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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依然青绿

2021-08-20肖静

安徽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王水丈夫儿子

肖静

窗外是别的世界,弥散一股浓浓的阴森,好像鬼东西们正聚在雨幕之中,眨着邪恶的眼睛,会随时找机会扑上来似的。天阴,湿冷,大雨狂泻。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仿佛永无止境。网上消息,鬼东西们狡猾,会变异。靳小枫吓得不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瞪着眼,瞅着冰箱逐日见空。封城之后,靳小枫一直没出门,之前办的年货塞满冰箱,她把冰箱的东西大概分了十四等份,天天按计划吃。满以为省着点吃,就可以度过十四天。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会与鬼东西们僵持这么久,不仅过了十四天,又过了十四天,估计再来一个十四天也说不准。幸好隔壁邻居把靳小枫拉进社区组织的微信团购群,她惊喜地发现,群里有好多食物接龙小程序,列着米,面,油,肉,鸡,鸡蛋,萝卜,白菜……只要接龙,就安排递送。她有种找到组织找到亲人解放军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嗨的一声放肆吐出来。活了五十多年,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看到接龙里食物的图片都会感到亲切无限,好看无比。靳小枫觉得自己如同一条干涸许久的鱼回到河流,指尖颤抖地在手机屏幕上点着每种食物后面对应的圆圈,在把空心圆圈填实的时候,好像瞬间就喂饱了全家。至于价格,她一点也不算计,再贵都行,只要有!

靳小枫选够了要买的菜,就把小程序拉到底,想加个配送费,希望能送到家门口。很多程序上都有“跑腿费”的选择,虽不客气,却具体,望字生义,一目了然。前一阵儿,还未加入社区团购群时,靳小枫就在“饿某么”APP里面买东西。那时卖肉禽蔬菜的都没有,只有一些便利店在营业,点进去,网店还洋溢着生机。那天,靳小枫在“饿某么”里找到一个“骑手代购”,程序里标着跑腿费最少支付三十五元,意思是由骑手小哥帮忙采购,规定采买物资金额不超过五百元。靳小枫没搞过这个,不知真假,她想,顶多损失三十五元,探索一下新事物总是必要的,特别是她这种六零后的中年妇人,再不跟上时代,怕是要被九零后、零零后们,被网络新世界淘汰了。按照系统显示的程序,靳小枫一步一步操作,始终没见骑手接单。细看,程序提示一行小字,大意是如果多加跑腿费,骑手会尽早接单。靳小枫加了五十元,还是没动静。靳小枫瞅一眼冰箱,她知道里面快空了,狠狠心,又加了一百元。她想,如果不行,就加到两百元。

不到一分钟,手机屏幕有了动静,电话来了。对方说,我是骑手,请加微信,便于视频选菜。靳小枫赶紧报了微信号。骑手很快打来视频电话,说已到了盒某生鲜超市。靳小枫要看看对方长啥样?镜头里闪现一位戴口罩的年轻男孩。转瞬,镜头调了个,进入靳小枫视线的,是盒某生鲜一排排盛放食材的货物架和食物柜。骑手推着购物车,引导靳小枫通过镜头挑选了一大堆菜。首先是买肉,五花、里脊、排骨、羊排, 接着买白菜、土豆、茄子,葱姜蒜椒,生抽蚝油,馄饨元宵……靳小枫飞快地眨动眼睛,在镜头面前指点江山,那一刻,她真想把超市搬回家。

骑手说,差不多够了,再挑,可就拿不了了。靳小枫看到购物车已堆成小山,连忙打住。挂断视频,她又给骑手加了二十元,请他帮忙再取个快递。外地朋友寄来的口罩和消毒液,她一直没敢出门取,躺在邮政差不多一周了。从支付宝里付钱的刹那,靳小枫问儿子,不会遇到骗子吧,快来帮妈盯着点。儿子说,妈,你可不能疑心,这都什么时候了,骑手小哥冒着风险给你买菜呢。

靳小枫咬着嘴唇,再不吭气,静等骑手小哥送菜到家。那天,骑手小哥送来的菜,靳小枫一件一件喷了消毒水,放到露台,整整摆了四级台阶。那一次买的菜,靳小枫一家吃了不止十四天。

全家人的饭量好像比平日增大了许多,冰箱很快空了,靳小枫这才又开始想办法买菜了。最近社区新建了一个微信团购群,是一家快递驿站为居民提供物资,以接龙形式登记。

此时,靳小枫在接龙小程序里找了一遍,又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跑腿费的添加钮,翻到小程序顶端,有一个联系人和电话,骑手小哥叫王水恩。靳小枫见这名字时愣了一下,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确实是个“恩”字。靳小枫将电话号码保存后,即刻添加了王水恩的微信。靳小枫平时从不添加陌生人微信,她喜欢安静,怕人打扰。上次加的骑手小哥送完菜,她馬上就删除了,可刚删除,就开始后悔,所以这次主动加王水恩,就打算不再删了,后面不知道还要在家待多久,固定一位熟悉的骑手小哥帮忙采购东西,在这特殊时期,就能解决不出门买到东西的大事了。

