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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

2021-08-26铁流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孩子

编者按:

1949年11月,新中国刚成立不久,著名的战地记者西蒙诺夫来到中国。他对中共指挥的60万军队战胜了国民党的80万军队感到惊奇,特地提出要到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徐州进行实地考察。当听说还有543万名民工为解放军织起了一条条强大的补给线时,他大为感叹:“这是人类战争史的一个伟大的奇迹,是真正的人民战争!”陈毅元帅说:“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著名纪实文学作家铁流的最新纪实文学作品《靠山》,全景式地呈现了革命年代尤其是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人民群众踊跃支前的动人场面。

长征前夜的故事

1934年9月30日,博古收到了共产国际的复电,同意红军主力转移。10月中旬,在中央红军即将离开苏区时,中共赣南省委在于都郊区谢家祠堂召开了一次各级干部会议,研究支援红军转移事宜,会前省委领导先请毛主席给大家说几句话。大家的目光都聚在毛泽东的脸上,苏区就这样不存在了?革命还有几分希望?中华苏维埃还能生存多久?人们都想从毛泽东宽阔的额头上找到答案。

作为苏维埃共和国主席的毛泽东心情也和大家一样沉重,红军前几次反“围剿”胜利后,中央苏区不仅更加牢固,红军队伍也日渐壮大,最后发展到了8万多人,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可如今苦心经营的中央苏区很快将不复存在。毛泽东最后说道:“同志们,此时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摆在我们面前的严峻形势大家也都看到了,为了保存我们的家底,我们必须走出去。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同志,要积极依靠群众开展斗争,大家不要怕,困难只是暂时的,当年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失败后,很多人都以为我们的革命走到了尽头,可后来我们不仅在井冈山站住了脚跟,还发展了我们的队伍。”说到这里,毛泽东停下,用力挥了一下大手,提高声音道:“请大家相信,我们是一定要回来的!”尽管毛泽东最后这句话讲得斩钉截铁,可一些人脸上还是有些茫然。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想必是每一位与会者心中的疑问。

1934年10月的一个中午,工兵营营长王耀南和政委刘子明急急来到了红三军团四师的师部。政委黄克诚看到他们,笑着说:“看你们满头大汗的。”说着,他迎上前与他们一一握手。正在军用地图前凝神沉思的洪超师长好像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招招手让大家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们马上就要向于都集结了,下一步很快就有行动,中革委给了咱们工兵营一项在于都河架桥的任务,具体情况总参作战局的人会告诉你们的,你们工兵营要先行一步,尽快赶到于都做好一切必要准备。”王耀南、刘子明起身立正,齐刷刷地说了声:“是。”黄克诚示意他们坐下:“部队准备连续用4个晚上渡河,为了便于隐蔽,每晚部队渡河后,天亮前必须把浮桥撤掉,这就意味着要反复搭桥。任务重,也有难度,你们要做好动员,要集思广益想办法。这几个月你们在山上修工事,啃了不少硬骨头,这次也不轻松。部队能不能顺利过河,全靠你们了!”

王耀南拍着胸脯说:“完不成任务拿脑袋来见!”洪超师长笑道:“你的脑袋要是没有了,将来怎么喝酒?我可不要你的脑袋!好!你们回去准备吧。”王耀南摸摸肚子说:“师长,我跟刘子明可是空着肚子来的。”黄克诚笑了:“怎么?临走了还要讹一顿饭呀?”黄克诚说完马上让警卫员去准备。王耀南见师长迟迟不说话,故意在他面前咳嗽几声。洪超师长大声道:“你不用这个样子,今天绝对没有酒,等你们任务完成了,我管你够,保险让你小子尿尿都带着一股酒味!”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工兵营赶到于都时,已是深夜,总参作战局的作战科长聂鹤亭和另外几个人早就等候在城南的赖公庙了。聂鹤亭握了握王耀南、刘子明的手说:“太阳还没落我们就过来等你们了,终于把你们等来了!”王耀南看着眼前宽阔的河面说:“这河可够宽的呀!准备在什么地方搭桥?咱们先抓紧研究一下吧。”聂鹤亭笑道:“王营长真是急脾气呀。”说完,他就直奔主题:“这次共搭5座浮桥,赖公庙附近必须有一座,这个河段不仅宽,水流还急,最硬的骨头就交给你们来啃了,同时你们还要负责勘测其他几个架桥点。今晚你们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就开始勘测。”

急行軍过后,战士们都很疲惫,大家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王耀南睡意全无,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纸上写写画画,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有亮色,他就和作战科长聂鹤亭等人赶到了于都河进行勘测。站在河边,聂鹤亭指着河底说:“昨天我们先下去探了一下,河底是沙石的。”王耀南点点头,让战士们对河道进行测量。时隔不久,于都河的有关数据摆到了大家的面前:最大水流速为每秒1.2米,水深1到3米,河最宽处是600多米。聂鹤亭看了一眼对岸,又扭头望着王耀南,问:“王营长,有把握吧?”王耀南回答:“当年我在矿井第一次搞爆破时,我父亲就这样问过我,我大声告诉他老人家,有把握!这次也是这样,我跟师长是下了保证的。”说完,他看着河面很久没有出声。聂鹤亭道:“王营长,你们主要负责在10月16日7时前完成任务,这桥必须牢固,还有炮车和骡马通过。”王耀南说:“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王耀南1911年出生在江西萍乡,祖辈以制造鞭炮为生,他的父亲以及祖父都曾是矿井里的爆破能手,王耀南自小就耳濡目染。为了生计,他10岁就跟着父亲去安源煤矿挖煤并学习爆破。1921年秋天,毛泽东去了安源煤矿,刚到那里的第二天,他就随大家下到了井下,工友们很意外,对这位身穿长衫的年轻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这时候的王耀南还没有大名,毛泽东笑吟吟地问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童工:“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呀?”王耀南抹了一把汗道:“我叫冬伢子。”毛泽东一怔,随后大笑起来:“咱们有缘分呢,你叫冬伢子,我叫石三伢子!看来咱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喽!”话音刚落,工友们放声大笑。毛泽东握着王耀南的手,给大家讲起了革命道理,王耀南瞪着一双眼睛,听得格外认真。毛泽东1922年第四次到安源时,王耀南已经成了一名儿童团员,随后参加了9月的安源煤矿工人大罢工。

王耀南性格刚烈,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从他跟着毛泽东参加秋收起义起,可谓是战功累累,但因其性格耿直,口无遮拦,曾被降职8次,后又因表现出色,屡屡获得擢升。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对王耀南评价甚高:“只要王耀南有烟抽,红军没有过不去的坡;只要王耀南有酒喝,红军没有过不去的河。”毛泽东称他为“工兵专家”。1955年9月,王耀南被授予少将军衔,成为开国将军。

工兵营营部就设在赖公庙,天刚亮,王耀南就和其他营领导站在了河边。清晨的于都河上,已经有船往来,王耀南、刘子明、聂鹤亭等人刚登上岸边的小船,船老大就摇橹了。王耀南对聂鹤亭说:“昨晚我们初步商量了一个方案,用渔船做桥座,再在上面铺上板子,浅水区就直接打桩了。”聂鹤亭说:“这样很好,咱们分头发动老百姓,让他们也助一臂之力。”摇船的是李声亮,他听了二人对话,说:“用船搭桥是个好办法,到时候我们都来。”王耀南看着李声亮说了声谢谢。李声亮道:“为了咱们穷人的事,不用谢!昨天晚上就有干部告诉我了,为你们出力我们很高兴!”

李声亮拉着王耀南他们在于都河两岸跑了大半天,累得满头大汗。王耀南对李声亮说:“大哥,你对于都河了如指掌,看看在什么地方搭桥更合适,帮着我们多参谋参谋。”李声亮撩起衣襟擦了把汗道:“王营长,我从小就泡在于都河里,就是闭上眼也能把这里上上下下走一遍。我带着你们先看一看。”李声亮沿着河岸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最后王耀南选定了搭桥的地点。傍晚时分,船缓缓靠岸,王耀南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塞给李声亮,李声亮坚决不要,他挥挥手,摇着船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搭桥前期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王耀南准备调用渔船搭桥,到时候将渔船一字排开,再在上面铺上木板。众多船家听到红军要在于都河上搭桥的消息后,无需动员,就纷纷响应。重要的是,搭浮桥需要大量的木板,王耀南派人四处寻觅。如何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把浮桥搭好?作为这次架桥总指挥员的王耀南一时心里还没有底。他决定先练练兵,于是专门选了一处水深河宽的地方搭桥。动手前,王耀南先做了动员,他大声说道:“一个个都给我瞪起眼来,这就是一场实战,谁要是关键时刻当稀泥,别怪我王耀南不客气。”大家都知道王耀南的火药脾气,一点就着。

夜幕刚至,于都县政府的几位干部和船老大李声亮就带着几十艘渔船赶了过来。王耀南一声令下,大家马上行动起来。晚上的水流比白天急了许多,让几十条船船帮对船帮地在激流中并排在一起并不是易事,艄公们虽然个个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却很难让每条船都在桥轴线上。为了不暴露目标,火把又不能点得太多,几盏马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王耀南有点急了,大声吼道:“都动动脑子!”一边的刘班长道:“营长,河这么宽,船又这么多,两边的指挥就是把嗓子喊破了大家也听不清。”王耀南点点头,指着远处的旗语兵说:“可这小旗再怎么摇,也看不清呀!”听刘班长说到马灯,一旁的李声亮不由得重复了一下,突然说:“王营长,咱们隔几条船挂上一盏马灯,看看马灯在不在一条线上就可以了!”王耀南大笑:“这个办法好!真是三个臭皮匠赶上个诸葛亮!”很快马灯挂上了,王耀南和刘子明各站一边指挥,几次调整后,木船基本上在一条线上了。接着,战士们先在几条船上铺上了木板。

聂鹤亭陪着中革委副主席周恩来赶到了搭桥现场,王耀南陪着周恩来在铺好的木板上走了几步,周恩来问:“我们要搭5座浮桥,船不够怎么办?”王耀南道:“这我们都已经有打算了,渔船我们只用在深水区做桥脚,为了避免晃动,我们加了杉杆桥桁。”周恩来伸手摇了摇杉杆,觉得很牢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那浅水区怎么办?”刘子明回答:“直接下木桩当桥脚,再铺上板子。”周恩来说:“看来你们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王耀南笑了,随后讲起了用马灯测桥的事。周恩来点点头:“渔民兄弟提的这个办法好呀!”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渔民道:“什么时候我们都离不开老百姓呀!”周恩来环视着河面,颌下的长须在微风中飘动着,远处一片沉寂。周恩来沉思片刻道:“王营长,为了不暴露目标,咱们晚上过河,天一亮就把桥撤掉。第二天晚上过河前,再把桥恢复起来。一切都越快越好,有了第一次搭桥的经验和基础,第二次应该就容易多了,可必须在快字上下功夫,要争分夺秒,还要想到国民党的飞机来了该如何应付。你们可一定要考虑周密呀,不能眉毛胡子一起抓,到时候就会乱了阵脚。”王耀南和刘子明听了,都高声答应着,王耀南說:“我们马上想想办法。”周恩来指了指王耀南的脑门:“这就对了,遇上事要用这里多想想,不能逞一时之勇,兵贵神速,数万大军是等不起的。”王耀南道:“周副主席,我们一定考虑周密,保证大军顺利渡河。”周恩来见前面都没铺上木板,就说:“我们搭这5座桥,不仅需要大量的船只,还得有大量的木板,这些你们都得提前考虑好,千万别做临时抱佛脚的事!”

周恩来四处看了看,走到哪里,都先开口问候一下战士和渔民,脸上时刻都带着微笑。王耀南看着周恩来的背影,不禁暗暗叹服他的细心。王耀南对刘子明道:“撤了桥再搭的时候只有迅速找到原点才能节省时间呀!”刘子明说:“在岸边做个记号如何?”王耀南道:“这样也行,可不如在河面上做个记号快呀。”王耀南找来各连连长开碰头会,也让李声亮和几个渔民参加,大家一时难开茅塞。连长刘幸福吸了几口烟,道:“船都撤了,接下来再去找原来的位置还不等于大海捞针?咱们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孙猴子。”王耀南火了:“你这就是废话!脑袋是用来想事的,不是用来当夜壶的!”刘幸福笑了:“营长,你可是拍着胸脯下了决心不再说粗话的。”王耀南一愣,随即把帽子往船板上一摔:“这是老子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就这样了!”大家听了,一阵大笑。王耀南摆摆手:“好了,说正事!”刘子明说:“水浅的地方,都打上了木桩,这记号很明显,可水深的地方船走了,可真不好办。”李声亮轻轻地拍着船帮,拍了几下便停下了,他说:“船离不开绳索和锚,咱们在原来的地方放上锚,在绳上挂上浮标,这样不就一目了然了吗?”王耀南拍着李声亮的肩,连声说好。

江上穿呀穿梭忙

搭桥的船只基本落实了,可还需要大量的木板和绳索,工兵营专门成立了材料征集组。早饭过后,刘子明就把征集组集合起来,说:“同志们,这桥搭起来600多米,多长的桥就要铺多长的板子。昨晚我听老表们说,这附近已经没有树可砍了,咱们只能到家家户户去征集。记住,要让老表们自愿,谁也不能强征,谁也不能违反群众纪律。我们各小组开展大比赛,看谁会动员,材料征集得多。这就像我们之前的‘扩红一样,既要数量多,又要质量好。”

县城一隅,有一个老字号的酱油铺,店主刘赞唐30多岁,为人坦荡,乐善好施,明白事理。红军一到于都,他就给红军挑去了两桶酱油,还提出让红军到家里住。工兵营的刘班长和几个人就住在他家。昨天刘班长和战士们说起木板的事,被刘赞唐听到,他思忖片刻,目光落到了自家的房门和房梁上。

这座透着客家风格的屋子建于清末,有20余间,进门两井三厅,是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刘赞唐的公爷(爷爷)对这屋子尤为看重,他告诉后辈,这刘屋一砖一瓦、一木一梁,都得爱护。刘赞唐摸着厚实的屋门,看着笔直的房梁,脸上泛着犹豫的神色,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他招来几个乡邻帮忙,先把屋门都卸了下来,有20余副,接着把几张床板掀了下来,随后他又找来一把锯子,让几个后生锯下一根房梁来,一个后生说:“这可不行,祖屋的房梁怎么敢锯下来呢?”刘赞唐道:“给红军架桥,要是祖上有灵的话,会同意的!我妹郎也是红军,更得帮助他们!”

这时候刘班长带着几个战士经过一处瓜棚,一位40多岁的汉子看到红军,就向刘班长连连招手。刘班长定睛一看,是几天前刚认识的一个赵姓瓜农,他们急忙跑了过去。刘班长问:“老表,要帮忙吗?有事尽管说!”老赵指着瓜棚说:“同志哥,帮我把这瓜棚拆了吧,门板拿去搭桥!”刘班长看看瓜棚,见上面爬满了秧子,结着大大小小的南瓜,就连忙说:“这些瓜还没长大,使不得!”老赵道:“你们搭桥要紧,顾不得那么多了!”说着挥起砍刀把秧子都砍断了。刘班长心疼得直跺脚,不停地说道:“太可惜了!”最后他挥挥手,几个战士开始动手拆瓜棚。老赵不声不响地捡了几个大瓜,说:“中午你们都到我家吃南瓜去。”

就在红三军团第四师工兵营紧锣密鼓地准备在于都河上架桥时,中央红军大部已经集结在于都待命。8.6万余人的中央红军队伍中,赣南籍的就达6万人之多。20多岁的红军战士华钦材回到叶坪乡华屋家中时,他的母亲满脸都是笑,说:“快去看看吧,你媳妇这几天就要生了。”华钦材跑到妻子身边,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不禁开怀大笑。悄悄话没说几句,同样是红军战士的弟弟华钦梁赶来告诉他,部队傍晚5点集合赶赴于都。仅43户人家的华屋,就有17位壮士成了红军,曾当过华沙区宣传部部长的华钦材,让弟弟把大家都叫到后山上去。不一会工夫,17位华氏兄弟就来到了离华屋不远的后山上。华钦材手里拿着一把铁锹,指了指地上的松树苗道:“咱们很快就要出发了,现在大家一起栽下这17棵树,每人一棵,每一棵代表着自己。等全国解放了咱们再来树下相见,一个都不能少!”

