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吉
2021-08-20章雨恬
章雨恬
上了动车,我母亲还在抱怨我买票不长心,一张买车头一张买车尾,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我牵着阿吉跟在她后面,她在前面跟其他乘客换座位。我看着她努力上调不太饱满的腮肉,金鱼吐泡般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几道犹疑的目光在我和阿吉身上游移,歉意的摆手和礼貌的拒绝终于让那鼓胀的腮帮迅速干瘪。握着阿吉的手,我能感受到他手心里渗出的水汽。
“不用问了,我跟阿吉走后边。”
“这訾那好,阿吉我来带。”
“就一个钟头咯。”
我牵着阿吉走到车尾,他把我的手攥得死紧。位置在靠窗一边,我把阿吉抱到腿上,问他想不想画画。
阿吉没有回应。
我从包里拿出平板,打开绘图软件,他没接,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以前的阿吉不是这样的。他喜欢跑,喜欢笑,喜欢在酒桌上背出一连串祝酒词逗得长辈们哈哈笑。我母亲不喜欢那个伶俐的阿吉,从阿吉出生时她就不待见他。她听说娇滴滴的苏燕青非要剖腹产,狠狠啐了口唾沫,“娒娒脑门冇夹过,晓不得脑门灵不灵光,苏燕青訾那做娘啊。”这其中当然还有更根本的原因——妯娌之间天生不对付。苏燕青过门时是“赤膊裸”的,我母亲过门时带了彩电,那便是她胜了;苏燕青只念过高中,我母亲念过专科,那也是她胜了;苏燕青是幼师,我母亲是小学教师,那还是她胜了。我母亲处处压苏燕青一头,但肚子不争气生出了我这么个女孩,就这一着便让苏燕青踩到头上,从此对苏燕青连带阿吉愈发挑剔。
虽然我母亲喜欢和苏燕青明争暗斗,但苏燕青没有这种“竞争意识”,否则她一定不会那样“不知好歹”——从农村嫁进城,有了工作、老公、儿子,明明已经实现了“一化三改”,居然还犯下幽会老相好的“重大错误”。这其中当然有太多秘辛,是谁发现的,在哪发现的,怎么发现的这些关键问题总被一句“小姑娘听不得”胡乱搪塞了。但念初中的我已不是个白纸样的“小姑娘”了,我从小叔的懊丧、爷爷的叹息,父亲的摇头、母亲和大姑脸上的异彩中感受到一丝奇异的趣味。每次我给阁楼上的苏燕青送饭时,都会刻意放轻脚步,把耳朵贴到门缝上,那样就能听苏燕青小猫叫似的哭声。苏燕青一哭空气里就有什么东西窸窣作响,也许是酒缸里的青梅成功发酵了,也许是墙洞里的灰蛾破茧而出了。
事情的处理结果很简单,在我家待了四年的苏燕青又“赤膊裸”地离开了。苏燕青离开时我母亲不让我下楼,我只好在阳台上偷看,苏燕青娘家来了一个驼背佬——应该是她父亲,当着我们全家的面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啪”一下,苏燕青那白面团似的脸颤巍巍地抖了抖,抖出了五个红通通的手指印。我大姑立刻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而我母亲则把嘴巴嗦得老高。
苏燕青被她父亲揪着头发拽上了一辆破破的敞篷三轮车,三轮车上放着个鸡笼,她一蹲上去,土鸡感受到震颤便一齐欢叫。她父亲只好从车头解下一条脏兮兮的抹布抽打鸡笼,边抽边骂“赔钱破落货”“霉倒花兰西 ”,但土鸡叫得更欢畅了,我母亲和大姑也笑得更厉害了。
阿吉当然没有跟苏燕青走,他在屋里睡觉,也许还在流口水。那时他只有两岁,很难界定他对苏燕青的感情有多深,但我母亲说只要我小叔再找个正经人过日子,用不了一两年阿吉就会忘记苏燕青。我母亲把“正经人”三个字咬得很重,难得地把每个后鼻音撑满了,连读时拖出了一种唱戏的味道。