没有跑腿费的设置也不要紧,靳小枫觉得自己是个懂行情、讲味口的人,没有地方发跑腿费,发微信红包也是一样。

但,一切并没按靳小枫的意志实现。她发给王水恩的一百元红包,纹丝未动。

一座城,空空荡荡,只有极少数同他王水恩一样的骑手不时穿过,清洁工默默扫地或清理绿色垃圾桶,120救护车偶尔呼啸而过。王水恩很不习惯这样安静,他还是喜欢车来车往,人气喧嚣。

王水恩骑着助动车七弯八拐进了小区,儿童游乐场,是幸福里小区平时最热闹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

面前六栋三十二层高的大楼,王水恩需要把头仰到极致才能看到楼顶,天空灰蓝,不时有鸟飞过,喜鹊,斑鸠,麻雀,还有些叫不出名的鸟,他甚至恍惚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它们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叽叽喳喳,像是过鸟节。

迎面的雨水飘成斜线,落到脸上,把口罩打湿了,护目镜内沁着水雾,视线模糊,王水恩浑身上下蒸腾着水汽,额头上的汗滚珠似的。进入大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精喷雾,轮换将双手喷上酒精,再从另一口袋掏出两只新口罩,撕开包装,换上。换下的两只口罩,向里对折,再对折,用耳绳缠了又缠,丢进一旁专门放脏口罩的垃圾桶。王水恩的邻居是一位医生,有一次看到王水恩站在门口往口罩上喷酒精,连忙说,不要这样节省,口罩是用无纺布和熔喷布制作的,它的原理是靠静电吸附,打湿了,口罩就失去功效,相当于口鼻全裸,给口罩喷酒精重复使用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王水恩在一个视频里也看到了相同的说法,一位女医生在洗手池做试验,接了水的口罩完全不漏水,在口罩外层喷了酒精后,水流如注。王水恩有点后怕,之前口罩脱销时,他就是用酒精喷口罩外层,晾干后再反复用的。得知这个常识后,王水恩就到药店排了几次队,买了好几包口罩,每天出门至少带六片,四小时换一次,如遇下雨,湿了就换。

王水恩的助动车后架是一个帆布褡裢,一边挂了两袋大米、两袋面粉,中间驮着三箱水果,用两根宽布带固定,踏脚处距离把手的空间塞了一只超大蛇皮袋,是靳小枫订的东西,里面是三斤五花肉、三斤猪肋排、一只鸡、半边鸭、一盒鸡胸肉、一袋基围虾的套餐。其他的米面水果是另外的业主所订。到了楼栋前,王水恩将它们一件一件搬到电梯口,又逐个挪进电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水性笔,用笔尖点电梯楼层号。之前他在笔套顶端塞进了一小坨棉花,蘸了酒精。在他合上笔尖的工夫,电梯门关了,楼层数字逐渐变大。

王水恩先上的二十楼,将一袋米和一袋面放到2002门口,敲门,听到里面人说,请放在门口,谢谢!王水恩转身,将一箱水果放到2003门口,敲门,里面人说,麻烦师傅把东西放在门口。谢谢,谢谢!

这一段时间,王水恩的耳朵全被感谢、温暖、嘱咐之类的话抚摸,多得可以拿箩筐装。比如靳小枫,时常在微信里提醒他,注意防护!路上小心!有时问他什么时间下班?吃什么?有一天还对王水恩说,你晚上回去一定要喝点酒,杀杀毒。王水恩默默接受着靳小枫的关怀,心里像有一汪水,清澈,甜美。

王水恩举起手机,拍下放到两家门口的货物,钻进电梯,掏出笔,开笔帽,用笔尖按电梯楼层号码,数字从二十往下蹦,到了三楼,他将蛇皮袋里的套餐拖到靳小枫家门口。

深褐色木漆门两侧巴着一副崭新的新春对联,“家过小康欢乐日,春回大地艳阳天”,横批是“人心欢畅”。看得出是春节时巴上去的。王水恩在心里感叹,唉,这副对联没有起多少喜庆作用,联想到家乡的院子,每年春节也会贴着一副这么红的对联,也会写着如此吉祥的字句。他未曾与靳小枫谋过面,听声音,靳小枫像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她每天不停地购买物资,先是米、面,后是鸡蛋、水果、油盐酱醋烟酒,再然后是卫生纸、洗发水、沐浴露、香皂……王水恩没问过靳小枫家里的情况,她家住的是一套大户型四居室,从此判断,一定人口多,消耗快,因此她才不断地买买买,几乎每天都接龙。王水恩每次给靳小枫送货,看到她家门上的对联,就会想到自己爸妈,还有与靳小枫差不多年纪的姐姐,闪念间,他想,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

靳小枫在屋内一迭声地喊,谢谢小王师傅,谢谢啊!谢谢!

