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背影
2021-08-27路军
路军
此刻,我驻足在辽河源一座高山前略显狭窄的山地边,青草幽深,遮掩了一些真相,灌木丛如一道道藩篱,裹住了历史的遗存。我听不见声音,那来自遥远王朝的喧嚣。我在一条杂草丛生的路径里穿越,那一幅幅雕刻精致的石像,散落着,蹲踞着,没有统一的方向。一个人在此沉睡了近千年之久,多少清晰的历史画面已经慢慢模糊,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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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辽史》,仿佛听到了历史时空匆匆穿行的脚步声,一行行的文字,犹如断章、短章,像隐晦的神秘符号,好像你在山野观景,想停下脚步细细品味,无奈,那匹飞奔的马,驮着你早已经驰骋而过。
关于窦景庸的出生年月,我还没有发现史料准确的记载,或许,在辽河源沉睡的泥土下,如果存在窦景庸的墓志铭,迷雾一定风消云散。可是,曾经盗墓者的脚印无处不在,那些迷失了方向的石羊石虎就已经告诉我们,能拿走的已经拿走了,只有这沉重寂寞的石羊石虎遗留下来,给历史深处那个模糊的背影增添了几分悲怆。
历史记载,窦景庸考中进士正是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期的清宁纪年(1056—1064)之间。其时,深受中原文化熏陶的耶律洪基,希望有一番作为。他曾颁布一份诏书: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直接向上提意见,可用的就选择,不可用的也不会怪罪。最初,百姓不大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观望犹疑,耶律洪基很不满,要求内外百官,必须各言一事,贵贱老幼,绝对直言才可。一时间,还真上来不少利民利国的建言。
历经多年文化思想的深耕,契丹文风浩荡,耶律洪基大力推行科举制,在清宁八年之间经历了三次放榜:
清宁元年(1055年),耶律洪基在清凉殿举行殿试,放进士张孝杰等44人;第二次放榜是在清宁五年(1059年),一共放梁援等151人,1060年,在辽中京第一次设置国子监;第三次在清宁八年(1062年),放进士王鼎等93人。
一代代儒学之士已经撑起契丹的巍巍大厦,他们亦是一道亮丽的中华文化风景。
在这样一种浓郁的文化氛围中,窦景庸到底参加的是哪一年的殿试呢?综合张孝杰和王鼎等年龄情况看,张孝杰年长于窦景庸,王鼎则更为年轻,《辽史》中记载窦景庸参加科举的年代只有“清宁中”,以三次放榜时间段看,大约是1059年。
这是窦景庸第一次踏进百福殿,第一次在耶律洪基的眼皮底下挥笔填词庙堂赋,希望科举及第、济世安民。在威严的殿堂里,他自然不敢随意窥看端坐在龙椅之上的耶律洪基。实际上,这时候的耶律洪基也不过区区27岁,比窦景庸大不了多少。契丹谁不知耶律洪基酷爱诗赋、书画?那些流传民间的诗歌无形中已经拉近了他与民众的距离。这庄重的历史一瞬,流淌着温暖的文化情怀与几许期待。耶律洪基是否会注意到窦景庸呢?面对此刻埋头填词作赋的士子们,他内心一定欣喜不已,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将成为社会稳定的砥柱之石,成为兼济百姓的栋梁之才。
如果以中进士的大多数人的年龄来看,窦景庸此时的年龄不会很长,在30岁左右吧。他出身于显赫的官宦之家,父亲窦振曾官居中书令,诗书礼仪的熏染,最终能参加科举制中最高的殿试,窦景庸打下的汉学功底可想而知。
窦景庸为辽中都大定府(遗址位于宁城县)人,辽中京1005年建立后,在所辖各州县开办学校,向学生传授经史等知识,朗朗书声在冀北的大地绵延回响。年少的窦景庸在学堂手不释卷,锲而不舍。缕缕晨光漫上窗棂,星星和月亮与他一起入眠。他时而沉思默想,时而操翰成章。隔窗眺望远方的太阳,他耳畔回响着父亲的谆谆教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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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景庸科举中了之后,最初的官职为秘书省校书郎,是一个藏书、编校工作职位。