事实证明,我母亲是对的,阿吉长到三岁时就不记得苏燕青了。我大姑拿以前的全家福试探阿吉,叫他挨个儿说照片里的人是谁,阿吉嘻嘻地笑着,奶声奶气地说着“爷爷”“爸爸”“大伯”“阿吉”。他甚至能够认出那个被苏燕青抱在手里的婴儿是他自己,但他认不出苏燕青,他肉肉的手指头在苏燕青脸上按来按去,把苏燕青那张小巧的脸蛋彻底盖过。我大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她告诉阿吉苏燕青是他以前的保姆,后来跟人跑了。“真是不知好歹呵。”我大姑也和阿吉一样用手指戳了下照片中苏燕青的脸,不同的是,她的指甲很长,一刮下去照片就绽起了一条白痕。
知道答案后阿吉喜笑顏开,反复嚷嚷着“保姆”,嚷一句,我大姑脸上的笑意甚一分。确信了阿吉不记得苏燕青,大姑偷偷用打火机把全家福中的苏燕青的脸烧掉了,被烧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焦黑的轮廓,远看像是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
我小叔是在阿吉四岁时走的。那天我在教阿吉算术,阿吉总是搞不明白进位是怎么一回事,教了阿吉几遍后我心烦意乱。但阿吉察觉不出我生气了,他依然笑嘻嘻地摆弄画笔,问我要不要看他画小花猫。我没收了他的画笔,硬拽他到窗户旁,叫他数街上的车,没数到一百辆不准去画画。阿吉很听话,我让他数数,他便巴巴地趴在窗口数。
我家不在主干道边,平时没什么车,他数了半个钟头才数到十六,便自作主张把自行车和三轮车也算了进去,很快就数到了六十。第六十七辆车是我小叔单位里的,黑色漆皮,两侧印着白色的大字“公务用车”。阿吉以为我小叔回来了,嚷嚷着“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便跑下了楼。
我们谁也不会料到那天车里的人居然不是我小叔,而是小叔的领导。那样炎热的夏天,他还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严肃而又不失礼节。我大姑在前店听到动静后急忙端了一杯冰水,想请领导进屋休息,但领导只是不住地客气摆手,让大姑去请爷爷下来。我大姑不明所以,以为小叔在单位犯事了,赶忙去里屋喊爷爷,随后,他们带着两张诚惶诚恐的脸出现在了门口。领导同我爷爷和大姑依次握手,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我和阿吉站在旁边,听得闪闪烁烁。随后领导指了指我们“哪个是阿俊个娒娒”?我爷爷和大姑钝钝地转过身,脸色暗沉得如同寺堂里的蜡纸。“哪个是阿俊个娒娒?”领导又问了一遍,但我爷爷和大姑还是不说话,他们形如两叶秋苇,在日光猛烈的盛夏不住地摇晃、颤抖。不知为何,我从燠燠暑气里嗅到了一丝莫名的冷意,竟然和我奶奶离世时病榻上散发的气味一模一样,那是陈腐的、神秘的、不详的符箓。这种气味助长了我的官能,所有听不真切的话语突然间在脑际明晰无比,那些喑哑的咒语解开后竟是“落水”“没了”“节哀”,这些关键的信息独立又连贯,一个大胆的猜测昭然若揭。
我把阿吉往前推了推,领导冲我意味深长地点头,蹲下身抱了下阿吉,又揉了揉阿吉的头。阿吉显然不懂这其中的深长意味,抬起头,清脆又响亮地说了句,“叔叔好”。
第二天我们在殡仪馆里见了小叔最后一面。小叔躺在棺木里,入殓师施妆后,和他生前没什么两样,略微白了一点,浮肿了一点,像是颗腌在水缸里的白萝卜头。行祭的时候,我们被要求穿上麻衣,围着小叔的棺木三转,掩面哭啼。我爷爷和大姑哭得最大声,我应该是悲伤的,但哭不出来,只是象征性地吊着嗓子,努力从喉咙里拧出些淅淅沥沥的泣音。阿吉没有哭,他乖乖跟在我爷爷后头,学着我们用袖袍遮住脸,但没有遮住眼睛,他一下看看小叔的遗容,一下看看法师手中的木鱼,眼睛澄明无比,里面没有泪水。