王水恩心头一热,低头将墙角的黑色垃圾袋拎起来,就往电梯走。

说实话,靳小枫真不敢出门,好像一开门,病毒就会飞进屋里来似的。这样的恐惧感一直都在。如果不是疫情,靳小枫还真感觉不到普通人的生活如此脆弱,不堪一击。首先面对吃喝问题。靳小枫是家庭主妇,在这非常时期,家里谁都不能倒下,她更不能倒下,谁也不能有事,她更不能有事。她知道男人外表坚强,其实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内心也会脆弱,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也是呀,谁在这个时候不脆弱呢。她不让丈夫下楼,不让儿子出门,哪怕是倒垃圾什么的,只要与外界接触,她都亲力亲为。她害怕爷儿俩粗心,在哪个细节上没注意,那她的严防死守就会前功尽弃。她得把家当好,让他们有饭吃,无后顾之忧,她也劝丈夫少画图,多休息,这个时候,还搞什么设计哟,那些名啊利啊算不得什么,我们全家都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一想到那些个鬼东西们,靳小枫就感到心里堵得慌,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得将注意力转移,把日子过充实。专家们说,最好的良药就是人的免疫力。靳小枫上网查了,提高免疫力,就是要睡好,吃好,心态好。平日里,家人都是在外面过早(武汉等地对吃早餐的俗称),不用靳小枫操心,现在倒好,所有过早铺子关门,靳小枫天天得想着法子做早餐,面条、馒头、花卷、包子、饺子、软饼、麦片粥、八宝粥,中饭晚饭也是,换着花样,鸡鸭鱼肉蔬菜每天不重复。除了三餐饭,下午茶也不能少,尤其是维生素C要足够。午休后第一件事,就是削好水果,放到养生壶煮熟。鬼东西们最怕高温,万一水果皮上有呢?还是煮一下放心。靳小枫将水果茶盛到碗里,递到丈夫和儿子手上,不然,他们要么玩手机,要么看电脑,像被胶水粘住似的,基本不动,水果不递到手上,绝不会主动去吃。这样算下来,平日只需做两餐饭的,当下至少要做三餐,加上下午茶,相当于四餐,有时晚上还得做宵夜。有一天,丈夫跟儿子开玩笑说,我发现你妈像我俩的妈似的。儿子说,爸,你可不能同我抢妈呀。爷儿俩说完哈哈大笑。靳小枫装作没听到,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谁叫她是家里的女人呢。

爷儿俩都是伸手派,这也怪不得他们,都是靳小枫平时太惯着他们了。丈夫心脏不好,是他们公司二把手,主管技术,平时话不多,大多时间沉默,对于技术之外的事绝不操心,更何况家务事呢,用靳小枫的话讲,油瓶倒了他也不扶。这段时间,丈夫的话更少了,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地台上,举着望远镜看落地窗外公园的风景,那儿有大片的樱花树、桂花树、橘子树、桃树, 还有垂丝海棠、紫荆、石楠、梅花。儿子从海外留学回来过春节,成天趴在电脑上不知在干啥,晚上转钟了还在放音乐,每天上午绝对睡懒觉,不到午饭时间绝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靳小枫,忙前忙后,事事操心。反正靳小枫就是抱定了一个信念,哪儿也不去,就不会感染,在解封之前,绝不让家人出門。他们啥事不管就不管吧,平安就行。

除了做饭,靳小枫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通过手机买东西。晚上九点五十五,靳小枫的手机闹钟响了,这是提醒她要在盒某生鲜抢货。盒某生鲜只在每天晚上十点下单才能约到配送小哥,如果这个时段没订到,就没有小哥配送,小哥不送,就得去店里买,可是靳小枫没那胆量,网上专家反复说,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长时间暴露于高浓度气溶胶情况下存在经气溶胶传染病毒的可能,人群普遍易感。连专家都说少去超市,就是打死她也不敢去实体店哪。再说了,一出门就跟赴前线打仗似的,戴口罩,戴护士帽,戴乳胶手套,戴护目镜,戴面具,穿雨衣,穿鞋套,哪一样少了,她都心慌。从外面回来,用酒精喷头,喷脸,喷脖子,全身上下喷,还有脚底,怕沾了地上的痰,听说病毒能在痰液里存活三十九天。然后,将衣服全部脱在门外,鞋子更不敢穿进门,直接袜子踩地板急奔卫生间,洗手二十秒,洗脸二十秒,鼻腔吸水洗,口腔漱喉洗,开热水龙头,全身彻底洗……生怕漏掉哪一个步骤,疏忽某一个环节。假如哪个步骤和环节忘记做了,那心里,就像有无数条虫子爬来爬去似的难受。

这已经是第N次拿着手机一眼不眨地盯着盒某生鲜APP了,之前下单都没成功,邻居群里有人分享成功下单的经验:不能贪心,买一件的时间还是有,要速战速决,在十秒内完成支付,想多买,就没机会了。靳小枫读着秒,十点一到,就将抢先放进购物车的一盒五花肉下了单,七秒钟支付完成。看着成功的订单,她像是买彩票中了大奖似的,开心得手舞足蹈。

