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100页
2021-08-23莫景春
刚学写文章的时候,每发一篇,都会喜滋滋地四处给朋友打电话、发短信,昭告天下一般,类似于现在漫天发群,发朋友圈,一点没有孔夫子所曰的“人不知而不愠”之君子气度。
那年头,还有很多朋友喜欢文学,还有一些自己的粉丝和学生,一听说文章发表,竟然也傻乎乎地找报纸、买刊物,认认真真地阅读,然后真真假假地恭维一番。
更多时候,他们买到了刊物,翻了大半天,没找到我的名字,便纷纷打电话过来问:你到底在多少页,怎么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你在多少页?这一问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文章发表的自豪感一下子被这一问击个粉碎。
杂志里文章的位置就像是座位一样,重要的文章一般会排在杂志最前面最显眼的位置,读者一翻开杂志就被吸引住了。
于是,很多杂志开头便推出“特约头条”“重磅出击”“本期看点”“名家新作”。这些头衔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狠狠地把读者吸附了。读者沉迷其中,一口气看完,才抬起头来,望望四周,缓过神来,就扔下不看了。即使不扔,也漫不经心地往下翻,挑选一两篇自己喜欢看的。
那时候,自己写的就是些个人的小情感小想法,满足于一日三餐、三尺讲台,自然写不出什么有分量的文章,能发表出来就不错了,还讲究在哪个位置!因此,每每朋友熟人问起多少页,都遮遮掩掩敷衍过去。
好在很多文学刊物多是按文章的门类来排序的:先是小说,接着诗歌,最后散文,譬如《广西文学》就是这样,于是,我的散文基本出现在第100页前后。
现在网络发达,信息传播很快,朋友圈﹑QQ群﹑微信群,群群相连。一旦有散文发表,先有目录出现,便有朋友微信告知,并问我在第几页。我毫不迟疑地说在第100页。
喜欢文学,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大概是中师时代。中师,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已经固定了你人生去向的专业。那种年纪,精力充沛。有人打球,有人唱歌,有人偷偷恋爱。自己五音不全,五短身材,自然不敢涉足音乐体育,恋爱吧,无人可恋,只好一有时间便往图书馆钻,品味文学名著里那些经典名句,还时不时抄写几句。
读得多了,抄得多了,想得多了,手中的笔便跃跃欲试。特别喜欢散文,因为散文情感真诚,文笔优美。自己就随意写写,也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但还是没有进入文学创作的专业领域。投稿也随性,当时就觉得只要能发表,哪里都一样。
2005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我呆坐在办公室里。收发室的阿姨兴冲冲地拿来一张稿费单,大呼小叫地要我请客。她那夸张的表情让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过来一看,上面的四位数确实让我心跳加快。那是我投到《读者》(原创版)的一篇两千多字的小文,竟然得那么多的稿费。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千多元。这一张稿费单让我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请文朋好友吃了好几餐。从此写作的劲头更足了。
2009年6月,高考刚结束,北京一个电话让我兴奋不已。电话说《民族文学》要举办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作家学习班。毛南族选来选去,就我比较合适,特邀我去参加。彼时正是高考结束无学生可教的放松时候,我向学校请了假,来到北京专心致志地学习。名家大腕轮番上课,我终于算是真正靠近了文学的殿堂。
2010年6月,高考结束,自治区招生考试院聘我为高考语文阅卷员。在南宁完成繁重的阅卷任务之后,文友述强兄盛情邀请,并说有神秘嘉宾出现。述强兄的散文是广西的一面旗帜,他为人直爽、热情,对散文常常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跟他畅聊,十分受用。
落座之后,一温婉女子款款而来,述强兄介绍说这是《广西文学》的散文编辑韦露。
还记得那天,韦露老师和述强兄聊了对近年来广西散文的看法,他们随意的对谈,对我的启发却很大。结合创作实践,对散文创作我顿时有了自己的看法:散文创作不能人云亦云,得有自己独特的生活场景风物习俗,更要有自己独特的思考。月亮很圆,你要写出自己的方,风是无形的,你要写出它的形状。韦露老师提醒我,自己的民族就是一个富矿,多挖掘,就会挖出金子。教育行业也是风景独好之处,要好好去思考、去书写。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听听长期从事散文编辑的老师言谈,既有具体文本分析,又有理论指导,感触特别深。
