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麦克的房门钥匙
2021-08-23梅花鹿
1. 尔 桐
我是跪着写完这个故事的。
老麦克已经离开五年了。他的钥匙我一直锁在柜子里。如果当初有人用这把钥匙打开他的房门,也许此时他还在新西兰看奇异鸟。
老麦克扎起的头发像个兔子尾巴,戴墨镜,穿紧身衣紧身裤,手上戴着两三个戒指,学生调侃说他是鹿鸣学院的老佛爷。年轻老师穿奇装异服,会被督导训斥,但是麦克是新西兰来的老教师,大家对他似乎格外宽容些。
老麦克和我住在同一层楼,他来学院的第一天,是我接待的。那天我想和尔桐约会,穿着玫瑰色的修身连衣裙。老麦克幽蓝的双眼闪着笑意,用英语说,Vivian,你一定是系里的TMBL。看到我不解,他说,TMBL就是The Most Beautiful Lady(全系最漂亮的女士)!他的夸赞令我有些膨胀。我把他送到420宿舍,就跑到楼上,敲520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针织衫的优雅女士,她温和地问我,您好,您找谁啊?我慌慌张张地说,我敲错门了。
怎么可能错呢?我死都知道520这个地方。我就在这里,在尔桐的怀里,一次次做他的女人。不,不是女人,我想,应该是个坏女人。要不然,我怎么会一次次发誓再也不会踏进他的房门一步,但又一次次回到他的怀里?
老麦克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他不知道就在他的楼顶,发生着怎样的故事。一切都是在黑暗中默默进行的。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这也许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就是女人因崇拜变成白痴,在甜言蜜语里沉醉,然后堕入深渊的故事。
那年春,图书馆向各系征人,去北京采书。我和尔桐都报了名,加上图书馆的采购老师,一共三人。当时还没有动车,一行三人从新柳市坐快车北上。尔桐是学院里的明星教师,在艺术系教绘画,是学院第一批评上副教授的老师。虽然对他早有耳闻,也欣赏过他的书画,但这样面对面聊天倒是第一次。他说欣赏我的文字,我听了很惊讶,没想到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讲师也有人关注。
火车开了四十多个小时,除了睡觉,我和尔桐都在聊天。图书馆负责采购的女老师也聊,三两句离不开老公和儿子、柴米油盐,让我感到很乏味。尔桐就不一样了,他好像为我打开一扇窗,把我从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带进瑰丽的艺术世界。我侧耳倾听,想象着他描绘的色彩斑斓的空间,好像跌进他的眼眸里。镜片背后他的双眼,仿佛一汪清泉,深邃而迷人。
在京的最后一个晚上,和我同住的女老师去亲戚家吃大餐,留我和尔桐两个人在宾馆吃半冷不热的自助餐。吃完,两个人就在大厅聊天,从南方的秋和北方的秋,到读书时在北方澡堂里碰到的趣事,聊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各自的房间。
十点多的时候,尔桐突然发信息问我借三百块钱,说有急用。虽然我并不宽裕,但一收到信息,我就把钱找出来,等着给他。他说,我有点不舒服,麻烦你拿过来。我不由为他担心,立刻来到他的房间,发现他生龙活虎,才知道上了当,却已陷进他的怀里。我挣扎着,满脸热辣,可最终石头瓦解,露出其中的柔软。我一边感觉这个人危险,一边不由自主陷入泥潭,好像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一样。
故事就这样发生了。那个晚上,我以为那是他爱的设计,如果是爱,我愿意被心机算计。我也曾天真地认真地想过婚姻,直到偶遇520那位穿针织衫的女士。
尔桐承认那是他的夫人。可是,事情也并没有因为这次偶遇而停止。好像惯性一样,一直向前冲,停不下来。然后,我怀孕了。
这种言情小说里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时,我简直无法相信。是他,他不要我避孕。他说,爱,就应该毫无保留。
尔桐,我怀孕了。
爾桐在冲着咖啡,我从背后抱住他,想看看他的身体触碰到我全新的身体时,会是什么反应。他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惊喜地转过身,温柔地抚摸我的肚子,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承诺,我会负责的。他只是笑了笑,淡淡地说那就生下来嘛。
我说,真的?
