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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恋那些发光的事物

2021-08-21金汝平

都市 2021年12期
关键词:张琳故乡事物

金汝平

如果说,人与事物、人与世界的相遇,是每个人的宿命,而痛苦、幸福、迷茫或焦虑、希望及幻灭由此而生,那么,只有遇上其他的诗人,另一个诗人才会诞生。先辈诗人以经典的魔力,灯一样的魔力,把后来者的精神和才华照亮了,那个体内部的幽晦朝光芒敞开,变得纯粹澄明。生活并不能直接地、简单地孕育诗歌,一切人类史上早已写就的杰作,才会引导出更多杰作。这两者是合而为一同时起作用的。强调任何一个单独方面,乃是固执的偏见。确实,谁都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谁都在社会的铜墙铁壁中,但为什么你是诗人而他却是政治家、企业家和江湖混混呢?“横空出世”不过是一种特殊修辞,没有任何“精神之父”或“精神之母”的诗人是不可思议的。

近来读张琳的诗,深有感触。作者的心很细微、敏锐。那貌似平静的叙事与抒情,不得不透露出情感的波动。从具体事物入手,从场景入手,从细节入手,这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窥见了她与俄罗斯阿赫玛托娃的隐秘血缘。虽然和历经二十世纪的劫难饱经沧桑的大诗人相比,她是一个年轻的孩子童心未泯的孩子,历史的重负尚未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存在的恐怖与血腥,对于她,更多是传说,是材料,是让别人惊叫且大汗淋漓的噩梦。但无疑,阿赫玛托娃深深地感动了她,构成了对她诗歌自觉意识的“启蒙”。正如张琳在一首诗里所透露的那样,“‘我问过布谷鸟,我能活多少年……这样的诗句,冷不丁将我置身于旷野之中,俄罗斯的风雪裹挟着钟声,仿佛伏尔加河陪着黄河,汹涌而来”,在我看来,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阅读无比重要,它甚至会对一个人的写作产生致命的影响,或者是好或者是坏的影响。年轻人读坏诗,或者把坏诗当成好诗学习、品味、欣赏,其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才华必毁灭在这一点上。我问过张琳的阅读书目,我放心了,通过另外一批杰出的大师、天才的引导,她已在诗歌的金光大道上,迈开坚定的一步,轻盈的一步。我的诗友不分鸿儒白丁,屈原、陶潜、李白、杜甫、王维、迪金森、阿赫马托娃、但丁、沃伦、北岛、舒婷、多多、海子、雷平阳、翟永明……都会在诗中与我相遇、与我交心,而更多的,像雨滴、雪花、露珠、燕子、白云、霞光、月光、星斗……都会在与我见面的时候,赠予我诗的光芒,让我沐浴着它们的友情和诗情,心怀感恩。

向美而行,为美而歌吟!

智者可能洞察万物,诗人可能只了解自己。了解这個在苍茫世界上像草木、蝴蝶、蚂蚁、鸟一样的自己。对于他者,自己多么无足轻重,卑微渺小不值一提;但对于自我,这自己又何其珍贵,独异,不可替代,是珍珠中的珍珠,黄金中的黄金。或许这就是人性中不可放弃根深蒂固的自恋吧,而从彻底的终极意义上说,没有自恋就没有活人,更何况诗人!只有怀着巨大的持续的激情不断深入地探求自我,发掘自己,才能写下一行真正的诗。在这里,诗也拥有了启示他人安慰他人的某种意义。