后来,我创作的方向基本上是沿着这个思路走。
回来后,我对回老家的所见所闻深入观察思考,发现留守儿童越来越多。他们内心的情感也跟普通的儿童有所不同,多些孤僻,多些内向。我跟他们作了进一步的接触,得到了创作灵感,写出了一系列关于教育和留守儿童的散文,其中《风中的狗尾草》发表在当年的《广西文学》第12期上——就在杂志的第100页。
这是我第一次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超过五千字的散文。自己感觉它比之前创作的散文更为厚重,思路也比较开阔,也更贴近现实,表达出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在此之后,我的散文创作风格渐渐稳定下来,不再沉迷于吟风弄月写花描草的个人小情调,格调也随之跟了上来。
有了《广西文学》的鼓励,我的信心更足了,我也从《广西文学》刊登的散文中得到很多启发:例如《尘埃里的花朵》讲述了因疾病的席卷而坠入黑色阴影地带的乡村少女——林花的故事。在故乡牌楼这个小地方,林花欲以自我的拼搏改变尘埃中低微的身份,但疾病突袭,她迅速枯萎,这样的叙述让人体验到散文内在的无限性,生动体现了人性的幽微复杂。
得到系统的学习,有了编辑老师的指导,得到优秀散文的启迪,我对散文有了自己的理解,更加专注于身边的人和事,极力发现别人可能看不到的现象,尽量避免人云亦云。
民办教师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文化程度不高,但却顶起农村一方教育的天。他们不应该被人们遗忘,自己小时候读书,就是民办教师教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随后写了反映民办教师生活的《村里的老师》,写出民办教师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师者的特殊作用,被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采用,随即被《散文选刊》转载,引起一定的反响。于是,继续写留守儿童的散文《窗前的牵牛花》,更为细腻地抒写了留守儿童矛盾而又坚强的心理,发表在《民族文学》上,呼吁教师们对这一特殊群体予以更多的關注。
家乡石多地少,但乡亲们顽强生存,硬是从石头缝里挖出泥土,垒成田地,种稻谷,种玉米,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且还随意将石头打造成自己所需要的,比如石臼、石柱、石凳、石碑……我被乡亲们努力创造美好生活的精神感动了,写下了《赶石头》《石头深处是故乡》《进城的石头》等系列散文,分别发表在《广西文学》《北方文学》《民族文学》等刊物上。其中《赶石头》参加国土资源部举办的“珍惜土地”征文比赛拿下一等奖,《进城的石头》入选2015年年度最佳散文。
文散人也散。高中教书的生活很紧张,任务很繁重,有时候连续几年承担毕业班的教学任务,压力非常大,常常将笔搁置一旁,几个月不动一个字。但文学作品还是天天看的,尤其是《广西文学》。看到熟人的文章,就像是看到他们的人,心里马上受到触动,无形中有一种压力,压迫自己不能再懒惰下去了。 更有“丁零零、丁零零”的铃声,是《广西文学》编辑部的来电,那头传来韦老师熟悉的声音:“莫老师,近段写了哪些散文,传一两篇过来看看。”编辑部的约稿不能不完成,我赶紧拿起笔,坐到书桌前,将积蓄于胸中的想法倾泻而出,将自己的教育教学经历及感受写成近万字的长散文《从教记》,急急忙忙传过去,应付了事。
一两天过去,一长串的短信让我愧疚不已,韦老师说,题材很好,只是错别字病句太多,作为一位语文老师,应该对语言保有足够的敏感和敬畏!这让我汗颜又感动。这篇散文后来在《广西文学》刊登后,被当年的《散文选刊》等多家刊物转载,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而“敬畏文字,落笔谨慎”也成了多年来我对自己不变的告诫。
《广西文学》对培养一个人口较少民族作家可谓用心良苦,一路追踪,锲而不舍,甚至不惜版面,下大力气,是基于对人口较少数民族作家的关心和扶携。毛南族人口在环江毛南族自治县就几万人,从事写作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一个民族的文化如何记录和传承,这是摆在民族文化工作者面前的问题。《广西文学》以其博大的胸怀和文化担当在关注着一个少数民族写作者。一个民族作家坚持写下去,对一个民族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而我,作为一名中学教师,还担负着文学教育的任务。这是我作为一个毛南族作家和教师的双重身份和双重任务。