这么问是多余的。他根本不打算负责任。
他约我见面时发的信息是,来玩吗?刚开始我以为这是俏皮的约会邀请,以为他身体的热度就是爱的热度。原来,我只是在他猎艳时,恰好触手可及的猎物。
他对这个怀着新生命的躯壳依旧饶有兴趣,热度不减,拥着我,抚弄着孕后愈加丰腴的肉身,黑暗里的吻无限炽热。我却感到冰冷刺骨,像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一个对我的痛苦毫无知觉的人,有什么资格在我身上攫取快乐?他进一步进攻时,我吐了。
他意兴阑珊,垂头丧气。我还说了些狠话,大概从电视、小说里学到的最狠的话都说了。他惊愕地看了看一向温顺的我,戴上眼镜走了。
很快,尔桐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的情绪无处消化,只能寄情写作,幻想变得卓越,超越尔桐,走出他的阴影。那些日子,我天天熬夜,直到累得无法思考,才躺到床上。两周后,我上厕所时,腹部一阵剧痛,下面掉出一团圆圆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自然流产。医生说这句话时,我激动得哭了,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庆幸。医生说,那是天意,留不住的。好的还会来的。她叮嘱说,自然流产也要像坐月子一样,养好身体。
虽然我对尔桐已经绝望了,可这个时候,我还是渴望他的怀抱,想得到他温暖的慰藉,即使他的话如烟花,美而易逝,我却还是幻想温柔慢一点消散,给我多一点时间适应。我主动拨打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原来他去北京访学了。我还是通过QQ空间,才了解到他的踪迹。他发了一张照片,从桌上的笔墨丹青和背后的书架推断,大约是在某个工作室里。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黑色长外套,配灰蓝色衬衫和黑白格子围巾,书香的庄严夹杂几分艺术气息。他笑容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里闪着光,大约是在许多年轻人的簇拥下,接受崇拜的目光,才会那样春风满面。照片只拍了上身,但我知道此时他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仰头笑时腿微微抬起。这位先生,我太熟悉不过了。而此时,我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端详着这副躯壳,想象我在他生命里的意义。不甘,又无可奈何。眼泪也无足轻重,于他不过一粒尘埃的坠落。
2.老麦克
我的身体变得虚弱,也没有心力站在年轻的学生面前装模作样地授课,可是,又没有请假的理由。
老麦克见我满脸愁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点点头,犹豫了片刻,问,您可不可以帮我上课?
老麦克爽快地答应,没问题,你就安心休息。
可是,您会不会太累?您本来就有不少课。
放心,上课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我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在静谧里,我反思和尔桐的故事,感觉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幸好,梦醒了。我感谢尔桐这个时候离开,让我在最脆弱的时候,没有可依赖的怀抱。我感到一个荡妇被冰水浇洗过后,通透的心,长出坚韧的肌肉。
我删掉尔桐的微信、QQ,删掉他送给我的诗画,屏蔽了他的手机号码。我决定洗心革面,远离一切危险的诱惑。
在宿舍里休息了一周,我开始想下楼走走。梧桐树叶开始泛黄,草地上许多黄槐的落花。我突然想起华兹华斯的《露西》里的诗句:她生时孤单寂寞,也少有人知道她何时离开了人寰……忍不住叹气。
老麦克从阳台上冲我喊,Vivian,上来吃饭!
除了老麦克,唐老师和宿管钱阿姨也在上面。她们热情地招呼我上去聚餐。盛情难却,我只好上楼。
老麦克在门口迎我,边和我握手边问,最漂亮的女士,你好点了吗?