张琳是一个乡村教师。据说是很受学生热爱的老师。在晋北风沙掠过呼啸不息的黄土高坡之上,她把自己的青春奉献于这片故乡的土地,以知识哺育着一代代的孩子们。谁说自我是一个空荡荡孤零零的存在呢?不,山川、草木、月亮下的小城,春天盛放的雪白梨花,秋天的绿草地红高粱,还有日复一日辛苦劳动的普通劳动者,都不得不与她息息相关。然后这一切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进入她的明亮单纯的眼睛,再变成一行行精致、优美同时又朴素真诚的诗句。和男诗人相比,女诗人逃不出她独立的身体,以及隐匿于这身体的女性意识。她们因此获得了某种身份的认同,精神的归属。男诗人灵魂深处强劲的冒险欲往往迫他们“生活在远处”,对故乡的爱恨情仇往往极其矛盾地纠缠在一起,混杂在一起。他绝不会轻易地写下对故乡的“爱”,哪怕这爱其实也是有血有肉的情感——他的内在矛盾必然赐予他的作品紧张的气息,互相撕裂互相搏杀的张力!对故乡,他的倾诉往往变成了不可挽回的既冷静又伤感的挽歌。年轻时,生活永远在别处。老了逼近死亡,我们才会迷恋故土的美。我们举起拐杖敲打酸枣树上的酸枣纷纷落下,我们坐在墙角晒太阳用浑浊的眼睛凝望一朵火烧云,然后感叹:“我们的北方!”但虚弱,少气无力。白杨树悲风阵阵像呜咽、像倾诉、也像训诫所有这些早已背弃故土的人们。不,我们迷恋故土的美,乃自欺欺人。只有诗人说了真话:“你们不是幸存者,你们永无归宿。”

但女诗人天生的“母性情怀”,注定了她们唱出来的歌柔软、温婉,更多情。张琳的一句诗:“我迷恋那些闪光的事物”,恰恰是一种直率、坦诚的自我认证。同时也为读者进入她的诗提供了某扇悠然而开的奇妙之门,走进去,或许就会流连忘返。女诗人的感知力是细微的,而那些灵巧的顿悟也穿越在字里行间,如萤火虫幽幽闪烁。它可能并不惊心动魄,但总带有一丝丝发现的、觉察的、心领神会的甜蜜快感!必须承认,这就是写诗的伟大的诱惑,是解忧的一种方式,是将水酿成断肠酒的一种方式。张琳大量地反复地运用“爱”“祈祷”等词,而且常以层层递进滚滚而来的排比,强劲地扩张这词的力量与含义。她对平凡生活的礼赞,甚至带上了宗教的虔诚,对美的抒情也带有唯美主义者的极端和固执,“仿佛我们爱着的生活,每一天都在开花”。

确实,在人类多元化的情感中,爱无可置疑占据着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并直接或间接,明显或隐秘,强劲或微妙,整体或局部地影响着我们的生存,我们的生命。爱包罗万象爱自然之美、爱上帝之光、爱祖国、爱亲人、爱艺术、爱动物、爱事业、爱异性,凡此种种,都迫使我们无法摆脱无法逃离爱的激情。哪怕这种爱的激情有时并不带来幸福的结果,却以狂暴的非理性的莫测之力,把悲剧毁灭给我们看!但生而为人,必须寻找独特性的精神价值支撑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乏味的日子。否则只有自杀。从这个角度来看,找个理由去爱不单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当然,大欢喜中何尝没有小孤独、小悲伤。她写下“我有说不出的幸福,我有说不出的忧伤”,抒情者总是痴迷于抒情。但我相信,张琳像一切抒情诗人那样,无限的内心奥秘像种子一样深埋于心底,等候发芽、成长、壮大,抒情正因为它的艰难、它克服阻碍的不懈努力才无比迷人。而“迷恋那些闪光的事物”,无疑包括了诗歌。因为诗歌也是闪光的。多年前,我就说过——诗凌空而降,给诗人以猝然一击或妩媚的风情万种的笑靥。诗狂暴地或温柔地抓住了诗人。于是,诗人开始说话。诗不仅在诗人的灵魂里。和诗比,诗人的灵魂还太狭小。诗飞翔在另一个更庄严、更奥秘的世界,诗人的骚动与宁静,愤怒与苦恋,都是为了等待诗的来临,为了那一刻千金难买的神圣。值得欣慰的是,诗必将来临,它不是戈多。诗比诗人更强大。诗比诗人更永恒。诗只是通过诗人而具有形式。诗是酒,诗人只是器皿,诗盛满了它,又溢出来,世界上激荡着这圣洁浓郁的香气。