树都栽好了,一株株小青松立在了山坡上。乡亲们都来了,华钦材的母亲搀扶着临产的儿媳,17个战士和他们的家人都立在树前。华钦材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老兄弟,指着身后刚刚栽下的17棵青松高声说道:“乡亲们,我们就要走了,你们多保重。这17棵松树,就是念想,守着咱们的华屋,见松如见人!将来有一天,我们这些人谁有幸活着回来,谁就帮着照顾牺牲兄弟的父母,照看这17棵松树。”华钦材话音一落,大家齐声喊:“见松如见人!”言毕,17位红军战士都举起了右手,共同给所有的家人行了军礼。华屋人两眼含泪,华钦材的妻子哭倒在婆婆的怀里。华钦材上山的时候,带了一坛米酒和一摞碗,弟弟华钦梁把米酒一一倒在碗里,17个华氏兄弟端起碗在各自栽下的树下洒下一些酒,随后将酒一饮而尽。

多年以后,华质彬的儿子华丕恢还对1934年秋的那个夜晚记忆犹新。时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治保卫局文书的华质彬,听到军号声,看看窗外,外面是疾风骤雨。他穿上蓑衣,背起长枪,戴上妻子递过来的斗笠,就冲了出去。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孩他爸,你要记着回来,还得给咱们儿子娶媳妇。”妻子踉跄几步,滑倒在水洼中。华丕恢这年9岁,他哭喊着追出门外,可父亲很快就消失在了夜雨中。这时华丕恢还听到旁边一声喊:“下这么大的雨,快回家去吧!”华丕恢听出这是华钦材的声音。

17位华氏兄弟是冒着滂沱大雨离开家乡的。华质彬是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他们中年龄最小的是华崇宜,只有15岁。华屋的乡亲和后人记住了这17个战士临走时的嘱托:“见松如见人。”他们时常来到后山上,那17棵松树是被他们看着一年年长大的。华钦材走后第三天,他的孩子就出生了。他的妻子抱着孩子走到第一棵松树下,刚喊了一声“钦材”,泪水就簌簌落了下来:“钦材,我给你报喜了,咱们的伢子生了,是个男伢子!你可说好了,到时候要回来的!”此后,华钦材的妻子常常带着儿子华从祁到松树前站一会。有一次,华从祁一时找不到阿妈,寻到后山,见阿妈正抱着那棵松树大哭,就跑过去扯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哭。华钦材的妻子看看树,又看看儿子,抹一把眼泪说:“小崽,这棵树就是你阿爸,跪下磕头。”华从祁急忙道:“阿妈,你胡说,人家的阿爸都是活的,我的阿爸怎么能是树?”母亲一个巴掌打到华从祁脸上,又一下子抱住树,哽咽着说:“小崽,以后它就是你阿爸了。”

华钦材是在臘子口一役中牺牲的。那天下午的战斗格外激烈,一颗炮弹落在了他的身边,华钦材当即被炸得面目全非,弟弟华钦梁冲上前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连声哭喊着哥哥。华钦材嘴里不停地冒着血,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弟弟:“将来你要是能活下来,告诉你嫂子,让她改嫁。”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华钦梁没能把哥哥的话带给嫂子,不久,他也在一次阻击战中牺牲了,后来还是一位幸存下来的战友告诉了华屋的人,可华钦材的妻子一生没有再嫁。

全国解放后,坡上的那17棵松树长得已有碗口粗,与其他树一起,汇成了一片林海。华钦材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可华钦材及华钦梁等人却没有如约集合在树下,17棵苍松最后都成了烈士的化身。华屋后人用红漆在木牌上写下华钦材、华钦梁等17位烈士的名字,一一悬挂在17棵松树上,树下均置一碑,刻有烈士的生平。每到清明祭奠,华从祁及其他烈士的后人,都要把木牌上的名字细细描红,从未间断!

刚刚结婚不足3个月的新娘刘淑芬,同众多的于都女人一样,正一边在为即将远行的红军编草鞋,一边等着红军丈夫。新房里很静,只有淑芬编草鞋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淑芬不时向外张望,一阵脚步响,丈夫肖文童快步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这房门怎么都没有了?”淑芬听到熟悉的声音很高兴,连忙站起身迎了出来:“你回来了。门都摘下来送去河边了!”肖文童点点头:“我们今晚就得离开了。”淑芬顾不上听丈夫说什么,一下子抱住了他。肖文童说:“淑芬,红军马上要离开这里了。”“什么?”陶醉在幸福中的淑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肖文童道:“所有的红军都要离开苏区了,我们是今晚出发。”泪水从淑芬清澈的双眼里迸涌而出,她带着哭音问:“什么时候回来?”肖文童说:“也许很快,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也许很慢。”淑芬追着问:“慢到什么时候?”肖文童望着泪眼婆娑的妻子,迟疑了一下,最后回答:“也许很长时间。”淑芬哽咽着,拉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说:“等孩子出生了,你也回不了家?”肖文童抚摸着淑芬的肚子,高兴地说:“咱们有孩子了?”淑芬点点头,一下子哭出了声。

1934年10月17日下午,于都河赖公庙附近的河段已经聚集了很多军民。17时左右,工兵营长王耀南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高声下达了搭桥的命令,在其他河段搭桥的兄弟部队在这一刻也动了起来。平静的于都河瞬间沸腾起来,数百艘渔船向着指定的目标移动。夜幕降临,岸边、河面点起了少许的马灯、火把。20时左右,在30公里的河段上,5座浮桥搭起来了,早已集结在于都的红军开始陆续过河,上万的男女老幼涌到北岸送行。刘赞唐把篮子里的熟鸡蛋和糯米团,一一塞到几个红军小战士的口袋和行囊里:“孩子,路上吃。”

火把映照着一幅幅离别的画面,在岸边的一棵榕树下,淑芬紧攥着肖文童的手,亦步亦趋。出征急,肖文童不得不挣开妻子的手,说:“同志们都上桥了。”说着快步向前赶去。淑芬追上肖文童,又一把拉住他,伸手从自己耳朵上拽下一只耳环,塞到肖文童的手里:“把这带上,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我!”肖文童答应着,把耳环装进口袋里,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淑芬一直立在岸边,凝望着浮桥上的红军队伍,一动也不动。刘赞唐走到淑芬身边,陪着她站了很久。夜晚的温度凉了许多,他拍拍淑芬的肩,轻声道:“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回家?”淑芬机械地喃喃着。这一年,淑芬22岁。她一生都记得这个日子——1934年阴历九月初十。

有谁能想到,这个被一位普通农村妇女铭刻在心的日子,后来作为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开始的日子,被写进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历史。

就在这一天夜里,中共中央、中革委、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各部,趁着夜色,从于都东门渡口踏上了浮桥。此刻,从梓山山峰渡口出发的红一军团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了于都河南岸。右路前锋红三军团、红八军官兵,傍晚时分就已经集结在了南门渡口和西门塔脚下渡口。人们手里的火把还没有打起,一轮明月已经悬挂在了天空。红一军团第一师第一团团长杨得志回首望去,对面的灯笼、火把映红了半边天。他摸摸口袋里的糯米团子,这是刚才一位大娘塞给他的。杨得志将军后来这样回忆:“寒气很重了,我们回首眺望着对岸打着灯笼、火把为红军送行的群众,心里不禁有股暖融融的感觉。”

一部分红军是摆渡过河的,等官兵陆续上船后,张营长一挥手,李声亮、李声仁和众多船工就用力摇起了橹,摇橹声顿时响起一片。船小水急,载人过多,李声亮等人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摇得很吃力,可又不能松气,一会工夫大家都大汗淋漓。渔船上,大都是兄弟、父子同船,有的是夫妻同舟。李声仁的妻子立在船尾,照看着站立不稳的战士。众多红军被渔船送上了南岸,还有许多红军在北岸等候,李声仁、李声亮等人又摇橹返回,来来往往到了大半夜,除了疲惫,还有难挡的饥饿。李声仁的妻子抓一把生米塞进丈夫嘴里,再给他灌几口水。一夜间,仅李声仁、李声亮他们就运送了上千名红军。不久,于都被国民党部队占领,敌军四处捕捉夜送红军过河的船工,带头的李声亮、李声仁被挂了号,二人无处躲藏,只得将渔船托付给他人,一家老小远走他乡,解放后才回归乡里。李声仁一生都与当年送红军的那条船相伴,耄耋之年才把船橹传与子孙。后来这条装满了传奇的渔船,被他的儿子李明荣献给了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

凌晨过后,部队停止过桥、渡河,至6时,浮桥全部被拆除,所有的木板都隐蔽起来。数百艘渔船化整为零,慢慢散去,于都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18日17时左右,河上、两岸,又开始人头攒动,渔火点点。红军和于都的老百姓在罗坳孟口、渔翁埠等渡口再次搭起了浮桥。是夜,右路后卫红八军团、左路后卫红九军团,从这两个渡口分别踏上了漫长的万里征途。

中央第一野战纵队、第二野战纵队1万余官兵今晚将从东门渡口过河。难得短暂的空闲,王耀南站在渡口和刘子明刚说了几句玩笑话,前边就传来一阵争吵声,二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见是刘班长和何立斌正与一位老大爷在争吵着。刘班长弯下腰刚要去搬脚下的木板,老大爷就一把推开了他。王耀南借着灯光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位大爷他认识。大爷姓曹,前几天还专门给他们送来了门板和床板。王耀南心想是不是刘班长他们强征了曹大爷家的板子,惹得老人不高兴,就瞪着眼训起了刘班长他们。刘班长想张口辩白,王耀南根本不给他机会。曹大爷张了张口,也根本插不上嘴。王耀南吼完,转身对曹大爷说:“大爷,对不起,您前几天就已经送来很多材料了,他们不应该再去找您要这些板子。”曹大爷急了,大声说:“同志,你搞错了,这些板子不是刘班长他们要的,是我和这几个细伢子抬来的,可刘班长不同意,要给我们送回去。”王耀南一下子明白了,不禁看了刘班长一眼。刘班长说:“营长,这下我可以发言了吧?”刘子明一听,笑了:“你说说。”刘班长道:“营长,下午曹大爷见桥上有几块板子不平整,就把自己的寿材板送来了。可咱们怎么能用他老人家的寿材板呢?这不就吵起来了。”王耀南说:“大爷,那几块板子虽有些不平,可問题不大,就不用您的寿材板了。这板可不是一般的板呀,就相当于您老人家百年之后的房子。”曹大爷说:“没有你们红军,就没有苏维埃,我们一家人也早饿死了,这几块棺材板算什么?再说,你别看我70多岁,可身体还硬实着呢,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你们不收,是不是觉得我不中用了,该早早地躺在棺材里了?”王耀南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摆手。刘子明忙说:“老人家,您这身体好着呢,怎么是不中用了呢?”

这个时候,周恩来和警卫员魏国禄走到渡口,听到吵嚷声,快步走了过来。看到工兵营长和一个老人正在大声争论着什么,周恩来有些生气,大声喊道:“王耀南,你这是干什么?部队马上就要过桥了,你却在这里和这位大爷争吵!”说着周恩来走到曹大爷面前,轻声道:“老人家,您有什么意见和我说说,我来批评他。”王耀南急忙说明原委,曹大爷看了一眼周恩来,猜想眼前这个留着长胡子的人肯定是位大首长,就一把拉住周恩来的手道:“我看这地方低下去一块,同志们走上去不踏实,就把这板扛来了,可他们就是不同意用。你们红军为了穷人命都敢不要,我这几块棺材板算什么?你给评评理,是不是这样?”周恩来见老人态度很坚决,就紧紧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动情地说:“老人家,咱们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很看重身后的事,这寿材板可不是一般之物,您的这份心意太深厚了,我们真有点承受不起呀!”曹大爷摇摇头:“首长呀,红军和老表就是一家人,如今你们遇到难处了,我们还能眼睁睁地就这么看着?说什么也不能给我送回去,要不我曹老头今晚就躺在这桥上了!”周恩来笑了,随后说:“好,老人家,我答应您!”老人听了高兴万分,像个孩子一样大笑起来。周恩来接着又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用了您的寿材板,您得收下我们的钱。”曹大爷听了,一下子生气了,说:“首长,你这是把我当成外人了,要是买的话我就不给你们了。”说完,扭头气呼呼地走了。周恩来转身对王耀南和刘子明说:“老人的钱我们一定要给,这样吧,你们把钱给苏维埃的同志,让他们转交给老人家。”

周恩来面对着沙滩上越来越多的老百姓,看着大家依依不舍的神情,不禁感慨万分:“这次转移,于都的老百姓对我们支援很大呀!”旁边的作战科长聂鹤亭道:“光粮食就给了我们七万九千多担,相当于30万于都人3年的口粮。每个战士行囊里都装着4天的口粮,还有2双草鞋,算下来于都的女人给我们打了几十万双草鞋。”说到这里,这位作战科长又报出一串数字:“这些日子,红一军团在于都补充兵员2600人,红三军团补充了2600人,红八军团是1900人,红九军团1300人,红五军团1300人,另外其他部队也有补充。”周恩来道:“仅从你们统计的数字来算就是9700人呀!”言毕,周恩来沉默了,随后动情地说道:“于都人民真好,苏区人民真亲哪!”

渔民李声亮作为江上渔者,几乎一年四季出没在风波里,他就常看到,在当年自己送红军的那个渡口,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时常出现在那里。遇上下雨天,她就戴着斗笠,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

这个女人是刘淑芬。从送丈夫踏上浮桥时起,每次心里难受,她都会跑到丈夫离开的那个渡口,站在那里喊着丈夫的名字,还会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让肚子里的孩子叫阿爸。

初春的一天,淑芬拖着已经有些笨重的身体去担水,一下子滑倒在地流产了。淑芬肚子瘪了,心也瘪了。她躺了几天,还没恢复体力,就又跑到渡口,抱着榕树放声大哭。离渡口不远的那棵榕树,在1934年10月17日那个夜晚,给了一对新婚夫妻短暂的相聚,那晚,月光透过榕树叶的罅隙,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增添了几分柔情和缠绵。从那时开始,这棵榕树就成了淑芬记忆的闸门,她每走上渡口看着它,那晚与丈夫分手的情景,瞬间历历在目。这个可怜的女人甚至觉得,于都河畔的这棵榕树就是自己的化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替她守候在这里,等着丈夫回家。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天,于都县民政部门来人到刘家,给淑芬送来了一张烈属证,上书一句话:北上无消息。这一年,刘淑芬已经年近四十。她跑到渡口旁的榕树下几乎枯坐了一夜,反复念叨着:“怎么就北上无消息了呢?怎么就北上无消息了呢?”

数年过后的一个傍晚,刘家来了一位客人,自称叫王大明。他先对着淑芬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嫂子,我来晚了啊!”随后他从包里拿出一枚耳环递到淑芬手里。淑芬低头细看,又急急从耳朵上摘下唯一的一只耳环放在手心里端详,不禁哭出了聲。王大明告诉淑芬,他是肖文童的战友,肖文童是在打腊子口那一仗中牺牲的。

王大明说:“文童临闭眼时托我把耳环交给你,说了你的名字,说了个江西,又说了个‘于字就走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不把这耳环交到你手里,以后我死了也没脸面见他。”王大明哽住了。淑芬把耳环贴在脸上,亲了又亲:“文童,这么多年了我可见到你了啊!”淑芬呜呜哭着,灯光映着她满头白发,泪水打湿了她手里的银耳环。

刘赞唐的儿子喊淑芬姑婆,他说:“姑婆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老屋。她说守在这里,就能听到肖文童的声音。”

发兵山东

1938年秋的一天,沂蒙山深处东辛庄的于王氏跟老伴说要回娘家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往篮子里放了些鸡蛋、红薯之类的东西,就挎起篮子出门了。

于王氏的二姐张王氏的两个儿子张霖东、张明远,都是共产党员。在兄弟二人的心目中,被母亲称为小六子的小姨于王氏有主意也有胆识,平日里就常在她面前议论一些国家大事和老百姓的穷苦。这位从清朝末年走过来的乡村女人,不仅知道朝廷没了,皇帝再也上不了金銮殿了,还知道后来有了共产党,再就是国民党、日本鬼子,而且慢慢有了清晰的认识,说这个党那个党,比一比还是共产党好。尤其日军在沂蒙山制造的惨案更是让她咬牙切齿,她的老伴于泮有时也感叹这个世道,于王氏就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俺看共产党行,不信你等着看。”

20世纪30年代中末期,共产党在沂蒙山的活动已经很活跃。1937年12月24日,中共胶东特委发动了天福山起义,一个月未到,中共山东省委又在1938年1月开年第一天举行了租来山起义,起义部队打起了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第四支队旗号,司令员是洪涛,省委书记黎玉亲自担任政治委员,后来洪涛带着部队一路开进了沂蒙山区。

汶河岸边的庄稼有的已经收了,太阳照在裸露的土地上热燥燥的,于王氏走着走着,觉得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她抬头一看,是两个女八路,她们有说有笑的,正向这边走来。于王氏一下子站起身来,冲她们招招手,女兵都笑了,大娘长大娘短地叫着。两个女兵一个叫张光,一个叫刘萍,是驻扎在岸堤的抗日军政干部院校的学员。于王氏指着刘萍,又指指张光说:“你个子高俺叫你大刘,你个头矮俺叫你小张。你说你们两个闺女还都是孩子,父母就舍得你们出来当兵?”大刘、小张听了,都红了眼圈。大刘道:“我爹娘早就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张光更惨,爹娘还有奶奶都被日军活活烧死了。于王氏听了就骂:“天杀的!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大刘、小张听到她这样说,就像娘站到了眼前,都扑到于王氏怀里哭出了声。于王氏拍拍她们的肩:“走,跟大娘回家去,大娘给你们做好吃的。”说完,于王氏挎上篮子,一手牵一个就往家走。于泮正在院子里修农具,玉米收了,马上就该耕地播种小麦了,他刚抽了几口烟,一抬头见老伴被两个女兵挎着胳膊进了院门,有些意外,旱烟袋的嘴子也一下子停在了嘴边。他站起身来问:“你这是咋了?咋又回来了?”于王氏一笑:“俺在路上刚拾了俩闺女,一高兴就回来了。”说完努努嘴:“这是俺那口子,就知道使些笨力气。”大刘、小张忙喊大爷,叫得于泮有些不知所措。于王氏道:“老汉子,你别捣鼓这些玩意了,抓紧杀只鸡去,一会炖了给这两个闺女吃!”又扭头对着大儿媳说:“老大家,先打几个荷包蛋,给你这两个妹子垫垫肚子!”

