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记(7首)
2021-08-20高鹏程
高鹏程
蜜蜂之诗
不要埋怨春天来得太迟。
不要降低辛劳的分量。
不要埋怨一朵花藏得太偏太远
不要降低甜蜜的难度。
这是最后一朵春天
——如果爱与哀愁,尚且别在你的嘴角。
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只蜂巢
——如果你还有酿造的最后的愿望。
这是最后一只绝望的工蜂。它将为你酿造来世之蜜
——如果你懂得至死不渝是一朵彼岸之花
父祭:外乡之夜
突然安静了下来。难得有这么漆黑的夜晚。伸手
几乎不见五指。只有很远很远处
几点稀疏的灯火,已经和星星混为一谈
这是异乡的夜晚。“星星又亮又胖,一颗足有4两”
难得想起一句诗,难得这句诗和这个夜晚
如此契合
突然就忘掉了哲学和隐喻。突然就回到了
繁星密布的童年
……突然,听到了几声狗叫
突然就看到了星空下的故乡小院
看到了正在喝药的父亲
以及更多亲人的脸
他们都还健在,还未曾被深深怀念
与女儿谈论远方
正如童话里
贪心的小狗要追上的那颗
挂在远方的太阳,多像妈妈烙的煎饼
有时候,我们的确可以画饼充饥
孩子,等你再大一些
爸爸就可以和你讨论,那个固执的登山者
他一生都在追逐的远方
穿过风雪 迷雾 夜雨
等到他费尽力气
攀上一生的最后一座山,他发现
远方,依然还在前面的峰顶
依然有那么多的风雪 迷雾 夜雨……
但你要相信,孩子,你要的远方,
是存在的
我们的祖先,曾经在一本旧书中
留下了它入口的蛛丝马迹
有时候,在人群中,在你突然的停顿
和转身处,你会看到,
像分开的潮水,远方,就在不远的前面
幽暗 闪光
像我们头顶的星光,模糊不清
但它的确是存在着的,有意义的
夜雨记
雨首先落在窗外防雨篷的铁皮上
密集、单调的声响
折磨着一个人的失眠。
汽车尾灯划开雨雾,带来不确定的往事。
渐渐远去的喇叭里,低低的啜泣声
在雨和小贩的叫卖声里若隐若现。
后来,雨滴似乎聚集在了一根电线上……松弛
……又绷紧
间或,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
再后来,雨滴打在一支无人吹奏的口琴上面
曲子里的人,在雨中走来又在雨中消失。
黑暗中
黄铜簧片微微震动
和客厅里那只座钟古老的滴答声
有了深渊般的落差。
最好的人不要一开始就遇上
要趁年轻,去捡柏拉图的麦穗。
尝试爱上别人。去缠绵、纠结、纷争……去伤透心,
看尽炎凉,经历一场
撕心裂肺的盛大浩劫。直到你隐约感受到了
死亡的恐懼。直到你
意识到一种作为人的孤独能够被自身唤醒、拯救。
而在之前,你曾无数次想,在对的时间
遇上对的人。但后来,你见过了太多的
山盟坍塌海誓湮没。
太多的生死相许终成陌路。
两条仓促交汇的河流,泾渭分明。
两条过早交汇的铁轨,酿成了一生
无法弥补的车祸。
现在,经历半生蹉跎,风雨飘摇,
你习惯在灰色的风景里辨认生命的底色
这时候,请你指认我,请你来
用眼神里的沧海来交换我身体里的桑田。
这是最后的人间草图
你是我再也流不走的剩水而我
是你塌无可塌的残山。
雨刮器
暮雨比傍晚更早到来。先是一滴一滴
而后渐次密集,交织着
砸在挡风玻璃上。
这使前面的路更加昏暗不堪。
这时候,一个
奇妙的现象出现了:
原本杂乱的雨滴,开始有规律地律动
仿佛受到了召唤
一个看不见的乐队指挥,缓缓开启了一场演奏。
车在行进,雨刮器
无声滑动。
一个乐队指挥,沉浸在自己的乐章里
黑色的指挥棒
从容不迫,召唤着雨水的亡灵。
我想起那些年。那些曾经在别处落下的雨。
哦,那么遥远、熨帖……
只有时间,能够变成披拂心灵的雨刮器
我开着车,雨刮器无声滑动。
而道路不再昏暗,
回忆清晰、又漫长……
听手风琴曲《罗萨舍酒庄》写下
琴声擦亮了一辆旧自行车上的灰尘
白发老妇推车而出,露出一张
三十年前的脸庞
哦,远山。森林。缓坡。
百褶裙在盛开,风吹走了春天的草帽
蓝莓额头饱满,一条白亮的河流在指尖上跳跃。
时间在酿造。
阁楼上的老者,怀抱巴扬
幽暗中的手风琴声充当了酒曲。
身后,是书架、茶杯、陶罐
金黄的稻束发出灿然之光。
时间在酿造。
角落里的老者,逆光中的侧颜带着往昔
浓重的阴影。
木质的房子继续生长着年轮。
哦,木屋。阁楼。暮年。青春。
琴声引路
诗和远方,在他的胸口挖下了酒窖。
酸涩的浆果
已成甘美之酒。
《大山深处》彭燃布面油画30×40cm 2013年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