靳小枫就这样一天到晚买买买,储物室半壁江山已被囤货堆得无法下脚了,米一百斤,面四十斤,面条十包,油三壶,盐八袋,午餐肉六盒,香皂二十块,牙膏五条,卷纸四提,抽纸七提,苹果一箱,梨一箱,橙子一箱,牛奶四箱,酸奶三提,麦片五包,口罩三百只,酒精十二瓶……靳小枫老是担心没吃的没用的,看着这些东西,才觉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团购群像雨后的白蘑菇,一开一大片,她差不多加了三十多个微信群。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多的群,她也不会囤那么多的东西了。她之前囤的那些物资都是高价买来的,光一瓶酒精就七十元,她一点也不心疼,大灾面前,物资就是宝贝。特别是酒精,靳小枫听说酒精是病毒最怕的也是最方便消灭它们的天敌。每次王水恩送来货,靳小枫就用酒精将塑料袋上下左右喷个够,再用含75%酒精的湿巾把买的东西一个一个擦拭,比如一板三十枚鸡蛋,每箱无数个水果,每盒肉的外包装,她都仔仔细细地擦。或弓着身子,或蹲在地上,尽管累得腰都快断了,但她还是像擦拭金银财宝一样,满心欢喜。

现在好,不必高价买东西了,社区组织的物资丰富得很。靳小枫的微信提示音一刻也不消停。平时她的手机都静默无声,这段时间,她唯恐错过任何一条与疫情相关的信息,特别是采买的接龙消息,就把提示音调了出来。早上一睁眼,上万条消息冲出来。勒小枫像皇帝批阅奏折似的,一个一个点开,凡接龙中有跑腿的,就毫不犹豫置顶,她真不能到小区门口取货,一次也不要去,她怕的是出门沾了什么,带回来。靳小枫要好好守护这个家,使它永远是一片净土,一艘小型挪亚方舟。

靳小枫看到一个视频:夜色中,一位团购老板在发菜时,发了一半,让人等他吃口饭再来发。取菜的人边等边聊。一位中年女人对后面的一位中年男人说,我是一百一十五号,后面估计还有五六十个人,照这个速度,有可能发到半夜呀。

中年男人距离中年女人一米多远,大声说,耐心等吧,老板到处为我们买东西,折腾一天,肯定又累又饿,不赶紧吃点饭喘口气,谁也撑不住。中年女人说,造孽呀!说起来,我们这些人被关在屋里不容易,其实老板比我们更不容易,店铺都没开门,为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他大概跑遍全城了吧。中年男人说,我家隔壁有个骑手小哥,接单去超市帮忙采购,花了三个小时,跑了好几个地方,反复排队,才买齐清单上的东西。后来客户说小哥这一趟的时间成本,早已超过了配送费,便主动给他加了跑腿钱。站在中年女人前面的一位少妇转过头来说,他们没日没夜跑来跑去,本来就是拿命挣钱,染不上病毒也得累趴下。

靳小枫看到这里,眼泪喷薄而出。是呀,谁都不容易。她想到王水恩,还不知道王水恩长什么样呢,只从猫儿眼里有过模糊的一面之识,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戴着红色阔檐帽、天蓝色口罩和透明护目镜。想象以前看到的快递小哥骑助动车在街上不停奔波的样子,她有个直觉,以后见到小伙子王水恩,说不定就能一眼认出。

下午,丈夫单位发防护物资,派人送到小区门口,靳小枫给王水恩发微信,问他能否帮忙送到家。王水恩当即回复:先让他们把物资放到我们驿站,等我送货回来就给您送。两个小时后,靳小枫打开门,装防护物资的黑色包裹已静静地躺在门口。

鬼东西们越来越狠,气氛越来越紧张,骑手小哥越来越少。王水恩的接龙小程序里没有的物资,靳小枫就在“饿某么”买。在支付宝里付了两壶油、三壶洗衣液、一箱酒、八瓶酒精的钱,却一直没有骑手接单。靳小枫只好找王水恩,王水恩说马上就去。靳小枫心里过意不去,“饿某么”小超市的东西与王水恩的业务一点关联也没有,她买的都是又重又硬的家伙,不仅耗王水恩的体力,还耽误他的时间。

最近,靳小枫都被王水恩感动着,一想到他,她就感到亲切,温暖,想哭。王水恩到底为了什么呢?真是为了挣钱不要命了?一点也不怕吗?鬼东西们可是不管你出身贵贱,不管你高富帅还是傻白甜,也不会管你是富二代官二代拆二代的,它们都会一视同仁哪。

靳小枫又将视频看了一遍,用餐巾纸擦干泪水,点开王水恩的微信框,发了一个红包。靳小枫觉得,除了发红包,她无法表达心里对他的感激。

第二天,微信支付跳出红包退款到账通知:好友“王水恩”未在24小时内领取你发的红包。

靳小枫问儿子,王水恩又没收红包,你说怎么回事?

