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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良:做好一盏灯

2021-08-23张知依

北京纪事 2021年7期
关键词:宫灯传统

张知依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观灯乐行》。月光如水,花灯如山,装饰华丽的香艳的马车堵塞了宽敞大道。

诗人记录的盛景里,灯是主角。

而今天要讲的灯,曾是古代的奢侈品——宫灯。在宫灯的序列里,北京宫灯样式纷繁:挂灯、落地灯、壁灯、戳灯,样样好看;造型各异的北京宫灯各具特色,盆儿形,六方形、双柱形,细说得有几百种。

精致的设计、独具匠心的工艺、几代人的传承,凝聚着传统文化灿烂的美。

北京宫灯的传承故事中,有历史的重量与匠人的品格。

今天,就请听文盛斋的第四代手艺人翟玉良为我们细细说。

一见钟情

1971年,翟玉良中学毕业,由学校分配进入北京市美术红灯厂,开启了他的职业生涯。“那会儿,大家的想法很简单,分配什么就干什么,任劳任怨。”老翟说,和宫灯打交道,一干就是一辈子。

北京市美术红灯厂的前身,是前门外廊房头条的文盛斋。历史上,北京有两个文盛斋,一个是原址在前门外廊房头条的文盛斋,大约开业于清朝嘉庆年间,以经营各类彩灯而著名,后来迁到东琉璃厂。另一个是文盛斋琴行,清朝咸丰年间开业的乐器琴行,位于厂甸小沙土园北口西侧,后来迁到安定门大街。

今天咱们说的是做宫灯的文盛斋。宫灯曾是宫廷專属的器具,逢年节也赏赐给王公大臣。清朝时,宫灯由内务府造办处管理,需要时召工匠入宫。文盛斋的创始人韩子兴先生就曾经配了腰牌进宫为慈禧太后做宫灯。而工匠们并不专属宫廷,于是宫灯就在民间流传开。“听我师傅说,当年廊房头条的灯笼铺里,文盛斋是做得最好的。”

经过发展,文盛斋改建为宫灯壁画厂,北京解放后,经过公私合营,宫灯壁画厂改成北京市美术红灯厂。

“我们厂那会儿有几个产品,木制宫灯、大红灯笼,还有一种就是各种造型的灯彩;厂里的塑料车间和国画车间也很厉害。当时很多美院毕业的学生到我们厂来,因为他们在美院学得很扎实,所以组成了一个车间,这个车间最多的时候有将近上百人,专门作画。”

回忆起最初的进厂学习,翟玉良说,自己被分配为宫灯制作学徒,他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宫灯。以硬木为框架的六方或四方宫灯,可拆卸和折叠,在灯的每个角上都缀有丝穗,灯框架之间嵌以玻璃或纱绢,玻璃内画有彩色漆画。如此精美的作品,让翟玉良格外喜欢。“我最喜欢的还是六方宫灯。因为六方宫灯是传统的宫灯,非常耐看,什么场合都适合,包括故宫等庄重的场合都挂这种灯。”

学艺

“别看过去的手艺人可能表达得没那么好,但手上的活特别精。”

回想初进厂时,翟玉良见到的大制作场面,至今难忘。“有300多号工人,做宫灯也像现在的流水线作业似的,机器组负责下料开料,成活组负责做成产品,壁画组负责画片,流苏组做灯穗,喷漆组负责刷漆,大家各自负责其中的一部分。”

翟玉良还记得,师傅们个个有绝技。“宫灯上有五花八门各种工艺,每个师傅都至少擅长一样,比如说有的师傅特别擅长锼活,有的擅长挂料,有的擅长拉料,可以说师傅们各个有绝技。”精通技艺需要时间,忆往昔,翟玉良是在日复一日中,才掌握了一整套工序。“单是木工活我就学了三年。”翟玉良说。

翟玉良进厂的年代,正是恢复生产的年代,他和师兄弟们跟随郭汉、徐文起、孙守亮、刘洪福、袁振经、李春等身怀绝技的老师傅们如饥似渴地学习宫灯技艺,师傅们也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手艺倾力相传。“所有技艺都在老艺人的脑子里。生产恢复起来特别快。”