到了晚上,娘仨就睡在一盘炕上,两个女兵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革命的话。大刘道:“大娘,现在全民都在抗战呢,自从四支队进了咱沂蒙山,老百姓也有了主心骨。”小张又说起了延安的毛主席,还有朱总司令指挥的八路军。于王氏这些都不知道,可两个女兵的话热了她的耳朵和她的心。她看看她们:“干革命是不是用的都是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大刘道:“不分老少,能出一份力就行!”于王氏说:“俺有两个外甥,一个叫张霖东,一个叫张明远,都是共产党员,说话也和你俩一样,一套一套的,给俺讲了不少的道理呢。”大刘和小张一听,笑了。大刘说:“我们熟悉,还经常在一起开展革命活动呢。”于王氏听了很高兴,说:“咱们这可真是缘分哪!”大刘和小张低声耳语了几句后,又转过头来对于王氏道:“大娘,我和张光都没有娘了,就叫你娘吧?”于王氏听了很高兴:“老天给俺送来俩闺女,那敢情好!”大刘、小张坐起身来,齐齐叫道:“娘!”窗外,秋虫窃语,一缕皎洁的月光洒在了炕上。鸡开始叫了,两个女兵已经进入了梦乡,于王氏还睁着眼睛。

在随后的几年里,于王氏认下了一群八路军女兵当闺女,包括牺牲在1941年寒冬日军“大扫荡”中的女兵陈若克、幸锐、甄磊等。

1938年1月15日,远在陕北延安窑洞里的毛泽东就对山东抗日根据地做出了判断,他要求山东省委以鲁中为中心,努力向东发展,尤以控制蒙阴、莒县等广大地区为主要任务。

毛泽东所言的重点,就是广阔的沂蒙山区。八百里沂蒙,与晋察冀和冀鲁豫根据地遥相呼应,三足鼎立。它北与华北接壤,南与华中相拥,又是东北、华北与江南相连的枢纽,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毛泽东在后来回忆:“山东把所有的战略点线都抢占和包围了,只有山东全省是我们完整的、最重要的战略基地。北占东北,南下长江,都主要靠山东。”

沂蒙山绵亘的群山是屯兵御敌的好地方,沂蒙老百姓的身上又透着忠勇和血性。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长达12年的斗争中,这片土地上就发生了4000次大大小小的战斗,10万将士献出了生命。当时只有420万人口的根据地,就有20多万人参军,120万人支前。

1938年3月,中共山东省委书记黎玉前往延安,向毛泽东汇报了山东的工作。毛泽东听了很高兴:“没想到山东竟有3万人枪了,好得很喽!黎玉同志,我看你们发展的空间还很大,将来要有10万到15万人枪,你们是有这个能力的。”黎玉笑着点点头,随后说:“山东现在没有正规的武装力量,请主席给我们派一个主力团的部队来吧。”毛泽东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山东的山山水水中,他吸了口烟,挥挥手说:“一个主力团是不够的,那样显得咱们太小家子气!”

黎玉早先就曾向中央多次提出派干部到山东去。其实就在黎玉奔赴延安时,毛泽东已经决定派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书记郭洪涛率几十名干部到山东去。

这天,陕甘宁边区书记郭洪涛来到了毛泽东的窑洞,毛泽东对他说:“这次派你们到山东,可是肩负着重要使命的。”说着毛泽东点上一支烟,笑着道:“你是边区书记,有时候哇,我都得听你这个边区书记的,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嘛。”郭洪涛笑了,连声道:“主席,这可不敢当。我们到了山东,得建立自己的醫院,可没有人才不行,我想在边区医院挑几个人带上。”毛泽东说:“你考虑得很全面,这就像一个家庭过日子一样,缺一不可呀。你做主了。”郭洪涛很高兴,很快就把边区医院的医生白备伍找来了。毛泽东在他住的凤凰山窑洞前,专门给即将赴山东的干部们讲了一番话:“今天,我是专门给你们送行的。”随后他扭头问郭洪涛:“都到齐了吗?”郭洪涛答:“一共50余人,都齐了。”毛泽东又问:“都是共产党员吧?”郭洪涛说:“都是。”毛泽东点点头说:“山东是一个战略区,对革命形势的发展至关重要。山东缺干部,一直要求我们派人过去,之前我们派过一些,但不多。这一次,几十号人哇,可是个大队伍了,你们可是肩负着重大任务的,要把延安的作风带到山东去。不过,还要向地方上的同志谦虚学习,要坚持游击战,沂蒙山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

据白备伍回忆,那天,延安的风沙很大,可毛主席毫不在意,大家都听得心潮澎湃。

1938年5月20日,郭洪涛一行终于来到了山东省委驻地泰安县南上庄,望着绿油油的田野,郭洪涛松了一口气:“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我们终于到了!”黎玉到延安后,林浩主持山东省委工作。中央决定,黎玉暂时留在延安,由郭洪涛担任省委书记。当天夜晚,在飘着醉人花香的农家小院,新的山东省委诞生了,省委常委林浩任组织部长。第二天上午,省委在这处小院里召开了干部会议。郭洪涛说:“今后,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创建以鲁中,特别是以沂蒙山为中心的游击根据地……”会后,中共山东省委给延安发去电报,很快就收到了毛泽东的回电:“这个战略计划很好,望即照此去做。”郭洪涛还不知道,就在19日,徐州被日军强势攻占。早在1937年12月,日军一举占领南京后,为了连接华中、华北,又在转年的5月初派重兵攻打徐州,在大炮的轰击下,徐州如大海孤舟,很快坠入一片火海中。5月下旬,毛泽东又给山东等地发电:徐州失守,武汉告急,我军准备向苏鲁豫皖挺进。

山东的战略位置在这一局势下尤为重要,郭洪涛根据中共中央决定指示,在山东省委的基础上,组建了苏鲁豫边区省委,由郭洪涛继续担任书记。这期间,毛泽东一直关注着山东,在1938年9月29日召开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他提出了“派兵到山东去”。11月6日,大会刚结束不久,中央向山东派出的第三批干部近200人,在红军师长张经武和留在延安的黎玉率领下动身出发。毛泽东在山东这盘棋的布局上可谓是紧锣密鼓,他电告中共中央长江局:山东游击战争战略意义重大,决定派张经武到山东。

张经武、黎玉刚到山东不久,就接到了延安和八路军总部的来电,要求尽快成立八路军山东纵队。1938年12月7日,八路军山东纵队在沂水王庄诞生了,红军将领张经武担任总指挥,黎玉为政治委员。毛泽东并没有停下对山东的布局,他在会上又提出了将苏鲁豫皖边区改为山东分局,直属中央领导。郭洪涛在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三次职务变化。1938年七八月间,八路军一一五师还只是向山东派了少量非主力部队和机关人员,到了1939年3月,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向一一五师发出了挺进山东的命令。平型关大捷后,一一五师师长林彪被友军误伤,在延安担任一段时间抗大校长后远赴苏联疗伤,副师长聂荣臻留在了晋察冀边区。中央军委任命陈光为一一五师代师长,罗荣桓为政治委员。

历史往往不能忽视了小人物。于王氏有一天突然对老伴说:“俺也要为共产党出把力。”于泮听了,半天没闭上嘴,他眨巴了几下眼道:“你黄土都埋半截的人了,还蹦跶啥?咱吃喝不愁,又有这么一大家口子人,还不够你忙的?”于王氏白了老伴几眼,说:“你就光看你炕头上这几亩地,水缸里这点水了!你看看前些日子来的那两个女兵,人家是啥觉悟!咱家吃上了,别人家呢?俺娘家那些人呢?别人家有难了,咱就不能伸把手?亏你还是个男人呢,俺看你下颌上的胡子白长了。要说富,咱们能比过燕翼堂?人家拔一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粗,就这样人家几十口人还都参加革命了呢!早年那刘一梦、刘晓浦爷俩死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于泮抽了几口烟,咳嗽几声不说话了。

说来也巧的是,就在中共山东分局在小山村王庄天主教堂成立的那天,一个乡村女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了。

于王氏的两个外甥张霖东、张明远,还有大刘和小张是在傍晚走进东辛庄的。于王氏见了,喜上眉梢:“一大早喜鹊就叫,俺还纳闷呢,这不,外甥、闺女都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正好赶上了饭点。老大家,多做些饭!”山村的夜晚格外宁静,偶尔有几声狗吠。在于家的一间偏房里,刘萍郑重地对于王氏说:“娘,你很快就要成为党的人了!”于王氏一脸惊喜:“真的?”张明远点点头:“经过组织研究,决定让你加入党组织,就在今天晚上。”张光快言快语:“咱们得给娘起个名字呀,总不能就是小六子呀、于王氏吧?”张霖东说:“小姨,你该有个大名了。”于王氏笑了:“俺还在家里当闺女的时候,里里外外都叫俺小六子,到了老于家,婆婆就喊俺老二家,这女人怎么就不能像男人一样有个名号呢?大外甥、二外甥,你俩学问大,就给俺起一个吧。”张明远思忖片刻说:“小姨,你是于家用二斗粮食换来的,我看就叫王换于吧。”大家都连连说好。1938年初冬的这个夜晚,中共岸堤区塘子乡东辛庄村的小脚女人王换于,在挂在墙上的那面党旗下,学着刘萍的样子,举起了拳头,跟着刘萍一起宣誓:

我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于泮没有想到,自从老伴那天说她从今以后就叫王换于时,她几乎就变了一个人。他希望老伴还是那个小六子,所以平日里又把多年不叫的“小六子”挂在了嘴边,可王换于不应了,她瞪瞪眼:“俺叫王换于!”于泮对儿子学翠道:“你娘野了,野得整天不顾家了!”大儿媳于张氏听了,就咯咯地笑,嘴上说:“爹,俺娘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她还能野到哪里去?”王换于入党后不久,外甥张霖东就领着沂水县九区区委书记彭瑞林来到了东辛庄,彭瑞林说:“大娘,东辛庄光有你一个党员是不够的,你还要多发展党员,不仅要发展自己村的,还要到别的村庄去发展。”彭瑞林说完,指着油灯说:“一个党员就是一盏灯,灯多了就亮成了一片。”王换于记住了这句话。

在东辛庄,王换于虽然是老伴口里的妇道人家,可谁家有困难她都会伸把手,村里的黄金明就受到过她多次的接济。每一回王换于在街上推碾,黄金明只要看到,就会凑上来说些话,还试探着问问张霖东和张明远的事。有一次,他有意无意地说:“婶子,听说你的两个外甥早就是共产党员了,还在别的村发展了不少党员呢,他们咋就不来咱们村发展几个?”黄金明说着,又捶开了自己的腿,捶得嗵嗵响。王换于问:“咋的?腿又不好受了?”黄金明开口道:“这小日本鬼子不得好死,自从去年赶集挨了他们打后,这条腿站时间长了就发酸。”王换于说:“小鬼子也没有三头六臂,又不是孙悟空,往后咱们不用怕他!”黄金明眼一瞪,说:“俺要是有杆枪,早就和这些狗日的干上了。婶子,将来霖东哥要是用人,你告诉俺一声,俺保险二话不说跟着他干。”

那天晚上,王换于和黄金明在汶河边上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王换于问:“金明,你说说,咱们要想奔好日子,该跟着谁干?”黄金明道:“婶子,俺也不瞒你了,俺早就想跟着霖东哥干了,很多事俺可都看在眼里了,只有共产党才是跟咱们穷人一条心的,跟着共产党走才有奔头!”王换于笑了,她慢悠悠地说:“金明,你是婶子看着长大的,婶子信你。过些日子,咱们俩再好好拉呱拉呱。”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两人手脚都凍得麻木了,可黄金明的那颗心,就像灶膛的火一样越烧越热。

王换于轻轻推开家门,又轻轻上了门闩,院子里黑洞洞的,她还没走几步,忽听墙角里一声喊:“你这个老娘们,你还知道回来呀?!”王换于吓了一跳:“老东西,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里装什么鬼?”于泮道:“小六子,别有了个名字,你就高兴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一个女人家,东窜窜西窜窜,像个什么样子?你不要这个脸了,俺还不找这个难看呢!”于泮越说越气,一烟袋锅子就砸在了王换于的后背上,王换于疼得哎呀一声蹲在了地上。

平日里总是早起的王换于,第二天早上太阳都一竿子高了也没有起床。站在院子里的于泮,黑着脸吸着他的烟袋锅子。大儿媳于张氏叫吃饭,于泮没吭声,于张氏又看看炕上的婆婆,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看看公公,说:“爹,俺娘这是咋了?是你欺负她了?”于张氏性格泼辣又有主见,王换于曾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老大家最像俺!”于泮既喜欢于张氏又打怵她,见于张氏这样问,他有些尴尬,哼哼几声就出了门。王换于见大儿媳这样说,气早就消了大半。她叫来儿子学翠:“今下午你到岸堤跑一趟,把你刘萍大妹子叫来,晚上再把黄金明叫来。”夜里,在于家的偏房里,黄金明也像王换于一样,跟着刘萍在党旗下举起了右拳。只是,王换于成了入党介绍人。

1938年的年关,对东辛庄的王路贞来说,是一道难以迈过去的坎。一家5口人,眼看就要断顿挨饿,就更谈不上置办年货了,几个孩子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喊:“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人家过年咱过年,人家割肉咱不馋。”王路贞和妻子刘氏知道孩子们是在发怨言,心里酸楚,不由得连连叹气。“路贞在家吗?”门外一声喊,学翠推门进来了。刘氏急忙迎出来,见学翠提着一袋子东西,有一摞煎饼和一块肉,泪水就涌了出来,她抹把泪:“俺二奶奶年年都惦记俺这个穷家,这让俺说什么好呀!不瞒你说,没有你送来的这些东西,这个年孩子们就干瞪眼了,俺和孩子他爹正犯愁呢。”

刘氏是王换于在东辛庄发展的第一个女党员,从此刘氏就叫刘腊梅了。当年围着炕头、地头和孩子转的小六子,成了十里八乡的积极分子。1939年新年第一天,山东抗日军政干部学校、沂水九区区委在岸堤举行了一场声势颇大的军民大联欢,东辛庄一下子就来了近百人。王换于对刘萍说:“闺女,俺们村除了瘫在炕上的,能走能跑的都来了。”王换于还让刘腊梅、黄金明等几人,到汶河东的几个村发动了不少群众,万粮庄、西辛庄、东泼池村等汶河两岸村庄的老百姓都一呼百应。

