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人体词词义的多向演变
2021-08-24韩芸
韩芸
摘 要: 大部分人体词起源于人体概念域,然后演变进入非人体域,我们可以把这一演变路径称为顺向演变。但人体词词义的演变并非千篇一律地遵循这一路径。它们可能起源于某一非人体概念域,经过演变后才用于指称人体概念。这是从非人体域到人体域的逆向演变。人体词有可能从其所产生的本义域演变进入目标义域,然后演变回其本义域,这是人体词词义的环形演变路径。
关键词: 汉语人体词 词义演变 概念域 起源
人体词是专门用于指称人体部位和器官概念的词语。大部分人体词起源于人体概念域,它们产生的初衷是用于表达相关的人体概念。但也有部分人体词并非起源于人体概念域。它们一开始是用于表达非人体概念的,只是在漫长的语义演变过程中,由指称非人体概念转而指称人体概念。
1.順向演变
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总是遵循着由近及远、由我及物的规律。人体是人类认知世界的起点,因此人体词是人类语言词汇中所占比重较大的一类基础词汇。我们在探讨人体词义的发展演变时,总是不自觉地以人类自身为中心,认为人体词总是源于人类本身,逐步融入与人体相关的其他概念域。事实也是如此。在我们考察的17个人体词中,有15个最初确实源自人体:“头”“首”“面”“脸”“口”“眼”“目”“手”“脚”“足”“指”“身”“背”“心”“骨”。这些人体词词义演变的起点是人体概念域,词义演化的基本趋向是由人体域向衍生自人体域并与人体域有着天然密切联系的次人体域、由人体域向非人体域的演化。由于这种演变路径符合绝大多数人体词的实际演变情况,我们将其称为顺向演变。
“首”为象形字,金文字形上面是“头发”和“头皮”,下面是用于代表面部的“眼睛”,这是一个简化的人的头部的形象。早在甲骨文中已有“疾首”之卜,即“头疾”,也有“有发之首”即“首”和“无发之首”即“● ”。甲骨文中的“首”多用作本义即指称“人体头部”。“首”在西周文献中更常见,主要用在“稽首”“叩首”等礼仪中。因此,“首”起源于人类对人体的最直接的感知,是一个以人体为基础和本源创造出来的人体词 [1]。“头”繁体为“頭”,形声字,从頁豆声,其中“頁”即为人头之形。《说文解字》对“头”的解释是“首”,《广雅》将“首”释为“头”,即“头”“首”二字互训[2](415)。《王力古汉语字典》和《汉字字源》均认为二字同源,本义完全相同。二者起源的区别在于“头”为“首”的音转,“头”的出现晚于“首”,最早出现于春秋时期,至战国文献中常见[2](415)。因此,“头”源于“首”,因而起源于人体。
“面”也是象形。《说文解字》将“面”释为“颜前”,段玉裁将“颜”注释为“双眉的中间”,“颜前”包括双眉、眼睛、鼻子、眼睛下方的双颊,表现出人体面部的整体形象[2](422)。李孝定在《甲骨文集释》中提到契文中的“面”象“面部匡郭之形”[3]。因此,“面”字源于人类对人体面部的直接认知[2](422)。“脸”为形声,从肉佥声。“脸”是后起字,出现得较晚,到魏晋时期才出现,在《说文解字》中并未有记载。《正字通·肉部》将“脸”释为“目下颊上”,本义指“双颊上部”,即颧骨部分,主要是古代女子涂抹胭脂的地方[4]。直至唐宋时期,“脸”在口语中才用于指称人的“整个面部”,并在这一概念指称用法上逐步代替了“面”[4]。这样看来,“面”和“脸”均源于人体。
“口”字也是象形,像人的口形,是人说话进食的器官[2](54)。它也是一个根源于人体的词汇。
“目”,本义为人的“眼睛”,象形,甲骨文和小篆字形象人眼,外围轮廓像眼眶,里面象眼瞳。《殷虚文字缀合》中的“王其疾目”及马王堆汉墓帛书《十问》中的“耳目葱(聪)明”中,“目”均作本意“人的眼睛”解[5]。“眼”为形声字,从目艮声。《说文解字》中“目”“眼”二字互训,但其实二者的本义有别。徐灏在《说文解字》注笺中道:“戴侗曰:‘眼,目中黑白也,……合黑白与匡谓之目。”也就是说,“眼”本义为“眼珠”,而“目”本义指“整个眼睛”。先秦多用“目”,汉代以后“眼”开始通用[2]。总而言之,“眼”和“目”均源自人体。
“手”也是象形,金文和小篆字形象伸出五指、舒展开来的手形。本义指人体上肢腕部以下用于持置物品的部分,也源于人体[2](593)。
“足”的甲骨文字形也是象形,上面的方口像膝盖,下面是小腿及脚掌,徐锴训注解《说文解字》时却认为“口象股胫之形”,由此带出了有关“足”本义的争议:“足”是指包括大腿、膝盖、小腿和脚掌在内的部分,还是只包括膝盖、小腿和脚掌[1]?不管是哪种情况,不可否认的是“足”来自人体。“脚”本义为“胫”,即小腿,之后逐渐用于指称人体最下端接触地面的肢体部分,也是起源于人体的词汇。“脚”是形声字,从肉却声,描摹的是人“跪坐之状”,《释名》的解释是“脚,却也。以其坐时却在后也”[2](170)(6)。
