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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岛屿

2021-08-23聿刀

花火B 2021年6期
关键词:声声

聿刀

作者有话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很喜欢的一句诗,会联想到夜深露重的江面,金红色的枫叶和雪白的荻花连成一片。美中又带点哀伤,青春就是这样,或许没有那么多圆满,或许故人面临分离,暗恋无疾而终,但曾经每个心动的瞬间,都是最情真意切的欢喜。

我越看她,就越觉出她的可爱、赤诚和优秀,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爱的人叫吴声声。

她出生在秋天的夜晚,是那段连绵的雨季里唯一的一个大晴天,清明的夜空中闪烁着许多颗星星,无声的,却耀眼,庆贺她降临到这个世界。吴叔叔是个思想很简单的人,抱着宝贝女儿说就叫星星吧,吴阿姨嫌弃太大众,改叫吴声声。

我喜欢她,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整整十二年,在我目前的人生里,喜欢她的时光将近一半。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痴情种”。只有我知道,我爱的女孩吴声声,是个比我还痴的情种。

但她最开始走入我的视野的那一刻,谁都不会预料到今后的结局。

那是个有雾的早晨,阳光在没有杂质的湛蓝里膨胀,透过百叶帘的缝隙漏进来。我拉动绳子,将帘片调节至互相平行,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楼下的搬家货车被一箱箱掏空内部。

居高临下的视角让我能轻易窥见那些纸箱里丁零当啷响动的物品,尽是厨房器具,临街的一楼开餐厅,二楼作休憩之所,想必就是租住进我家的这户华人家庭的日常了。

大人们在车尾像工蜂一样埋头搬运,货车车头,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女孩,她穿着橘色毛衣,胸前缀着一圈小小的绒球,从颈部垂下MP3(音乐播放器)白色的耳机线。我只能看见她的头顶,齐肩发扫着窄窄的肩。年纪似乎与我差不多,我想看清她的长相,往窗前凑了凑——仿佛有某种感应,她迅速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周围。

女孩的眼神淡如水,虚虚实实地从三楼的百叶窗帘上一晃而过。明明什么波澜都没有,帘后的我却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往旁边躲,胳膊肘在墙面上撞得生疼。

一直到楼下的住户安顿好,午饭时分请我们一家去吃乔迁宴,我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这痛使我在面对她时生出几分被抓包的羞赧和懊恼,但她始终没有正视我,一个人戴着耳机坐在角落看摊开在膝头的一本书。

这顿乔迁宴只有我们两家人,吴叔叔是个和气的圆脸中年人,热情地给一桌人布菜,说在异国他乡待久了,中餐味道变化大,这条唐人街上打出中式招牌的,都不如他做的正宗。

几杯酒下肚,男人们的脸和眼眶逐渐被熏得通红,两家人相遇的契机实在不算好——2008年金融危机海啸般席卷全球,我爸就职的证券机构在裁员大潮里倒闭,不得已将家住三层楼中的两层都租了出去。而租下这两层的吴家同样生计艰难,听吴叔叔酒后吐露,他沉入朋友吹嘘的“美国遍地是黄金”的幻梦里,远渡重洋来开中餐厅,起初生意确实红火,可将妻女接来不到半年,房贷泡沫和通货膨胀种种,就迫使他关停了位于波士顿市中心十字区那家与朋友合资的餐厅,挪到租金更便宜的商区。

生活的重担压下来,人人都是一张灰黄疲倦的脸。一顿饭吃到最后,微妙而萎靡的气氛在桌上流转,那时年纪小,挤在大人们的长吁短叹中只觉得不耐烦,看她放下碗筷上楼去,我也跟着踏上了楼梯。

她在二楼的新房间就是我从前的房间,书柜被搬到了三楼,室内空旷许多。她有几箱书贴墙放在地板上,似乎还没有归处。想了想,我还是走进去,当着她的面拿开飘窗上的坐垫,掀起盖板:“这里有隐藏收纳柜,你可以把东西放这儿。”