我感恩他的帮助,但是觉得他的夸赞未免轻浮,回道,谢谢您帮忙,我好多了。叫我林薇吧,我可不是什么最漂亮的女士。
钱阿姨,外号钱妈妈,是出了名的热情,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说,薇薇,你的手怎么那么凉啊,气色很不好,喝点我煲的鸡汤。说着就进厨房给我盛了碗鸡汤。她对老麦家的熟悉令我惊讶,仿佛女主人似的。
回忆起来,老麦克一开始是受全校师生欢迎的,就连教工的小孩见了他也是笑眯眯的,说他像圣诞老人。钱阿姨对他也很友好,虽不会英语,但每次老麦克一进公寓楼,她也hello、hello地和他打招呼,老麦克便也对她十分热情,有时候学院发油发米,老麦克就直接送给钱阿姨。钱阿姨想感谢老麦克,知道老麦克周末常邀请大家去他那里聚餐,就让我们带她去。洗碗收拾、扫地、扔垃圾,钱阿姨都抢着干,还不让我们插手。老麦克很感动,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对她说Thank you. So sweet of you(谢谢你,你太好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钱阿姨当时脸红得好像两朵朱槿花,问我他说什么?我只是笑笑,刚开口想给钱阿姨翻译,住麦克对门的男同事丢过来一句玩笑话,钱阿姨,麦克他说:“你太好了,我爱你!”厅里一片大笑。
就因为那句“你太好了,我爱你”的话,让钱阿姨脸红到脖子根。其实,不难看出,钱阿姨是喜欢老麦克的。
之后,钱阿姨曾经拉着我,问关于老麦克的情况。我告诉她,麦克单身。她听了喜上眉梢,连说谢谢。我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当回事,如今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老麦克准备有越南咖啡、瑞士巧克力和曲奇饼。老麦克和她们谈天说地,偶尔冲我亲切一笑,我虽然不大言语,坐在那里却也没觉得不自在,在自我隔离一段时间后,听到这样欢快的笑声,感觉和从沙漠走出看到青草地一样。
钱阿姨不仅是一位好宿管,厨艺更是不赖。她给我端一碗双皮奶,然后又端一碗给老麦克。住在对门的男同事看到就起哄,说麦克真是魅力非凡,得到美大婶的青睐。大家哈哈大笑!
麦克连忙摆手说,Im a boy. Im shy!钱阿姨大概猜出大家笑什么,用两个手指去夹男同事的耳朵说,让你胡说!钱阿姨在又一阵笑声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到厨房里,亲手给大家做海参汤。钱阿姨用多头海参,配上洗净、去根的香菇,将原材料焯水,然后放入砂锅,添加鸡汤和海参,大火煮沸后,小火慢炖,半个小时就出锅了。我闻到香味,悄悄走进厨房,发现钱阿姨在麦克的汤碗里,多加了两只海参。我没有当面揭穿钱阿姨对麦克的偏爱。
其实,我也喜欢老麦克,当然,和对尔桐的喜欢完全不一样。老麦克幽默热情,是我们的英语活词典。他还十分开明,有点海纳百川的意味。我很少和同事说起自己的作家梦。偶尔谈起,得到的回复要么是你真是痴心妄想,要么是对评职称又没用,工作量打五折,你傻啊?但是老麦克会一遍遍地鼓励我,说,写下去,相信你会成功的。
我们喝着咖啡,唐老师忽然抱怨最近写论文压力大,老失眠。老麦克说,我最近在看罗伯特·菲斯克的《文明大战》, 床上还有一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读个几页,保准你睡得又香又沉。可以免费借给你看。
我说,您是鲁迅的亲戚吗?那么善用讽刺?那可都是名著。
老麦克说,书是真好,只是太厚,一千多页,举得手都累,一不留神打个盹,鼻子就给百年名著砸中了。席间一片笑。
我說,您应该获得诺贝尔幽默奖。
