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推手》中的“咀嚼文化”
2021-08-23王怡婷
王怡婷
摘要:《推手》所塑造的细致入微而又一针见血的跌宕情节描绘出了中西方文化碰撞出的一场家庭悲剧。虽然这种悲剧由于“家丑”的遮羞布而往往隐形,上演在由不同文化背景的成员组成的小家,却也能拼凑出中西文化相遇时难以调和的窘境。这种互斥的文化特点在《推手》中,由于言语的完全阻碍、限定的时代背景、老人的情感依赖以及三番五次的事故设置,而变得相互拉锯和不可调和,甚至没有了周旋的余地。重重障碍中,李安巧妙地运用饭桌、食物这一咀嚼出的语言来展示中西方文化的鸡同鸭讲。
关键词:《推手》 餐桌文化 中西文化差异
中图分类号:J905
饭桌文化在中国语境里并不是个冷僻的字眼,西方的饮食形式与我们大相径庭。《推手》多次巧妙地运用饭桌这一场景以及围绕着饮食不可或缺的食物,表现沁入骨髓的饮食习惯如何留下了不可互通的语言烙印,再描摹了这种如同巴别塔寓言中的变乱语言又是如何扭曲相同的意图,从而使得矛盾一触即发。
一、中西方食物的初次登场以及背后的多重象征
电影的一开始常被提起有韵味——“此时无声胜有声”,朱师傅和马莎生活的画面如同剪切拼凑一般天差地别,又由于镜头的移转而整合在同一空间。不得不说,李安导演特意选取了现今看来甚至有点刻板的元素,让这种中西方文化的异质性在电影的一开场便急速走向了天平的两端,让这部电影的主题开门见山。太极的缓慢运转配合着窗外节奏感极强的高强度长跑,室内爆炒飘香的中国菜和恒温旋转的烤箱面食展示着极其不和谐的生存状态。就在这段毫无对话的日常生活慢镜头中,一声巨响猝不及防地发生在午餐时段。
这声巨响便发生在朱师傅用锡纸代替保鲜膜包裹着饭碗放入微波炉之时,中西方食物的第一次交锋在这声巨响中直接叙述出了潜伏在两人之间的矛盾。看完整部电影之后,觉得开头的午餐镜头颇有暗喻之意:朱师傅就好像这碗隔夜的大米一般,即使做出了让步之后裹上了自认西洋的部分,也在这个西方家庭的小微波炉里难以生活;而马莎冲向厨房对老人的怒声解释也成为了开篇第一句台词,让人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中国公公和洋儿媳平素生活尴尬而又紧张的气氛。
中西方食物与观众的初次见面便通过设计情节描绘了一个如此明显的矛盾,然而除去马莎啃着的干饼干和绿叶菜与朱师傅捧著的浓油赤酱面面相觑之外,中西方食物在同一餐桌上的同排陈列更带来的是两种迥异的饭桌文化之间的摩擦。依旧以影片开头的沉默片段作为例子,这段镜头中花了好几秒的时间去拍摄马莎在用餐时看向朱师傅的眼神——其中的情绪似乎透露出她对于这个中国老头享用美食时发出的忘我声响而感到无可奈何;在之后的四人晚餐餐桌上,马莎要求儿子喝完牛奶才能去看电视,朱师傅便觉得这西洋女人老是拿做买卖的方式和孩子做规矩……归因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发生在饭桌上的那些看似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实则根深蒂固,难以互通。可以想象类似的相斥观念在老人和儿媳妇之间总会以千奇百怪的方式上演,而饭桌文化的摩擦是李安选取的一个绝佳角度,小而真,很锋利。
故而可见,《推手》将中西方相差甚远的观念通过食物的多重象征去显现,而实际上影片也不仅仅运用了以小见大的表现方式。多数影评认为洋媳妇马莎在朱师傅搬出去住之后内心也发生了细微变化,她对自己的谴责通过她尝试做起油炸春卷的那一幕具象起来。伴随着那句“这都怪我”,春卷这一中国传统食物又成为了影片中心人物内心活动的传达介质,从而食物所象征的语言又反顾自身、含蓄地从细微处顺应着故事的脉络。
二、中式食物在《推手》中的大篇幅呈现和使用所蕴含的饭桌文化
在中西方食物差异所造成的语言变乱中,中餐元素的描绘更为细致和深刻。中式食物在影片中的多次出现从几个维度展示了其在中国文化中扮演的角色,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它所代表的语言。
影片中几乎所有中式食物都围绕着朱师傅这位主角而展开,服务于他的每一笔刻画。朱师傅主动使用食物这种语言的情况并不太多,比较明显的一次出现在他和陈太初识的片段之中。这厢朱师傅好好教着太极拳,那边陈太和大伙其乐融融地包着包子,朱师傅不得不故意制造契机加入包包子的队列中,试图和年龄相仿的中国老太搭搭话。
“不错嘛,薄皮大馅,捏得又结实”。
“没什么啦,北方人嘛,都喜欢做些面食”。
“你什么地方人啊”?