女孩的眼睛亮了亮,一双睫毛长长、眼尾上翘的杏仁眼,眸中水光有种雨天的朦胧感。

“我叫Leo,李迩,”我伸手在空中比画,“李是木子李,迩是走之底加卓尔不群的爾。”得益于开班讲授中文课的母亲,我与唐人街多数会说不会写的华裔小孩不同,自认为对汉字有着精深的把握,可以炫耀一番。

她看着我比画的手势:“‘行远必自迩的迩?”她信口说出的这句出自《礼记·中庸》,我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慌张间只能点点头。

“我叫吴声声,口天吴,声音的声。”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她是从不令家长操心的那种乖小孩,安静、聪明、勤奋,比我小一岁,与我同级。吴家父母提起女儿总是很骄傲,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稳重与早慧,英语口语是拿MP3听录音自学的,骤然转学到异国,纯英文授课的环境也适应得很好。

她学什么都快,快到我几乎怀疑她藏有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我们住的街区是全美第三大中国城,大部分居民不讲普通话,而用粤语交流。她刚搬来时还是个对广东话一窍不通的外来囝仔,可只用了半月,就达到了在这里生活十四年的我的语言上的水准。

放学后她在餐厅里负责接待和点餐,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可以无障碍切换,人也长得灵秀,经常有客人多付她小费。逢人夸奖,在后厨清洗碗碟的吴阿姨会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但这笑浮在面上,一瞬就消逝了。

一间小小的餐厅,除去租金水电和食材成本,在这市场萧条的年份是没有多少盈利的。反倒让一家人困囿于灶台水池和桌椅间,成了三台人力驱动的永动机,人力终有不及,疲乏变为怨怼。晚上收了工,吴阿姨将袖套一甩,粗声同丈夫吵,骂他没本事,没眼色,没财运,没混出头就先把她娘俩诓骗过来一起受罪,老家的房子也卖了,一家子彻底成了漂游在异国无根的浮萍。吴叔叔性格憨实嘴也笨,不说话,只坐在廊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厨师帽下是一张皱纹深刻的脸。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到后来避也避不开。我回家上三楼必要经过一楼的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杵着两座冷肃端坐的雕像。我屏着声息穿过,只觉得途经的空气凝成果冻一样的胶质,缠得人心头发慌。

抬脚轻轻上到二楼,我看见她房间的门没关。女孩背对着门伏案做题,白色耳机线从桌沿垂至地面。我在二楼转角处停下看了很久,少女笔直的脊背竖在书桌前,竖成一棵十级台风也无法摇撼的青松。她太乖了,绷得也太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学校社团里胡闹,在家开聚会,参加夏令营、冬令营,而她不是上学就是在餐厅忙活,或上楼温书。我从没见她有过什么娱乐活动,就连她整日不离的耳机——我敢用十美金打赌,那部MP3里除了英语听力外,空空如也。

这份空空如也映到我妈眼睛里,让她不禁反思历来对我施行的放养政策是不是该收一收。我妈教一些有钱有闲的外国人讲中文,从前她对我的要求,会读会写会背“床前明月光”,再难一点的也不过是“巴山楚水凄凉地”之类的。

现在有了吴声声这个参照人,我妈产生了我也可以的错觉。第一次看《琵琶行》我快要晕过去,恨不得穿回唐代逮住白居易打一顿——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写这么长的诗?

夜晚背诗,背一会儿我就会思绪四散,世间万物除了书中那首诗都变得异常有趣。我跑去阳台看看我的生物课作业,盆里小树上结出的柠檬已经有半个拳头那么大了。无数次走神,无数次重背,“浔阳江头夜送客……”,背到“弦弦掩抑声声思”卡住了,“思”了半天,一个细小的女声冒出来:“似诉平生不得志。”

我四处找寻,发觉那声音来自楼下,将玻璃窗完全推开,探出头,我看见从二楼阳台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向上招了招。我乐了:“嘿!你背过这首诗?”