儿子说,还不是你抠,发少了呗。

靳小枫说,我每次都发一百呀!他没点开,怎么知道发了多少?

儿子耸耸肩。

靳小枫想,王水恩一定是忙得没时间看微信,那么多的家庭等着他送货,顾不上看微信很正常。靳小枫说完重新发送红包,并留言:小王师傅,辛苦了,你把红包收了吧。

王水恩即刻回复:顺路的,不收费。

靳小枫糊涂了,她想不出王水恩拒收紅包的理由。

做完早餐,已经九点了。地台处的落地窗外,有个人影晃动。多久没看到街上行人了,靳小枫被吸引过去。一位老头约摸六十六七岁的样子,身穿一套橘红色工服,口罩兜在下巴底下,脚穿一双白底黑面运动鞋,戴橘红色手套,拿一把长扫帚在扫地。靳小枫家楼房的北面,紧靠着一条小径,小径外是一条水带景观,连接着马路,再往外是生态公园。曾经热闹的马路两旁,一辆接一辆汽车都像被孙悟空点了穴,毫不动弹。

此时,能听到老头扫地的声音,他在清扫小径上或青或黄的叶子,那是路两旁栾树和樟树飘下的。此时的栾树,只剩下枯枝和顶上几束还在垂死挣扎的褐黄色灯笼状花叶。樟树依然青绿,风一吹,树叶摇摆。

老头挥动扫帚,一下一下,隔不多远便将枯叶一堆一堆拢到路旁,扫了大约百米,差不多有七八堆,他停下来,将长扫帚靠在一棵树上,从上衣右边口袋取出手机,对着小径拍了一张照片。他一定是想留下记录,或者想发朋友圈,或者要发到微信群里报告自己的劳动成果。靳小枫猜。现在好多企业都是通过微信群进行工作管理的。

老头拍完照,往回走,从靳小枫目光不及处拖来一只绿色塑料垃圾箱,里面有一把小扫帚,一只铝质撮箕,他用小扫帚将树叶们扫进撮箕里,接着再清扫后面的路段。

靳小枫看着老头的一举一动,羡慕地想,要是能下楼扫扫马路就好了。想到这儿,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她想不通,平时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享受着一种安逸和静谧,而当下也是宅在家里,怎么就感到难受得很,所有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呢?

靳小枫离开地台落地窗,坐到客厅沙发上,估摸着时间,觉着王水恩就快要到了,她的神经又紧张起来,怕漏听到敲门声,假如王水恩放在门外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怎么办。尽管她也知道非常时期,小偷不可能登门,但她还是隔几分钟就凑向猫儿眼往外瞅。楼道电梯口的白炽灯发出一片惨淡的白光,以前靳小枫未曾注意过电梯口的灯长什么样,也没发现过电梯口大白天也要亮灯。

这已是王水恩第N次送货了。靳小枫克制不住买买买,好像家里什么都缺,怎么都买不够。牛羊猪肉,鸡鸭鱼虾,菜薹莴苣甘蓝,苹果梨子香橙,牙膏香皂洗发水,自从有了王水恩,靳小枫就再不用像打仗似的全副武装出门,而是大胆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竟然生出一种依赖。每次从门口收到王水恩送来的东西,靳小枫心里就涌动一股暖意,夹杂着感激,还有伤感。感激是对王水恩,伤感是自己对灾难无能为力。

靳小枫尽管加了三十多个群,但她主要就在王水恩的群里接龙,今天,靳小枫又挑了不少物品,她心里存着感激,便想着多买些。王水恩他们不也是做生意挣钱吗?靳小枫想,他不收红包,我就尽量多买。

这次一共买了319.9元。微信转账时,靳小枫想,王水恩不点红包,但菜钱总得点吧,便发了整数350元过去,哪知道,不到两小时,就收到了“转账退款到账通知”,退还原因里一行字:王水恩退还了你的转账。

靳小枫打字,你怎么把钱退回来了?

王水恩立即回复:您发多了。请重新发,319.9元。

这已经是王水恩第N次不收红包或多余的钱了,靳小枫越来越迷惑,她一定要搞明白,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闹钟响了,王水恩不想睁眼,四肢用力伸了个懒腰,身体蜷缩抱住双腿压迫腹腔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脚趾头上下左右转圈,双手在额头和脸颊搓太极八卦图,握空拳轮流捶大椎穴,捏耳朵,手指尖并拢梳头。这也是医生邻居教他的,医生说,每天起床前用三分钟时间将这几个动作好好做一遍,一整天都会精力十足。

起床洗漱,王水恩依然感觉身体乏力,医生邻居教他做的操似乎没起多大作用。很长时间都没能放一天假了,真渴望睡个懒觉。

太阳渐渐明亮起来,风吹在脸上,柔和得像婴儿的小手在抚摸,但王水恩并没感到应有的春天阳光的温暖。今天的事多。先去幫靳小枫买菜吧,昨天靳小枫在微信里发给他一个菜单,大部分是蔬菜。王水恩住的小区附近有一家生鲜小超市,物稀即贵,蔬菜价格比平日高出不少。靳小枫在微信里给他留言,不要考虑价格,能买到就行。王水恩特别感激靳小枫对他的信任。

大街上,来往车辆稀稀拉拉。王水恩的助动车声音就显得很大,嗵嗵嗵,似乎有回音。

超市里人极少。王水恩掏出靳小枫的菜单,萝卜、白菜、洋葱、土豆、西红柿……都是耐放的大众菜。

手机响了,是妈打来的微信视频。王水恩赶紧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转换成微信语音。

恩啊,你还好吗?