辽代受中原文化影响颇深,很多人本身就有很高的文化造诣,如耶律洪基等。经过一代代的搜集与编撰出版,契丹藏书里属于中原儒学以及契丹本民族的图书典籍自然很多。显而易见,包括《周易》《诗经》《礼记》《春秋》《左传》等等在内的经史之本与众多《金刚经》在内的佛学著作,早已经沿着和平之路传到北方草原,自然还包括契丹内精通中原文化、诗文精工深厚的文学家著作,如耶律观音奴的《岁寒集》,萧孝穆的《宝老集》,耶律资忠的《西亭集》,还有耶律庶成与韩家奴等撰写的《实录》及《礼书》等等。窦景庸与数量众多的书籍打交道,无疑是幸福的一件事。
每天清晨上朝,窦景庸迈进秘书省藏书阁门内,犹如走进了广袤无垠的知识海洋。编校之外他一有空闲,则徜徉其间,阅读大量的典籍古本,在思想深处继续镌刻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契丹文化的烙印。明经才可治世,古代先贤的孝悌知勇、恭信宽敏、为政以德等智慧之水,给予他修身明理、为官理政的滋润。夜深人静,仰望星空,他心中充满了怀德济世、体恤百姓的梦想与渴望。那些诗文辞赋也是窦景庸非常喜欢的,特别是沿着和平驿路流传至北方的包括白居易在内的诗文作品。“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白居易的诗歌晓畅自然,给人以生命的启迪,常常令他回味无穷;“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如一盏明灯,时时提醒窦景庸为文莫忘民生疾苦与道义担当。
在漫步于契丹刊行的一些历史实录中,窦景庸第一次知道了契丹民族“青牛白马”的浪漫传说,神奇迷人的马盂山,蜿蜒流淌的土河水,如神秘之境令人憧憬不已。而耶律阿保机等前輩筚路蓝缕、寻求自强与发展的艰辛之路,让他感到肩膀上也压着一副沉重的担子。窦景庸不仅勤于读书,磨砺自己的思想,还与同僚一起为出版各种典籍做好编校工作。契丹禁止私人刊印书籍,耶律洪基时代,契丹出版的书籍还是有限的。《辽史·本纪二十一》中有一段记载:1061年5月,监修国史的契丹人耶律良上书,请求编次耶律洪基的《御制诗赋》,耶律洪基诗赋水平还是蛮高的,这一建议博得了耶律洪基的欢心,同意出版。窦景庸在藏书阁也见到了这本书,起卷而观,典雅韵致的诗句令人赞叹不已: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欣赏一篇篇诗赋,耶律洪基的知世之思以及沉静尔雅的情愫,无形中激发了窦景庸的理想宏愿,他期待有一天能把自己的治世之策上书耶律洪基,为民倾力。
几年时光倏忽而逝,窦景庸升为少府少监,掌管百工之技,管理从佩服、车乘制造到鞍辔、冠冕、玉器等等的制作。当他迈入少府监的漆红大门时,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事务繁杂,唯有疏密得当,精巧细致、举重若轻的心思不可,几年下来,窦景庸在四品官的位置上干得有声有色。
咸雍六年(1070年),四十不惑的窦景庸走进了南枢密院,成为重要的中枢机构的一员——枢密直学士。契丹实行“南北两制”,“南枢密院“掌文铨、部族、丁赋之政,凡契丹人民皆属焉。以其牙帐居大内之南,故名南院。”同时“掌汉人兵马之政。”(出自《辽史》)在《辽史》中仔细梳理耶律洪基前期数位曾经担任南枢密使官职的大臣,一条线索明晰于心:这地方一直延续一种良吏治世的传统,赤诚忠勇、体恤民力、谋略超群、德行冠绝的耶律仁先;学识渊博、敦厚清廉、宽徭疏滞的姚景行;笃志博学、沉毅刚勇的萧惟信。此时,枢密院的最高长官是杨绩。这个人有着“世乱则独善其身,主圣则兼济天下”的高俊情怀。
一幅幅的历史画面温暖怡人,承继枢密院先辈的美好品德,为天下苍生和社稷服务的为官理念深深扎根在窦景庸的心里。
窦景庸践行着这些人的为官之道。他协助枢密使杨绩从容练达而又沉稳细腻地处理燕云十六州广大区域内的官员选拔、赋税收缴、周济饥民、处理狱讼等等事务。有时,他马踏飞尘,穿山越岭,出入州县,为那些缺吃少穿的百姓忧心忡忡,为一些田园荒芜而焦虑万分,为不可预知的干旱、风雹等灾害侵袭而痛心。冀北的风寒酷暑不能阻挡他不知疲倦的脚步,古代先贤体恤民瘼的情怀激励着他。有时,他走进田间,与劳作的百姓倾心谈话,与州县长官商议减轻赋税、祈求降雨,稍有空闲则在会堂静下心来、宵衣旰食,书写奏章。
八年的光阴下来,窦景庸忙碌而充实,青春华发已经染成了两鬓白发,不过,他的眼睛依然透彻明亮,他的筋骨依然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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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初年(1085年),他被提拔为枢密副使、南府宰相。花甲之年的窦景庸忙碌之余,已经听到了马盂山在轻轻呼唤他。行走的灵魂需要一个栖息的地方。