“没有,这在国内是高中才要学的。”

“那你怎么知道下一句?”

“听你念了好久,”她一手撑着下巴,望向阴云密布,一颗星也无的森寒夜空,“而且‘移船相近邀相见后一句是‘添酒回灯重开宴,你直接跳到‘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我有些脸红,好在她看不见,我说我记性不好,她说是我没有用心,“理解意思再背要容易得多。”她给我支着。晚风那么轻柔,周围静悄悄的,很久才有一辆汽车从楼下驶过去,远光灯雪亮,照在街两旁,移动的光束似将一段有限的白昼往前寸寸推进。

二楼和三楼的阳台是一样的,这次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观察她,并挪动步子,挪到了与她一条线的位置。如果对楼有人望过来,就会看见两颗小脑袋齐齐趴在上下两层阳台窗户上。

“我家就在浔阳江。”她突然开口。

“不过这是古时的说法了,现在是江西九江。”

“一定很好看,”我俯视她用手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没见过江。”

“没有海那么辽阔,没有湖那么明净,但是江水奔腾,昼夜不息。起雾的天站在江边,看见雾气在江面上流淌四溢,像笼着一片闪闪发亮的岛屿。

“夏天是最适宜去的季节,江边有观赏亭,亭后种了一排凤凰木,花期最盛的时候见花不见叶,满树如火,映得江水也是绮丽的颜色。”

她描述得那样美,我身临其境地陶醉进去。余光一晃,当真瞅到她手边露出了一点红,探身去看,是她为完成生物课作业培植的红枫盆栽,细细的枝丫擎托着层层叠叠形如小巴掌的红叶,像三月春夜里寂静燃烧的火把。红枫难育,我当初决定养柠檬纯粹是因为结了果可以泡水喝。

那一刻,我心中有隐约的预感——她属于闪闪发亮的岛屿,而我终要隔着重重雾霭相望。但我还是想同她约定,如果有机会到中国看看,一定要去古诗里的浔阳江,看看她家乡大雾弥漫的江面和金红灿烂的凤凰花。

“好啊,如果有机会。”

吴声声或许还有机会再回到九江,但吴叔叔和吴阿姨永远地留在了2009年那个静谧如水底的夏天。

八月末,她收到了波士顿地区最好的私立高中安多佛菲利普斯学校的offer(录取通知),一家人都很高兴。一年以来,吴家的餐厅并没什么起色,吴阿姨整日摆着尘雾蒙蒙的一张脸站在后厨洗碗碟杯箸,洗到双手皴裂粗皱如老树的皮。女儿争气,将学校发来的祝贺邮件给她看,她才拨云见日般地笑了。

这所中学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埃塞克斯县,驱车大概一小时。吴叔叔特地选定一天关了店,开着小货车载母女俩去看學校。我记得那天日头很晒,她腮上红红的,不知是暑气还是喜气,从行驶中的车窗里伸手跟我打招呼:“Hey(嘿),Leo!”

我那时拿着两支冰激凌,一支草莓味,一支薄荷巧克力味。原本想带回家给她的,不料他们先一步出发。她喜欢的薄荷巧克力我尝了一口,涩得发苦。我想丢掉,可想到是吴声声喜欢的口味,不信邪地又舔了一下,如此一点一点,竟慢慢吃完了一整支绿色的冰激凌。

薄荷强劲的清韵残留在口腔里,吃完了也还是苦,这股难言的苦楚从舌尖蔓延至心脏:她去了那所寄宿高中,我们多久才能见一面呢?

