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统谋与南音(六)
2021-08-24陈燕婷
一、早期南音传承
苏统谋来到深沪林场期间,找他学南音的学生不少。那个年代,社会上的文化娱乐活动很少。南音在闽南有很强大的群众基础,大家都喜欢,所以很多人开馆授课。不过找他学习的这些学生属于单独拜师,私下学习,不是传统的开馆学习。大家学南音不是作为一种职业,而是作为爱好来学习,所以学习很积极、主动。
每天晚上,师兄弟一群人陆续到达苏统谋的住处。人到齐了,他先给大家讲当晚所学曲子的典故,讲述的是什么故事,什么年代的事情,有什么人物等等。例如,学习《魏国吴起》一曲时,先跟大家讲,这个吴起是魏国人,带兵要去伐齐;《离夫出去》,讲的是“观音刺罗卜”的故事,现在叫做“良女刺有声”。此外还有秦国百里奚抛弃糟糠之妻、吴起杀妻求将、马生抱桥、玉莲投江等典故。知道了曲子的内容,再去学曲子,就比较容易理解,大家唱起来心里有数。讲完典故,苏统谋开始给大家念曲,念熟之后,各自找一个地方去练各自的乐器。有练箫弦的,也有练琵琶三弦的。大家都学累了的时候,苏统谋就给大家讲古,由于打小经常听说书先生讲古说书,所以讲得绘声绘色,同时教给大家很多做人的道理,大家都喜欢听他讲古。苏统谋的学生们说,跟他学弦管,不光学到了艺术,也学到了怎么做人,对之后人生发展道路产生很大影响。最后,大家会闲聊一会儿。一个晚上其乐融融,过得很是惬意。过一段时间,大家各自练得差不多时,就开始合奏。演奏完苏统谋会纠正大家,一一点评,比如谁弹的这个地方要注意什么,等等。当时大家都热情高涨,基本每晚都去学习,除非有时候风雨太大,实在过不去。真有事去不了的时候,林场较早就有电话,大家会打电话请假。
吴修宗制作并赠送苏统谋的琵琶
早期学生吴国良
早期学生施性同
附近乡村有热闹活动,都会请苏统谋参加,因为他当时已经很有名气了。而苏统谋会带着学生出馆,一起去乡里参加活动。弦管人是受请的人,很受大家尊重,每去到一个地方,都很受欢迎,被用心款待。这对苏统谋及其学生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娱乐,大家都很开心。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苏统谋于1976年离开林场。
另外,在林场时,苏统谋还抄了很多曲谱。抄写曲谱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看到有不同的曲子,就想把它抄下来,闲暇时间都在抄谱。以前没资料,到处去找人借曲谱。苏统谋说,找人借东西要有信用,说好了多久还就一定要还上,否则下次再借就不容易了。所以每次借来曲谱就抓紧抄,一定赶在约定时间之前抄完还上。目前苏统谋留存的很多手抄谱本都是他在七十年代抄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直到2017年,他的一位老学生,深沪镇群峰龙寮村的施性同,去看望他,并跟他说:“苏先,你还有很多手抄本在我那里。”听说此事后苏统谋专程去看了四十多年前的这些资料,有六本自己的手稿,在施性同的精心照料下,还保存得很完整。
谱子抄多了,脑子里印满了谱子,以至于需要什么曲子可以信手拈来。以前苏统谋教学生曲子时,往往会当场将谱子写出来,撩拍、唱词都写清楚,方便学生学习。学生们都对苏统谋满脑子是曲谱佩服不已,据说谁要哪首曲子,他随手拿来一张纸,半躺在床上,把纸放在肚子上,连看都不用看,就能用很快的速度直接写出唱词和指骨。
除了私下教学生外,苏统谋还曾正规出馆去当南音先生。当时林场附近,施永康的老家华峰土地寮有位生产队队长,名叫怡新,很喜欢南音,想请苏统谋去教大家南音,于是和他谈价格,问他教南音的话一个月收多少钱。苏统谋说:“我不受雇。”对方问:“不然要怎样?”苏统谋爱喝酒,说:“我教你们,教完了给我喝烧酒,配点花生就行。”对方很开心,说:“这个容易,这个容易。”然后就组织了整个生产队来学南音,不学的话还要扣工分。因为人太多,所以分年龄段。年纪小的,晚上七点到九点,年纪大的,九点以后。即使如此,人还是很多,坐在下面黑压压一大片。苏统谋说:“这么多人,我哪有那么大的声音?”于是他们就弄来了喇叭和一张桌子,苏统谋对着喇叭唱一句,孩子们跟一句。那时苏统谋给学生们写了很多曲谱,还是工X谱和简谱对照的形式。后来学生们两种谱子都会看,非常开心。苏统谋对在土地竂的这段时光记忆犹新,那些学生现在好多都六十多岁了,较年轻的也五六十岁了。其中有位叫施榮焕的,很出色,现在搞歌曲原创,写了很多歌曲。