窦景庸生于中京,这座依偎河边的城市,给了窦景庸少年时期温润的滋养。绵延流淌的土河(今老哈河)如旖旎安详的飘带,不管世事如何沧桑,她从远山——马盂山走来,沉静闲适、包容忍让,不急不缓地迈着自己坚定的脚步。即使洪流卷石,水落草长,她也相信生命终将归于平静。多少年少时光,窦景庸坐在河边,倾听流水声声,凝望水中郁葱而立的芦苇,一条条小舟拨动涟漪,幼小的他还读不懂那么多人生的智慧,流向远方的河水与出生的太阳交相辉映,带给他多少梦想的诗行。
他沿着土河的岸边,走了很远的路,他的眼睛,已经望见了远方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马盂山,遥想童年,谁的心中没有安放过一座远山呢?一座神奇令人向往的远山,它在远方向窦景庸招手。
离开故乡后,窦景庸初为校书郎,还不太可能有机会直接接触辽河源马盂山,官职卑微,怎么能随意而为?等到做了少府少监,他就有机会去童年时期给他留下梦幻色彩的马盂山了。耶律洪基和官员的车乘制造需要采办木料,去哪儿督办?草木葱茏、古树苍天的土河敞开怀抱。第一次随着督办人员来到那里,窦景庸少年时期曾经幻想的景象如天籁之境逐一展现在他的面前。溪水飞溅,珠圆玉润,掬一口清凉透心;绝巘古松,筋骨横绝,山峦之上,郁郁葱葱;林间鸟雀和鸣,灿然于心,空气中弥漫着草香花香泥土的清香。尘世间的所有烦恼,都在浸泡中剔除干净,只有一颗心在山谷、草原、溪涧自由飘飞。窦景庸依依难舍离开了辽河源,童年的梦幻种子已经扎进了心灵深处。
在他担任枢密直学士16年、枢密副使1年的时光里,多少次他走进马盂山的山山岭岭之间,这一时期他鲜有心思流连景色。唯有殚精竭虑,莫敢懈怠。当一些地方遭遇旱灾、雪灾等突袭,他奔赴灾区,与当地官员一同赈济灾民。公务之余,他的眼神不经意间落到了峰峦起伏的马盂山,神山不语,雾霭遮面,契丹先祖溯河而下、寻求梦想的画面清晰再现。
至于国史修撰,为了审慎起见,窦景庸以抱病之躯亲自查验一些历史细节,甚至烈马秋风中踏进马盂山等地,寻寻觅觅,在落叶飘曳的时刻,倾听历史的洪钟巨响,倾听民族弯刀斫月的艰辛跋涉,倾听先贤哲人的勤勉奉公、振臂呐喊。
公元1086年10月,窦景庸到达了他政治生涯的顶峰,升迁为知枢密院事。垂暮之年,他没有心思安享晚年,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回到自己的家中,他谋于国事,常常夙夜难眠。他向耶律洪基上书,请求减免灾害严重府县的赋税,并与其他官员提议常设救灾公署,以府库中的粟米钱帛救助各地流民与灾民,为了肃贪清廉,他向耶律洪基建议,节度使以下官员不得向宫中进献珠玩。
年逾花甲的窦景庸由于长期过度操劳国事,已经疾病缠身,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他太想喘口气歇一歇了,在大安六年(1090年)上书,请求退休。耶律洪基一听急了,窦景庸一直是砥柱之臣,这怎么行?于是,他说啥也不批准,还调窦景庸到奉圣州(今张家口市涿鹿)任武定军节度使。
窦景庸第一次担任地方官,他以抱病之躯远赴千里之外的奉圣州。11月,朔风如刀,刺骨难捱,窦景庸冒着风雪严寒,顺路去了一趟马盂山,他在寻找什么?童年沿着土河寻找远山,倾听河水翻卷水花的吟唱,为官的日子,多少盛夏霜秋、严冬阳春,他在这里寻觅先祖的脚步,聆听山谷之间回旋的音符,那巍巍山岭给了他多少力量与信念,那脉脉流水温润他多少沉静与闲适。深入州县与百姓间,让他懂得了民众内心……这一幕幕的往事涌上心头。他真的累了,在马盂山的群山之间,他想安放他的灵魂。
此地转身去,竟成诀别。在武定軍节度使任上,他犹如燃尽的火烛,一双眼睛,在繁复如麻的案头文卷头绪中滤清眉目。他做到了“审决冤滞,轻重得宜,以狱空闻”(《辽史·列传·卷二十七》)。曾经喧嚣的声浪渐渐平息,百姓的眼里闪烁着泪花。人们高呼着他的另一个名字——天地为公。
一年后,窦景庸回到了他的故乡——中京大定府,为中京留守,他拖着病弱之躯,行走着。马盂山近在咫尺,神山在远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选择落叶归根,而是像契丹王朝的很多王公贵族一样,选择马盂山作为他离开人世的最后归宿之地。
1093年,窦景庸病逝,在马盂山的群山之间,他真的听到了祖先跃马扬鞭、一路跋涉的声音,他笑了,眼角含着泪花。
历史的烟云遮掩了你的身影,遮不住你的心灵,遮不住你的精神与思想。那背影在北方的大地,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