阿吉没有哭,我大姑便不满意。她把阿吉拉到身边,冲阿吉露出她哭花的脸蛋——粗耷耷的眉毛拧成两条结实的麻花,脸团成一颗圆圆的盘菜,略微朝天的鼻子中是两柱幽黑的孔洞——活像画本上的钟馗。大姑企图用这种吊诡的悲情感染阿吉,但阿吉只觉新奇,他甚至不自觉地咧嘴笑了一下。这激怒了大姑,她朝阿吉背上用力一拍,阿吉的身体便像骨牌一样迅速前倾,脑门“咚”地一下磕在棺木上,鲜血顺着棺木上的纹路迅速扩散,点出了一个妖娆诡异的图纹。疼痛迫使阿吉发出久违的哭声,场面一下子混乱了,大家忙着哄阿吉,或是检查棺木。我趁乱走到棺木旁看了一眼,小叔还是安然躺在那里,那张被金属丝和胶水牢牢固定的脸自然不会因为这点震动有所变化,我关心的那个被血浸染的图纹——是一片花瓣,还是一条穗子呢?我伸长脖子,那居然是一只仙鹤的眼睛,狭长而又锋利,酷似一条马头匕。
小叔死得不光彩。领导说是落水,我爷爷和大姑怎么也不肯相信,人怎么会好端端地掉到水塘里?直到我父亲去小叔单位看了监控,才确信小叔确实是落水而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投湖自尽。我爷爷和大姑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这时候他们倒愿相信小叔是莫名其妙地掉到水里死掉。
“阿俊訾那掉水塘去?”我爷爷说。
“肯定是给水鬼跟牢了。”我大姑答。
那时我们坐在殡仪馆外的石墩上,我爷爷捧着小叔的骨灰盒。他决定从简操办葬礼,对街坊邻居们说小叔是失足落水,挑个好日子,找个好山头,就让小叔安安静静下葬。阿吉那时候在干吗呢?他被我母亲抱在怀里,头上的血止住了,眼睛哭得迷迷瞪瞪,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白绢花。大姑一直盯着阿吉手中的绢花,她不喜欢阿吉捡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尤其是殡仪馆里的东西,没来由的瘆人。
回去的路上阿吉已经累了,我抱着他,他趴在我肩上睡觉。一股黏腻的汗味混合着沐浴露的香气从阿吉温热的身体里发散出来,我一低头,便能看到他发丝间浅浅的发旋。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抱着阿吉。那时苏燕青刚走,阿吉总是哭闹着要找苏燕青,全家人都拿他没办法。我跟我母亲说小孩子能够通过嗅觉辨别近亲,我们全家都用“六神”沐浴露,只有苏燕青喜欢用“力士”的玫瑰沐浴露。回应我的是母亲的白眼和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拿着钞票去便利店里买了瓶“力士”,回家后洗澡,换上干净的睡衣。果不其然,我一抱阿吉,他就不哭了,他趴在我的肩上,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有一股沙沙的痒意。大家都很惊讶,只有我母亲抱着手站在一边,“娘伉娒,幺对六,都是赔钱破落货。”
葬礼定在三天后,那天天色晦暗不明,我父亲担忧地看着屋檐边透明的雨滴,自言自语:会不会要刮台风?台风没有来,苏燕青倒是来了,她身着一袭素衣,提着一篮雏菊,撑一把翠色的伞,站在殡葬车旁。我们家没有通知苏燕青,但钱峒就这么大,消息或悲或喜,都像风信花籽一吹就散,由不得主人家遮拦不遮拦。我大姑想冲上去赶走苏燕青,被我爷爷制止了。
“来了,就陪阿俊再走一路。”许久,我爷爷说。
苏燕青点头。