“指”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手指”,形声字,从手旨声[2](593)。
“身”字象形,象人之身,甲骨文字形更像一个怀孕的女子人形,也有认为“身”突出腹部是取人体侧面之形,因而腹部呈突出状[2](388)。
“背”为形声字,字形象两个人背向而立。“背”在《说文解字》中释为“脊”,但段玉裁认为两者有差异:“脊者,背之一端。背不止于脊。”《正字通》中“背”释为“身之阴”,也就是“身体的后部”[4]。
“心”字象形,甲骨文的字形像人体的心脏之形,中间像心,外面像心脏的包络,《说文解字》释为“人心”。《素问·痿论》记载道:“心主身之血脉。”[2](501)
“骨”为形声字,从冎有肉,“冎”象骨架之形,按照段玉裁的注解,“去肉为冎,在肉中为骨”。《释名》将“骨”释为“滑”,因为“骨”“坚而滑”[2](164)。
以上15个人体词均起源自人体,换句话说,它们从最开始就是人类专门创造出来用于指称人体相关部位的词汇。只是后来由于人类认知的事物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大,维度越来越复杂,为了使用有限的词汇资源指称新认知的物象,人体词才开始被用于指称各种区别于其本义同时又与本义概念密切相关的各类义域概念,包括:人体部位间的转指和联指;部位与人体整体间的转指;部位与功能动作间的转指;部位与部位基本属性间的转指;部位与部位衍生物间的转指;人体词向非人体域概念的转指,如向动物域、植物域、器物域及抽象概念域如空间、时间、次序级别等概念的转指。由此,随着社会和历史的进步及人类认知和思维的发展,人体词汇以本义概念为基础,逐渐衍生出了众多相关的词义概念和用法。
以上15个人体词按照创造初衷、生成方式及出现时间的先后,又可以分为原生人体词汇和后起人体词汇两大类。原生人体词汇包括“首”“面”“口”“目”“手”“足”“身”“心”。后起人体词汇包括“头”“脸”“眼”“脚”“指”“背”“骨”。原生的8个人体词汇都是象形字。它们源于人类对自身身体最直接的感知和经验,通过图形文字的方式创造出来。其甲骨文和金文字形以人体相关部位的形状特点为原型进行最原始的图画式描摹和描绘,因而表现了人类最原始、最强烈和最直接的表达需求。而后起的7个人体词汇从创造特点来看均为合成类词汇,它们都是形声字,声旁表音,形旁表意或表形。体现了随着人类思维能力的极大增强及认知范围的急速拓展,词汇资源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表达的需求,尤其是对于那些不能以直观方式直接呈现的人体部位和概念,使用直接简单的描摹方式已经无法满足对新兴概念的表述需要了。人类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已有词汇的基础之上,利用合成的方式生造出新的人体词汇,因而这7个词的出现相较于原生类人体词汇晚,例如“头”最早出现于春秋时期,到战国时期使用频率才大大增加;“脸”出现于魏晋,到唐宋以后才逐步替代“面”指称整个面部;“眼”到两汉以后才开始通用。体现了人类在表达需求的驱动下积极发挥能动性以拓展词汇的本能。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类人体词汇依然以人类对于人体的直观经验和直接感知为基础,例如“头”(頭)的形旁“頁”显人头状,“眼”的形旁“目”显人眼状,“脚”被释为人“跪坐之状”,即人跪坐时垫于臀下并蜷曲向后的下肢部位,“指”的形旁是人手形状的简化,“骨”的声旁“冎”显人体骨架之形。
2.逆向演变
在考察的17个人体词中,有15个起源于人体,之后被用于指称各种非本义概念,总体的演化趋向是由人体域向次人体域、向非人体域的演化,即顺向演变。但有两个人体词例外:“嘴”和“血”。它们的演化路线与大部分人体词汇的演化方向相反,是从非人体域演化进入人体域的,我们姑且称之为“逆向演变”以区别于人体词汇从人体本域到次人体域和非人体域的顺向发展趋势。
“嘴”本作“觜”。《集韵·纸韵》将“觜”释为“鸱旧头上角觜”,也就是猫头鹰头上的毛角,《五音集韵·旨韵》又将“觜”释为“喙”,即鸟嘴[7][8]。无论是毛角还是鸟嘴,都指明“嘴”起源于动物域而非人体域,之后才进入人体域。