苏统谋的这些南音学生,对他帮助很大。林场在比较边远的地方,在林场工作不光要强体力劳动,还要防止别人来偷砍树,以致晚上睡觉都不安宁。当时农村组织了一个专业队,成员是每个村落的强劳力,专门搞生产的生产能手。这个专业队里很多都是苏统谋的学生,所以苏统谋在管理林场的时候,只要轮到他巡树,他都不用像其他人那样要出去到处巡逻,防止人偷树,因为他的学生遍及各村,没人会去偷砍他的树。农村人是很周到的,过来跟苏统谋学南音的这些人,对外面的人说:“我的先生在这里工作,谁都不能来捣乱。”
有一天晚上,林场腌咸菜的大缸被人恶意打破。这些大缸都放在门口,用来腌菜头、豆豉等等,腌这么一大缸是要一家人吃上一整年的,结果个个被人打破,唯独苏统谋家的那个没被打破。苏统谋所在林场的枪城点点长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唯独不打苏统谋家的大缸。其实原因很简单,苏统谋那么多学生在那里,没人敢动他。
还有一回,枪城点点长,在生产队的边界处砍树,错砍到别人的树,被抓去绑在柱子上。管事的叫做“大寮教”,是位地下党老党员,很多人去调解他都不给面子,对大家说:“等苏统谋来解决。”其实是为了卖一个人情给苏统谋,让他在大家面前有面子。
最有意思的是,苏统谋家的房子是学生们一砖一瓦帮忙盖起来的。苏统谋家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好几代人都靠租房过日子,有一回自家孩子和人起了争执,房东竟然就赶他们走,不把房子租给他们。所以苏统谋在林场时虽然生活很艰苦,但是一直想要盖个自己的房子。首先要选地,选了一块深沪东垵的地。其实苏统谋并不是东垵人,只是在东垵租房子住,东垵的支部书记对苏统谋非常好,他对苏统谋说:“你自己挑,看你喜欢哪块地。”有了地了,但是没钱盖房子怎么办呢?这下学生全都起作用了。土地竂的那些学生说:“先生,钱你不用给,沙我们来负责,我们土地竂出沙的!”这些学生纷纷用车载沙过来。盖房子要用很多沙土,这下省了很多钱。林场那些学生说:“先生,你要盖房子,尽管盖,算我们一份。钱我们有,不用向人借钱。我会做土活,他会做木活……”苏统谋的学生,干什么的都有,有做土工的,有做木工的,有打石头的,还有专门做炉灶的。苏统谋记得有凯啊、堂啊、阿火等人,其中阿火是打石头的,现在是个有钱人了,帮打石头的时候还要打上老师的名字,被苏统谋否决了,认为简单就好。前前后后差不多有百来个南音人主动去帮忙盖房子。会做泥瓦活的就发挥专长,不会的就做小工出点力气,帮忙搬砖搬石头什么的。有的学生从很远的围头、晋井、金井等地过来帮忙。推上独轮车,自己载来木头,载来地瓜、薯干等吃的来帮忙盖房子,搞得很热闹。苏统谋夫妻俩则到地里去锄土,还一起去捡石头,小块的用自行车载回来,太大块的石头用板车去拉。
当时盖的是闽南俗称的“方陡厝”。开始盖时家里总共只有75元钱,苏统谋父亲问:“你要盖房子啊?你有钱啊?”苏统谋说学生要借我钱,他们会帮我。父亲很生气:“哪有向人借钱盖房子的,笑死人了。”但是苏统谋坚持要盖。因为没钱,那栋房子盖了三四年才最终完工,光打地基就打了好久。每次存几块钱,就开工几天,然后停几天,等再存了钱,再开工。虽然大家都来义务帮忙,但是最起码要煮饭给大家吃。所以,进展很缓慢。有人取笑苏统谋说:“别人盖房子盖到‘鸟踏,你盖了这么久才刚盖到‘鸡踏。”鸟踏,即鸟踏的地方。鸟栖息的地方一般在高处的屋檐,所以鸟踏的意思是房子盖很高了,差不多要封顶了。鸡踏,即鸡都能踏上去的地方,意思是房子刚开始盖,基本上只建了个地基。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没条件,盖得慢,但是几年之后终于盖成了。最后封顶的时候,苏统谋父亲高兴坏了,说:“真的盖起来了!”苏统谋说,如果没有这些南音学生,这房子盖不起来。后来经济条件好了,想要翻新房子,推倒重建,怎么推都推不倒,大家都说没见过这么牢固的房子。