殡葬车内部和普通面包车没什么区别,我们坐在前排,苏燕青坐在后排。阿吉坐在我旁边,我始终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我知道是苏燕青在看阿吉,但那是徒劳的,座椅會把阿吉牢牢挡住。给小叔送终路上,队形没有变,我们在前面走,苏燕青在后面跟,虽然保持着一个妥善的距离,但她的存在很难让人忽略。我并非对苏燕青这几年的情况一无所知,同街的老娘客同我母亲唠瓜子,就爱嚼苏燕青的舌根。她们知道我母亲讨厌苏燕青,便附和着说苏燕青是个狐狸精,是个破落货,但她们也并非时时都想让我母亲顺心,哪天我母亲激到她们了,她们便故意拣些苏燕青的好话戳我母亲的短处,说苏燕青老相好发达了,皮鞋卖到了“以大梨”,又说苏燕青又生了男孩,不出去工作就靠男人养。光是远远地瞟上苏燕青几眼,我很难界定那帮老娘客的话有几分虚实,但苏燕青的样子确实跟以前不同了,脸蛋更丰腴了,背更挺了,走路的姿态也变了,这些都很容易观察到。
祭拜时阿吉终于哭了,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因为难过而哭,还是因为烟灰的刺激流下生理性的泪水。他哭过后眼尾红红的,像是两瓣金鱼尾。小叔已经成为一张嵌在墓碑上的照片,那时他还没退伍,身着海军服,站在雪白的船舷上笑得意气风发。苏燕青站在远处,依旧提着那篮雏菊,我实在无法忽略掉她。放鞭炮时,我假装受不了噪声,捂着耳朵跑到了苏燕青那边,低声说了句:“阿青婶。”
苏燕青显然没有料到我会主动跟她搭话,她的神情是惊愕的,又是感激的,这让我一下子确信了她还是那个我熟悉的苏燕青,那个被打了耳光一声都不敢吭的苏燕青。
“是阿福哪,恁高了。”
看吧,连声音都一模一样,酥酥软软的,像一盆炖不烂的梅干肉。
“我就不去了,花篮你提走。”
又是这副熟悉的、讨好的表情。
“这你也拿去,叫阿吉挂脖子上。”
她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红布囊。
我帮苏燕青把花提过去。爷爷正在墓前忙活,摆弄着果盘和纸钱,正缺一篮鲜花点缀,看到我手里的雏菊,想也不想就接去摆在了香炷旁。我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冷不丁地撞了下我胳膊,嘴唇贴近我耳边:“雨伞骨,底戳出。”
葬礼结束后,苏燕青就不见了。她给我的布囊里装着块环形玉佩,浅绿色的,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玉佩被我母親拿走了,她说阿吉还小,容易把玉磕破,更何况狐狸精送的玉质地难说,有杂质的玉是会冲撞身体阳气的。
夏天结束了,阿吉逐渐适应了没有小叔的生活,他不再缠着我问爸爸去哪了,但常常趴在窗台上发呆。大姑依然经营着烟花店,我父母依然规规矩矩地上下班,我爷爷是受小叔之死打击最严重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通小叔为何要投水自杀。而更严重的是,当初他宣称小叔失足溺水,实在太缺乏考量。小叔海军出身,怎可能不通水性?明白人稍稍一想,就晓得其中猫腻。久而久之,关于小叔死因的秘闻便传得天花乱坠,嘴碎的老娘客还结合了苏燕青“净身出户”一事大肆渲染。其中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我小叔阳根有问题,生不出孩子,才导致苏燕青出去瞎混,甚至连阿吉都不是我小叔亲生的,我小叔羞愤到想不开,“扑通”一下投水塘里自杀了。“通通胡说八道,老娘客叼嘴讲叼话”,这些流言戳到了我爷爷的脊梁骨,使他苍老得更加迅速。但那时我们已不住在一起。我升了高三,我母亲在我学校旁租了个房间给我住,说这样能够节省路途上的消耗。
高三除了偶尔放大假,我基本上没怎么回过家。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喝一碗鲫鱼豆腐汤,吃一盘坚果炒虾仁,就算补充营养,吃完便回出租房继续学习了。出租房没被改装前是个诊所病房,里面有一股散不掉的消毒水味,地板的夹缝里嵌着几根断掉的针头,有的时候起夜,我总是能够看到针头在黑夜里闪着怵人的冷光。