当晚过了十点钟,楼下一家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想安多佛有多好,好到这一家子说定只去一天的,还赖在那儿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听见楼下的鸣笛,我以为是吴声声回来了。可那长鸣声一直不停,我倦意混沌,不辨时间,趿着拖鞋下楼,终于看清了噪音的来源。

那是警车伴随着红绿闪烁的车灯而鸣响的“嘀呜嘀呜”警笛声。

他们参观完学校,回程的路上出了车祸。吴叔叔当场死亡,吴阿姨在抢救三天后也宣告死亡。车体在翻滚中严重变形,车窗粉碎,有一片碎玻璃深深划过吴声声的喉管。如果不是对面车辆的车主及时拨通911,她这条命也救不回来。

医生诊断出她脑震荡、颅骨骨折、脾破裂加声带受损,一串专业词汇听得我心惊肉跳,隔着玻璃看见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病床上罩着呼吸机的女孩,那么瘦,那么小的一个女孩。人活这一世要被命运捉弄多少次,我想起她早晨出门时脸上幸福的红晕,想起二楼那盏经常亮到半夜的台灯,想起她的昼夜苦读和片刻不敢放松。

再穿过一楼无人的餐厅时,想起吴家父母坐在一片暗金色的光芒里,彼此沉默僵持,像两尊镀了金身的佛,空气中没有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但是依然胶着,甚至更加窒闷。

这一年吴声声十四岁,一夜之间举目无亲,儿童保护机构的意思是让她自己选择,是去福利院还是回中国。女孩自醒过来后就没有说过话,医生说以她声带损伤的程度,短时间内可能发不出声。

因此都没办法痛快大哭一场,只是枯坐着掉眼泪。她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泪水滑下面颊落到纱布里,我怕她伤口浸到眼泪会发炎,走过去捧起她的脸不让她再哭。她起初挣扎得很厉害,但我第一次这样强硬,强行箍住她的身躯在怀里,渐渐的,她不再反抗,双臂环住我的腰,喉咙里发出受伤的小动物奄奄一息的呜咽。

这一年我十五岁,早就认清自己不是搞学术的料,但吴声声是啊。我知道她不能错过有小藤校之称的安多佛,这是她进入哈佛的入场券——不止一次,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下到一楼的厨房去倒水喝,经过二楼,听见薄薄一扇木门后吴阿姨带着哭腔的声音,反复念叨“妈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云云,像是一句萦绕不去的咒语。

她书桌靠墙的地方贴有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一个单词 “VERITAS”,被她用红色油性笔加粗圈了好几遍,这是哈佛校徽上的词,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的是,一无所有的人走到绝境而逢生的勇气,在九江老家的日子过得也赤贫,卖了老房子将所有积蓄压在太平洋彼端的一个淘金梦里,没有退路,一回头就是黑。从那座缀有火红凤凰花的江畔小城走来,本就是一种破釜沉舟。

我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理解吴阿姨孤注一掷望女成凤的心焦。我只是被吴声声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和全力以赴的上进心所吸引,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到最高处去。

我爸妈挺喜欢也心疼这个邻家小姑娘,不过如果要收养她,私立学校高昂的费用于他们而言是不小的负担。我干脆给他们打了欠条,声称吴声声到成年为止的一切花销都算我的,等我工作一定会还。我爸笑话我,说我年纪不大倒已经有了投资精神,随他。

吴声声,她确实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仅此一次,最成功也最失败的赌局。

安多佛学业紧张,怕打扰她,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假期里我在波士顿街头找兼职,在一家咖啡馆收银。老板Bruce是个年轻的得州男人,高高大大,有一头浅金色小卷毛,他交往过一个华人女友,会一点中国话,让我叫他“老布”。

老布说我对甜度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我自小就极嗜甜,喜欢草莓冰激凌和牛奶巧克力,切一片柠檬泡水要加两勺蜂蜜,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的确能闻出老布新买的枫糖浆与前一罐微小的差别。他问我想不想“拜师学艺”,努力捋平舌头说出的成语有一种生硬的滑稽,并提出平等交易,我教他说中文,他就教我做甜品。

我当即答应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吴声声喜欢薄荷,而薄荷叶多是饮料和蛋糕上的点缀,薄荷醇气味特殊且刺激性强,甜品师们都认为它不适合做成甜品。

如果我可以做出口味温和的薄荷甜点呢?