“血”严格说来并不属于人体部位,但作为人体机能运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也把它列入研究的目标范围。“血”初见于商代,《说文解字》将其释为“祭所荐牲血”,也就是祭祀的时候所使用的牲畜的血。作为象形字的“血”,下部表示盛放牲血的器皿,上面的一点表示放入器皿中的血。段玉裁在注解《说文解字》时曾道:“人血不可入于皿。故言祭所荐牲血。”为什么一定是牲血呢?因为人血不能盛入器皿。那人的血为什么最后也记为“血”呢?段玉裁的解释是“以物之名加之人”,就是把本义为“牲血”的“血”用来专指人的血,也就是说“血”是由动物域进入人体域的[2](213)。
3.环形演变
有的人体词以人体本域为语义发展的起点开始其演变路程。它们进入次人体域、非人体域,并且在次人体域和非人体域中经历各种演变之后,再次由非人体域回到人体域。这种演变并不是简单地从位置甲出发到达位置乙、再从位置乙原路返回位置甲。因为这些人体词演变进入次人体域及非人体域的机制和它们从次人体域、非人体域再次返回人体域的演变机制是不一样的。虽然回到了位置甲,却不是原路返回,而是另辟了一条演变的路径。起点和终点虽然重合,但是路线却不一样,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种演变的路径称为人体词的环形演变路径。我们以“头”“首”“足”为例说明人体词的环形演变。
古代男子的头上包有软巾,因为头巾与人体头部在位置上相邻,所以通过相邻联想,“头”可以平行跨域指称戴于头上的“头巾”。这是“头”演变指称器物概念的一个用法。我们在六朝和唐朝均搜集到“苍头”和“黄头”的语例。“苍头”指“奴仆”,因为地位卑下需头戴深青色头巾以示身份的缘故。“黄头”指称古代的“水军”,因为头戴黄帽而得名。这样一来,“头”又从指称头上所带的“头巾”或“帽子”回到指称人的概念。也就是说,“头”从指称人体头部概念,转为指称头上所戴的物的概念,之后又回到人体域指称人的概念。由“头部”到“帽子”是基于位置相邻联想而促成的跨域演变,从“帽子”再到“人”是语义结合语境的具象化活动的产物。这是一个环形演变。
“首”的环形演变也有类似的情况。“首”因为位置相邻的缘故指称头上的“头巾”。古代老百姓常常头戴黑色头巾,因此他们又被称为“黎首”。“首”从一开始指称人体的头部,然后跨域转指头上的头巾,最后结合语境具象化,又回到人体域指称人。这也是一个环形演变。
“足”的环形演变跟敬称有关。人们常常使用“高足”称呼别人的学生。不仅中国古代有这样的用法,就是在现代,喜欢复古风的文人们还是会称呼对方的学生为“高足”。“足”的这一用法源自人体词“足”进入动物域指稱“动物足部”。人的足部和动物的足部在形貌等基本特征及行走、支撑等基本功能方面是高度相似的。“足”可以平行跨域指称“动物足部”。在古代社会,交通不像现代社会这么发达。人们近距离出行可以依靠人力,但远距离出行则主要靠畜力,其中最常见也最快捷的方式是乘坐马匹。由于马在当时人们所接触的所有动物中有如此重要的价值和作用,马便成为动物中人们较为熟悉的代表,因此,动物域的“足”经过语义范围的缩小,更多地用于指称“马足”了。再加上骏马奔腾时身姿的飘逸和俊美,更是激发了人们对于骏马的喜爱之情。马的品质有高低之分,古代便出现了专业的相马人士。他们有一套非常专业的相马技术,其中之一是通过马足辨别马的优劣。“低足”是资质低劣的驽马,“中足”是资质平庸的马,而“高足”则代表真正的骏马。“足”代表了骏马日行千里、俊逸奔腾的足力。经过主体的脱落及与特殊会话语境的融合,“高足”便被用于指称“优秀人才”。这样看来,“足”从最开始指称人的足部,进入动物域指称“马足”及马的足力,最后转而指称具有优秀才能的人即“高足”。这就是“足”环形演变的例子。
“头”“首”“足”的环形演变具体来说都是上一级语义具象化的结果,也就是与具体语境相结合的结果。这种与具体语境的结合,实际上意味着这些人体词在指称“奴仆”“水军”“百姓”和“优秀人才”等具体概念的时候,必须与“苍”“黄”“黎”“高”等修饰成分联合使用才能指称这些具体的概念,如果说换一个搭配成分的话,基本上就不能再表达这一个概念意义。“头”“首”“足”在环形演变的最后一环,也就是从非人体域到人体域的演化,通常是某一特定临时语境发生作用的结果。一旦超出这个特殊语境,或者脱离这一具体的词汇组合,这一具体而特殊的概念指称用法就不复存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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