“北京来的”。
“来多久了”……
两三句有关包子的对话,之后便说到了两人自身的情况,一切并非纯属偶然,而是朱师傅本就精心设下的“局”:加入包包子队列,就能开启谈话并且认识对方——朱师傅心里和明镜似的。可见在传统的中国文化观念里,仅仅是参与制作食物就可以制造出交流与对话的契机,更不用提在享用美食的过程中为了保持热乎的氛围而源源不断涌现的话题了。中国社会中的人情关系,尤以陌生人间的交际为代表,往往正是从约饭开始的——在中国人长久以往的认知里,发出去的请客邀约便是成功的一半。
很多时候,朱师傅使用这种语言是无意识的,那些依赖于饭桌的表达让观者瞥见了一个孤独的中国老人一次次向外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朱师傅和洋儿媳的关系中,相较于马莎向内收缩的自我封闭状态,朱师傅其实更原意向外寻觅一种融洽的氛围和关系。还是在影片开头的两人独处桥段,马莎在厨房享用午餐,而原本端着碗想坐在大饭桌吃饭的朱师傅短暂考虑以后,还是转身坐在了马莎对面,可以预想到马莎或许会感到尴尬和烦躁,然而对于朱师傅而言,这是一种让步,一种对于饭桌规矩的让步。这个小细节所传达的中国元素十分明显,即中国人的饭桌文化本身不仅仅关乎食物,更关乎家庭成员间的交流,从而也逐渐形成了围坐用餐的传统规矩。悠久的合餐制历史帮助中国家庭形成一种向心力,牢牢地围坐在一起;同时使得分餐的行为一反常态——分餐和分床有着同理的意味,可以说分餐似乎是一种感情和关系分裂的象征。马莎的想法很简单,吃饭不过是关于食物的程式,而在朱师傅为代表的中国理念里,吃饭的意义被泛化了,和人吃饭变成了重点。
可也正如上文所言,这种试探是被拒绝的,从马莎的眼神中就可以察觉。
中国人的饭桌文化内涵颇丰,除了上述的合餐制习俗,不分公私筷的习惯也使得为别人夹菜成为了一个寻常的举动,而这一举止所包含的关切却是一分不少的。《推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前吃晚饭的场景尤其精彩,朱师傅的夹菜行为看似细微,却又一次表现了他对于家人本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的理解。马莎为丈夫盛了馅饼,朱师傅便向儿子盘里夹了一块蹄膀,这正是通过食物表达亲近与关心的典型范例。而后朱师傅忽然看向儿媳,夹起蹄膀用眼神询问她——尽管朱师傅并未与儿媳妇有太多交流,却始终接受她为家中的一份子。可以说通过夹菜这一饭桌上的微妙语言,影片对于中国饭桌风俗有着相当到位的掌握。
朱师傅的关心还是吃了闭门羹,而马莎礼貌的拒绝也出于自身对于食物的理解——在西方实行的分餐制中很少见传达关心意味的相互夹菜,同时红烧蹄膀着实不符合她的口味,故而出现了拒绝,或许这种拒绝并不带有抵触老人的情绪,但由此可以见得,两人间的试探屡遭对方的拒绝,晃荡中的家庭矛盾一直存在且處于悬置之中,这也是《推手》中的主人公所展现出的痛苦和失衡无解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文化底色的两相互斥。而通过这些细节所塑造出的朱师傅形象,向外探知却迟迟得不到回应,最后他所选择的搬离小家实则隐含着对于“家”理想瓦解的默许,这也是《推手》让中国观众感同身受、不禁为这个老人落泪的一个原因。
三、围绕饭桌展开的变乱语言引致的失衡关系