别看过去的手艺人可能表达得没那么好,但手上的活特别精。

世界上没有一门手艺可以逃过枯燥的练习。“进来以后就直接跟着师傅学,从基本功开始,然后就练去、干去。”宫灯制作的基本功之一是“锼”—— 在木料上,用锼弓子锼出窟窿。制作出精美的图案,也都倚仗这门技术。“锼活挺枯燥,也挺累。几个月,就光干这个。”在这样勤学苦练中,翟玉良体会到是什么成就了宫灯的美。

“那会儿我们一个组有20多人,一个车间好几个组。我们锼起活儿来,站一排,吱吱啦啦就跟奏乐似的,特别震撼。”翟玉良说,技艺练习之中也有趣事,“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好胜,要比着看谁的技艺好。我们4个师兄弟较上劲了,把手表往桌子上一放,4个人一起锼牙子,看谁锼得最快。一小时的时间内,我和师兄都锼了上百个窟窿。”

宫灯之美

“宫灯不用一根钉,全部是榫卯结构,跟咱们中华传统建筑文化是完全吻合的。”

宫灯是在方寸之间创造出的美。从木材变成可以组装的零部件,需要经历锼、雕、刻、镂、烫等工序,从木工备料、开料,到雕刻、拼接、粘合,都需要师傅们的良工巧做。而后还要抛光、打蜡、上漆,再贴绢或上玻璃,最后插上龙头、挂上流苏。工序一道道,都有大门道。

老翟拿起身旁的宫灯:“就拿这盏最普通的六方宫灯来说,这是由一块一块做好的木头拼接到一起的。你猜,这一盏灯要多少块木头?”

小巧的宫灯,不能被小瞧。“这一盏灯要120多块木头组在一起。”老翟揭晓答案时,在场的人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每一个部件、每一根料都需要精心制作。往小了说,一个部件用一道工序就是100多道工序,而且每一根料它要很多道工序。”

懂得中国传统营造之道的人都明白,宫灯与传统建筑文化紧密相连。“不管是家里的屋子,还是故宫的房子,只要盖房子都得有梁、得有柱子、有窗户,咱这宫灯也是一样。”翟玉良指着灯扇:“你看,上面这横扇叫梁,架子上这块我们叫柱子,彩画的地方是窗户。所以宫灯跟咱们中国传统的建筑、传统家具都是融为一体的。”

六方宫灯由六片灯扇巧妙拼接而成,传统手艺不运用额外的粘合剂或者铁钉这样的外物,而是用榫卯连接,在木材本身上做文章。老翟利索地从上面取下一扇。

宫灯不用一根钉,全部是榫卯结构,跟咱们中华传统建筑文化是完全吻合的。

翟玉良讲到,“像是故宫里头那些建筑上的斗拱、百姓家里的红木家具,都是榫卯互相咬着,有多少级的地震晃悠都不会散架”。平和朴素的榫卯结构,暗含智慧,成就了中国含蓄内敛的审美观。而在宫灯上完成榫卯的制作,对雕刻尺寸有精准要求。

框架完成后,还有装饰性的雕花。按照惯例是镂空雕刻,凸出灯体的部分称为“花牙”。花牙样式,基础的有十来种,临时变化无穷数,雕刻分布的位置也很灵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锼弓子、手工刨是木作师傅必备的工具。翟玉良有几件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趁手工具,都是自己制作的,“锼弓子就是现在叫曲线锯,关键是一根钢丝锯条。我们那会儿做锼弓子都是自己做,不是外头去买现成的。”

亲手制作工具,是工艺智慧的应用:经年累月的工作习惯后,工匠知道自己的工具怎么和手里的活完美匹配,工具的制作也是就地取材。“我们车间有做大红纱灯的嘛!就用做大红灯笼的竹板子,找最厚最好的竹板一点一点地窝成弓形,用钢丝给它缠上,绷上劲。”木匠有“百艺之首”的美誉。这份就地取材与恰到好处,是木作最核心的分寸。

中国名片

“当时时间紧任务重,几位艺人整整三天三夜没离开城楼,离开国大典只差一天的时间,大红灯笼终于做好了。”

谈起在工厂时的经历,最让翟玉良印象深刻的作品,不得不提开国大典由前辈匠人制作的天安门城楼上的大红灯笼。

“(扎灯老艺人)之前没做过那么大的灯笼,挺犯难的,但这是任务,大家伙儿就想尽一切办法要把灯笼做好。”翟玉良说,当时时间紧任务重,几位艺人整整三天三夜没离开城楼,离开国大典只差一天的时间,大红灯笼终于做好了。每个灯笼高3米、直径5米、重80公斤,3个战士手拉手才能环抱,堪称有史以来最大的灯笼。由毛竹、不褪色的红士林布和松木制作的灯笼,上下部贴有金黄色的云朵,底部配有黄色流苏,十分庄重、大方、美观,也成为共和国的集体记忆。