钱阿姨问我们笑什么,我便翻译给她听,好容易翻译出来,钱阿姨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还说我们笑点低。说着仍旧是热情地帮老麦克忙里忙外,俨然辛勤的女主人。只有碰到钱阿姨不会操作的西式点心,老麦克才需要亲自下厨。巧克力和曲奇饼吃下去让人口渴,老麦克提议榨水果汁。钱阿姨不熟悉他的榨汁机,这才舍得出客厅来。
茶几上老麦克的手机响了,钱阿姨拿起手机,热心地帮他接听。微信屏幕现出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招招手用英语打招呼,钱阿姨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赶紧把手机拿到厨房给老麦克。老麦克说,那是他的前妻。前妻抱起一只狗,用它的爪子摆摆手,和麦克问好。两个人像朋友一样聊天,老麦克还把客厅里的同事介绍给他的前妻。钱阿姨得知视频里那位漂亮的女士是老麦克的前妻,脸上有几分不悦。男同事逗趣说,吃醋啦?钱阿姨说,我吃哪门子醋。老不正经,离婚了还纠缠不清。钱阿姨说着端起咖啡来大饮一口,结果一下子吐了出来,呸,什么东西,难喝死了。
视频电话后,老麦克认真地说,希望钱阿姨以后不要私自动他的手机,这是他的隐私,让我翻译给钱阿姨听。老麦克一脸严肃,我们有些惊讶,但考虑到文化差异,他们确实很看重隐私,就好像我们文化里注重含蓄一样,我也只好照翻译给钱阿姨。她听了,脸色沉下来,然后露出鄙夷的神色说,哪个稀罕碰他的手机!他那个烂手机,哪里比得上我最新款的IPhone。这个老外,算小气了!
之后,钱阿姨便没再来参加老麦克的周末聚餐。
不久,公寓里不知道怎么传出老麦克的流言蜚语。
男同事在我耳边悄悄问,哎,老麦克在国外有几个老婆,听说还摸学生的大腿,是不是真的?
我和老麦克交往时,从未发现他有这种行为。我不时拿书去麦克宿舍请教问题,他对我从来都是彬彬有礼。
怎么可能?谁说的?
男同事耸耸肩说,不知道,八卦听来的。
林老师,快来!我给你带了山楂糕!
进到教师公寓楼,钱阿姨就热情地招呼我,拉着我讲个不停。她问我交男朋友没有,还有没有认识的外国单身汉,成熟点的?她认识一位阿姐就嫁了个老外,两个人好得不得了。我开玩笑说,老麦克就不错啊!钱阿姨脸一板说,我才不要!老流氓!一天就知道盯着女生的胸口看,色眯眯的。
我一脸惊愕。我觉得老麦克不是那种人吧!
你怎么知道?门一关上,谁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钱阿姨说着,朝我翻一个白眼。
我很想说,我就去过他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对我很有礼貌。可是,这样一说,似乎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就没有提,只是说,不会的不会的,老麦克人挺好!
你看他戴三个戒指,一般人戴三个戒指吗?肯定是有三个老婆,可能不止……他在路上总是和女生勾肩搭背,还摸女生大腿,就是个流氓!
我说,新西兰是一夫一妻制!
钱阿姨似乎没听见我的话,薄薄的两片嘴唇之间噼里啪啦放炮,细节随手拈来,好像她就在现场。趁她喝水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说,得先回去备课了,两耳才回归了清静。
走出钱阿姨的房间时,我感到冷飕飕的,原来这里就是风言风语的来源地。可我却不敢义正词严和她争辩。万一她恼羞成怒,把火力对准我,凭她的本事,会不会把我和尔桐的往事挖出来?要是像老麦克一样被骂得那么难听,我怕是没勇气在这里待下去了。
老麦克对流言一无所知。有时候他迎面走来时,钱阿姨和一些老师就哄然大笑,老麦克不明所以,也跟着哈哈笑,还学一些滑稽的动作,大家笑得更大声,他就像小孩一样满足。
我有点想提醒老麦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醒,便不了了之。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让他用英语和钱阿姨辩解吗?