一直以来,我找不到自己的目标,前路茫茫,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但是身处柔韧的面团、馥郁的黄油香气和烤箱的“叮”声之间,我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失败数次后,我终于烘焙出了第一块成型的薄荷布朗尼。

在周末从市區开往埃塞克斯县的火车上,为免松软的糕体塌陷影响观感和食欲,全程我都用手圈着那一方纸盒。等我到达目的地已是傍晚,天微微有些阴,要下雨的样子。我站在宿舍走廊上,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来开。

乍一看,我以为自己敲错了门。她的头发更短了,从齐肩剪到齐耳,刚洗完澡没有擦干,发楂毛茸茸、湿漉漉地奓立在头顶,像只圆圆的小刺猬。“这样好打理。”她向我解释。进屋仍有一股清淡的洗发露的椰奶香,她的棉T恤背面洇湿一片,半透明地贴在少女嶙峋的脊骨上。

宿舍是两人间,另一个女孩被朋友拉去了校内的天文观测台。“今晚据说会有流星。”她把单人床上散落的几本书收到一旁,邀请我坐下。

我将自制的甜品送给她,坐下后环顾一圈,女孩们的房间很素净,大理石纹的瓷砖地,窗帐上印着浅淡的郁金香,薄暮的光晕透进来显得格外静美。我注意到她书桌前方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电影海报,似乎被水泡过,卷了边也褪了色,破损的地方被小心贴上了胶带。

我想问是哪部电影,可一转头看到她的工,夫就把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女孩正盘膝坐在靠窗的地毯上,整个人被圈进落日时分柔纱般的绯红里,小口吃着一块布朗尼,低垂的眉眼有着温柔的神气。

“好吃吗?”我忐忑地搓着手。

“嗯,”她舔了舔嘴唇,点评道,“不是太甜腻,也没有薄荷的涩,很清爽绵软的口感。”

我松了一口气,快乐来得这样轻而易举。临走前,我嘱咐她多吃饭、多喝牛奶,多休息,不要光顾着学习,晚上看书要开大灯,台灯伤眼睛……我从不知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话,曾经听过的吴阿姨对她的种种叮咛,原来都不知不觉记在了心里。

她每听一句就乖乖点头,短发在头顶扎成小鬏鬏,随着点头的动作微微颤动,让我想到老布养在咖啡馆里的那只喜欢摇尾巴的小西施犬。

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谢谢我说服我爸妈,她才有机会留在这里读书;她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到那时我想在哪里开甜品店,想开多少家甜品店,都可以。天边露出霞色,吴声声的头发在夕照里显出红绸一样的光泽。

我越看她,就越觉出她的可爱、赤诚和优秀,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有没有流星我不知道,但我走在黄昏的校园里看见花圃中的紫苑开得刚刚好,淡紫的一圈花瓣包裹着鹅黄的蕊,每一朵都是一个小小的太阳,簇拥在一起则盛大如漫天绽开的焰火,坠到她的窗前,也坠进我的心。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迟钝的人了。我信奉中国一句古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都近到一栋楼房里的相邻两层,我守着的月亮还是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乌云给占去了。更可怕的是,我后知后觉,她已情根深种。

吴声声用三年时间修满了高中四年所需的学分,提前被哈佛录取。她读的是神经生物学,一门泡在实验室里与显微镜和培养皿为伴的尖端学科,而她喜欢的,是她导师的儿子。

“其实我在安多佛就认识他了,”一个晴朗的午后,她捧着咖啡,脸上浮出甜蜜的微笑,“他大我两级,我们是校友,但他肯定不记得我。”