苏统谋在林场生活了6年,虽然要做工,强体力输出,但他认为收获很大,是人生中一个很大的转折点,了解了农村生活,教了很多学生,收获了真实的感情。以前在文艺界总是浮在面上,心不在基层,而这六七年老老实实生活在基层,跟老百姓交心,让他得到很大的启发。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了,那个地方还有很多知己。苏统谋说:“总的来说,我这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从南音来。包括知识,包括为人,很多都是从这方面来的。”
二、早期学生代表
苏统谋在林场时期教的一些学生至今跟他走得很亲,吴国良就是其中之一。
吴国良,晋江龙湖人,浔兴拉链公司管理人员。父亲是晋江民间高甲剧团乐队成员,擅长管乐,嗳仔吹得很好,因为名叫吴修宗,人称“嗳仔宗”。除了“嗳仔”外,还会演奏很多其他乐器,并自己制作乐器。吴国良从小受父辈感染,十来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学音乐。因为琵琶上手比较容易,所以他选择了琵琶,在父亲的指导下,有空时拨弄几下。
1970年,吴国良的父亲和苏统谋同时被下放到深沪林场。林场有两个工区,父亲在前港工区,苏统谋在枪城工区。吴国良当时已经20来岁,听说苏统谋也到了林场,便跟父亲说要去找他学弦管。父亲之前就跟苏统谋有交情,两人是好朋友,下放林场之前一个在晋江木偶剧团,一个在晋江民间高甲剧团,两个剧团离得也很近。他知道苏统谋的水平,所以非常赞同儿子的决定。拜苏统谋为师后,吴国良开始正规学习南音。白天要工作,只能晚上学,每天吃完晚饭,骑上自行车从前港工区到枪城工区学习南音。
吴国良跟着苏统谋集中学习南音的时间主要是在1971年到1975年的这四五年时间。几年时间,吴国良学会了全部的谱,以及三十余套指。至于散曲,由于“指”练熟后,听到同一曲牌的散曲大家自然而然就会了,所以并没有专门去学。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年间学会这么多曲子,吴国良认为是因为当时生活很单纯,除了工作,剩下的就是学南音,没有别的事情。后来苏统谋离开林场回到晋江青阳市区,吴国良有空时也经常去找他坐坐,有些地方不太有把握的演奏给他听一下。但是毕竟大家要生活、要工作,青阳市区离深沪也比较远,经常去找苏统谋学习已经不太现实。而周边很难再遇到像苏统谋这样玩起南音来感觉比较有意思的人,慢慢热情消退,不再像之前那样把大块时间花在南音上。再往后,即使去找蘇统谋,也是聊天为多,少谈学南音的事。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吴国良说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话虽如此,当跟南音人在一起时,吴国良操起琵琶还是跟大家合作得非常默契。
施性同精心保存的南音乐谱
吴国良的父亲多才多艺,退休以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便自己动手做乐器,主要是做南音乐器,琵琶、三弦、洞箫等等。由于父子二人与苏统谋关系很好,便做了一把琵琶送给他。手工做乐器需要慢慢做,急不得,而且没有真正做成之前音色如何无法预知。刚开始做了一把琵琶,感觉音色不是很好,不敢送出去,因为对乐器来说音色很重要,要送给先生的不敢太随便。后来又做了一把,感觉还可以,父亲特地写上落款,打上苏统谋的名字,让吴国良送给他做纪念。