都好都好,不用操我的心。王水恩看看四周,压低嗓音。如果妈知道他还在工作,不担心死才怪。

你一个人,我们还真是不放心,你想想办法,快来接我们。

现在可不行,还是要等开城!

什么时候开城啊……你可要好好的,哪儿也不要去……千万别给我惹事呀!

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再不会惹事了的,放心吧妈,我想再睡会儿,电话挂了呀。

王水恩没等妈说话,马上摁结束。幸亏超市里安静,他怕妈听出破绽。过了快一年了,妈还是对他不放心,怎么表白也不信。唉!

陆续又有骑手进了超市。王水恩赶紧选好菜,装了满满两大包,结账时特别要了购物清单,塞到装菜的袋子里,放到车上,然后,掉转车头,往一家蛋糕店驶去。

昨天,一位叫薇薇麻麻的女人在群里求助王水恩:我的儿子今年四岁,二月二十九日是他出生后第一次过生日,能不能帮忙买一只生日蛋糕,我不想让儿子留下遗憾。虽然蛋糕店很远,王水恩还是答应了。

很快到了蛋糕店,服务生见到王水恩,笑眯眯地说,来领蛋糕的吧?

王水恩点点头,伸手拎起蛋糕就走。刚转身,服务生喊,王师傅,等一等。说完,从保鲜柜里取出一袋点心,递给王水恩说,我差点忘了,这是客户交代让一定给你的。

王水恩迟疑着,没接点心。服务生说,拿着吧,客户已付过钱了,留言说在这非常时期还能让她儿子吃上生日蛋糕,一定要感谢你。王水恩拎过塑料袋看了看,是一大袋叫毛毛虫的面包,心想,晚上可以带给小山了。连忙说,行,谢谢!

助动车手把上挂着一袋鸡腿,是昨天帮一家客户买肯德基时,店老板送给王水恩的。王水恩当时没推辞,他想正好可以送给小山。这下好,又有了点心,晚上可以让小山吃个痛快。

小山是王水恩最近认识的一位志愿者,每天吃的大都是盒饭,冷一餐热一餐早一餐晚一餐的,这下可以让小山打个牙祭了。

王水恩一脚踢松助动车支架,紧紧握住把手,发动车子,驶入街道。

靳小枫最近不能听到咳嗽声,哪怕丈夫早起漱口呛水的咳,她也紧张。其实,从封城那天起,靳小枫自己就开始咳嗽,嗓子眼痒得不行,时不时要咳几声才舒服。她对照网上专家发布的中招的症状:在早期以干咳、发热和乏力为主,少数患者会出现流鼻涕、打喷嚏或是腹泻。然后发展非常快,如果在一个星期左右没有得到控制的话,会出现呼吸困难、呼吸窘迫综合征这一类的症状,而且还会出现体温持续性升高,甚至达到三十九摄氏度以上,表现……靳小枫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招?

但除了嗓子痒轻微咳嗽,却不发热,不流鼻涕,不打喷嚏。应该不会吧!

靳小枫一个劲地后悔封城之前到处跑,跳广场舞,做瑜伽,去游泳馆……过小年那天,还同姐妹们相约一起吃了顿年饭。她越想越后怕,却不敢告诉丈夫和儿子。儿子有点二百五,说风是风说雨就是雨,靳小枫咳出第一声时,他就把体温表递给靳小枫,还嚷嚷,谁要是发热,就要送到社区,绝不能耽误了病情。假如儿子把她交给社区,那可太麻烦了,说不定,全家都得去隔离。靳小枫没办法说服儿子,只好说自己没什么。嘴里说完没什么,心里又觉得对不起他们,万一自己真中招了,岂不是把父子二人都害了?于是,她时不时用盐水漱喉,每次至少漱五遍,还顺便洗鼻子,然后找出润喉糖含在嘴里,戴上口罩。儿子说,在家戴什么口罩?靳小枫说,我只是嗓子眼发痒,还是预防点好。每隔两小时,靳小枫就量一遍体温,36.2,35.9,36.4……时不时地屏住呼吸验证肺部难受不难受。专家说了,如果屏气十秒钟没有困难,就不怕。仔细想来,晚上入睡和早上醒来时,倒是一点也不咳,凭这一点,靳小枫判断自己并没中招,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靳小枫除了咳嗽,还一直腹泻。最近为了加强营养,隔三差五煨汤,要么排骨,要么鸡汤,即使不煨汤,每餐都要做一个大菜,不是鱼就是肉。靳小枫就以为是饮食出了问题,吃油了肚子,便只吃青菜。依然不止。她不敢去医院,这个时候去医院,无异于主动找感染的机会。心里不踏实,就上网百度,终于找到原因:中医理论,人处在恐惧状态下,也会导致胃肠功能紊乱,腹泻。难怪呢。