也许是流言的缘故,老麦克的周末聚餐没有了。我偶尔还会去找他咨询英语问题,但为避嫌,也总要唐老师作陪。唐老师是唯一一位不顾流言,继续和老麦克來往的女老师。她第一次听我说起外面传的老麦克的流言时,为他愤愤不平,甚至流下泪来。
聚餐没了,老麦克倒也不寂寞。他把聚餐改成了英语沙龙。一到周六晚上,总有一帮学生来到他宿舍,围成一圈聊英语。我好心提醒他,学生来的时候,把门打开。理由是人太多,在拥挤的空间里,病毒容易传染。他回了句,你真啰嗦!根本不理会我的建议。
我有时担心真的会出点什么事,约莫八点,就去敲他的门,他一见到我总是笑容可掬,有时还当着学生的面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借口要借书,在他的书架上随便拿一本下来,眼角观察四周的动静。看到一切正常,学生们又聊得兴致高昂,便回自己宿舍。
3.备用钥匙
一个半夜,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是老麦克。
他的声音很焦急,显得很痛苦。
薇薇,我肚子好疼!可以帮我叫救护车吗?
怎么啦?我睡眼惺忪,有点怀疑是恶作剧。
可能是肾结石,疼得厉害。
好,稍等!
我马上打了电话。因为有了尔桐的教训,我没有去老麦克的房间。我不知道这样怀疑他好不好,但是伤痕依旧,我不得不多想。
大约五分钟后,附近医院的救护车就开到了教工宿舍楼下。
我下楼时,老麦克用手和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比画着,他指指自己的肚子,用力摆摆手,然后做握拳状。
医生问我,是你打的电话吗?他好像自己好了。
老麦克冲我点点头,双手张得大大的,说一点也不疼了!现在完全好了!
我说,还是去医院检查吧?
不用了,完全好了!
他笑了笑,还跳了一下,来证明自己已经好了。
怎么可能?我心想,刚才还疼得要死要活的。大半夜把医生都叫来了,结果没事?万一一会我睡着了,又疼怎么办?
我没有说自己内心的担忧,只是说,还是检查一下放心点吧?
老麦克说,真不用。回去睡吧。
我迷惑地看着医生。他说,结石自己脱落了也有可能。有的病人疼得要命,但是去到医院检查,结石没了,也有过。要是有什么情况再打电话吧。
我充满歉意,说麻烦医生了。医生、护士和车上的司机,都特别宽容,似乎还饶有兴趣地看着扎着马尾的老麦克,仿佛不是来出诊,而是来旅游,而麦克就是奇特的景点。
上楼的时候老麦克伸出一只手,让我扶一把。我发现他的手在抖,赶紧扶住。人家说的勾肩搭背,大概就是这样吧。可是,搀扶一下老人,不是正常吗?
昏暗的路灯下我才第一次细看他的脸,隐约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意识到他确实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只是他向来一副潮人派头,说话也与我们没有任何代沟,所以我们很少把他当成一位老年人。
把他扶上四楼,他就松开手,说谢谢,晚安。望着黑暗中缓缓走去的背影,我不由感叹,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家独在异国生活,是怎样的孤独啊!我不禁为他感到伤感。可到了第二天见面,他又谈笑风生。
他说,Vivian,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让我感到家的温暖。
我对这样的表达已经有了戒备。不管是直白的还是含蓄的,只要表达了与我亲近的意味,我就像刺猬一样缩起来。
我得承认,即使脸上有些皱纹,老麦克依然是位好看的先生。若是年轻十岁,不知道会有多少女生为他着迷,就像……就像尔桐。不知道为何这时尔桐会从脑海里冒出来。也许是受过伤后的过敏反应。只要对方是异性,保持警惕总没错。我不知道老麦克是否感觉到我的紧张,我的表现只是沉默,脸上虽是礼节性的微笑,拳头却握得很紧。
说了那些话,老麦克拿出他的房门钥匙,交给我。外教的备用钥匙一向是外事办拿着。他此举是何意?我的第一反应是警惕,钱阿姨描述的画面闪过脑海,而那次半夜叫救护车的情形也历历在目。老麦克当时真的是不舒服吗?还是另有目的?
