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画得好不好?
2021-08-23管郁达
管郁达
鲍勃·迪伦(Bob Dylan)今年都80岁了。说他是现代音乐史上殿堂级的人物和天才歌词作者,这一点,音乐圈可能都没什么异议吧?201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他,虽然惹得文学界一片哗然,但那些等着获奖的诗人、作家们扪心自问:你写的那些自恋的语言游戏一样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呢?好多,无非是语词的泛滥、时间的沉渣而已。鲍勃·迪伦的歌和歌词,随新世界而降临,改变了一个时代,影响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好几代人,从纽约东村到巴黎、布拉格、伦敦、北京、莫斯科……60年代走过来的青年,谁不记得《答案在风中飘》《暴雨将至》《像一块滚石》《我的从前》?
20世纪60年代是乌托邦最后的冲动和谢幕演出。鲍勃·迪伦他们把音乐视为可以改变世界的一种抗争和表达,而且他们做到了。经过60年代文化的洗礼,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们是创造者和发明者,音乐通过他们降临人世,犹如上帝之手造物。
1966年7月29日,名满天下的鲍勃·迪伦结束了一场短暂的巡演,间隙骑摩托车在伍德斯托克住宅附近出了车祸,好多人都以为他死了。受伤后的迪伦退出了大众视野,一直处于隐居状态。这段时间他开始思考名声与他人的期许之外,自己到底要什么,这是他生命的重要转折点。迪伦后来回忆说:“我曾经遭遇一场车祸并因此而受伤,但是我康复了,真相是我想退出激烈的竞争,生儿育女改变了我的生活,把我从身边的一切人和事中分离了出来。在我的家庭之外,没有什么能让我保持真正的兴趣,我开始用不同以往的眼光看待每件事物。”就是在养伤的那段时期,鲍勃·迪伦拿起了画笔,绘画是他对周身混乱的梳理,让他发现了更为纯净的世界。在自传《像一块滚石》中,鲍勃·迪伦写道:“我会画什么呢?嗯,我猜会是手头的任何东西。我坐在桌边,放好纸和笔,拿来一台打字机、一朵玫瑰、笔、刀、大头针、空的烟盒。我完全忘记了时间……倒不是我把自己当成了画家,只是喜欢在混乱中寻找秩序的感觉。”
鲍勃·迪伦是现代世界中少有的具有“文艺复兴”气质的米开朗基罗一样的艺术家。除了做音乐外,他也画画、做铁艺雕塑。他的绘画、铁艺雕塑,不是玩票性质的对音乐世界的一种补充和娱乐,而是自成一个新的平行的世界,是其艺术精神和美学观念的延伸。所以,若以美术的“专业性”来判断其优劣,难免隔靴搔痒。不久前,鲍勃·迪伦的绘画、铁艺作品在上海、北京等地展出,让我们有机会一睹这位音乐史上的传奇人物在绘画、铁艺雕塑上的另类表现。画家刘小东在一次访谈中说:鲍勃·迪伦的绘画,还不能算是一流的。他的绘画有点表现主义、有点浪漫主义,但在美术这个行当,这些作品还没达到当年的浪漫主义和表现主义的高度,又缺少给今天的艺术界提供革命性的角度。这里,刘小东关于绘画专业性的判断无疑是对的,只是他搞错了评价的对象。问题在于:迪伦是一个专业性的、学院派的画家吗?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怎样去看待鲍勃·迪伦的画作?绘画、铁艺雕塑对鲍勃·迪伦来说是不是一个专门的技术行当?