《推手》作为一部描写中西方混合家庭的电影,自然并不存在电影视角上的“反派”之说,全片也不过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之间的故事,然而正是这些本质善良的角色由于使用的表达介质大相径庭,而被扭曲了本意,造成了误解和不解。李安确实选择了言语不通这一极端的要素来阻碍人物之间的交流,但口头语言也仅仅只是表达的一种形式,甚至在“朱师傅要求出门散步”等镜头中,是可以由肢体语言辅佐从而达到沟通之用的。故而相比起语言不通,更独特的是《推手》利用一次次不同人物组合的用餐这一介质,通过展示饭桌上的语言如何变乱曲解人的原意,解释同一家庭中人物关系的“通天塔”构筑为何如此困难。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场景便是那仅有一次的四人晚饭,作为朱晓生“在夹缝中求生”处境的首次暗示,这顿晚饭的餐桌和菜肴设置就花费了不少心思。西餐和中餐像楚河汉界一样分列在同一大桌之上,马莎和儿子使用刀叉、朱师傅操起筷子,朱晓生则两副餐具都准备妥当。朱师傅和儿媳同时向朱晓生发出交流的信号,两面“受敌”的朱晓生左右翻译着,却因为疲累和烦躁而无法翻译周全。比如朱师傅对于吃肉的理解,实际上是以解释的语气在表达,然而其儿子并不能一模一样地转述给妻子,反而在妻子产生疑惑时糊弄了过去,导致妻子怀疑朱师傅是否是在抱怨。四人饭桌的语言就此遭到了变乱,在几个回合后由于交流的阻碍而逐步变响的两种语言最终引发了朱晓生的怒火。“Just eat!”他的一声令下让大家重回饭桌,然而剩下了什么呢?剩下的只有中西方成员都能感受到的尴尬与不快的氛围,还有本就难得的交流戛然而止。
围绕着饭桌的变乱,甚至可以落到食物这一简单的要素上。马莎是素食主义者,理解不了浓油赤酱的大荤对健康的增益;而朱师傅信奉着中国的饮食传统,认为“只吃菜叶子”根本没法养生。两人向朱晓生夹菜,即使是相仿的动作、一样的关切,却因为对于食物本身带有的偏见而难免让两人都不解和困惑——就吃这个,能行吗?可以想象脱离饭桌的变乱会有更多的表现模式。电影中对于宝贝孙子杰米的施教,双方不同理念的妥协结果居然是为杰米规划出“中国时间”和“美国时间”,这种割裂式的教育着实让人担忧。可以说出发点相同,朱师傅和马莎由于接受的文化不同而选择了不同的表达方式和介质,从而引发的对立和冲突掩盖了原本的善意,使两人之间乃至整个家庭的气氛都不时地沉重起来。透过饭桌上的无序交流和中西食物间传达的错误信息,构筑良好关系的“通天塔”就此停止修建,家人间的关系经历着没有休止的失衡。
《推手》的实质是悲观的,只有其中一方率先放下双手才能结束推手动态的周旋,而影片中家庭矛盾的悬置则是通过朱师傅的放手得以解决。“搬离家庭”对于一个中国老人而言是一项挑战,对于体格精壮的朱师傅而言更意味着最后的巨大让步,甚至退离了他安身立命的传统文化观念。众多观点认为这是一场和解,以中国文化的包容和贯通结束了悬置的矛盾,自然地便隐去了主人公无奈又无言的个人情感,忽略了对于朱师傅而言这是一种家庭悲剧的实质。朱师傅个人的悲剧背后所映射出的依旧是中西方文化间的不断“推手”以及两者构筑的小家中被悬置的、层出不穷的大小矛盾。
四、结语
谈及《推手》,势必会谈起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更为值得细品的或许是李安如何运用种种细节引导观者发掘出家庭关系失衡的蛛丝马迹。饭桌在电影中三番五次的出现,暗示着信息的传达如何变异而最终失灵,导致这个家庭失去了人际交流的平衡。虽然《推手》一步一步安排着悲剧的上演,似乎强调着这便是中西方文化碰撞的必然结果,但在如今的信息化时代,在人类共同体不断加速建构的进程中,随着相互了解的递进、文化代沟的不断填补,即便是带有习俗烙印和文化特征的餐桌语言也不再是难以跨越的鸿沟,把变乱的语言再次“统一”已经变得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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