高考前那段时间我被勒令专心备考,不准回家。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知道这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早在两个月前,我爷爷就被查出了肺癌,已是中晚期。我爷爷很平静,很多年前,我奶奶就是因为肺癌去世,他们做煤炭生意的,很难逃开这样的命运,或许他从我奶奶第一次咯血——纸巾上擦下来的血迹红中带黑——就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始终表现得平静。
我母亲常说,有些东西只要不去招惹它,就什么事也没有,如果非要当个搅屎棍去激它惹它犟它,就会没完没了臭气熏天。比如她屁股上的暗疮,不理会就没发过炎,很多事情都是这个道理。我爷爷生病前,我母亲和我大姑一直相安无事。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我母亲讨厌苏燕青,不仅因为妯娌身份,还因为苏燕青娇滴滴的身段和白面似的脸蛋,但我大姑生得粗野,这多多少少让我母亲尝到了从苏燕青那里失去的女人尊严。而我大姑是怎么想的呢?我母亲比她年长十五岁,她并不把我母亲当成平辈,自然就不会和我母亲看不对眼。这些当然不可能有人告诉我,都是我天马行空的猜想,我只知道我爷爷的病情是一根刺,会刺破我家不算长久的平静。
按我爷爷的意思,既是中晚期,就没必要花大力气医治,生老病死,自然的规律无可改变。这就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了遗产分配,我爷爷最值钱的财产是我们住的两间房,按钱峒的老规矩,财产传子不传女,两间房应是我父亲和小叔各得一间,小叔故去了,便该由阿吉继承。此外我爷爷还有些养老金,他把这笔钱分成了两份,大头的给我大姑,当作她的嫁妆;小头的给我父母,当作对他们这些年来操持家事的补偿。
我爷爷私心希望我父母收养阿吉,阿吉是子孙辈中唯一的男丁,必须得留在本家延续香火,我大姑迟早要嫁人,不可能带个拖油瓶。我母亲盘算着只要收养阿吉便能拿到两间房子,当即应下了我爷爷的要求。但我大姑反对,她大概对出嫁不抱什么希望,她需要一间房子安身立命,一个后辈养老送终。
一场迟来的、隐秘的战争在两个女人间爆发了。最开始只是我母亲和大姑两个人的战争,她们不打招呼,把彼此当空气。然后便是两个阵营的战争,我和父亲自当跟母亲站在一起,我大姑则把阿吉带在身边,我们开始分灶吃饭,轮流去医院照顾爷爷。到最后,就连房子之间的廊门都上锁了,我们真的互不往来。我不知道阿吉是否意识到他已成为了她们争夺的筹码,爷爷病后,他变得更加沉默。
十一月底,我爷爷病逝。那天我在学校上课,微信“叮”了一下,“爷爷送到ICU了,速回。”是母亲发的。课没上完我就请假了,但爷爷没能坚持住,我到医院时他的遗体已被移至太平间。我们全家人对爷爷的死早有预期,国庆节的时候医生就说他的情况危险了,生生拖了一个多月,很多事情早已准备好。
我三个月没见阿吉,他突然就成熟了,小叔葬礼上他还幼稚得像个刚入道的小沙弥,这次他显然已经悟道,居然学会了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跪,什么时候手握高香把头磕在地板上。送葬时我看着阿吉细如竹竿的背影,在想苏燕青会不会也和上次一样突然出现,提着一篮雏菊,撑着一把翠色的伞。但苏燕青没有来,听说她早就搬到青田住了,青田是个侨乡,有很多外贸商。
