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游戏:兼谈梁昊鹏、汪琦琦、王旭的绘画
2021-08-23赵思源
赵思源
艺术起源的重要理论之一便是“游戏”说,席勒在著作《美育书简》中讨论了游戏和审美自由之间的关联,提出了艺术起源于游戏的看法。从理论层面赋予其意义的则是德国哲学家康德,艺术作为“自由的游戏”这一论断突出了艺术的无目的性与无功利性,也为艺术史上各个阶段艺术家的超前尝试与大胆实验打下了理论依据。而对当代艺术,特别是近年来中国年轻一代的绘画艺术来说,从其创作发生的过程到最终画面的呈现,也不断反映出种种“游戏的倾向”——如图像的游戏、叙事的游戏、观念的游戏等“游戏思维”。早在1985年,美国媒体研究者、文化评论家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在他出版的《娱乐至死》中,便指出屏幕声像逐渐取代书写、文字与语言;而在当今由电子景观、网络科技以及大数据算法统治下的人类社会,人类的深度思考力与表达力更是遇到了深刻的危机,无论是个体的命运还是人类整体的生态命运,也都面临着各种“失控的游戏”这样的危机。
从表意层面而言,一切视觉的艺术同样也和叙事有关。“说故事”是人类一切艺术表达的共同内核,无非是借助不同的艺术媒介、不同的艺术表达如何展开的问题。根据作家尼尔·盖曼(Neil Gaiman)的概念,故事是“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真正共生的有机体,允许人类前进”。控制论先驱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在著作《人有人的用處:控制论与社会》中考虑了生物有机体是如何相似并得到信息系统帮助的:“有机体是混乱、瓦解和死亡的对立面,就像消息是噪声的对立面一样。在描述一个有机体时,我们都不是企图详细说明其中的每一个分子并且把它们一一编入目录,而是企图去回答有关揭示该有机体模式的若干问题。譬如说,当该有机体变成一个更加完整的有机体时,模式就是一种意义更大而变化更少的东西。”他还说道:“我们不是固定不变的质料,而是自身永存的模式。模式就是消息。”
在今日的算法世界中,叙事与游戏、警示与逗乐、严肃与调侃,往往都难以分辨。主客体不时相互翻转置换,镜像成为世界,幻影生出物质。正如策展人郑闻在论及新媒体艺术时所言:“当代人类个体的意识以及成为权力机构与公司帝国算法程序的跑马场与实验田。”甚至不需要有形的科技芯片被“植入”人大脑,当代人类的意识与大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异化和改变。
艺术家梁昊鹏在作品中将自己看作这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向那些一成不变的传统发出挑战。他不希望在继承传统之后毫无突破。梁昊鹏采用了源自欧洲祭坛画的三联画这一形式以及巴别塔这一神话原型,表达了他对于当代人类的文明游戏与算法系统的看法。在梁昊鹏的《巴别塔3》中,左联上的天堂不再是纯洁祥和而是黑暗压抑,堕落天使的爱恨情痴在此尽现,他们簇拥在一起撕咬扭打。庞大的电子芯片是讽刺的存在,科技已然制霸天下,家园失控,梦与神皆不被放过。画作中间一联,杂耍小丑在玩火,孔雀人站立于圆明园废墟之上,法国议员针锋相对、大打出手。当一颗颗炮弹在画面主体的巴别塔顶爆炸时,塔楼瞬时威严不再,共同体崩塌,人类的意志随墙体剥落而崩溃。梁昊鹏的绘画有如一幕宏大的科幻电影,又似一部耐人寻味的电子游戏。他在这部“绘画游戏”中以三联画的叙事方式展示了历史的毁灭与重生、人类的理性与失控。梁昊鹏画中描绘的“智能化”的今天,恰恰是人类社会以“去智化”的算法系统带领无意识的群体进入新的生存境地,使新的人类以自己意识不到的滑稽姿态,处于生态之殇与自我销毁的“失控的游戏”的危机边缘。