1939年夏,日军对沂蒙山的“扫荡”已经接近尾声。汶河岸上的东辛庄,被逶迤的山峦环绕其中,只有村北才是一片开阔的平原,造物主好像对东辛庄格外开恩一样,自北而来的汶河水到了东辛庄又依山而流,犹如一条玉带绕着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几个月前,中共中央就决定组建八路军第一纵队。毛泽东对周恩来说:“我们要给予这个纵队很高的指挥权,要管得范围大一些,把苏北境内的八路军和山东各部都交由其指挥。”周恩来点点头道:“这样就群龙有首,一呼百应了。”1939年7月初的一天,八路军第一纵队司令员徐向前、政委朱瑞率领部队开进了沂蒙山。一行人到达岱庄时已是中午,中共山东分局书记郭洪涛、山东纵队司令员张经武、政委黎玉等人已站在村口顶着烈日等候了。

王换于自入党开始到这一年的夏天,在东辛庄发展了近20个党员,其中就有她的大儿子于学翠、二儿子于学荣,还有她的大儿媳于张氏。从此于张氏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张淑贞。对于儿子、儿媳入党的事,王换于还曾经一度犹豫,说俺发展自己的孩子不合适。党员王见法不赞成王换于的这种想法:“成了党员都是掉脑袋的事,你又不是护犊子。他们都表现得很优秀,享福的事自家人可以靠后,干革命弄不好就丢了性命,咱还能怕人说闲话?”王换于说:“别看你平日笨嘴拙舌的,就像那棉裤腰,可眨巴眨巴眼还真能说出道理来。这样,俺就不当他们的介绍人了,你们来当。”王见法道:“二表婶子也是个好样的,也把她吸收了吧!”王换于不同意:“老二家出力的活样样行,可就是大大咧咧的,肚子里装不住话,咱们党的事得好好保密。”王换于嘴里的老二家,是二儿子于学荣的媳妇于陈氏,她眼看婆婆、大嫂都有了名字,就心里着急:“娘,都是您的儿媳妇,俺咋就没个名字?”王换于笑了:“等你大表哥来了,就让他给你起个。”于陈氏听了,哈哈笑了。张淑贞当上了东辛庄妇救会的会长,后来她在娘家西官庄那一带也发展了20多个党员。王换于扳着指头算了算,说:“老大家,咱娘俩可真是比着干呀。”没几天,刘萍来了,说是要组织识字班,王换于听了有些疑惑,说:“闺女,上回你说男女要平等,女的也得有文化,就是这事?”刘萍说:“就是这事,男女平等包括很多方面:发言平等、做事平等、学文化平等……不能有女人不用进学堂的思想。”张淑贞听了很高兴,说:“娘,要不咱家腾出一间房子来,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识字?让刘萍妹妹给俺们当女先生。”王换于道:“只要为了咱女人好的事,俺一百个支持。”当天上午,张淑贞就叫来了很多女人。王换于还有两个女儿,一个17岁,一个9岁,都没有名字,平日里都叫大妮、二妮。刘萍看看她们说:“娘,也让两个妹妹跟着一起学。”还没等王换于说话,大妮和二妮就高兴得蹦了高,王换于看看她们,说:“学!”识字班开课了,刘萍在一块板子上先写下了“男人”和“女人”四个字,又写下了“妇女解放”四个字,接着就讲开了。王换于见两个儿媳妇都竖着耳朵听得认真,也站在那里听,听着听着就说:“这闺女讲得真好!”眼看太阳挂在正南了,王换于出来忙着做饭,一抬头见张光来了,张光喊着娘,说有任务,让刘萍马上回去。王换于道:“该吃饭了,怎么说走就走?”刘萍和张光说下回吃,一溜烟就跑出了院子。大妮道:“娘,俺和你一样有名字了,刘萍给起的,叫于淑琴。”二妮胸脯一挺说:“俺也有了,叫于淑琪。”王换于喜得合不拢嘴:“起得好,起得好。”一转身见二儿媳噘着个嘴,就问:“是谁惹着你了?这嘴噘得能拴头驴了。”于陈氏道:“刘萍刚要给俺起名字,就让张光把她叫走了。”王换于说:“这不是早晚的事吗?让你表哥给起个。”

太阳偏西的时候张霖东就来到了王换于家,于陈氏一把拽住他:“表哥,你也得给俺起个名字。她们都有了,就俺没有,俺也要解放!”王换于笑着说:“她早就盼你来了,说她嫂子有名号了,妹妹有名号了,就她自己没有,正噘嘴呢。”张霖东渴了,先咕咚咕咚喝了一瓢凉水,转身问于陈氏:“你是什么輩?”于陈氏道:“俺哥哥是洪字辈。”张霖东想了想说:“就叫陈洪良吧!”于陈氏听了,顾自念叨了几遍,说:“这名好听,俺总算也有自己的名号了!”张霖东对王换于说:“小姨,你们快收拾收拾,很快就有一些大首长要来你们家了。你家房子多,院子大,我和县委的刘书记说了,让这些首长都先住在你这里。”王换于听了站起身问:“什么时候到?”张霖东道:“说不定傍黑就来了。”王换于急了:“外甥,你这真是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呀。”说着站起身,拢拢头发对张淑贞和陈洪良说:“老大家、老二家,你们俩做饭,叫学翠、学荣还有两个小丫头抓紧拾掇房子,扫扫床。”

历史老人给东辛庄和王换于全家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太阳还没在西山隐去,一阵马蹄声响起,徐向前、朱瑞、黎玉等人已经到了东辛庄。站在王换于家门前,徐向前环视着远处,不禁感叹道:“这里果然是藏身的好地方!”郭洪涛他们很快也来了,于家大院里顿时热闹起来。黎玉握着王换于的手道:“大娘,您这个小脚妇救会会长可是名声在外呀!”王换于说:“鬼子来了,人人都得起来反抗,要人出人,有力出力,要不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徐向前向王换于伸出大拇指:“这话您可说对了,只要中国人都拧成一股绳,我们就能把鬼子赶回老家去。”郭洪涛端起碗喝了口水道:“我来山东这段时间,体会很深,沂蒙山的老百姓觉悟都很高,对咱们的支持很大!”

院子里已经摆上了几张饭桌,工夫不大饭菜就端了上来,还有一摞煎饼、一把大葱、一碟大酱。徐向前、朱瑞、王建安、罗舜初等人见了,有些疑惑。王建安指着煎饼问:“这是什么?”黎玉哈哈笑了,伸手抄起一张煎饼,撇着山西腔调道:“山东,山东,煎饼卷大葱。”说完,又拿过一根葱,蘸了酱抹在煎饼上,最后连同大葱卷了,一口咬了下去,有滋有味地嚼着,那大葱在他嘴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徐向前等人像看戏法一样,都瞪大了眼睛,随后发出一阵大笑,接着纷纷拿起煎饼,学着黎玉的样子抹上酱,卷上了大葱。王建安咬了一口,竟然没咬下来:“这东西比皮条子还难咬呢!”郭洪涛大笑:“来到沂蒙山,都得先过了这一关!”徐向前扬了扬手里的煎饼,笑着说:“毛主席说过,不吃辣椒不革命。大家都记住了,不吃煎饼也是不革命的!”

王换于听黎玉说,明天还有更多的人要来,就召集两个儿子还有大儿媳开了党员会。她说:“今晚上咱先别困觉了,老大家,你和老二家抓紧泡上粮食,看同志们吃煎饼费劲,里面多兑上些苞米,这样吃起来脆生。缸里那些带糠的煎饼咱留着自己吃,让同志们吃好的。老大、老二,还有大妮、二妮负责推磨,等三更同志们睡沉了你们再推,别把首长们吵醒了。还有,学翠,你们民兵要布置布置,让大家伙都防着点。老大家,你们妇救会出几个人明天过来帮把手。”学荣问:“俺爹呢?”王换于说:“让他里里外外跑跑腿就行了。”

明亮的月色倾洒在这个宽敞的院落里,微风吹来,树影婆娑。王换于抬眼看看星星,说:“老大、老二、大妮、二妮,三更到了,推吧,都小点声,别惊动了同志们。”

一声鸡鸣,天际露出了鱼肚白,牛棚里的牛发出一阵阵响鼻声,于泮咳嗽着要去喂牛了。锅屋里已经摞起了半人高的煎饼。院子里的磨还在转着。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这个农家院落里,徐向前主持召开了正式组建八路军第一纵队的预备会议,纵队司令员徐向前、政委朱瑞及山东分局书记郭洪涛等人都讲了话。党史上对这次会议并没有记录,王换于的大儿媳张淑贞后来简单说起过,就是一大堆人坐在一起拉家常,如何执行上头的规定,建立这支队伍有多么多么重要。郭书记也发话了,说地方一定好好支援队伍,军民齐心打小鬼子。张淑贞嘴里的这支队伍,应该指的就是八路军第一纵队。

陈若克是在一个下午走进王换于家的。

那天,她和刘萍直接蹚过河来到了东辛庄。王换于正站在家门口和邻居说着话,远远就看到了刘萍,刘萍也看到了她,一溜小跑着赶到了王换于跟前,嘴里一口一个娘地喊着。她指著紧跟上来的陈若克说:“这是陈科长!”陈若克急忙敬礼:“大娘,我是陈若克。”刘萍笑了笑:“她还有一个身份,是朱瑞政委的家主婆。”王换于一愣:“啥叫家主婆?”刘萍道:“就是老婆。”王换于笑笑说:“老婆就是老婆,咋还家主婆?”说完,一把拉住陈若克的手:“闺女,外面热,走,家里喝水去。”

朱瑞正在院子里和徐向前商量着纵队事宜,见陈若克来了,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徐向前见了,笑着对朱瑞道:“若克同志就是你的一枚开心果呀,我只要看到你这样的笑,就知道是谁来了,看来我得回避了。”说完摆摆手,到前院去了。晚饭和往常一样,陈若克拿着煎饼正咬得吃力,王换于过来招呼:“闺女,你来。”陈若克刚走进厨房,张淑贞就把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面条端到了她眼前。王换于说:“你这面黄肌瘦的样子,大娘看着怪心疼的,俺让你大嫂专门给你擀了碗面,筋道着呢,快吃吧。”陈若克听着体贴的话,看着王换于慈母般的神情,用力点点头,刚端起碗,就有几滴泪落进碗里。王换于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陈若克吃完面条,摸出手绢,轻轻拭了拭嘴角。王换于说:“闺女,俺和朱政委说说,你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大娘给你好好补补。”陈若克一把拉住王换于的手:“大娘,我也像小刘一样喊您妈吧。不,是娘!您愿意吗?”王换于高兴地点了点头:“这是俺上辈子修来的福,娘怎么能不愿意呢?!”陈若克带着哭音喊了声娘,一下子扑进王换于的怀里。

陈若克出生在上海,11岁就跟着妈妈下厂打工,17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妈妈见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就说:“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啥?你这小胳膊能拧过人家的大腿吗?”陈若克道:“有压迫就得反抗。”陈若克从小就体弱多病,怎么承受得了工厂繁重的劳动?渐渐地她患上了胃病、肺气肿、神经衰弱等疾病,膈肌痉挛也时常发作。陈若克的父亲是报馆小职员,对女儿万般疼爱,四处筹钱为她治病。陈若克没有为多病缠身而变得消极,还积极参加工人运动。1937年8月,日军对觊觎已久的上海即将发起攻击,陈若克随工厂到了武汉,她所在的党支部与上级断了联系,几经寻找,也没有结果。陈若克对书记刘明道:“刘明同志,我上延安去,那里是我们党的中心。”

刘明听了,看了一眼瘦弱的陈若克,摇摇头,让他没想到的是,看似弱不禁风的陈若克第二天就踏上了远行之路。她一路去了山西,前方战事正紧,陈若克被拦在了半路,只得原路折返。回到厂里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开除了。陈若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回到家中。陈父、陈母担心女儿出去惹祸,把她锁在了家里,陈若克假装顺从,有一天找借口跑出了家门。1938年3月的一天,在山西晋城,陈若克站在一家商铺前,刚想要去找点吃的,忽然看到不远处聚集了很多人,有的还穿着军装,就赶了过去。此时,八路军晋东南军政干部学校正在这里设点招生,一位穿军装的大个子说:“青年朋友们,你们都想到延安去,我们非常欢迎,可前边炮火不断,已经过不去了。只要有心,在哪里都能抗日,你们是有志气的青年学生,欢迎你们来华北军政干部学校学习,这所学校是中国共产党开办的,专门培养革命干部的。”周围的人听了,都热烈地鼓起掌来。陈若克一时还不为所动,大声说道:“延安是最最革命的地方,就是死了我也要冲过去!”她话音刚落,就有人紧接着道:“这位姑娘可真是勇气可嘉呀!”陈若克一看,是刚才说话的那位穿着军装的男子,只见他身材颀长,面庞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双眼透过镜片正温和地看着她。陈若克直视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他微笑着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陈若克点点头:“我是上海来的。”陈若克离家前,专门把齐耳的短发烫了,显得很洋气,虽然穿在身上的衣服已经很旧了,一路上又落了不少灰尘,可还是很齐整。他点点头:“一看你这发型和穿戴,就知是来自大地方的。”说完他微笑着向陈若克伸出手:“来,认识一下,我叫朱瑞。”陈若克点点头:“我叫陈若克。”旁边的一位八路军急忙介绍说:“朱瑞同志是我们军政学校的校长。”朱瑞对陈若克说:“我老家是苏北的,咱们算起来也是老乡了。”

陈若克这一路饱尝艰难、孤独和寂寞,如今她站在陌生的三晋大地上,突然遇上了一个从地域上来说接近的人,又是这样的温文尔雅和亲切,连日的劳累和艰辛突然化作了委屈。她鼻翼抽动了一下,一股热泪冲出眼眶,滑落在她细腻白皙的双颊上。朱瑞看了她一眼说:“到家了,留下吧。”说着他登上一个台阶,面对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大声说道:“朋友们,大家好!我叫朱瑞,干校的校长,这所学校也同样肩负着抗战的任务,我们不能一股脑地都涌到战场上吧?后方也需要人才,过去我们干校培养的几批学员,都已经在各个领域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受到了朱德总司令的表扬。我们非常欢迎你们这些有着民族责任心,又有一腔热血的青年走进这个大门!”大家听了朱瑞这番鼓舞人心的话,都兴奋不已,纷纷报名。陈若克也高声喊道:“阿拉要报名!”朱瑞笑了,说:“这位同你们一样向往延安的美丽女孩也要报名了。为了到延安参加革命,她只身一人从遥远的上海来到了这里。”朱瑞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陈若克瞥了朱瑞一眼,一缕羞涩突然飞上她的双颊,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因为挂上了两朵红云,让她在冬日的夕阳下多了几分娇媚。朱瑞看着她,目光不由得专注起来。几个月后,他们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这一年,朱瑞三十有余,陈若克芳龄十九。不久,作为八路军第一纵队直属工作科科长的陈若克,随着司令员徐向前、政委朱瑞一行来到了山东。

刚刚升起来的夜色,让远处起伏的山峦只剩下了轮廓,锅屋也跟着暗了下来,张淑贞掌上了煤油灯。陈若克还沉浸在回忆中,她轻声对王换于、张淑贞说:“结婚的时候,没有新衣,没有酒席,一床破被盖在身上就成夫妻了。”王换于听了,一把把陈若克搂进怀里,说:“可真苦了你这闺女了,俺,还有你这两个大嫂,都是坐着大花轿来的呢,一路上吹吹打打的。“陈若克一笑:“对我们八路军来说,再苦再难也是高兴的,这算不了什么!”这时朱瑞走了过来,招呼道:“小克,走,我带你到外面走走。月亮一会就出来了,小山村的夜晚,一景一物都能入诗呀!”陈若克很高兴:“走,去欣赏一下。”等夫妻二人走了,张淑贞道:“娘,这有学问的人就是好,说话都文绉绉的,这山沟沟咱们都看惯了,哪有他们说的这样好。”王换于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接媳妇的话茬,最后她急急吩咐道:“老大、老二家,你们快去把朱政委的那间屋子打扮一下。”张淑贞问:“打扮啥?”王换于一笑:“打扮成结婚的模样。”妯娌俩一下子明白了過来,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张淑贞道:“你这是要给陈科长补上呀。”学翠、学荣也一齐动手,很快就把那张小床换成了大床。红席子是沂蒙人专用来铺婚床的,正巧家里有一张,学荣拿过来,三两下就铺上了。王换于先剪了两个红红的大喜字,又剪了一个胖娃娃,寓意是早生贵子,刚贴到床头和窗子上,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张口喊道:“老大家,你把给大妮出门子(出嫁)置办的衣裳、枕头、新盖头也都拿出来,能用的都用上。”张淑贞道:“娘,这样能行?”王换于说:“看你说的,八路军为了老百姓撇家舍业的,这点东西算啥?”张淑贞点点头:“俺大妹子个子高,陈科长穿大了。”王换于想了想道:“她是八路军,就穿着军装进洞房吧。”朱瑞和陈若克回来了,大家都看着他们笑。徐向前道:“老朱、若克同志,你们马上就重温旧梦了。”这边淑琴、淑琪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挎起陈若克的胳膊就进了王换于的房间,王换于一把拉住陈若克的手说:“闺女,娘今晚就给你们把婚礼补上。“陈若克听了,以为是说笑,一旁的淑琴把红盖头一下子盖在了陈若克的头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搀着她出了门。王换于紧跟在后,犹如送出阁的闺女一样。站在院中央的朱瑞一下子怔住了,大家一齐把朱瑞和陈若克拥进了洞房。淑琪尖着嗓音大声喊道:“大哥哥,快揭盖头呀!”朱瑞笑了,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揭去陈若克头上的红盖头,陈若克眼前一亮。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了,陈若克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她看看王换于,喊了一声“娘”,就扑进了王换于的怀里:“娘,今晚我是最幸福的女人了!”随后高兴得呜呜哭了起来。