前辈讲述过去的故事,激励后辈做出属于自己的作品。积累大量经验后,老翟的宫灯作品出现在重要的外宾接待场所。讲起给北京饭店贵宾楼设计宫灯的故事,翟玉良历历在目,“当时对方把用意跟设计师一块儿探讨,我设计出了一个大概其的样子,对方看完以后非常满意,就照着样子去做。”翟玉良说,当时给十层的总统套房每间房里配了一盏,还给大厅配了一盏垂花子母灯。

子母灯是按照吊灯样式制作的宫灯,有不同的样式,经过适应性的改良,兼具传统气质与现代气息。工匠们给子母灯设计了好听的名字:一圈小的围着大的,叫做“云盒”;母灯中央逐层下沉的,叫“垂花”;嵌了金丝的叫做“金龙合玺”,别有雅韵。

“后来我又做销售,接触了好多国外的客户。”翟玉良说,把北京宫灯订单远销海外,成为他很骄傲的时刻:“咱们中国人在国外开餐馆的,会照着咱们中国的风俗习惯味道去装饰店面。我接触有几个华人客户,他们每年回到北京以后,都到我这儿买一批宫灯,边做装饰边出售。宫灯成为了一块招牌。这些客户把宫灯放到中国餐馆门口,外国人一看就是中国餐馆。有的外国人见店主的灯漂亮就买走了。”

近年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加之传统文化受重视,也有越来越多的内地订单。不止一个客户找到翟玉良,让他制作独一无二的宫灯。“经常有客户说,想要做一盏别人没有的,我从没做过的宫灯。现在大家讲个性,要独树一帜的特色。”

得益于傳统宫灯手艺的智慧,以及勤学苦练出的本事,在翟玉良手上,个性化的宫灯不难实现。“只要你掌握了宫灯这门手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设计、去制作。很可能我猛然看见一个东西,马上来灵感,就可以制作出来。”在老翟看来,定制化需求也是传统技艺提高的过程:“我也特别喜欢这么做。在整体的设计素材里,别离开工作的本色就行。”

老翟设计了很多的异形灯,荷包灯、缩口灯、亭子灯……各种造型的都有。“灯可以是千变万化的,只要这些工艺你掌握了,随便去变化。根据这个房间的大小,根据个人的喜好,根据房间整个的装饰环境去设计。”这份自在的背后,大概是遵从了“从心所欲不逾矩”。

尽管已经退休,翟玉良也闲不住。近年来,北京联合大学“北京濒危手工艺传承人才培养”项目请翟玉良传授宫灯制作技艺。学员是从社会上通过考试选定、有一定基础的爱好者,通过3个月的系统学习,毕业时每个人做了一盏宫灯,还集体制作了一个直径80厘米的走马灯。翟玉良对学员的水平挺满意,“达到了入门水平,时间长了积累多了,他们的手艺会越来越好”。

也有一些中小学把老翟请去给小朋友们讲课。面对小朋友,翟玉良设计了难度适合的课程:给孩子们讲讲宫灯的历史、制作工艺,最后做一些比较简单的灯饰,让大家体验一下。课程最开心的时刻,是学生们一人拿着一盏做完的灯饰回家。“孩子和家长都特别高兴,因为学生在学校体验到咱们的传统工艺和非遗文化。”说起这些,翟玉良也开心极了。

他用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做好一盏灯,也用传统手艺点亮了孩子心中传统文化的那盏灯。“咱们让孩子体验制作灯饰,不见得非让人家以后传承这个。让孩子们接触接触中国的传统文化,知道有这么回事,等他走向社会的时候,能从传统文化里吸取力量,再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匠心小传

70年代进入北京市美术红灯厂学习宫灯制作,翟玉良一干就是一辈子。和师傅们学习技艺,在方寸之间展现精美木作。一盏宫灯,一百二十块木头,一千多道工序。翟玉良以匠心和技艺制作,用榫卯咬合住木制宫灯的联结处,也让我们与历史上灿烂的灯彩文化相连。他用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做好一盏灯,也用传统手艺点亮了孩子心中传统文化的那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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