他的脚步一颠一颤的,像跳舞,更像是身后有一条恶狗紧追着他。我站在池塘边,看着一只膨胀的木桶朝我的眼睛撞过来。我把池塘里的那块镜子扔到一边。我准备镶嵌到窗户上的镜子。它闪烁着寒光。

“到我们家玩去。”那只木桶在我面前旋转,祖父在木桶后笑眯眯地向我发出邀请。他左脸颊上的那颗黑痣,格外醒目。我的双脚违背母亲的叮嘱,朝祖父家走去。玻璃般的水聲在我身后晃荡,祖父微微的喘息声在我身后晃荡,祖父沉重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晃荡。我还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从祖父的身体里传来。

祖母端着一只果盘,踱进厨房。果盘里有一条长胡须的蓝鲤鱼游动。它从不喝水,也从不睡觉,眼睛眨来眨去,摆动着尾巴。祖母弯下腰,揭开一只陶瓮的盖子。她胳膊肘以下的部分,被陶瓮深不见底的肚子吞没。手肘重新出现在她身上的时候,果盘里多出一样东西——用烤焦的麦芽糖和玉米花混合而成的一种零食。

麦芽糖的甜味属于我,玉米花的香味属于我,它们让我的手显得很小很小。但盘子还是祖母的,那条鲤鱼还是属于祖母的。祖母从未想过要将它从果盘里捉起来,扔到油锅里。祖母的一生可能都没有吃过鱼。想象她慢吞吞捋鱼刺的样子,就显得特别滑稽。她嘴角鱼鳞般繁衍的皱纹,比老猫翘起来的银胡须还要多。

这天是农历大年初一,人们都喜欢清晨有一个男孩子到家里做客。送财童子来啦,他们喜笑颜开。如果是女孩子,他们的脸上就像打了一层霜。这一天,女孩子都被禁足,哪儿也不允许去。“你若去了,人家会不欢喜的。”母亲们总是这样叮嘱女儿。她们早已忘记,她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这一天有多想出门。

回家后,母亲没有责备我,尽管我的嘴角和手中都还沾着麦芽糖的甜味和玉米花的香味。这一天可以是一个例外。这一天之后,我的特权就被没收了。父亲和祖父不说话,母亲和祖母不说话。他们在村子里碰到了,都把脸扭向一边。

祖父和祖母都不爱父亲。父亲和母亲结婚后,仅仅分到一筐土豆和很少很少的玉米。如果不是外婆和姨妈接济,他们很难熬过那个冬天。河谷地带的冬天又漫长又寒冷。如果不是外婆接济他们的高粱米暖和他们的胃,就不会有我们兄弟了。粗糙的高粱米,香喷喷的高粱米,让母亲有力气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祖父和祖母都不爱父亲。雨季的一个清晨,在一起争吵事件中,父亲被他最小的弟弟打倒在地。从玉米地里赶回来的祖父,从墙角抄起棍棒,扬言要打死父亲。从玉米地里赶回来的祖母,像一头发疯的母兽,在围观的人群面前捶胸顿足,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父亲。她发白的舌苔上长满可怕的荆棘。

这个雨季的清晨,父亲躺在地上,因为疼痛、伤心和屈辱,蜷缩成一团。他像一个失聪者,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的脚,远远地踢踏着。他们的手,戳着他的鼻子。他们的脸,扭曲变形。父亲被彻底激怒。冲回家,坐在磨刀石前沉默地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他在逐渐变得雪亮的刃口上,照见了自己陌生的脸。

祖父和祖母都不爱父亲。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祖父来到我们家院子,请父亲到他们家商量一件事情。母亲从祖父阴沉的脸上嗅到危险的气息,阻止父亲,却没有成功。激烈的争吵声和打斗声随即从我们住过的那几间泥巴房子里传来。

夜晚巨大的胃,不安地痉挛着。它被父亲压抑的抽噎声填满。他耸动着的胸部,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我们躺在黑暗中,不敢翻身,不敢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们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上午,祖父在一片狗吠声中踱进父亲的卧室,手里拿着来历不明的药丸。父亲拒绝了祖父的问候与药丸。他昨晚怄得抓破了一条床单,母亲说。整个枕头都被泪珠子湿透了,母亲继续说。祖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祖父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我们都不欢迎他。假仁假义,假慈悲。我们冲着他的背影说。

祖父和祖母都不爱父亲。祖父把闪烁着寒光的锄头高举过头顶,发疯似的挖掘我们家的院子,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迸射出火花。祖父是一个疯子。祖母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撒泼,呜呜呜地哭泣。祖母是一个疯子。我们都离开房间,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祖母停止哭泣。她的表演,需要观众。

祖父和祖母都不爱父亲。我和父亲从镇上回来,祖父正在猪圈门口忙碌。祖母喂养的母猪刚刚生了一窝小猪仔。祖父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远远地冲我们说,回来了呀。父亲愕然地点点头。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把脖子伸进黑黝黝的猪圈。他的脸埋没在阴影里。你爷爷刚刚把我认成你三叔了。父亲说。