战地的孩子们

王换于一直为一件事揪心着,那些日子她茶不思,饭不想,常常半夜醒来在炕头上一坐就坐到天亮。于泮急了,说:“你这是咋了?成宿成宿的这样,是魔怔了?”王换于头一梗,瞪了于泮一眼:“老东西,俺没有!”王换于没有魔怔,她还在想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

前些日子,王换于去艾山乡艾山前村的战地托儿所给大闺女于淑琴送衣服,托儿所刚成立没几天,淑琴就被刘萍叫到这里看孩子了。王换于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一群孩子正在那里打闹。他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在明媚的阳光下,脸上的菜色更加明显。淑琴见母亲来了,喊了声娘就迎上前来,王换于好像没听到一样,还在呆呆地看着孩子们。淑琴轻轻接过娘手里的包袱,道:“这些小孩真叫人心疼,吃都吃不饱,他们的爹娘也都顾不上他们。”淑琴嘴里的“他们的爹娘”,大都是地方干部和八路军。这处破旧的房子勉强可以称作托儿所,战时托儿所没有固定的地点,每到一地,就要临时找民房,将就数日,再转移到别处。王换于看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睛湿润了,她不禁自语道:“这可都是咱们亲人的骨肉呀!”孩子们见王换于来了,嗷的一声围上来,嘴里喊着“奶奶”,眼睛却围着王换于手里的包袱滴溜溜地转。王换于笑了,解开包袱说:“这回呀,俺又给你们带来了很多吃的。”说着解开包袱,把一摞煎饼分给孩子们。自上个月王换于第一次来看了这些孩子,她就吩咐大儿媳平日里尽可能地多做些好吃的,再由学荣或者学翠送来给孩子们吃。

有一天,陈若克回来说,徐司令在马牧池结婚了,王换于听了很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徐司令都快40岁的人了,也该有个媳妇给他暖暖被窝了!”陈若克听王换于这么说,笑了:“娘,这可是封建的话呀。”王换于一愣:“俺这是说顺嘴了,过去可都是这么说的。”

徐向前的婚姻也和他的经历一样一波三折,当年他的原配朱香蝉生下女儿不久就患病离世了。1929年徐向前又与革命者程训宣结合,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志同道合。1931年秋,程训宣在张国焘“大肃反”时也未能幸免,正在前线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徐向前还蒙在鼓里。程训宣被枪杀前夜,把穿在身上的花缎面的棉袄脱给了女伴,她轻声说:“这是我和向前结婚时穿的,我就要上路了,穿在身上糟蹋了,你留下穿吧,很暖和的!将来有一天,你要是能见到向前,一定要告诉他,他的妻子是忠诚的,是为了革命而死的,不要为她难过!”

女伴听了,一下子抱住程训宣放声大哭。徐向前到达延安后,才知道爱妻前几年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徐向前顿时如五雷轰顶,连声说道:“吾失训宣,天地不容!”这一天,徐向前在延河边上整整坐了一夜,眼前流动的延河水,犹如爱妻一串串的眼泪,徐向前向着江西苏区,长跪不起,此后他一直未娶。来到山东后,朱瑞觉得他孑然一身,不是长久之计,就说:“向前同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旧的一页总要翻过去的,你该找一个伴侣了,要不训宣同志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宁的。”

1938年末,一位17岁的女孩来到了沂蒙山,她姓王,名叫爽兰。爽兰1921年出生在山东荣成崖西乡,16岁就当了妇救会会长,参加革命不到一年,又很快加入了共产党。后来她身份暴露了,就转移到了沂蒙山。陈若克见爽兰泼辣能干,就推荐她进了山东分局工作团,工作团的任务是四处发动群众,爽兰跟着跑了很多地方。时隔不久,工作团撤回了分局,爽兰因为表现出色,被分配到蒙阴县担任县委委员和妇女工作部部长。

即使徐向前一时不愿意寻找伴侣,可作为战友的朱瑞还是古道热肠,他让陈若克留意周围,尽快给徐向前觅得知己。那天,爽兰背着背包从花丛中姗姗走来,粉红的花朵映红了她的脸庞,陈若克见了,禁不住两眼一亮。她握着爽兰的手,刚说了几句话,就直奔主题:“有意中人了吗?”爽兰嫣然一笑,说:“我还小呢!”陈若克道:“不小了,不小了,我和朱瑞同志结婚的时候,也是你这般年龄。”1939年6月的一天,徐向前和爽兰在马牧池成婚。新婚之夜,徐向前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好记又上口。”爽兰一笑:“你说。”徐向前脱口而出:“王靖,靖字是平平安安的意思。”爽兰还不知,丈夫的几位前妻都不幸离世,他希望眼前这个比自己小20岁的女孩,一生安然!

为了照顾徐向前的生活,山东分局把王靖调回了机关,负责临时托儿所。王换于再次到艾山前村的时候,石头院子里已经有20多个孩子了。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的儿子罗东进才几个月大,那天他在王靖的怀里饿得哭声不断。王靖轻轻地拍着东进的后背,对王换于说:“大娘,你看看罗政委的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1939年9月,为了更有力地开辟沂蒙山根据地,中共山东分局决定把沂水县分为北沂蒙和南沂蒙。北沂蒙在区域划分上做了调整,原五、六、九、十等区划为南沂蒙县,九区下辖的塘子乡更名为艾山乡,又增加了垛庄乡、岸堤乡等。时隔不久,南沂蒙县委在北瓦庄成立,袁子扬出任县委书记,中共山东分局书记郭洪涛专门去讲了话。形势虽然越来越严峻,可沂蒙山区的很多老百姓包括妇女都纷纷行动起来支援革命了。

南沂蒙县委成立没有多少日子,第九区的艾山乡就率先在东艾山村召开了全乡农民代表大会,东辛庄的王换于成了艾山乡的副乡长。小脚女人当了官,震动了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这要是在过去,是谁也不敢想的事,可中国共产党这么做了。

尽管季节已经到了1940年深秋,可酷热还没有一点点减弱的意思,只有奔腾不息的汶河水,偶尔给两岸的人们带来一丝凉意。徐向前和朱瑞在河边伸出双手撩起水洗了把脸,都惬意地笑了。徐向前说道:“真想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泡一泡。”朱瑞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放声大笑:“这要是小时候呀,我早就跳进去了。”徐向前道:“这也说明咱们都已经老了。”朱瑞沉思片刻道:“站在这汶河边上,恍惚中我想起了当年跨过于都河的情景。我、陈光、罗荣桓、聂荣臻等同志都是从那里开始长征的,那时候我还在想,红军还有希望吗?可是我们不仅很坚强地生存下来了,而且队伍在日渐壮大。是于都的老百姓帮我们搭起了浮桥,我们脚上穿的是他们编的草鞋,口袋里装的是他们给的米团子,现在,沂蒙山的人民也像当年于都的老百姓一样,在支持着我们。”徐向前道:“那个时候,面对着凶猛的对手,我们相当一部分人都有这种疑问,可我们还是渡过了难关,这里面离不开老百姓的支援呀。”

不远处几个孩子正在河里嬉戏,徐向前扭头看着,又环视了一眼四周道:“多好的一幅田园图呀,只是日本鬼子不让我们享受这份宁静呀。走,估计同志们都已经来了。针对日军的这次秋季‘扫荡,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了。”在东辛庄于家的院子里,山东军政委员会召开了一次军政会议,研究部署反“扫荡”的任务。早在去年8月,为了统一指挥山东地区的工作,中共中央北方局要求山东成立军政委员会,由朱瑞担任书记,委员是朱瑞、罗荣桓、徐向前、郭洪涛、陈光、黎玉。

会上,徐向前又提到了那些孩子们,他说:“现在战事越来越紧,不能让这些孩子跟着我们四处漂泊了,这样很危险,一旦出现意外,我们对不起他们的父母。”罗荣桓道:“这里面还有烈士的孩子呢,有的父母都已经牺牲了。”大家一时沉默了。

一旁的王换于听了,停下手里的活道:“咱不能让孩子们跟着到处跑了,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可不行。俺有个想法,不知首长们同意不同意?”徐向前笑笑说:“大嫂子,你说出来听听。”王换于道:“把这些孩子都集中到俺家里,俺们养着。”正巧罗荣桓的妻子林月琴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罗林从房间里出來,听到这话,说:“这主意好,在这个村子里安全,有大娘全家照顾也放心。”徐向前说了声好,又看了看大家,大家都点了点头。朱瑞说:“在东辛庄有大娘这样的堡垒户,咱们一百个放心。”王换于抻了抻衣襟,说:“首长们都同意了,那俺就扑下身子干了,虽说俺是个妇道人家,可行事从来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王换于把抚养八路军孩子的事向家里的几个党员做了传达,淑贞道:“听娘的,娘说咋办就咋办。”学荣还有点迟疑,看了王换于一眼说:“娘,这几十个孩子,要么是烈士的后代,要么就是首长家的,可不是赶一群羊那么简单,吃的喝的都得操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王换于道:“这年头把这事揽过来是难,可再苦也苦不过人家在战场上拼命的,再难也难不过把脑袋瓜子别在裤腰带上的。咱们都是党员,关键时刻咱可不能打退堂鼓。”学荣急忙说:“娘,俺这不是落后,俺就是说说,很多困难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咱得打算周详了。俺也表表决心,保险不掉队。”淑贞瞪了学荣一眼:“你要是落后,俺这个当大嫂的可和你不算完!”王换于笑了,随后又收起笑意:“咱们家共5个党员,大妮子不在家,咱们举手表决。”王换于话音刚落,学翠、淑贞、学荣一下子举起了手,都纷纷说同意。

就在徐向前、朱瑞等人离开东辛庄的第二天,王换于带着儿子、儿媳们直奔艾山乡而去。学翠、学荣兄弟各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两旁绑着两个柳条编的大篓子,一家人到了艾山前村托儿所。王靖和淑琴迎上前来,王靖道:“大娘,朱政委已经派人通知我们了,孩子们也都准备好了。”王换于道:“学翠,大点的孩子一个篓子里放俩,小的让俺两个媳妇还有大妮子抱怀里,来来回回两趟就运回家里去了。”正说着,一群孩子就围了上来,有哭的,有笑的。张淑贞把罗荣桓才几个月大的女儿罗林抱在怀里,罗林大哭不止,罗荣桓一岁多的儿子罗东进连声说:“妞妞不哭,妞妞不哭。”张淑贞轻轻摇晃着怀里的罗林,脸上洋溢着醉人的笑,罗林停止了哭声,咯咯笑了。在这些孩子中,有后来成为开国中将胡奇才的儿子胡鲁克、胡鲁生,开国少将陈沂的女儿陈晓聪。晓聪也就几个月大,用王换于的话说是月孩子,认生,被学荣的媳妇陈洪良抱在怀里,又哭又闹。洪良咧着嘴,急得满头大汗。淑贞把罗林递给婆婆,又接过了晓聪,笑着道:“这闺女真俊呀。”说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抖着手腕,轻轻唱起了小曲儿。晓聪看着淑贞,脸上露出了笑。淑贞道:“这几个丫头里面,还有比你小的,俺就叫你三妮子吧,行不行呀?”刘萍听说后,也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刘萍拉着王换于的手说:“让娘操心了。”王换于道:“这是咱们自家的事,八路军为穷人操心,咱能不为八路军操心?两好才能轧一好嘛!”

于家一下子来了20多个孩子,原本宽敞的院子一下子满了。于泮看看四周,各个角落里都是打闹的孩子,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长杆旱烟袋。王换于白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有个老爷们的样子?你没听说吗?前些日子人家燕翼堂的人怕小日本鬼子借着他们的房子干坏事,一下子就炸掉了一百多间房,一色的青砖瓦房呀,多可惜!这还不说,人家男男女女几十口子人还参加了革命啊!比比他们,咱们还不差一大截?”于泮听了,脸上有了愧色,他磕了一下烟袋锅子说:“小六子,你可不要把俺看扁了。自从八路军来到咱们家,咱们的粮食越来越少,人家讲纪律要给咱钱,你一分都不要,俺含糊了没?打鬼子人人都有份,俺要是打了折扣,将来还怎么进老祖宗的坟地?他们还不瞪着眼把俺轰出来。”王换于听了,笑道:“这就对了,要不俺可不待见你,你爱跟谁过就跟谁过吧!”淑贞笑道:“娘,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把俺爹给换了?真是的。”王换于故意脸一板:“老大家,你这可是没大没小的,他又不是个牲口,俺说换就换了?要是真能换,俺早就把他换了,整天价就是个闷葫芦,你不言,他不待说一句的。”淑贞和淑琴听了,一下子笑弯了腰。于泮哼哼几声:“老娘们,守着孩子们,说话一点都不知深浅。”

说完,跺跺脚走了。

王换于虽为女流之辈,但也是个一口唾沫能在地上砸个坑的人。她不怒自威,是于家名副其实的领导者,常常是一呼百应。如今她面对着眼前这众多的孩子,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担子的分量。细心的淑贞知道婆婆在想什么,她对王换于道:“娘,孩子来了,人手不够,俺明天就把两个表妹叫来。”王换于说:“老大家,你说中了俺的心事,咱们发展的党员不是亲戚就是可靠的人,给八路军抚养这些亲骨肉最好也找自己的人。今天你就麻利地去把她们叫来吧,俺去依汶村把你表姐也叫来,她一家子让小日本鬼子害得也算是无牵无挂了。”王换于说的表姐,名叫刘烈,是她的外甥女。刘烈嫁到依汶王家后,尽管日子过得艰难,可一家人也是和和美美的。1939年6月,日军“扫荡”沂蒙山。这天中午,刘烈一家人正围在桌前吃饭,忽听空中一阵响,由远而近,是日军飞机来了,接着又传来类似哨子的声音,其实这是炸弹下落时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全家人都放下碗筷,竖起了耳朵,刘烈道:“又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来折腾了,千万别出去。”她话音未落,一个物件砸破屋顶落了下来,紧接着轰的一声响,炸弹爆炸了。刘烈恰巧背对着门口,被巨大的气浪一下子掀到了院子里。刘烈醒来后,发现公公、婆婆、丈夫,还有即将结婚的儿子都已经死了,公公、婆婆血肉模糊,丈夫和儿子腿都被炸飞了。一家5口眨眼工夫只剩下了身负重伤的刘烈,她当场哭晕了过去,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娘家人推了回去。

刘烈的妹妹刘桂兰和两个弟弟早就参加了革命,刘烈伤好后也要参军去杀日本鬼子,正巧王换于来看她,就对她说:“你们都走了,往后谁来伺候你爹娘?再说你这个年龄去当兵,打起仗来还跑得动?在后方也一样能为革命出把子力气。”

刘烈听了,只好作罢。

王换于到姐姐家时,刘烈正挽着袖子在做饭,王换于就把看孩子的事说了。刘烈放下勺子,大着嗓门道:“小姨,为共产党八路军看孩子,俺没有二话,俺一定给他们看得好好的,让他们放心在前线多打小鬼子,要不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俺今天就跟你走。”