吴国良说,他之所以这么敬重苏统谋,是因为他不光教大家技艺,也教大家做人。后来虽然不怎么玩南音了,技艺比不过年轻人了,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南音可以作为很好的缓解剂。那个时候人的生活很贫乏,除了工作,没任何东西。刚好受到大人文艺方面的熏陶,所以有这方面的兴趣,才会自己去找先生学南音。我们刚开始来,慢慢学,基本上一半学弦管,一半学做人。那时候我们的年龄正处于接受能力最强的阶段,那一段时间真的是我人生当中受益最大的时期。我们书读不多,各方面知识都很匮乏,苏老教我们太多东西了,从做人到做事。那时候我们学弦管,刚刚到先生那里,就先念几遍曲,他给我们念几遍,然后开始讲这首曲子的典故,从哪里来的,讲的是什么人的故事,等等,慢慢导入。所以学弦管也学做人。
实际到现在人家跟我們玩,已经没多大意思了。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学南音的人不多,像我们这些出去就算还可以的。到几十年后,这时候你看,这些后起之秀真可怕,大家真够厉害,经常去我们先生那里看到很厉害的人。
不过就算不跟别人玩,也可以自娱自乐。每次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拿起琵琶来弹一弹,唱一唱,喊一喊。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语叫做“有歌有曲会心松”,唱了歌心头就会松,唱歌唱曲完心情很好。也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南音里面有一些典故,有一些言辞,唱完想起先生的一些教诲,然后我们这个心情就慢慢缓和。听完这个音乐,有时候甚至听到别人在演奏,我们的心情都很好。
遗憾的是,我们也算是一个音乐世家,但是现在我们家庭没有人学这个。我最早学音乐,学完后,没传下去,我的儿子、孙子,没人学。因为后代人,他们的想法不一样,没兴趣。曾经有媒体录制我老爸做琵琶的过程,也有在《咱厝人》节目播放,他们问有没有人传承这个手艺,那个时候我才感觉遗憾,没将这个文化传承下来,没作为一个传承代表,真够可惜。
另一位与苏统谋亲近的学生是施性同,跟他亦师亦友,有一个孩子拜他为干爹,如今这个孩子也已经年近半百了。施性同主要精力都在做生意,但是喜欢南音,空闲时就学一点。有一回大家偷偷在一个大庭院里唱南音,施性同看到苏老无论是琵琶、三弦还是洞箫、二弦都奏得很好,就主动结识了苏老。后来得知他来到林场,只要有空就经常去找他。不光自己去,还带去了好几个南音爱好者。
施性同抢救性保存了很多南音乐谱。当年搞破旧立新时,带队的是他的一个堂兄弟,这位堂兄弟知道施性同喜欢南音,所以收到了曲谱,就偷偷拿给他,日积月累收藏了很多曲谱,一直保存到现在,每本都保存得很好。其中还有一些是苏老在林场时期抄写的曲谱。据施性同说,苏老家里有好几箱曲谱,每次去找他都看见他在抄曲。苏老调回木偶剧团后,写了一封信给施性同,请他帮忙把自己留在林场的一些曲谱拿去保管好。施性同几十年来一直妥善保管,直到现在。南方湿气大,这些曲谱保存几十年没有坏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施性同时不时要去看看曲谱有没有被虫子咬,天气好时要把曲谱拿出来透透气,再用“黑旋风”喷一喷柜子防蚊虫,然后再放回去。
苏老调回木偶剧团后,施性同有时还会去找他。每找一趟都很辛苦,当时交通不便,每次都得骑自行车去。从施性同家到木偶剧团所在的青阳市区有20多公里。一大早去,中午到青阳,下午往回走,晚上才能到家,真的很辛苦,所以后面渐渐就去得少了,去得少南音也就慢慢忘掉了。
对于上述两位学生代表,苏老评价道:“吴国良学的时间不久,叫字不够严谨,但是保留了传统唱法,较有韵味,而且对先生很有礼貌。他并不是一般人,是一个大厂的高层管理人员,头脑很好,但是人很谦虚、随和。来自深沪龙寮的施性同虽然学的也不多,但是他的路子按传统来走,包括为人也很传统。”
总之,苏老的这些早期学生,得到了苏老的教诲,也反过来对他有许多帮助。虽然后来多数没有在南音方面继续精进,但都跟他保持着如亲人般的关系,至今仍走得很近。
注释:
[1]出馆,就是去外面跟他人玩南音。
[2]“指骨”,就是骨干音。
[3]石头盖的房子,闽南叫做方陡厝。
[4]“黑旋风”,驱虫喷雾剂。
陈燕婷 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