爷爷的葬礼结束,我便匆匆返回学校上课。再回家已是寒假。我原以为母亲和大姑已经谈拢,没想到她们在我爷爷死后更无顾忌,甚至不避讳我和阿吉,当着我们的面就把房间里的东西摔得稀巴烂,指着阿吉的鼻子质问他要跟谁。我长大了,他们吵多了,我甚至能看出些趣味,但阿吉还小,他理解了这些事,却不能够将它们消化。我是第一个发现阿吉不对劲的人,那天我想上楼洗澡,看到楼梯口蜷着团黑影,身形像是阿吉,我叫了他一下,他没有回应。我把灯打开,发现他居然坐在楼梯口画画。“怎么坐地上,画画也不开灯?”阿吉还是不回应。我走近了些,发现他居然穿着我以前的睡裙。“你怎么穿这个衣服?”我把他从楼梯上拉起来,他低着头,始终没说话。
“阿吉不会讲话了。”我冲进客厅喊道。
“瞎讲什么?阿吉怎么不会讲话?”我母亲和我大姑随我上楼,我们围在阿吉身边,但不管我们怎么逗他、哄他,他就是不开口。
“你不讲话穿成个癫侬样作甚?”大姑火了,伸手去扯阿吉的衣服。
“呃——”一阵怪异的、喑哑的、瘆人的嚎叫从阿吉的喉咙发出,既像是猿猴的叫声,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召唤。
我们全都呆住了,不敢相信这个叫声是阿吉发出来的。
许久,大姑推了下我,“阿吉被鬼跟牢了,快拿黄酒来。”
我从厨房里找了瓶黄酒,大姑把手指放进瓶口搅动,嘴里念着一串经文,然后她把那根沾满酒液的手指摁在阿吉的天灵盖上,又把酒液抹在阿吉脖子上。
“明朝天光阿吉就会讲话。”我大姑信誓旦旦地说。
第二天早上阿吉还是不说话,我父亲便叫我母亲带阿吉去看医生。检查的结果令我们大吃一惊,阿吉居然患上了自闭症。我大姑只知道感冒发烧和癌症,不懂自闭症是什么病,我跟她解释这是种精神病,小孩得了会封闭自己,不跟旁人说话,而且很难治愈。我大姑起初并不相信,天底下哪有这种离奇的事?人好端端地怎么可能会不说话?“阿吉就是犟,故意不讲话。”我大姑知道阿吉怕痒,便挠阿吉的胳肢窝和肚子,但阿吉的身体僵硬得像是个傀儡娃娃,肚子被抠出了血印,他也不说话,眼睛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像对透明的玻璃扣。我大姑不得不相信阿吉确实病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神和阿吉一样空洞,“生意做蚀了,扁担担裂了,娒娒脑门坏掉了。”
阿吉生病了,我母亲和我大姑像是两支精疲力尽的军队,在更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鸣金收兵,握手言和。
“阿嫂,你跟阿大是读书侬,照顾阿吉我总是放心些。”
“阿福去省城读书了,我跟你阿大以后也想搬上去,照顾阿吉总得你费心。”
也许阿吉晚个半年发病,就能够尘埃落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当成个皮球踢来踢去。我大姑近来爱打扮了,她往脸上搽粉底,把嘴唇涂成虾子红,街上有户人家妻子刚去,留下三个孩子,想找个身骨硬朗的女人续弦,我大姑动了心思。我母亲也不想收养阿吉,我念大学后户口迁到了省城,我是独女,以后我父母的户口也能随我迁到省城,但如果收养阿吉,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我父母为阿吉的病情忙得心力交瘁,他们带阿吉辗转求医,但得到的结果都是“急不得,慢慢来”。我大姑也忙得晕头转向,她每天都带阿吉去寺堂烧香,又找了几个乡镇上的“大师”来家里作法,最终还是我父母喝退了那帮装神弄鬼的大师,抢救下全身贴满符纸被逼着喝香灰水的阿吉。阿吉的病情不見好,整个寒假我们家都愁云惨淡,没有任何新年该有的欢愉。