从这一年秋天刘烈给山东省妇救会组织部部长刘锦如抚养孩子艾鲁秋开始,她就和艾楚南、刘锦如这对革命夫妇结下了不解之缘。艾楚南时任中共山东分局秘书长,后来他的妻子刘锦如又陆续生下了4个孩子,也是刘烈一手看大的。她还照看了罗荣桓的女儿罗南下,萧华的女儿萧雨。

这天,张淑贞把孩子们都集中到院子里的石榴树旁。石榴树上的石榴有拳头大小,一个个红彤彤的,有的已经开了口,露出红红的籽,淑贞一一摘下来,用刀划个口子,再掰开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把籽塞进嘴里吃着。淑贞指着刘烈、陈洪良道:“从今往后,俺仨人就是你们的娘,平日里要喊娘,千万别叫妈,咱们沂蒙山這地方兴叫娘,不叫妈,要是叫了妈,可就麻烦了。”淑贞说到这里,故意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大叫一声:“俺那个娘哎,那可就不得了了,日本鬼子和汉奸听了就会把刺刀架到咱脖子上了,说不定命都没有了。”孩子们听了都笑,罗东进叫道:“我妈叫林月琴,你们不是我妈!”另一个孩子指着陈洪良说:“我妈长得多美呀,穿着军装,牙齿又白又齐。你看你,呲着牙,长得又黑,一点都不像我妈。”其他孩子也跟着叫了起来。陈洪良听了既好气又好笑:“俺黑俺黑,比乌鸦还黑。俺也一点不俊,比母夜叉还丑。”淑琴和淑琪笑得前仰后合。淑贞摆摆手,又指着淑琴、淑琪,还有自己的妹妹张志霖、表妹王荣泰道:“她们这几个黄毛丫头,小的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你们就叫她们姑姑。”这一年,淑琴、张志霖、王荣泰14岁,淑琪才10岁。

从此,她们喂养孩子的时候,都先让孩子叫几声娘,叫几声姑姑。有的孩子很快就习惯了,有的紧闭着嘴不叫。

王换于道:“别急,慢慢来。”

枪声先是在很远的地方响起的,后来离东辛庄就越来越近了,村里的自卫队员于学春从山上跑下来,又蹚过汶河水,很快就跑到了王换于家,嘴里喊着:“不好了,鬼子往咱们这边来了。”王换于看看他:“慌什么?天还没有掉下来呢!你这就去告诉村长,让他带上大家伙儿到山上去。”于学春答应一声,撒腿就跑。院子里,张淑贞她们已经把孩子们集合在了一边。村里的几个党员王见法、王路贞、刘腊梅等人也都赶了过来。王换于拢拢头发说:“走,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呀,把孩子们都送到地窨子里去。”学翠、学荣早就备好了独轮车,众人七手八脚,转眼工夫,20多个孩子,大的坐在了车上,小的被大人窝在怀里。王见法身高体壮,一下子抱两个孩子,下颌上的短胡子把孩子扎得直叫唤。村长黄金明在街上敲响了铜锣,一遍遍地喊着:“鬼子来了,鬼子来了,男女老少都上山了!”

于家早年为了躲土匪,于泮带着两个儿子专门在东山借山势掏了个山洞,托儿所的孩子来了后,王换于觉得带着孩子过河太危险,冬天还会冻着他们,又让儿子在北岭挖了一个大地窨子。地窨子在北方广大农村很常见,冬天主要用来储存白菜、红薯。到了后岭,学翠刚打开洞口,学荣就说:“俺来。”接着双手撑着洞沿跳了下去。孩子们被一个个接了下去,临到罗东进时,他看看黑乎乎的洞口,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抱住了淑贞的腿,哭叫着说:“娘,娘,黑乎乎的,俺不下去,俺害怕!”一边的晓聪说:“哥哥真胆小。”淑贞急忙道:“进进,别怕,娘抱着你下去。”说着一把抱起了东进,大伙儿上下一齐用力,这才把淑贞他们送进洞里。等学荣爬上来,学翠就把洞口封了,又做了伪装。

这时,枪声已经在山后响起了,越来越密集,犹如过年放的爆竹一样,学翠他们急忙离去。窨子里黑漆漆的,罗东进哇的一声哭了,其他孩子像被传染了一样,哭声响成一片。淑琴急忙道:“不要哭,有好吃的。”说着,她们就往孩子手里塞吃的,淑贞和洪良也都生完孩子才几个月,就把最小的孩子轮换着搂进怀里吃奶。王换于开口轻轻讲起了猴子在水井里捞月的故事,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有的轻轻睡去。

岸堤区的区长徐敏山带着区小队和东辛庄的自卫队员,在三面山上放着冷枪,又点上了鞭炮,一阵阵响声让日军心惊肉跳的,在东辛庄的一小队日军见这里地形复杂,最后匆匆离去。

村里的几头牛被汉奸牵走了,包括于泮家的那头花大牯。

从1939年开始,日军对沂蒙山的“扫荡”越来越密集,重重的苦难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八路军第一纵队和《大众日报》又送来了几十个孩子。政府虽然给每一个孩子定量的粮补,可杯水车薪,孩子们吃的大部分都是于家所出。于家的日子变得日渐艰难。

这天,王换于看了一眼悬在房梁上的那个大柳条篮子,又看看于泮,小心翼翼地说:“他爹,亲戚家和乡亲们家都借遍了,他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大堆嘴等着,咱就救救急吧,要不孩子就该喝西北风了。”那大柳条篮子里,放着一袋子麦种。种子是神农所赐之物,千百年來被一代又一代的种田人奉为神物,即使家中断了食物也万万不能动了此念。王换于虽为内当家,可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把于泮尊为当家人的。于泮听了王换于的话,狠狠瞪了她一眼,说道:“老娘们,你吃豹子胆了?你还敢打这些种子的主意?告诉你,墙上挂门帘,没门!俺不能让祖宗们戳俺的脊梁骨。”

秋夜虫声渐稀,屋内屋外显得尤为宁静,坐在炕上的于泮背靠着墙壁不停地吸着烟,这个朴实的庄稼汉这会儿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第二天一大早,刚醒来的王换于就看到炕头上有一个袋子,袋子口是用细密的麻绳封着的,不似平日里用绳子绑着的,这就是那袋麦种。王换于眼睛湿润了,自言自语道:“可真是难为这老东西了!”

战争并没有磨灭孩子们的天性,院子里响起他们的嬉闹声,紧接着是牛羊的叫声,还有一声声的鸡鸣狗吠,东辛庄新的一天又在喧嚣中开始了。于泮站在山头上眺望着远处,他正盼着自己那头被日军牵走的大花牯,说不定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呢。

院子里,朱瑞正和王换于商量,为了安全,把孩子们都分散到各村庄去。是呀,几十个孩子目标太大了。前些日子,村里的刘二流子还满街嚷,说于老婆子为了讨好共产党,把这么多八路军的孩子圈在咱东辛庄,是不顾全村老少爷们的死活了。接着连续几夜,于家的院子里就让人扔了不少石头。陈洪良要出去骂几嗓子,王换于不让,说:“没做亏心事,咱不怕鬼敲门。”倒是刘腊梅泼辣,赶到刘二流子家,一脚就把刘二流子踹了个狗吃屎。

中午,王换于和张淑贞跑了十几个村庄,终于联系好了人家,没过几日,学翠、淑贞、学荣、淑琴陆续把孩子们送出去,最后剩下10个孩子,大都是身体虚弱和幼小的。淑贞和洪良都还奶着自己的孩子,一个叫山山,一个叫水水。王换于嘱咐她们:“老大家、老二家,你们记着,咱自己的孩子欠一口没啥,可得把八路军的孩子喂好了,奶头先往他们嘴里塞,细粮先给他们吃。他们的爹娘为了咱们老百姓,不能陪在孩子身边,咱们就更不能亏欠了他们的亲骨肉。”小名叫疆场和征战的孩子,是八路军第一纵队送来的,父母都已牺牲,孩子也就几个月大,用王换于的话说,都瘦得两根筋挑了个小脑袋。刚开始,淑贞和洪良都是把自己的孩子和八路军的孩子抱在怀里一起喂,一人一个奶头,可这样哪个都吃不饱,孩子吮着奶头不松口,可又吸不出,急得哇哇大哭,哭几声后接着再吸,嘴咂巴得很响。淑贞怀里的孩子也叫了起来,王换于听到哭声,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这是咋了?”淑贞道:“娘,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奶头都吃不饱。”洪良说:“逮着就不松口了,可身上就这点奶水怎么也不够两个小崽子吃的呀!”王换于一时怔在那里,最后道:“你们两个先让疆场和征战吃,咱们的娃放在后面。”妯娌俩遵从婆婆的话,等疆场和征战吃饱了,再喂山山、水水,可两个孩子再怎么使劲,咂巴出来的都是血水。淑贞喂疆场时,山山躺在一旁哭断了肠,洪良不忍心,说:“嫂子,你中间就不能奶山山一口?”淑贞眼里含着泪,低头不语。洪良看不过,解开扣子就要喂山山。淑贞眼一瞪:“你一会还要喂征战和水水呢!”到了洪良喂征战时,水水也饿得直哭,淑贞像洪良一样不忍心了,说:“就给水水吃一口吧。”洪良也低头不语,眼泪落在了征战的脸上。于泮被两个孙子哭得揪心,又没法进去吩咐儿媳妇,急得在院子里直跺脚。他悄悄对王换于说:“你这个老娘们可真能忍,你去告诉老大家、老二家,让她们给俺孙子吃几口。”

王换于听了往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最后干脆出了院子。

王换于暗地里嘱咐于泮和两个儿子还有闺女:“你们都记住,平日里咱们少吃一口饭,让她们妯娌俩多吃,要不她们奶水不足,孩子就更受磕打(受苦)。老大家精,别让她看出来。”山山、水水开始还能吃几口奶,后来疆场、征战越来越能吃,淑贞奶水又不足,临到山山就没奶了。洪良奶水还行,水水能吃上几口,可总归吃不饱,就吃些面糊充饥。几个月下来,疆场和征战模样好看了,山山、水水反而瘦得可怜。于泮急了,朝老伴嚷:“俺看着孙子这样心里就空落落的,比捅俺刀子还难受!”王换于正在给八路军纳鞋底,她大声说:“老东西,就你疼你孙子,俺呢?他们不是俺孙子?俺的心也是肉长的呀。人家八路军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一天命就没了,咱总得给人家留下香火呀!”

过去每隔几天,王换于都要去看看那些寄养在别处的孩子,现在,王换于天不亮就和淑琴挎上篮子走了,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晚上回来时,篮子里都多多少少有些地瓜干子、高粱米之类的东西。有一天,王换于瘸着腿回来了,淑琴挎着篮子,两眼红红的。淑贞一问才知,婆婆是让狗咬了,当时就血淋淋的,婆婆撕了块衣襟布包了。淑贞就偷偷问淑琴,淑琴不语,淑贞道:“你和嫂子最亲了,跟俺说实话,这篮子里的东西到底咋回事?”淑琴终于说:“每回出去看那些孩子,咱娘和俺都先每家每户要些饭送给养孩子的人家,再带回来一点让你和二嫂吃。”淑琴说着,鼻子一抽,哭道:“嫂子,你不知道,咱娘是为了护俺才被地主家的那条大黄狗咬着的。”淑贞听了,鼻子一酸,一把抱住了淑琴:“妹妹,要不是俺在家里奶孩子,俺就替咱娘去了,可真难为咱娘了!”

王换于和淑琴走进西山庄的时候,骤然而降的雨把母女两个都浇透了。王换于被狗咬伤的腿还没好利索,手里还拄着根粗棍子,她对淑琴道:“要饭的手里都拿着根棍子防狗防身,这回咱娘俩真是像模像样了。”淑琴听了,鼻子有些发酸,可脸上还得装出笑来。王换于一直牵挂着放在西山庄的平平,平平的爸爸叫柳铁冰,妈妈于翠兰是个军医。在一次反“扫荡”中,卫生所转移,当时于翠兰刚生下孩子不久,她抱着孩子正走着,随着尖利的呼啸声,一颗炮弹落在了于翠兰的身边。爆炸声过后,护士宋英看到,于翠兰匍匐在一块山石旁,后背被炸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地流淌着。宋英连喊了几声,见于翠兰没有反应,突然听到她的身下传出婴儿的哭声。宋英轻轻把于翠兰挪开,看到被她牢牢护在怀里的孩子竟安然无恙,宋英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宋英打开药箱给于翠兰包扎了伤口,也许是孩子的哭声让于翠兰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想摸摸孩子,可已经无能无力。宋英急忙把平平抱到她的怀里,说道:“大姐,放心吧,孩子就是头碰破了点皮,没啥事。”于翠兰摸着平平的小脸,一丝满足的笑从她嘴角荡漾开来,她有气无力地说:“妹妹,我不行了,将来有一天你告诉他的爸爸,一定要让孩子长大成人,要是出了差错,我在那边也不得安宁的。”宋英用力点了点头:“大姐,我记住了,你放心吧。”于翠兰嘴角动了一下,头一歪,再没有一点声息,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还睁得大大的,留在眼角上的那颗晶莹的泪珠跌落在被炮弹炸翻的土堆里。宋英抱起孩子,哭着说:“大姐,你就放心闭上眼吧。”说着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双眼,可是于翠兰的眼睛还是没有合上,一个战士脱下上衣盖在于翠兰的脸上。于翠兰不知,她的丈夫已在几个月前和几个战士长眠在了远处的大山上,那时于翠兰即将分娩,战友们都对她守口如瓶。不久,烈士遗孤平平就被刘萍送到了王换于家。

自1938年10月开始,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八百里沂蒙无时不在炮火中震颤着,山东分局和山东纵队司令部等机关的驻地沂南岸堤,曾是沂蒙山区最为牢固的根据地,可后来被日军和国民党顽军挤压得东南西北只有十几里了。黎玉曾说:“这块根据地现在小得一枪就能打透了。”老百姓都人心惶惶,一些人甚至不敢与八路军接触。东辛庄妇救会的会长张淑贞,为了让妇女给八路军缝衣做军鞋,带着淑琴挨家挨户地跑,每动员一家,就把灰布留下来,可到了半夜里,就有一些人把布匹隔着墙扔进于家的院子里。张淑贞早晨起来拉开门,不禁吓了一跳,满院子都是灰布,她一屁股坐在門槛前,气得抹开了眼泪。院门一阵响,淑贞站起身擦干泪水打开了门,刘腊梅拽着王路贞走了进来,嘴里边说着:“你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嗯?你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嗯?!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党员吗?”说完,她看看淑贞,指着王路贞又道:“昨夜里俺刚合上眼,他就偷偷把布扔到你家来了。”王路贞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淑贞一时无语,低头默默捡着散乱在地上的布。王路贞几步就走到墙角根,把独轮车推了过来,只几下就把布装到了车上,他红着脸说:“放心,俺不会再做缩头乌龟的,俺把自己的留下,其他的俺负责给大家伙儿送去。”说完,推着车走了。刘腊梅一下子笑了:“你看看,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会儿倒是觉悟了!”淑贞很感动,说:“谁从娘肚子里一爬出来就是大胆的?日本鬼子来了俺也怕,可光怕也不行呀!”