随着参加文学活动次数的增多,见到了可亲可敬的覃瑞强主编﹑冯艳冰副主编、李约热副主编。他们的热心指导很是令人感动。还有忙忙碌碌的李路平和李彬彬两位小李老师,他们将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无微不至。《广西文学》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将喜欢文学的人聚集在一起,赋予他们力量,指引他们方向。
2020年,我终于从第100页走到了第1页。那就是发表在《广西文学》第9期的特约报告文学《沸腾的毛南山》。毛南族这个人口较少民族以脱贫攻坚的骄傲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5月份,在党和政府大力关怀下,经过毛南族同胞和其他少数民族同胞艰苦奋斗,环江毛南族自治县退出贫困县序列,全县人民欢欣鼓舞。几位毛南族同胞情不自禁给总书记写信汇报。日理万机的总书记作了重要指示,鼓励毛南族同胞“再接再厉,继续奋斗,让日子越过越红火”。这一重要指示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八桂大地。自治区文联领导敏锐关注这一重大事件,要求毛南族作家立即行动起来,抒写党的恩情及人民的幸福生活。
我会同另一位毛南族作家谭志斌在周末假期走村串寨,走访数位帮扶干部及贫困户,了解他们的心声。在危房的瓦礫间,我们看见了他们辛勤的汗水;在田间地头,我们看见了他们匆忙的足迹。一条条平整的乡间水泥路,一座座漂亮的小楼,农村已不再是泥泞低矮的农村,到处是鸟语花香生机蓬勃的景象。
我们被脱贫攻坚的成果深深地震撼了,文思泉涌,白天采访,晚上写作,不辞劳苦。短短的一个月,我们便写下了近三万字的报告文学。《广西文学》敞开其宽大的胸怀,拿出最重要的位置,发表了这篇报告文学,表达了对一个人口较少数民族脱贫成果的敬意。
金秋九月,我站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高高的领奖台上,作为获奖作家代表发言,心情是何等激动!我没想到这幸福这荣耀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盛大。
我荣获了全国四大文学奖项之一的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授奖词是这样写的——“莫景春的《被风吹过的村庄》描绘毛南族人民新时代的新生活,行文如丰收的稻谷,饱满、温暖、明亮,充盈着美好的祝福和希望。”
我对党怀着崇高的敬意,对民族充满着感恩,对中国作协及评委心怀感谢,因为这一切,我们这个藏在深山老林里的人口较少数民族才有机会骄傲地展示在其他民族面前!我感谢《广西文学》,是她的一路扶携,让一个少数民族作家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
同时获奖的还有《广西文学》副主编李约热老师。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广西文学》的兄弟姐妹们,心里一直荡漾着暖意。在京几天,我们形影不离。
北京领奖归来,《广西文学》又让我重返故乡,感恩故乡的山水草木!感恩乡亲们!这是《广西文学》对毛南山乡的致敬,又是她博大胸怀的表现:在文学的道路上,每个民族都不能遗漏。我走在家乡古老的石板路上,走在千年来潺潺而流的溪水边,欣赏着茂密的橘子林。童年那条泥泞的小路不见了,那野草丛生的荒坡不见了。一条高铁飞架而过,穿过崇山峻岭。我看到了古老和现代的交汇。
故乡是一条根,连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的魂。我的散文《静夜思》刊登在《广西文学》“重返故乡”栏目,我的故乡走出去了,跟各位知名作家的故乡站在一起了,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对着这个世界微微一笑。
文学的道路漫长而且艰辛。一个人在默默地走着,有时候感到孤独寂寞,感觉前面是一片迷茫,只有脚下“扑扑”的脚步声。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握过来,轻轻地扶了一把;或者看见前面有一点点微光在若隐若现地闪烁,体内便像注入丰富的营养,涌起一股力量,脚步更加坚定有力。
这双温暖的手,或者说那点微光,就是《广西文学》。
我在《广西文学》的第100页。长路漫漫,我依然不停地努力前行。
【莫景春,毛南族,广西环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曾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发表散文数十万字,有多篇被《散文选刊》等刊物转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著有散文集《歌落满坡》《被风吹过的村庄》。现供职于广西河池高级中学。】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