老麥克说,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可能会需要你帮忙。
他说的时候,眼神有几分凄凉的味道,我望着他幽蓝的双眼,胸口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眼泪差点掉下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凄清的表情。我只好伸出手,把他那间420的备用钥匙抓在手中。
可是,回到宿舍,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许多不愉快的画面:尔桐是如何征服我的心和我的身体,让我失去理智和斗志,自甘在他的荷尔蒙里堕落。
阳光下,关上门,谁知道黑暗的角落里发生着什么?
钱阿姨的话让我一阵战栗。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回过家了。在外地,我可以做一个空心人。可回到父母身边,我之前受过的教育和淳朴的乡土道德,都会一起把我淹没。我躲在黑暗里,不敢看爸妈的双眼,仿佛那里有洞察肮脏的透视镜。
从地狱里爬出来后,谁会愿意冒险再进一次暗室?
那把钥匙于我就好像一把荆棘,提醒我小心暗处。
再见到老麦克,我总感觉有点别扭。他却永远是那么热情。我和他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学生和他却越走越近。演讲稿、戏剧脚本、毕业论文,找他帮忙的学生不少,他却乐此不疲。学生让他的日子变得充实,让他不至于察觉我们渐冷的心。
这种疏离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不久的例会上,系主任宣布,老麦克签证到期,决定回国了。
我感到很突然,私底下和老麦克求证。老麦克笑着说,他要回乡给人刷墙了,说不定他会成为新西兰的米开朗琪罗。
我真舍不得你!
我脱口而出。
老麦克说,我也舍不得你,我灵魂上的小伙伴。我也以为我的余生会在中国度过呢。可惜,故乡在召唤了。
我望着老麦克亲切的模样,有那么一瞬,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最终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说,我会想你的,老哥。
最后的一个月,大家好像一下子都记起了老麦克的好来,他的客厅又热闹起来。聚餐、喝咖啡、互送纪念品,安排得紧锣密鼓,老麦克忙得不亦乐乎。
我给老麦克准备了一把刻有校名的定制版谭木匠木梳,他拿起来梳梳自己的兔尾巴,说这还真是独特的礼物,希望能用到一百岁。
他说,书架上的书看上的随便拿走,DVD机、风扇、电饭锅、熨斗也都留给我。反正都不好带,跨国邮费又贵。他把打印机给了唐老师。唐老师开心极了,说那是她觊觎已久的。
最后一次聚餐,钱阿姨也来了。她问我老麦克有哪些东西不要,都可以给她,她不嫌旧的。我说,那也得问问人家要不要。钱阿姨就在大厅和厨房里巡视起来,看看这,看看那,末了让我问老麦克,可不可以把电饭锅和遥控风扇给她。我有点尴尬,但还是问老麦克。
老麦克回到卧室,拿了几条新毛巾和一个荞麦枕头给钱阿姨,指了指阳台的小叶榕、龟背竹和变叶木说,这些都给你,然后指了指电饭锅和风扇说,这些都给薇薇了。钱阿姨抱着一堆东西,张望着往外走,在门口看到废纸盒里有几个插排,用脚踢了踢,问,这个有人要了吗?老麦克说,拿去吧!留一个给我备用,这两三天我还要用的。钱阿姨走后,老麦克在我耳边说,她什么都想要。我笑了笑,没想到他也有刻薄的时候。
4. 魔咒
老麦克说想买点中国特色的纪念品带回新西兰,唐老师和我就陪他去市里逛。老麦克在美术馆外停了下来,说要去文房四宝商店里看看,因为他很喜欢中国印章。
尔桐书画展五个字赫然醒目地悬挂在美术馆的大门口!唐老师指着门口的牌子说,这不是艺术系老师的画展吗?