她喜欢的人叫蒋之桉。

安多佛入学门槛很高,国际生只占十分之一,亚洲面孔更少见。蒋之桉是电影社团社长,经常领着乌泱泱一群人扛着摄影器械在校内采景,组织艺术节、拍摄宣传片等,一来二去,吴声声记住了这个很出风头的学长。

春日里一直下雨,那天难得放了晴,她大意地没拿伞,从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出来,没走多远就感到皮肤上有冰凉的湿润感,立刻跑到附近的建筑檐下避雨。雨下得又急又密,等了一会儿,像到了某个时间点,建筑物里一下拥出人群,分散后彼此结伴而去。人渐渐走光了,她为着怀里不能打湿的书籍还待在原地。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男生就是蒋之桉。他左手撑伞,右手拎一只黑箱子,伞面不大,刚能遮住他与不知名仪器。他在走开前看了一眼缩在檐下的女孩,吴声声有一双眸光粼粼似雨天的眼睛,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男生脱下自己的黑夹克扔过来。

“我怎么还给你?”

“下周这里还有一场放映会,到时候带给我吧。”他挥挥手就走远了。

她在礼堂门口捡到一张被雨水浸湿的海报,回去将它贴在桌前,提醒自己不能忘。偏是要记住的东西,偏与人捉迷藏,那时候她在准备阶段考,某晚做题做到脖子酸痛,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今天是海报上放映会的日子。

错过就错过了,总以为还有很多机会。但是蒋之桉很快就离开学校,去别校做交换生,去犹他州参加日舞影展。吴声声一直在网上追踪他的行迹,等着他回校,以前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然而为了那件雨天的黑夹克和那场放映会的失约,眼里渐渐出现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作品在圣丹斯拿了短片奖,室友那天问她有什么高兴的事,她蒙蒙地一摸脸,烫得自己心一惊。讲不清是什么时候动了心,总之初衷单纯得很,仅仅是为了还他一件夹克而已。

“进了大学发现我们系的徐教授就是他母亲。

“真巧不是吗?

“我有时在想,或许我们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下午四点半,咖啡馆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吴声声走后,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没升上来。老布端来一杯奶沫很足的卡布奇诺,不嫌事大地探问:“你有跟她说过你喜欢她吗?”

我沮丧地靠在椅背上:“我在等合适的机会。”

“等什么?”老布碧蓝的眼睁得大大的,“Leo,你知道她会离你越来越远的吧?”

我在等什么?从前是等我们都长大一点,后来是等自己那颗自卑的心变坚硬一点。她是哈佛高才生,而我就读于叫不上名的社区大学,越是胆怯,就越是拖延。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看她在我的世界里渐行渐远。想通了这个问题,我收拾行李踏上了去法国进修甜品的航班。

是要努力过后才知道,这世上人和人的差别,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改变的。

2016年年底,我在尼斯的一家米其林餐厅给主厨做副手。主厨夸我有天分又刻苦,我的新品被推荐在菜单首页,有以口味刁钻闻名的美食评论家称赞我以薄荷为原料开发的一系列甜点,创意与美味兼具。后续有美食杂志找上门来采访,以至于我一度沉浸在这种自满自得的情绪里,打电话向她报喜。吴声声也很为我高兴,说以后再想吃我做的薄荷布朗尼,恐怕要从尼斯排号排到波士顿了。我们都哈哈大笑。

那篇采访稿出来,我上网想看看评论,光标滑动间,网页右下角跳出《时代周刊》最新一期的消息。我被“Esther Wu”这个名字吸引,點开了她从没向我言说的另一个世界。