有一天我大姑突然神神秘秘地来到我们这间屋,提供了一条我们没想过的思路:“阿大阿嫂,阿吉到底是不是阿俊个娒娒?”如果我爷爷在世,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把大姑赶出家门,这种事关家族尊严的事情怎么能听老娘客的叼嘴瞎说?但我父母不是我爷爷,他们张了张嘴,居然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们在那个瞬间一定听出了大姑的话外之音,我爷爷临终前再三嘱托阿吉必须留在本家,怕的就是日后阿吉跟苏燕青有了牵扯,但如果阿吉本来就不是我小叔的儿子,还有什么好顾忌呢?他们居然真的就阿吉的血缘关系坐下复盘,我小叔为什么要自杀?苏燕青怀孕的时间我小叔有出公差吗?疑点越来越多,小叔又已去世,好像真的无法证明阿吉是我小叔的儿子,但无论如何,他总得是苏燕青的儿子。我大姑和我母亲对视了一眼,她们好像都从彼此的眼睛中读取了相同的想法,反正苏燕青是条骚狐狸,反正苏燕青老相好发达了,反正苏燕青没脸跟她们争论,把阿吉给苏燕青养,事情就都解决了。
我母亲当天便和苏燕青通了电话,委婉地说了阿吉的情况,又夸张地说了我们的情况。她讲话很客气,又很严厉。你总是阿吉娘,难道不想见见阿吉?你可是阿吉娘,难道真的不要阿吉?苏燕青当即就同意了,但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来接,问我母亲能不能帮忙把阿吉送到青田,我母亲也赶紧同意了。
这样好吗?我问母亲。什么好不好,都是为阿吉好。母亲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下。晚饭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母亲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茭白炒肉丝、黄豆猪蹄煲汤、鱼香茄子、韭菜炒蛋花,都是阿吉以前爱吃的菜。大姑不停地给阿吉夹菜,“多吃些哟,阿吉就要见姨娘了。”阿吉小时候,我们告诉他他母亲生他时去世了,为了不让阿吉产生混乱,便谎称苏燕青是他姨娘。
阿吉依旧吃得很少,没兜几口饭就放下了调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盯着剩下的半碗米饭发呆。往常要是阿吉没吃完饭,我母亲免不了要说他几句,但那天我母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出奇和蔼地说道:“不想吃了放着吧,晚上饿了再给你煮小馄饨吃。”然后阿吉便呆愣愣地站起来,把碗筷放进水槽,继续回房间画画了。阿吉可能不知道见姨娘是什么意思,又可能已经感觉到了。现在阿吉除了吃饭和睡觉,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画画,但他不画任何有形状的事物,他只画那种很抽象的线状物。我有时会问阿吉在画什么,他都不回答,唯有一次他用橘色和红色画了个线团,我以为是太阳,他却说那是张脸,烧起来的脸。
等我父亲把阿吉的户口办好,母亲便叫我订两张去青田的动车票,阿吉才一米出头,可以不用买票。临行前夜,我母亲从柜子里摸出个红布囊,从里面倒出块环形玉佩,叫我给阿吉戴上。我把玉佩挂在阿吉脖子上,突然发现那龙凤相衔的地方还藏着两个小字,是什么字呢?我眯起了眼睛,原来是繁体的“长吉”。玉佩碰到阿吉胸前,阿吉似乎被冰了下,身体微微抖了抖,我摸了下他的脸,他便不再有动作了。
这是阿吉第一次坐动车,他一直盯着车窗外看。“在看什么呢?到姨娘家开不开心?”我原以为阿吉不会回答我,没想到他居然说话了,“数——车——”,他说话的音调七拐八绕,听起来很怪异。
动车正从高架桥上经过,底下开过很多车。
“数了多少辆?”
“六——十——七。”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