对鲍勃·迪伦来说,音乐、诗歌、绘画、铁艺雕塑等都不是一个专业性、技术性的“行当”,而是其生命和思想经过的通道和排泄物。曾有人说:鲍勃·迪伦是一流歌词作者、二流歌手、三流吉他手。可是,作为20世纪60年代文化的代表人物,迪伦并不是那些“行当”相加的总和,而是一个完整的人。他自己反对被定义,无论这种定义是伟大的还是卑微的。鲍勃·迪伦就是鲍勃·迪伦,不等于歌手+诗人+画家+……在他看来,艺术是幻觉的永恒运动,艺术的最高目的是激发灵感,“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除了激发灵感,你还能为其他人做什么?”。所以,作为20世纪60年代文化的一个标志,一个行走在时代暗夜的行吟诗人,迪伦也是现代世界最后一位文艺复兴式的艺术家。绘画、铁艺雕塑是他探索世界、书写民谣的另一种方式,“它们是图画,是比我能说出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的图画。我知道这东西的内在本质,我能轻松地把它们联结起来”。
鮑勃·迪伦的绘画描绘了美国的地理风物,在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景物里寻找独特的视角,发现美丽荒蛮的风景。从乡间小镇到大城市纽约,沿途的风景也逐渐从路过的加油站、甜甜圈店、汽车旅馆到金门大桥、洛杉矶城中剧院和纽约的曼哈顿大桥。一如迪伦的人生历程,从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走入纽约这个大都市,继而又从纽约走向世界。迪伦说:“出路变幻莫测,我不知道它将通向哪里,我都会跟随着它。一个陌生的世界将会在前方展开,一个乌云密布的世界,有着被闪电照亮的犬牙参差的边缘。很多人误会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真的有过正确的认识。我径直走进去,它敞开着。”
此外,鲍勃·迪伦还以铁艺雕塑的方式来呈现自己童年的记忆碎片。他在钢铁之城明尼苏达州一个矿业小镇出生、长大,在他的童年世界里,钢铁的质感与机械的语言贯穿其成长过程。每时每刻都能闻到铁锈的芬芳,看到铁器的强大,触摸到铁器的坚硬。笨重的器械与劳作大军往来于矿山之间,一车车铁燧石和锈色的赤铁矿被运往铁路沿线。迪伦将各种铁质用品进行拼贴与组合,呈现了当日常材料转变成为艺术作品时所蕴含的巨大能量。由废旧物品创作的工业金属雕塑,像一座专属这位艺术巨匠的弹药库。迪伦将工业制成品改造成铁门等艺术品,诉说着美国工业化时代的印记。这些具备美式西部风格的金属雕塑于2013年首次在伦敦展出,揭示了他鲜为人知的对焊接和金属制品的痴迷。
时过境迁,鲍勃·迪伦,这个名字和他代表的一切——音乐、绘画、雕塑、服饰、墨镜、时尚等,在今天都无一例外地被纳入艺术资本主义消费的流水线,美术馆、音乐厅成为“专业知识生产”的重要场域,知识和记忆的仓库换了保管人,其文化力量自然也随知识和记忆一起换手,由此就产生了一种无法逾越的代际鸿沟,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除根现象。所以我们今天虽然拥有可以购买的一切关于迪伦的衍生品、商品,但我们仍然看不懂他的绘画和铁艺雕塑,也听不懂他的音乐在说什么。
乌托邦大约是青春的特权,也是一代人的标志。今天的大多数年轻人都不肯生活在父辈所热爱的世界里——那个由父辈建造、有时也被父辈毁灭的世界。但是鲍勃·迪伦、杰克·凯鲁亚克那一代人所创造的20世纪60年代文化乌托邦和“在路上”的美国神话,还有1968年那些年轻人的反叛永远都不会老去。他们自带年轻属性,青春永驻。正如鲍勃·迪伦在《My Back Pages》这首歌里所唱的:“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才是风华正茂。”
两年前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和几位年轻的朋友在上海黄浦江边上的艺仓美术馆看完“光/谱:鲍勃·迪伦艺术展”出来,城市流光溢彩,车如流水马如龙,街道一片繁华喧嚣,我们几乎听不见鲍勃·迪伦那一代人在纽约格林尼治的吉他声和艾伦·金斯堡的《嚎叫》。我们现在已经开始用美术学院、苏富比拍卖行、巴塞尔艺博会和威尼斯双年展的眼光打量和评估展厅里所见的一切,我们把一个人拆解为机器的零部件,我们仍在谈论的是:鲍勃·迪伦画得好不好、专不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