这个鬼病毒,让靳小枫感觉无处不在。她心里每时每刻都充满焦虑,坐不住,就在卧室、书房、客厅、餐厅、厨房、阳台之间来来去去,拖地,抹桌,看电视,洗草莓,削苹果,煮咖啡,泡茶,做饭。拖地时,她恨不得把每一寸地板都抹上84消毒液,尤其两个卫生间,除了弄得干干净净,还用一只塑料袋装满水,铺在不常用的浴桶旁的地漏上,传说病毒有可能通过下水道往上翻。靳小枫原本有点洁癖,再加上担心自己处于潜伏期,就说,主卫只她一个人用,丈夫和儿子绝不能进入。

靳小枫不仅害怕中招,而且还担心亲密的一家人之间出现嫌隙。以前说过无数次的用公筷,总是难以实现,现在靳小枫一提出用公筷,儿子立马响应,还说,干脆像西方人那样分餐,将饭菜分成三份,各吃各的。靳小枫不同意,原本一家三口就是一人一间房自我隔离,除了吃饭,都待在自己房间,如果再分开吃饭,哪像一家人。丈夫也不同意分餐,说用公筷就行。靳小枫尽管不同意分餐,却又觉得儿子说得在理,每炒好一个菜,就分到三个盘子里。吃饭时,一家三口在自己盘子里安静地扒拉,细细咀嚼,都不怎么说话。

靳小枫觉得,和丈夫儿子从未如此长时间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厮守在一块,特别是儿子在英国读研究生一年半后来又去美国进修一年的日子,靳小枫就以为,接下來,儿子恋爱结婚,此生和儿子日夜相守只能以小时计算了。这次封城,将儿子和靳小枫封得没了距离。也许这是疫情给靳小枫带来的最美安慰吧。靳小枫突然感到,就像回到了儿子的童年时段,她又可以尽情照顾他了。丈夫也是,平时,要么接了工程忙得见不到人影,清早靳小枫没醒他就走了,深夜靳小枫入睡了他才回;要么呢,就在书房画图纸到半夜还不睡。夫妻二人的生物钟像是中国和外国,有时差。靳小枫一直神经衰弱,丈夫半夜才睡,进卧室动静大,靳小枫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于是,靳小枫把客卧给丈夫收拾好,夫妻二人就开始分睡了。这下好,丈夫哪儿也不去,时刻在家陪伴着,靳小枫也有一种满足感。

丈夫除了工作,平时没啥爱好,只喜欢喝酒,哪怕心脏不好,他也照样喝。靳小枫没反对,有公众号说,酒能杀死病毒,还有佐证,“医”的繁体字,底部是“酉”,加三点水即酒,还说这就是古人造字时深藏“瘟疫发生时常喝酒”的含义。靳小枫还听说“家里一人喝酒,全家免疫”,于是,她将家里多年存的老酒尽数翻出,让丈夫一饮为快。酒差不多快喝光时,靳小枫又请王水恩帮忙买回一箱酒精含量达五十二度的二锅头。这个时候能买到酒,真是稀罕,也全凭王水恩帮忙。

作为家庭主妇,靳小枫觉得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想方设法将家人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样,应有尽有,不让生活质量下降。

暖气很足,温度计显示二十五摄氏度,一点也不冷。家里三个卧室的被子从未叠好过,一人睡一间房,一人拿一只手机,一人看一本书,床似乎变成最好的归宿,只有躺在床上,才有一种安然的感觉。客厅音响播放着古琴曲,这是靳小枫打破家室寂静的方式。靳小枫想,有饭吃,有书看,虽然行走受限,也算不错。既然哪儿也不能去,就悠然享受这特别的岁月静好吧。

岁月静好的家除了充满温馨,有时也夹杂火药味。靳小枫同丈夫,丈夫同儿子,儿子同靳小枫,为了头发丝大点的事,都会像点燃了酒精似的暴吵起来。言语极少的丈夫会发些无名火,不是嫌菜咸了,就是嫌饭硬了。儿子每天睡到中午还不起,靳小枫一喊他吃饭就不耐烦,隔着门,什么话难听,就怼什么话。丈夫嫌儿子的电脑声太大,儿子讨厌丈夫吃饭喝酒时间长。丈夫见靳小枫时不时开窗通风,有一次竟然莫名其妙,狂怒地将所有的窗子大开,搞得家里的温度瞬间下降。靳小枫不敢跟丈夫计较,但她的更年期症状严重,一不顺心就发火,有时压得住有时压不住。她不知道丈夫和儿子怎么想,她往往在每次吵过就后悔,然后自我安慰,这都是关久了,憋狠了,闷长了,心口有股气要发泄出去的缘故。家里的战火隔几天就燃烧一次,十天一小吵,一月一大吵,好在吵完之后,又像没事人似的,很快和好。靳小枫把这样的争吵当作做菜时的作料,越吵越亲热,依山傍水一般,吵得三个人都感觉此生彼此更加谁也离不了谁。