年轻艺术家汪琦琦的一个系列作品是通过X光的视角隐喻了另一种处在商业奇观与身体规训下的女性肉体景观。鼓励着女性不断修正、改造、美化面容与身体的医疗美容行业,以及历史上出现更早的束缚女性身体、塑造女性身体的各种措施与器械,共同构成了女性人体与人工制品的对抗与共生关系。今日的医疗美容与女性身体改造已然成了另一种“失控的游戏”。汪琦琦自己最喜爱的一件作品《隐藏标记VII》,回应了《创世纪》中上帝用男人的1根肋骨造出女人的故事,而当今的医美行业已经发达到为了女性为了达到蜂腰效果不惜取出6根肋骨。画面上残酷而又令人不安的束腰被安静的色彩以及一些工业化的线条表现出来——画面展示的是旧时欧洲就已出现的束腰:腰围紧缩,上下围被刻意夸大,女性的内部脏器则在极度束缚下扭曲变形。这种极度的挤压与美其名曰的“矫正”,正是从古至今针对肉身的一种“神话”系统的算法构建。每个身体改造的背后,都有着一系列丰富的话语体系与文化隐喻值得剖析,包括最终死于身体改造的流行音乐巨星迈克尔·杰克逊,其一切的动机还混合着种族、阶层、竞争、跃升的复杂语义。作为当代人中的一员,如何参与、抵制,或者回应这种基于自己肉身材料的社会游戏,也是当代社会的一个永恒话题。在汪琦琦之后关于孕妇身体局部的图像中,将妊娠纹描绘成了类似孕妇肚皮上游动的寄生体的笔触,似乎暗示了对整个身体的吞噬,但生命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孕育,直接将“不可控”描绘为一种生命的本质属性。艺术家便从视觉上对“失控的游戏”给出了自己的解答。
艺术家王旭的架上作品是另一种将异变扭曲和危险神疑的物象杂糅融汇的代表。他2021年创作的一批新作品依旧延续着“异体人”的形象。在X战警和漫威超级英雄故事中有不少异形变种人,他们拥有各种各样的超能力。可纵然法力无穷,似乎总是受“人”支配或为“事”所逼,人和“变种人”之间成为宿命般的敌对状态,“善”最终逐步沦为“恶”,他们成为阴谋的制造者和无恶不作的杀人工具。王旭2021年的新作中,用仿佛即将“失控”却仍在把控之中的游戏般的绘画语言,描绘了当代人内在的“异化”和“畸形”。他的画面构图大胆却又节制,许多时候主体几乎撑满画面,肢体甚至有延伸至画布之外的延展性。这种“过”却不失为一种夸张的现实主义手法,暗示了当下的社会中过度的浪费、过大的压力、过盛的欲望、过载的信息……他的用色构成了混杂的色系与强烈的对比,这些颜色组成的笔触和形体把这个看似“缤纷琳琅”却愈加冷漠虚假的“花花世界”的众生百态作了强调。如《沉默的桃树》中那位身上布满“桃子”也像是多余器官般的盘坐者,如《大兰花》中根茎已经与画中人物胸腔连接的怪异形态,如《空弹者》中好似骷髅魔鬼般的面容以及近乎错位的头颅,又或是《审视》中不断膨胀的鱼龙混杂的人体腹部等。王旭笔下的“人”以造型与比例的夸张摆脱了绘画传统的束缚,或许也重新定义了当代绘画中有关“人”的“游戏程序”该如何重写。
结合几位艺术家的创作,我们或许可以把当下愈加强大的大数据算法比喻成“变种人”的“超能量”,也像是游戏中的“外挂”。但科技并无好坏倾向,关键在于“创造”和“应用”的人。人们对科技发展的反思由来已久,新兴的科学技术在提供便利和制造酷炫的同时,也带来无数潜在的社会问题和安全隐患,宇宙垃圾、机器恐惧、监控隐私、战争毁灭、滥用成瘾、利益至上等,就如这个社会已经离不开许多IT产品,比如手机和电脑,这些科技产物制造了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屏障”,背后使用着一套套精妙的“算法”,诱使也“确保”几乎所有人沦为了这个“先进”的后网络时代的奴隶。最终,我想借用艺术家白南准所说的一句话:受控制的艺术非常重要,但对于受控制的生活来说,艺术更为重要。在大数据算法给人们造成的“失控的游戏”中,总有一种力量可以觉醒,可以改写游戏的程序。这种力量的名字,就叫作“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