尔桐回来了?我有些错愕。我不愿和他打照面,想马上走,但又说不出理由,被老麦克和唐老师拉进了馆里。
展馆里,不少艺术系的师生在观展。老麦克在文房四宝商店看上一方雕有亭台楼阁的寿山石印章,已经玉化了,带有田黄韵味。麦克心情似乎激动起来,他说这方寿山石,福建特产,稀有啊。他对我说他很想买下来,刻上麦克的中文名字,再买一盒朱砂印泥,带回新西兰,那是他在中国最好的纪念品。我对印章无感,不知道会写字的人干吗还要花钱买个印章。我不想在麦克面前显露自己的无知,故意走到一边去,留唐老师帮他翻译。
墙上一幅画吸引了我。那是一丛青竹,题为《念》。我认出那是尔桐窗外的风景。曾经,在那个怀抱,一起欣赏那片竹丛,以至于爱上竹的挺拔、坚韧和风雅,更爱上竹丛上方的圆月。
林老师,好久不见!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尔桐!我回过头,几乎贴到他身上。他一身唐装,依旧风度翩翩,那双眼仿佛闪着火焰,让我闻到诱惑的危险。我赶紧后退一步,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拉上老麦克和唐老师,叫他们赶紧走。老麦克和唐老师感到莫名其妙,我只好编了个借口说肚子饿得痛了,急着请他们吃火锅。老麦克一听到火锅就流口水,欣然前往。
晚上,我回到宿舍,发现尔桐坐在小沙发上。我差点忘了,之前是给过他宿舍钥匙的。他坐在客厅里,脸上云淡风轻,好像这几个月只是一瞬,好像我经历的痛只是一阵风吹过。
我本已心如止水,如今再见,心中又起波澜。可回忆太痛,足以让我清醒。
请你出去,把钥匙还给我。
尔桐还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备用钥匙,说,我已经离婚了,今后,整个人都属于你,你拿着我的房间钥匙,以后随时可以进我的房间。说着,伸手过来要抱我,我闪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请你出去!不然我叫人了!
尔桐脸色暗沉,低声说,我看你和麦克倒是走得很近。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冷笑一声,哼,傍上一个洋教授,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双脚一踏出去,我就把门关上,蹲在地上,哭了许久。
为了逃离尔桐,我退出了月租八十元的宿舍,搬到学校隔壁的小镇上居住。那里有一条小河,大片茂密的竹林,有家乡的亲切味道。
得知我搬出去住,钱阿姨又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问怎么好端端的要搬出去,一个女孩子住外面,多不安全啊。我想她对我的好奇多过关心,并未多说。
老麦克得知我搬走了,也没有多问原因,只是让我把电饭锅和风扇快点搬走,还送了我一套精致的瓷具,连冰箱里的冷冻食物都让我带上,说不拿也浪费。 我说,老麦,您对我也太好了点。他说,当然了,你是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在外面住,一个人小心点。不过也不用害怕,你一个电话,我就立刻飞到你身边。我感觉很温馨,虽然我不能拥抱他,但我知道,我时常依着他的心,在那寻片刻安宁。但我总是很快就心生警惕,不敢沉浸在感动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成为猎物。
老麦克终于要回国了。周六晚上从新柳市飞上海转机。
我和唐老师约好,周六早上再去和他聊聊天,顺便给他一些现钱,因为他给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早上十点多到他的宿舍外面,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想也许他还在休息,便和唐老师站在楼道聊了会儿天。过了一会,觉得他也该起来了,便去敲门,叫他的名字。门依旧紧锁,听不到里面有声音。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老麦克一向守时,怎么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没有回应呢?我们又轮流打他的电话,还是没有接听。我有些担心,想要不要拿钥匙出来开门看看什么情况。
这时,对门的男同事开门出来。
你们找老麦啊?