政府拨给每个乳娘的粮食到了王换于家后,王换于都让儿子一一送去,不仅自己不留一颗一粒,还从家里拿一些出来贴补。西山庄的乳娘叫张大妮,养的就是于翠兰的儿子平平。张大妮本姓刘,并没有大名,从小就被父母大妮大妮地叫,一直叫到了15岁那年她出嫁,后来婆家的人也这么叫。婆家在西山庄是张姓,后来村里人干脆就叫她张大妮。平平被送来的时候,张大妮生的孩子刚死了没几天,她另外有个儿子3岁了,瘦弱的大妮奶水并不多。王换于和淑琴刚把平平送来的时候,大妮的婆婆一下子变了卦,说:“这阵子小鬼子闹腾得厉害,要是知道俺家给八路军养孩子可就不得了啦。八路军的孩子金贵金贵的,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担待不起。”说着她又指了指大妮:“你看她,胸脯子平得像块板子,还能咂巴出点奶水来吗?石头她娘,这孩子你能养?”大妮的婆婆一边问,一边直向大妮使眼色。大妮就装着看不见,嘴里说道:“俺能养!别人能养,俺咋就不行?”大妮的婆婆还是不松口,王换于火了,对大妮的婆婆说:“俺看俺俩年龄也差不多吧?”大妮的婆婆眼皮一翻:“俺今年50虚岁。”王换于道:“那你得叫俺大姐。大妹子,要说这个孩子的爹,爹牺牲了,要说这个孩子的娘,娘也牺牲了,人家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些老百姓?如今人家孩子落难了,咱能装着没看见?”大妮的婆婆说:“你看俺这个穷家,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能再添一口人?”她指了指院子里的瘸腿儿子接着说:“他爹那个老鬼早些年就撇下俺娘俩走了,他又是个瘸子,走路都不稳,别说是种地持家了,自打日本鬼子来了,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王换于道:“大妹子,没法过咱就这样了?咱就不反抗了?”大妮的婆婆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俺就不信了,俺不和日本鬼子对着干,俺也和这群小鳖羔子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还能把俺怎么样?”王换于摇摇头,对淑琴道:“大妮子,咱不和这老娘们费口舌了,走,咱走!”说完翘着小脚就咚咚走了,只听张大妮的婆婆喊道:“你说俺是老娘们,你不是娘们呀?!你是公的?真是!”张大妮追到了门外,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道:“大娘,你别往心里去,俺婆婆是被日子愁的,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这情景刚过去没几天,张大妮就来到了于家,一下子扑到王换于的怀里号啕大哭,边哭边道:“俺孩子他爹走了,让小日本鬼子杀的。大娘,你说说,这日本鬼子咋连这么老实的人都杀?”王换于让张大妮坐下,淑贞给她端来了一碗水,张大妮接过来喝了几口,泪水吧嗒吧嗒地掉进碗里,她抹抹眼泪说:“他们不是人,是畜生,俺一个病秧子他们也不放过!孩子爹平日里窝囊,见他们扒俺的衣服,就疯了一样上来护俺,让小日本鬼子一刺刀扎了个透心凉。要不是八路军几个兄弟,俺们全家人都得遭殃。”张大妮抹抹眼泪,蜡黄的脸上挂着凛然:“俺婆婆发话了,让俺把孩子抱回去,俺来养!”王换于点点头,说:“你婆婆这才像个样子!到饭点了,留下吃几口吧。”张大妮也饿了,平日里又难得吃顿饱饭,就一下子吃了好几个窝窝头,脚下也有力了,她接过孩子就走,王换于说:“让学荣送你,这点小米你也带上,抓紧养养身子,催催奶,要不这小毛孩吃啥?”

一天,王换于和淑琴走进张大妮家时,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只听张大妮的婆婆说:“你就给俺孙子吃一口吧,张家以后就得靠这个小东西了。”张大妮带着哭音道:“娘,这粮食是政府给俺吃了好下奶的,俺不能让他跟着俺吃。”婆婆道:“你再去找那个于大姐要点。”张大妮说:“她已经给咱家送好几次粮了,都是人家从牙缝里给咱挤出来的,人家也一大家子,还给八路军养着那么多孩子呢,俺要是给人家养不好,对不起王大娘,对不起孩子的爹娘!”张大妮的婆婆急了,伸手从碗里抓了把杂粮饭就塞到了孙子嘴里,这一幕正好被走进来的王换于看在眼里。张大妮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婆婆很尴尬,张了张嘴,最后道:“大姐,政府给的粮食,这孩子真没吃几口。他这些天病了,俺怕他过不去这个坎,才给他吃了一口。”说完,她走到灶台前,一把揭开了锅盖,王换于看到,里面尽是些黑乎乎的糠菜,这让大人都难以下咽,何况是眼前这个几岁的瘦弱孩子。王换于落泪了,她从篮子里拿出来个窝窝头,塞到孩子手里,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王换于看看张大妮,再看看她怀里的平平,还是黑瘦黑瘦的。平平正用力吃着奶,因为吸不出,不时发出一声叫,急得小手抓来抓去,一会工夫,就把张大妮的胸脯抓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张大妮愧疚地说:“大娘,俺这奶水就是不行,连泡猫尿都赶不上,每次平平也就吃个半饱,再找个人家养吧,别再在俺身上浪费粮食了。”张大妮说着,急得直淌眼泪。王换于听了有些心酸,说了声好,一边把篮子里吃的都拿了出来:“这些东西都留下给你家孩子吃吧,让他长大了也打鬼子!”淑琴接过张大妮怀里的孩子,点点头,跟着王换于走了出去。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喊:“等等。”接着,张大妮拿着一小袋子东西追了出来,她满脸歉疚地说:“大娘,俺白长女人身子了,连个孩子都养不好。俺婆婆刚才说,孩子咱不养了,就不能再占着这些粮食了,送给养孩子的人家吧,让她们吃好了多下奶水!”说着,张大妮把袋子放进了王换于的篮子里。王换于看看张大妮:“孩子,你真是好样的,这点粮食俺就不带走了,你们全家留着吃吧。”张大妮凄然一笑,又坚决地摇摇头,跑回屋子里一下子关上了门。张大妮再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门槛前那个熟悉的袋子,她一把抓起来就出了院子,街上空寂无人,王换于她们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换于接回平平后,四处打听能寄养的人家,可再没有合适的。她想想老大家,又想想老二家,不觉摇摇头。淑贞本来就瘦,现在瘦得用学翠的话说,一把就能攥在手里了。洪良身体好些,王换于就决定把平平交给洪良,洪良没说二话,咧着嘴笑笑,说:“娘,俺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多养一个没啥,大不了水水一口奶也不给他吃了。”王换于笑了,用手指头在洪良的额头上亲昵地点了一下:“你呀,脑子缺根弦,就是这张嘴能咧咧。”过了几天,洪良就叫苦不迭。三个吃奶的孩子,每次洪良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最后,过去水水还能吃上一口,现在水水怎么吸也吸不出一滴奶水来。水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就拼命地咂巴娘的奶头,洪良干瘪的双乳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再没有一点水分。水水不吸了,也不咂巴了,又去啃娘的奶头,啃来啃去,把娘的奶头都啃破了,最后在娘的怀里哇哇大哭。淑贞急了,就让水水吃自己的奶,水水好像有了希望,在大娘怀里拱来拱去,却也没吸出一点奶水来,最后又是大哭。洪良心疼得直落泪,对王换于咧咧嘴道:“娘,这可咋办呀?奶娘还没找到?”王换于道:“老二家,再忍忍,先让水水吃点苞米糊糊,俺和你大妹妹今天再出去转转。”说话间,淑琴端来了面糊,喂给水水吃。一个月下来,王换于还没找到奶娘。在洪良的抚养下,平平脸上有了血色,过去像玉米秸细的胳膊也粗了,只是水水慢慢开始抵触面糊糊,开始还能吃几口,后来吃得越来越少,小脑袋像秋天的树叶子一样耷拉着,直到有一天,屋里突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娘,你快来看看呀!”王换于听出是老二家的声音,颠着小脚就跑到了前院。淑贞的大儿子小海喊道:“奶奶,水水死了,你快看看吧!”王换于进屋连叫了几声,躺在炕上的水水眼睛還睁着,却早已经没了气息。洪良带着哭音还一个劲地往水水嘴里塞着自己的奶头,语无伦次地说:“水水,你吃一口,吃一口娘的奶再走呀!别——你别饿着走!”水水双眼还圆睁着,那饥饿的眼神早就凝固成了两团渴望。洪良用力挤着自己的双乳,血水一滴滴地落在水水的小嘴上。王换于颤巍巍地立在那里,最后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泪水簌簌而下。站在炕前的于泮见孙子眨眼就没了,嘴里一声喊:“水水,俺的好孙子哪,俺的好孙子哪!”

喊完,他就蹲在地上抹开了眼泪。

就在这一年开年后不久,小股的日军又开始对沂蒙山侵扰了,枪声在沂蒙山腹地不时地响起。布谷声声,已是春耕季节,要是在往年,这片在沉睡中苏醒的土地早就热闹起来了,可到现在地里还空无一人。

于泮站在门前,脸上挂着笑,把嘴里的烟袋锅子吸得山响,聪明的邻居从于泮的神态和举止中知道,于家肯定又添丁了。是啊,就在今天早上,于泮的二儿媳妇洪良又生了个儿子。

淑贞的儿子叫小海,王换于道:“这小东西就叫小江吧。有江有海的,多好哇!”

小江刚吃了不到两个月的奶,有一天,一个叫刘云的女八路又抱来了一个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和刘云来的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八路,叫刘霭,她一进门就对王换于说:“大娘,我是燕翼堂的刘蔼,这是我表姐,刚生下孩子没几天。孩子的爸爸牺牲了,眼下部队又要打仗了,您就收下这孩子吧。”王换于听到燕翼堂这三个字,又细细瞅一眼刘蔼,说:“闺女,你说的可是垛庄的燕翼堂?那叔侄两个都被反动派杀了的燕翼堂?”刘蔼点点头。王换于一脸肃敬,她看了一眼刘云怀里的孩子,不由得道:“这孩子是早产吧?看这小脸还没个核桃大。”刘云点点头,泪汪汪地说:“大娘,让您受累了,我再苦再难也得让孩子活下来,要不我对不起她的爸爸。”王换于轻轻接过孩子,说:“只要俺们于家人还剩下一口气,就不会磕打她。”刘云听了,给王换于深深地鞠了一躬。刘蔼催促道:“姐,咱们快走吧,要不队伍出发了。”刘云看着王换于怀里的孩子,就是迈不开步。刘蔼拽起她的胳膊就走,刘云一步一回头,一下子哭出了声。王换于喊道:“闺女,孩子在大娘身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只要老于家在,她一根汗毛也少不了!”

刘云听了,在远处一下子跪下了:“大娘,这孩子小名叫翠翠,大名叫王翠翠,要是将来我也不在了,孩子就改姓于,留在你们家我放心!”说着,一头磕在了地上。王换于大声喊道:“闺女,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咱不兴这礼,快起来!告诉你,将来俺可不给你养,等着胜利了你自己来养!”刘蔼拉起刘云,朝王换于挥挥手,快步走了。王换于抱着孩子回到院里,正思谋着怎么跟二儿媳说,洪良听到孩子的哭声,从前院急急来了,她接过孩子说:“娘,您别为难,俺身上有奶水,这孩子还是俺来。”说着,她解开衣扣,把奶头塞进了翠翠的小嘴里。洪良还像上次养水水、平平一样养着翠翠、小江。夏初的一天,洪良正在给翠翠喂奶,小江饿得急,抱着洪良的腿直哭。洪良奶水不足,翠翠吸几口,哭几声,再吸,又哭几声,急得洪良满头大汗,根本顾不上小江。淑贞给小江喂了几口粗面糊糊,小江就不吃了,哭着满屋子里爬,最后饭桌上的一块糠皮饼子被他抓到了手里。洪良喂完翠翠,又去忙着照看别的孩子,可总觉得一阵阵心慌意乱的,眼皮也一下下地跳。大咧咧的洪良一下子想起了小江,她满院子里喊,又跑到了屋里找,最后在饭桌底下找到了小江。洪良喊着小江,小江不应,她急了,一把掀开了桌子。小江双眼紧闭,嘴里还塞着食物,脸都憋紫了,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糠饼子。洪良一声叫:“老天爷呀,你这是咋了呀?!”接着号啕大哭,全家人都跑了进来,小海和其他的孩子们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于泮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没走几步,就瘫坐在墙根下。

谚语云:“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万物皆有灵性,往年的谷雨前后,充沛的雨水都会从天而降,农作物乘势生长,可是到了今年,雨水竟一下子变得稀少了。庄稼人于泮深谙大自然的习性,他对王换于道:“越渴了越给盐吃,小日本不让咱有好日子过,这老天也来凑热闹。”可是立夏刚过不久,一直都在憋着劲的苍天好像一下子开了闸门,连日的大雨如瓢泼一般。从早上到中午,平平就没有吃一口饭,眼睛半睁着。淑贞摸摸平平的脸,像炭火一样热。洪良急了,嘴里直嚷着:“这是咋了?这是咋了?”要是往日,自己的孩子这样,在大人的忙碌中挨上几日就好了,可是对每一个八路军的孩子,于家人都时刻挂在心上,孩子一旦有了点异样,她们就心急火燎的。王换于又摸了下平平的脸,说:“这些孩子冷也好,热也好,咱一点都不能有闪失。咱们庄稼人不懂大道理,可说话算数是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理。”淑贞道:“等雨停了咱就请先生去。”王换于看看窗外道:“不等了,就是下刀子今天上午也得去。”说完,她就吩咐学翠、学荣道:“老大、老二,拿上咱家的大木盆,这就搬先生去吧!”

王换于嘴里的先生是万粮庄的郎中高能人,高能人并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瞧病厉害,久而久之十里八乡的人就喊他高能人了。托儿所的孩子刚来不久,王换于颠着小脚四处打听良医,比来比去,她认定了万粮庄的高能人。高能人厚道,医术好,又支持共产党,曾经救治过不少伤兵。万粮庄离东辛庄并不远,可两村有汶河相隔,去万粮庄必先要过河。旱季的汶河通常河宽也就200多米,可连日的暴雨让河床涨到了300多米。听了王换于的吩咐,学翠从房里扛起一块长木板就冲进了大雨中,紧跟在身后的学荣头顶着一个硕大的木盆。往日的河岸离家门一箭之遥,可现在的河水早就漫过了沙滩,兄弟二人没跑多远就到了岸边。眼前的汶河犹如一群雄性的野马在奔腾着,发出阵阵的回响和咆哮声。学翠道:“把木盆扣在板子上。”说着就蹚进了水里,激流把学翠冲了个趔趄,他一下子倒进了水里,扑腾了几下才抓住木板。兄弟二人并排趴在木板上,四只脚一齐用力,顺流斜奔而去。水深流急,让从小就在汶河水里泡大的兄弟俩也有些难以招架了。一块木板很难让他们浮在水面,学翠把木板留给了弟弟,自己把木盆倒扣在水中窝在怀里,一块木头顺流而下,最后一下子撞在了学翠的额头上,登时血流如注,学翠晕了过去,急流瞬间把他冲出了数米远。学荣大声喊叫着,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离自己远去。他拼命游到了岸上,趴在那里喘了几口粗气,就站起身来沿岸寻找学翠,没走多远竟看到了哥哥正和旁边的一位壮汉说话。原来这壮汉平日里常在河边持一长钩子捞浮物,今日老远就看到了顺流而下的学翠,还以为是什么好物件,近了才知是人,于是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最后学翠抬起了头,那壯汉伸出长钩子把学翠拉上岸来。壮汉笑着对兄弟俩说:“都快没命了,还抱着这盆子不放,不会是个聚宝盆吧?!”