缓缓地望向故乡,唯一的故乡,无非是痛加点苦的味道”,所有写给自己的诗都有点儿类似于一个人走在风中雨中的喃喃自语,尊重诗歌的人,肯定拒绝诗中的谎言,张琳睁大眼睛凝视自己的时候,她必须承认这一点:除了唱出对故乡的柔情蜜意,还有更多的铭心刻骨的东西,她无法说出,她难以说出,甚至在潜意识深处惧怕说出,似乎真实的故乡是一个巨大的禁忌,而冒犯这禁忌是有可能引发厄运的。月亮照着小城,静寂而空旷,但那依然像一只悲哀的小船,横渡人间。随着青春在月光下孤独生长,故乡的淳朴之美里也渗透了必不可少的贫困与荒凉。于是,张琳对乡土的抒写中,另一种陌生而独异的因素从青草鲜花中破土而出。自然图景纷纷在落日的余晖中退却、隐匿、淡化,某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生活困境取代了它,占据了它,或者成为更加突出的“题材”。实际上,对于每个诗人,幻想永远是短暂又脆弱的,他总有一日会细致打量那围绕他,困惑他,打扰他,压迫或折磨他甚至让他窒息让他愤怒又无奈的一切。不是从一种美跌入另一种美,不是从一种梦漂泊进另一种梦,而是从真实的弹丸之地跨入另一种更美更广阔更坚硬的疆域。诗中的现实感强迫那些早年单薄轻盈的句子,带上石头的重量,带上烟灰与尘埃呛人的气味,以前不曾在意的垃圾堆以及一个河南老人的手,现在越过了北方的河流触手可及。而在这手与手相互抚摸的一刹那,张琳才懂得同时又隐隐作痛:“被生活遗弃的快乐,又被他捡了回来”,读到这样的结尾,我们发现女诗人的视野变得开阔,想象之鸟在天际飞来飞去,终于回归栖息于现实的美丑混杂善恶交聚的枝头,这是一种智力上的成熟,而张琳并不以心的麻木与冷酷为代价。她只是这样幽幽感慨,声音细若游丝:“我喜欢的事物,我都喜欢过了,不喜欢的事物,现在我也要远离。”

确实,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一分某一秒,每个人的内心都轰鸣过一个不可拒绝的雷霆:“远离,远离”。如此急不可耐,如此烈火烧灼。卡夫卡曾这样呈现人类生存中的悲剧浸透深深的绝望:“猎犬们还在庭院里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它们,尽管它正在飞速穿过一片片树林。”远离,是我们的理想但它的实现谈何容易!无论在故乡还是在对诗歌无尽的探求中,张琳都面临着“远离”。故乡作为她钟爱的“主题”,她是否能够以强大的感受力把它挖掘得更独特,更深刻,更引人注目?因为满足于平面化的表述必落入詩的陈词滥调的可怕陷阱。作为一个有着高远的诗歌理想的写作者,这个问题不能回避,更为艰难更为考验她的是,怎样把它化为不被时间摧毁而能够水落石出的优秀诗篇。这一切都需要张琳自己来解决,自己来证明。

这篇短评结尾之际说明一下。虽然朋友们大概都知道,张琳,1989年生,原平人。

最后我要说,许多门外汉常常夸张地议论所谓诗歌之死。强大的事实是。只要人们活着。诗就不会死。诗以深不可测的魔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他们通过写作表现着对诗的热爱。对于年轻诗人。我们要求的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随着对精神和语言的不断深入。他们自然会调整自己,完善自己。祝福原平。多少年来,这座小城产生了那么多作家和诗人,一年一度漫山遍野疯狂盛开的梨花里,蓝天高远,大鸟飞翔,我们听见大地深处那不死的种子的呼啸,那也是每个生者内在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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