是啊,您见过他吗?我们等好久不见他开门。
昨晚他好像和学生聚会,太热闹了。差不多十二点才清静下来。我看,是在补觉呢。
钱阿姨也上楼来,问老麦克需不需要帮忙搬东西,他不要的东西,她也顺便搬下去。我们告诉她情况,她帮敲了敲门,见没人开,给我们一个狐疑的眼神,说,不会还有客人在里面吧?男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这笑声里感到不适,好像钱阿姨眯缝的眼睛是一个摄影机,拍下了这栋楼里每个房间的秘密,包括尔桐和我曾经的画面。我的手才摸到了麦克留给我的420备用钥匙,就像碰到火一样抽离开来。要是钱阿姨知道我拿着老麦克的钥匙,又会编出什么故事来呢?老麦克反正是要回国了,那些污蔑对他不会再有任何影响。可是,我还要在这里工作。我瞥了一眼钱阿姨两片薄唇,想想那些风刀霜剑的流言,胸口好像被沙子堵住一样难受。
尔桐从楼上下来,看到我站在外教门口,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他看看我,又看看楼下的竹丛。那幽幽竹影,是那一段荒唐的见证。天知道这个男人的脑海里在虚构什么龌龊的画面。难道他以为我在麦克的房间发生过什么故事?我在他暧昧的目光里感到羞愤,背过身去,转而用拳头奋力敲老麦克的门。门岿然不动。
我又抬手要敲时,唐老师制止了我,说算了,给他睡吧。你没发现最近他都很累吗?每次请我们喝咖啡的时候,一到十点,眼皮都打架了,可还是强撑着。他这个人很要面子,从不主动说累,更不肯承认自己老。
他很累?我回忆着,记起他和我上楼时颤抖的手,他给我们冲咖啡时微微颤抖的手。他确实从没抱怨过累,像个同龄人一样和我们海阔天空地聊。我有时真忘了他是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了。
唐老师提议,不如我们去市里给他买点纪念品,回来他也该起了。记得上次美术馆,老麦对文房四宝里的寿山石特别感兴趣。我们给他现钱他未必收,不如投其所好。
我想,这倒是个好主意,点头赞成。
要不要坐顺风车?男同事问。唐老师拉着我说,走吧,我们也很久没有逛街了。难得有顺风车。学院在新开发区,那两年,只有一趟公交车经过,一个小时一趟,去一次市里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继续处在尔桐玩味的目光之下,便跟着他们下楼了。
车终于开出了幽幽竹丛,我从车窗瞥见老麦克420的阳台,隐隐感到担忧,毕竟他从来没有这样反常。我又忍不住问车里的同事,他不会有事吧?
会有什么事?我这位邻居,精神得很,比我还能玩呢!男同事语气十分肯定。听到这,我安心许多。
我们来到市美术馆文房四宝商店,买了那天老麦克看中的那方寿山石,并用大篆书体刻上麦克的名字,印章边款用行草书体刻上:中国人永远的朋友。印章刻好后,又买了一盒朱砂印泥。我从包里取钱付款时,老麦克的备用钥匙掉了出来。老板看到说,买个钥匙扣吧!送礼很受欢迎的。老板滔滔不绝地说,柳州有三大宝:一是奇石,二是钥匙扣上的红木小棺材(意是升官发财),三是螺蛳粉。我想,老麦克抱怨过邮寄费贵,小红木棺材倒是小巧方便,价格也不贵。于是,我就买下了一方雕龙刻凤、十分精致的棺材,扣到钥匙上,准备回校给麦克带回新西兰。
下午,我和唐老师回到教师公寓,钱阿姨就拉着我们的手说,老麦克走了。院办的人来帮他托运行李,迟迟不见人。刚才外事办和保卫科来开门,发现他在沙发上没了呼吸。醫生检查说是心肌梗死,已经死了五六个小时了。
五六个小时前,不就是我和唐老师敲他房门的时间吗?那时候,钱阿姨在耳旁唠叨,尔桐用玩味的目光看着我,我怯怯地收起了备用钥匙。也许,他当时听到了钥匙的声音,却又听到远去的脚步。
哎呀,不知道昨晚都干吗了,肯定是太兴奋了。一大把年纪,还和一大帮小女生玩……
钱阿姨还在不停地数落着,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渐渐模糊。我走到老麦克的房门外,那把带着小棺材的钥匙扣从我手里滑落,一阵风吹过,发出魔咒般的声响。
【梅花鹿,本名陆梅华,壮族,80后,柳州工学院讲师,柳州青年作家班学员,柳州市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平行时空里的爱》,并有多篇小说在省市级文学刊物发表。】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