太阳偏西了,雨停了,天也慢慢放晴了,可一家人还不见兄弟俩回来。于泮自言自语道:“这样大的水,他俩不会有个好歹吧?”王换于眼一瞪:“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于泮被戗了一口,扭头就走。他站在汶河岸上,面对着滚滚的河水,心一下子悬空了。

万粮庄的高郎中还没等学翠说完,背起药箱就走,三人赶到河边,水势还不见小。学翠道:“等水势小点再过。”高郎中捋捋长须说:“要不是俺已老朽,就一点也不打怵!”到了傍晚,汶河的水一下子落了不少,也温顺许多,学翠让高郎中坐在木盆里,开始缓缓渡河。

学荣突然听到了爹的喊声:“是学翠吧?”声音里满含着喜悦。

《大众日报》社发行科的毕铁华再次来到东辛庄于家的时候,山坡上山楂树的果子泛红了,像一串串红珍珠,田野里的玉米叶子有些也已经发黄,再过不久,秋收就到了。于泮衔着长烟袋杆子,正坐在院子里盘算着今年的收成呢。同中国老一辈的广大农民一样,于泮对土地不仅有着至深的眷恋,还深怀着敬畏之心。年复一年的劳作,让他的身体变得大不如从前,可他对土地的热情一刻都没有减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土地的感情也与日俱增。土地是充满灵性之物,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双乳。即便是农闲,于泮也经常到地头坐坐,一边吸着他的长烟袋杆子,一边不紧不慢地与土地唠着嗑。他放眼环视着茁壮的庄稼,心满意足。在东辛庄,于泮是侍弄土地的老把式,每年春耕,于家的地都耙得最平整,于泮那双粗糙的大手就像绣花女的手一样灵巧。邻居从他家地头走过,都会啧啧赞叹几声,大声对于泮说:“你这是在绣花呀?!”于泮常对两个儿子说:“这地,就是咱的祖宗,你要伺候好它,要千方百计地让它舒服了,到了收成的光景它才不会亏待咱们。”于泮深知,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他带着儿子们在山坡上开垦了不少荒地。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地多了肥料用得也多,为了积肥,他天不亮就把儿子们喊起来到野外拾粪。冬天的大粪冻得硬邦邦,牢牢地沾在地上,铲起来很费力。儿子们有时候偷懒,铲不动就放弃了,或者留个一星半点的,于泮就教训他们:“别小瞧这一堆臭狗屎,让咱庄稼人捡到粪篓子里来了,那就是黄金。”庄稼人没有单独的厕所,平日里都到自己的猪圈里解手,日积月累,圈里就攒下了很多粪便。每隔些时日都得出一次粪,于泮就把大粪与干土搅拌了,拢成大堆,再盖上防雨的草帘子。在夏日的高温下,粪堆开始发酵,水分被干土吸收后又慢慢蒸发,干土的气味慢慢和大粪融为一体。于泮每次从粪堆前经过,只要闻一闻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就知道肥料的“火候”已经到了几成,等时机到了,于泮就把粪堆散在地上,然后一一捣碎,再慢慢晾干。每年于泮都拿捏得很准,等他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时,播种就在眼前了,他就带着儿子们把肥料撒到地里。有时候自家积的肥不够,于泮就带着儿子到十里八乡去收一些,他拿一块晒干的肥料在手里掂一掂,再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就知道这肥料的成色。学荣笑道:“爹就差放到嘴里尝尝了。”回来的路上,独轮车上的两个篓子装得满满的,遇上下雨,爷仨就把上衣脱下来盖在肥料上。于泮嘴里还说着:“这些东西金贵着呢,别淋了!”正是他的算计和勤劳,家里积攒下了一些粮食,不过后来八路军来到他家后,慢慢就消耗掉了。

自从日军来到沂蒙山,于泮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安心地侍弄土地了,总觉得自己亏待了土地。眼看今年就要忙秋了,于泮心中又禁不住涌起了喜悦,可毕铁华还是带来了一个让他愤怒的消息,小股的日军又开始“扫荡”了。于泮骂了声杂碎,接着又吼道:“这帮鳖羔子是不想让咱们有个好日子过哇,你们逮住他们狠狠打,俺好好种粮食给你们吃,现在让俺老汉出把什么力都行。”于泮见毕铁华要和老伴商量事情,就扭头走开了。

中共山东分局机关报《大众日报》于1939年新年伊始在北沂蒙一个叫云头峪的小山村创刊后,日军“大扫荡”就开始了,报社化整为零,一些机器部件都藏在了王换于家里。毕铁华对王换于说:“大娘,这些东西可都是咱们的家当,要是没了咱们就不能出报了。”王换于说:“孩子,你就放心吧,大娘知道这个贵重,说什么也不能让它落到小日本鬼子手里。”毕铁华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走了。王换于勒紧了扎裤脚的布带子,一面对于泮和儿子、儿媳道:“听小毕说,这次小鬼子要来个什么铁壁合围,比以往的‘扫荡厉害。老汉子,你帮着儿子把那些没藏严实的机器都藏好了。老大家、老二家还有外甥赶紧藏孩子,我得去一趟大黎峪,告诉他们抓紧带着孩子躲一躲。小日本鬼子腿脚麻利着呢,说来就来了。”

王换于刚来到大黎峪村口,远处就响起了零零星星的枪声,她突然看到西山庄的张大妮从村里走了出来,胳膊弯里挎着个篮子,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王换于知道,大妮这是又出来讨饭了,她就冲着大妮喊:“大妮子,小日本鬼子要来了,快走吧。”张大妮晃了晃篮子道:“大娘,俺又要了些吃的,明日俺送过去。”自王换于从张大妮家抱走了平平后,张大妮就开始四处讨饭,难以下咽的甚至发霉的留给自家,好的送到王换于家给八路军的孩子吃。她对婆婆说:“咱不能帮着养孩子,就帮着去要饭。”婆婆点点头:“去吧,去吧,能出啥力就出啥力!”

王换于顾不上多说什么,颠着小脚很快就跑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接着拐了个弯到了张大山家,张大山家也给八路军养了个孩子。张大山的妻子宋氏也听到了枪声,宋氏问咋办,张大山道:“听这枪声还很远,又三声两响的,没啥事。”话音刚落,王换于就接上了话茬:“听说小日本也要到你们村来,快出去躲躲。”张大山听了,一把抱起了旁边的儿子,宋氏早就把八路军的孩子抱在怀里了。几个人刚跑出村没多远,一股日伪军就向大黎峪而来。王换于指着前边的一片玉米地喊:“快钻进去。”几个日军见这边有人,哇啦哇啦叫着,汉奸也跟着喊:“干什么的?站住,站住!”日军举起三八大盖就开了枪,一颗子弹贴着王换于的头皮飞了过去。王换于嗅到了头发烧焦的味道,她用手一摸,火辣辣地疼。这颗子弹最后钻进了张大山的后背,接着又有几颗子弹打过来,张大山哎呀一声扑倒在地上,孩子也扔出了老远,两人都没了声息。宋氏疯了一样地叫着:“孩子他爹,孩子他爹!”又转身喊儿子:“小石头,小石头!”张大山突然抬起了头:“孩他娘,快——跑——,保护好刘团长的儿子。”说完,又垂下了头。宋氏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她把奶头一下子塞进孩子的嘴里。王换于见宋氏进了玉米地,放心了,转身就迎着对面的几个日伪军走了上去。一个伪军跑上前来就给了王换于一枪托子,嘴里喊道:“妈的,跑什么?刚才的人呢?”王换于疼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你没看见呀,都让你们打死了。”伪军又问:“你是哪里人?”王换于道:“俺就是大黎峪的。”伪军盯着王换于看了看,突然大叫道:“老婆子,你是八路的探子!”王换于听了,把小脚一伸道:“你看俺这小脚,走路都不稳呢,还能给八路军当探子?俺就是一个伺候孩子伺候俺男人的老嬷嬷,啥也不懂。”那伪军晃了晃枪,指了指挂在日军枪刺上的鸡说:“走,到你家去,给老子把鸡炖了!”

趁着那几个日伪军在啃鸡的当口,王换于偷偷离开了张大山家。村里的很多房子都被日军点着了,这会还冒着黑烟,有的日军还没离开。王换于突然听一个妇人说:“西山庄那个要饭的被鬼子打死了,临死了还护着那个篮子呢,东西撒了一地。”接着有人问:“就是那个张大妮吧?”妇人道:“是她!”王换于听了,心好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她一句“大妮子”刚出口,泪水就一下子涌了出来。

王换于前脚刚走,于泮就把烟袋锅子往肩上一搭,对两个儿子道:“咱们把机器都藏得严严实实,让小日本鬼子连根毫毛都得不着。”于家在东山挖了好几个藏身洞,更隐蔽更安全,以备不患。淑贞、洪良、淑琴、淑琪、刘烈她们先把孩子都一一喂饱了,又带上一些干粮就出门了。他们刚到了汶河边上,山那边就传来了枪声,学荣、学翠还有几个自卫队员,用木盆子把淑贞她們和孩子都送到了对岸。学翠站在水里就喊:“海他娘,俺们走了,快让孩子们进地窨子吧。”枪声越来越密集,地窨子口前还剩下淑贞和胡鲁克,小鲁克哭着不肯下去,撒腿就跑进了不远处的窝棚里,这窝棚是夏秋日里于泮在里面看护瓜和果子用的。

淑贞一愣怔,紧跟着也追了过去。她往窝棚外一看,几个日伪军已经朝这边走来了。淑贞一把抱住小鲁克:“孩子,记住,俺就是你娘。娘,娘,娘!”那几个日伪军四处看了看,端着枪进了窝棚。领头的是个日军小队长,叫吉田正一,他盯着淑贞看了一眼,用纯正的中文问:“你的孩子?几岁了?”淑贞点点头:“快2岁了。”吉田嘿嘿笑了几声,突然说道:“不,这不是你的孩子,是八路军的!”说完,他扭头看着小鲁克,慢声慢语地道:“小孩子,她是谁?”一个伪军插嘴道:“太君,让他叫声娘听听,要是口音不对,那就是八路军的种!”吉田笑了,点点头:“小孩,你叫她什么?说!”吉田把指挥刀一下子架在了小鲁克的脖子上,双眼看着淑贞的反应。小鲁克吓得哇哇大哭,淑贞急了,紧紧抱住小鲁克,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就是俺的儿,俺就是他的娘。”吉田挥挥手,两个日军上来一下子按住了淑贞,旁边的那个伪军把小鲁克夺了过来。淑贞疯了一样扑上前来抢孩子,被日军一枪托子砸倒在地上,小鲁克忽然大声叫道:“娘!你们别打俺娘,别打俺娘!”那伪军听了,扭头对吉田说:“听这声调,是这娘们的崽子。”吉田听了,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窝棚。淑贞见鬼子走远了,消失在了密密的林地里,就抱起小鲁克悄悄出了窝棚,进了地窨子里。淑琴说有些衣服包好了忘了带,要回去拿。她的表妹听了,也要去。小海道:“你们都是小脚丫子,走得慢,俺回去拿。”洪良急了:“海,你发烧还没好呀!”小海也不听,像只老鼠一样钻出了地窨子。

枪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高空不时有炸弹落下来,炸得天摇地动的。此时已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大风夹杂着深秋的寒意。小海从山坡上一路疾跑,又游过了一人多深的汶河,回来的时候,小海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力气,跑几步就摇摇晃晃的。后来村里的一个女人告诉淑贞:“你家的小海一步三晃的,俺喊了好几声他都没答应,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这个女人看到小海又下了汶河水,最后还把手里的包袱举过了头顶,吃力地向前游着。小海对淑贞说:“水可真凉、真凉!”又说平日里过汶河,几个猛子就到了对岸,可这回游了半天也没看到边。淑琴赶紧找出衣服,让小海换上。淑贞问他回家的事,小海开始还说两句,后来就有点含含糊糊了,最后说了声:“俺使得慌(累)。”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洪良端着油灯凑近了看看:“俺那个娘来,海这脸咋蜡黄蜡黄的?!”她说着,又摸摸他的脸和身子:“这孩子身子就像火炭一样烫人。”小海睡了后就一直没有醒来,小晓聪趴在他身上一口一个小海哥地叫着,怎么叫他都不答应。

这一年,小海才8岁。

汶河岸边的东辛庄,暂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初冬的早上,淑贞正和淑琴在大街上推碾,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一个八路军战士骑着匹大白马到了眼前,嘴里大声喊着:“淑贞嫂子!”淑贞抬眼一看,是中共山东分局宣传部部长陈沂的警卫员小王。淑贞道:“小王兄弟,来看三妮子?”小王说:“不,嫂子,是首长让我来接她来了。”淑贞听了,腿有些发软,她轻声道:“小王兄弟,先别和她说,三妮子正吃着饭呢,要不这顿饭她还吃得下去?”淑贞说不下去了。饭点一过,院子里又一下子热闹起来,孩子们跟着淑琪她们玩起了老鹰抓小鸡。淑贞大声道:“三妮子,你爸你妈派王叔叔接你回家了!”院子里遽然静了下来,小晓聪愣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王,哇地哭了:“俺没有爸,俺没有妈,俺只有这个娘!”说着她指了指淑贞。小王拉着小晓聪的手说:“走,跟叔叔骑大马去,你爸你妈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呢!”小晓聪躺在地上来回打开了滚:“俺不稀罕,俺就吃俺娘家里的煎饼。”淑贞走上前来一下子抱起了她,轻声细语地说:“三妮子,听话,跟着叔叔走。”小晓聪紧紧搂着淑贞的脖子不放,哭叫着:“娘,你就是俺娘,俺就是你的三妮子,俺不走,俺不走呀!”淑贞听了,泪如雨下。小王对一旁的王换于说:“大娘,我还要急着回去,得带她马上走了。”王换于点点头,扭身就走进了屋里。小王弯腰解下绑腿带子,又给淑贞使了个眼色,就走出了院子。淑贞抱着小晓聪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径直走了出去。小晓聪像粘在了淑贞的身上,小王试了几次也没把她抱过来。小王看了一眼大白马,煞有介事地大声喊道:“晓聪,你快看一看,这匹大白马是你爸爸骑的,专门让我骑着来接你的。”小晓聪松开淑贞的脖子,扭头看着那匹大白马,小王乘机一把将小晓聪抱了过来,最后用绑腿带子把她一下一下绑在了马背上。小晓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嘴里还囔着:“你个王大眼,你可真坏,她真是俺娘呀,你快把俺放下!”小王也不吭声,挥挥手就飞身上了马。马蹄声远了,小晓聪的哭声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淑贞朝着远处大声喊道:“小王兄弟,你让马慢点,别颠着孩子。”淑贞就像心被掏空了一样,慢慢地瘫坐在冰凉的碾盘上。后来淑琴笑大嫂,说:“三妮子走了,你也像丢了魂一样。”王换于听了道:“大妮子,你懂个啥?那三妮子是生下来就衔着你大嫂的奶头子长大的,平日里又是一把屎一把尿的,孩子让王大眼眨眼工夫就带走了,她能不闪得慌?等你有一天开始奶孩子了,就知道这滋味了。”

淑琴脸一红:“娘,俺还是个大闺女呢,看你说的这是啥?”

晓聪回到爸爸陈沂和妈妈马楠身边后,每晚都从梦中哭醒,嘴里一口一个娘地喊着。马楠拥着孩子,悄然落泪。有一次,陈沂带着晓聪骑在马上从玉米地前走过,晓聪突然抹起了眼泪。陈沂不明,问她怎么了,晓聪指着眼前的玉米地道:“看着这玉米地,俺就想起俺娘了。那天,俺娘带着俺和哥哥姐姐就藏在玉米地里,鬼子在外面放着枪,还喊叫着,俺娘就把俺紧紧抱在怀里,怕俺热着,还给俺扇着扇子。俺娘最亲俺了,俺想娘,想娘!”陈沂听了,不禁对骑在另一匹马上的马楠说:“老百姓都是咱们的亲爹娘呀!”

可是,陈沂和那些把孩子寄養在老百姓家的革命父母们也许没有想到,战争带来的无奈,也让孩子们在心理上与他们有了隔阂,这种与亲生父母间的隔阂,到了多少年后,才逐渐消弭。

抗战时期,王换于全家和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为革命者抚养的45个孩子,无一残疾,无一夭折。滨海区莒县前横山村的崔立芬,自己的孩子才几个月大,八路军女战士王涛的孩子孟林也刚出生不久,因为崔立芬每次都先喂孟林,自己的孩子却饿死了。为了专心照料小孟林,崔立芬一直没再要自己的孩子,直到孟林4岁离开那年,24岁的崔立芬才又有了自己的儿子。胶东区牟海县(今威海市乳山),300多个已婚妇女,为八路军抚养了1000多个乳儿,这些孩子一个个都健康地活了下来。在太行山,在全国各根据地也都有乳娘的身影。

后来山东省妇救会的刘锦如等人专门把王换于和她两个儿媳的事迹成文上报到了延安。1948年12月1日,国际民主妇女联盟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举行了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第二次代表大会,中共中央妇委书记蔡畅率领代表团参加,在各国妇女代表面前,蔡畅做了中国妇女运动的专题报告,里面就专门介绍了王换于、张淑贞、陈洪良的事迹,中国妇女的革命热情赢得了与会者的掌声。马楠后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王换于老人,王换于面露羞涩,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俺一个老嬷嬷做的这点小事也值得拿到外国去说?!”说完这话,王换于突然又道:“老了,老了,俺越老越想那几个死去的孙子了,把俺老汉也疼得早早闭眼走了。”

于泮后来也加入了共产党,只是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夜,不幸抱病离世。于家为革命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1994年的深冬,王换于的二儿媳,也就是被婆婆叫了一辈子的那个老二家,在昏睡了几天几夜后突然睁开了双眼,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也慢慢舒展开来,脸上还挂满了笑容。儿女们见状都很高兴,都说:“这下可好了,没事了!”一旁的淑贞道:“她这是回光返照,后事该准备还得准备。”淑贞说完,洪良一下子张开了双臂,嘴里喊道:“是海呀,快来,快来!啊,还有江呀,山山、水水也来了呀!快坐下,快坐下,让俺好好看看你们,让娘好好看看你们,可想死俺了。”洪良说着,身体竟然半坐起来,双臂往前用力张着,合起来又张开了,好像在一次次做着拥抱的动作,还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就犹如她当年的笑声一样。随后笑声戛然而止,她又倒在了热炕上,双眼慢慢闭上了,嘴角还绽放着笑容。

阴沉了几日的天空,突然飘下了雪花。

起风了,雪越下越大。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人民文学出版社《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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