在我的认知里,她还是个忙于做实验写论文的大四学生,却不想她所在团队的研究已经为防治阿兹海默病提供了理论依据,成为神经学领域的国际最高奖“大脑奖”的最年轻得主。

更令我难堪的是,同一期的《时代》亚洲版上,我的情敌——华人导演蒋之桉凭长片处女作一举斩获柏林金熊奖和威尼斯金狮奖。

而此时此刻的我,居然在为不知名美食杂志上一篇小如豆腐块的文章沾沾自喜。

吴声声和蒋之桉订婚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的寒潮刚好触及尼斯。我在蔚蓝海岸边开了一家私房甜品店,很多游客都会来我的店里点一份咖啡和甜点枯坐一下午。

她说过很多次,希望我在波士顿或帕罗奥多开几家连锁店。从哈佛毕业后她在斯坦福任讲席教授,研究出一种能定向缓解癌痛又无副作用的创新药,名和利如雪片般滚滚而来。如她当初承诺的,无论我想开多少家都行,可最后我只要了尼斯海边这家小小的店面。

我一直攒着她的恩,不是因为没有想要的,而是我唯一心心念念的,是我高攀不起的。我曾不自量力地肖想过,在光标“嘀嗒”敲坏我幻想世界的壁垒之前——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势均力敌,是各自领域的翘楚,对我,她向来都小心翼翼地附和着、呵护着。这与爱意无关,仅仅源于感激。

蒋之桉的新片在邻市戛纳首映时,她驱车顺着沿海公路开过来探望我。晚霞绵延,团团簇簇的纯白云朵被镶进橘红粉紫的边框,我提前打烊,与她漫步在沙滩上。

她说能订婚,完全是她的导师、蒋之桉的母亲一手促成的;她说蒋之桉另有喜欢的女孩,是在拍戏时认识的;她说那个女孩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她说,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就不信他看不到我的好。

我注视着她的脸,还是记忆里那张温和而坚定的脸。我的声声是个认死理的人,想上的学校一定要上,想爱的人也一定要追。待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有多艰难,我最清楚不过。我爱得很苦,相信吴声声爱得也不容易,只是我们彼此都不说,各自消化所有悲伤的过程与结局,如同两只静默而巨大的器皿。

她忽然问起我这些年怎么一直没谈恋爱:“阿姨向我打听过好多次,我只说你藏得深,连我也不告诉。”

我闭了闭眼,感受着夜风从海心推来,倾耳听着冰凉的水声,在暮色里晃动的棕榈树宽阔枝叶的沙沙声和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

“我的眼光可高了,一般人我都看不上。”

“哈哈,有多高?”

我低头,对上她如雾如雨的眼。在长久的无言中,她眸中的情绪变化尽收入我眼底,从好奇到惶惑,再到不安。我笑一笑,胡诌出一段离谱要求,她好笑地捶我一下:“你选女友还是选奥特曼呢?”

身旁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

当晚她还要赶回戛纳,临走前她说下个月会辞去斯坦福的职位,转去北京一家研究所。原因我没问,她也没说,我们都知道是为了谁。

极目眺望,地中海洋流引导着温柔的蓝色兜兜转转,湮没在漫无边际的大海深处。我从深海般的长梦里醒转——诚然这世上相伴缱绻的眷侣并非对对都登对,但李迩和吴声声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不般配,而是不相爱。

庆幸的是,我从未对她说出过那个字眼。在我选择缄口不语的时候,我明白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可至少,我们还可以毫无负担地继续做朋友,不是吗?

尾声

没有人知道,其实我曾偷偷去过一趟中国。

多年过去,我一个人来到九江。这里没有雾,没有江畔小亭,也没有满树如火的凤凰花。时光如江水滔滔不停歇,卷走了太多东西,留下绰绰萧瑟的影。循着那一点暗线将记忆抽丝剥茧,我还记得她宿舍窗下繁茂如焰火的紫苑,大太阳底下吃一支薄荷冰激凌的苦涩,幼时站在阳台上偷偷挪到与她纵向对齐,好像这样就能产生某种隐秘的联系。

对了,那首诗怎么背来着?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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