父亲的一生,像个孤儿。

两间漂亮的新房子,蘑菇一样,从那两间祖宅外边的空地上冒出来。祖父和祖母盖的新房子。他们那间黑黝黝的卧室保留着,那面结实的与别人家共用的墙壁保留着,头顶铺着黑色竹片的后廊子保留着。那是村子里最早出现的平房。

四叔要结婚了。祖父祖母和没有结婚的叔叔们,搬到了我们住过的那几间泥巴房子里。他们扫除房间里的蜘蛛网和灰尘,爬上屋顶修葺破损的牛毛毡。他们在窗子上钉上崭新的胶纸,在火炉里烧出新鲜的火苗。厨房里又飘荡出呛人的油烟味,祖母在烟雾中握着锅铲弯腰咳嗽,她臃肿的影子游荡在厨房和猪圈之间。

婚礼那天,唢呐在堂屋里奏鸣,我站在新房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高昂着脑袋在一架壁橱里翻找幻想中可能存在的宝贝。椅子滑倒了,我仰面跌落到地面。我的后脑勺撞到火炉坚硬的角,钝痛。伸手一抹,满手猩红,鲜血像西红柿的汁液。我哇哇大哭。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禁止我哭泣。三叔取来镊子和纱布,帮我包扎伤口。他是一个从未公开出诊的乡村医生。

我的后脑勺留下一道疤痕。那个地方,再也没有长出新的头发。只要触摸到这道疤痕,我就会想起这件伤心事。我的双手、双脚和大腿,都留有类似的疤痕。时间没有让它们消失。每一道疤痕,都替我记着一件不同寻常的往事。许多事情我其实早已忘记,是视觉和触觉帮我恢复了记忆。消失多年的疼痛感,总是会在记忆复苏的那个瞬间重新爬到疤痕上。但疤痕不会重新裂开。

新房卧室的壁橱里放着许多牛皮纸信封,每只信封上都贴着一枚好看的邮票。我试图将那些盖着一个邮戳的邮票撕下来,但它们粘得太紧了。信封里还装着许多帧照片,照片上的四婶很年轻。她站在陌生的地方,冲着镜头微笑。她曾在陌生的地方工作,我们把那个地方叫作县城。现在,她不得不在村子里生活。

四叔会画画,他画了厚厚的一本画册。老虎在丛林里游荡,猴子攀在树枝上,马群在奔跑,鹦鹉在唱歌。黄牛在沉默地走路,顶着一对倔强的角。狗歪着方形脑袋,摇晃着尾巴。猫咪从拐角转过头来,邪恶地盯着你。公鸡在打鸣,胸脯挺得老高。母鸡在觅食,身旁滚动着绒线球般的鸡雏。还有许许多多陌生人的肖像。

谁也不知道四叔跟谁学的画画,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沉默寡言的人总是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总是拥有许多让人惊叹的天赋。只不过,那些天赋,有时会被无视和浪费。那本画册,最终都被四婶一页一页撕下来,给堂弟擦了屁股。堂弟成年以后,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办过一个小型画展。几十幅静物画,挂在一条晾衣绳上。陌生人的肖像,陌生的陶罐,陌生的苹果,陌生的向日葵。

五叔要结婚了。在父亲和叔叔们的帮助下,他在园子西边盖了几间房子。园子已经荒芜,满园的苎麻只剩下寥寥几株。春天的时候,满天星开满园子。蝴蝶围绕小小的太阳跳舞,它们的身体那么轻盈,简直像梦一样轻盈,没有一丁点重量,看起来很不真实。而祖母和她的影子越来越臃肿。村子里的祖母都是臃肿的。

六叔要结婚了。他拆掉了三叔一家住过的那几间泥巴房子——三叔一家四口在一个夏天(也许是冬天)搬到了溪流西边的一片山坡上。他們在那里盖了几间石头房子,离我们的房子很远——他还拆掉了那个地面坑坑洼洼的堂屋,他还拆掉了许多门和窗子,他还拆掉了我们许许多多的记忆:

我曾和哥哥、堂弟躲在他们家的储物间抽烟,堂弟从他们家二楼的床铺下找到的一包香烟。香烟皱皱巴巴的,没有过滤嘴,烟丝爬满灰色霉斑。我们带着隐秘的狂喜,一边学着大人的模样从鼻孔里喷吐烟雾,一边捂着嘴巴剧烈咳嗽。

我曾和祖父在三叔一家住过的某间没有窗子的卧室同睡一床。被褥潮湿,霉菌的气味在鼻翼前游走。祖父很谨慎地打着呼噜。我整晚都没有睡着,我默默等待天亮。然而,天亮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凭着对时间的模糊记忆起床。

六叔在废墟上盖了两间新房,迎娶他美丽的新娘。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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