有人敲门。靳小枫知道是王水恩,连忙起身奔向大门。透过猫儿眼,王水恩放下物品,拍照,又将放在地上的垃圾袋拎走了。拎垃圾的小动作,令靳小枫非常感动。买东西可以请骑手,垃圾请人倒就有点过分。垃圾不能放厨房,靳小枫就把垃圾袋堆放在走廊,一不及时处理,就散发出酸腐气味,难闻。靳小枫尽管怀疑空气中会飘散气溶胶,还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选择晚上时间全副武装地下楼倒垃圾。为倒垃圾这事,靳小枫很头疼。这下好了,有了王水恩,倒垃圾的烦恼迎刃而解,靳小枫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再也不必出门了。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靳小枫才打开家门,取物品。她想,鬼东西们在两个小时后即使存活毒性也不强了。躺在门外的物品,温暖着靳小枫,她脑子里跳出一个词:劫后重生。对,待阳光重新照耀大地时,她一定要去见见王水恩,对他表示最深重的感谢,她要对王水恩说,我们一起摘下口罩。

王水恩急急忙忙下电梯,出小区,回到快递驿站。今天还有好多货要送,居民们等着米下锅,等着面蒸包子。驿站的小伙伴们戴着口罩、护目镜、手套、鞋套,穿着雨衣,默默地用一个个塑料袋分装物资,放到各自的助动车上。不一会儿,大家作鸟兽散,一家一家送货去了。王水恩对照接龙后重新分配的单子,将自己要送的物资搬到车上,骑上车奔往薇薇麻麻居住的小区。王水恩没有这个小区的通行证,他在大门口给等待的居民分发完物资后,就一遍一遍拨打薇薇麻麻电话。通了,没人接。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王水恩站在冷风里快一个小时了,他不停地跺着脚,又冷又饿。查了查薇薇麻麻给他的留言,原来薇薇麻麻所住的一号楼一单元2302离大门很近。王水恩想,把蛋糕放到薇薇麻麻家门口,总比在外面等着强,他还急着回驿站取其他的货呢。王水恩指着蛋糕对门卫说,能不能让我进去送给这栋楼上的客户?她一直不接电话,我担心出什么事。

门卫瞅着王水恩手上的蛋糕,拿出额头测温枪,对着王水恩的脑门扣动“扳机”,说,我知道你每天都来送货,行,快去快回。三十五度一。

王水恩点点头,放心,马上就出来。

进大楼,掏出笔,上电梯,按号码,二十三楼很快到了。王水恩摸到2302的门铃刚想用力摁,就听到里面一个男人的吼声:你想走就走!想滚就滚!长江又没盖盖子。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不知是拍桌子还是砸凳子,间或听到孩子的哭闹声。王水恩连忙将手收回。这是他听到的第N家吵架了。他每次遇到,就会默默将东西放到门口,下楼后再给客户电话,一来告知客户东西放到门口了,二来可以冲淡他们继续吵架的劲头。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事,都窝在家里就放大了矛盾。

王水恩进退两难,门开了,一个伴着哭腔的女声传出来:行,我走。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泪珠,门外的王水恩令她大吃一惊,看见蛋糕盒子,转瞬间笑了:哟,是王师傅吧,都送家里来了,真是太感谢了。

王水恩闪躲不及,机械人般抬手将蛋糕递过去,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说,是薇薇麻麻吧?打你几个电话你没接,所以跟门卫说好话,给你送到门口了。

薇薇麻麻三十来岁,挺着大肚子,看起来差不多六七个月了,清秀的脸上没戴口罩,她脸一红,说,哎呀!不好意思呀,我家大宝睡觉,手机打静音了。

王水恩又往后退了一步,一边转身一边对薇薇麻麻说,以后开门出门都要戴口罩哇!蛋糕盒子我已喷了酒精,你再喷一次,仔细消毒,我每天跑的地方多,保不准衣服是干净的。说完径直走向电梯口。身后的薇薇麻麻谢个不停!

晚上十一点,靳小枫强制自己一定要睡觉,争取把生物钟调回到以往正常生活的状态。哪知,睡了一个多小时,却在零点四十八分醒来,再也睡不着,就开手机看朋友圈。不断更新的朋友圈显示,好多人都没睡。看了手机不到一刻钟,她再次提醒自己赶紧睡觉,便在床上翻来覆去。凌晨五点二十分,靳小枫醒来,以为生物钟调整好了,便想起床,翻了身,又感觉瞌睡依然浓,赶紧又睡。再醒来,九点半了。

这可怎么办,以前规律的作息,全被打乱,靳小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以往状态。她是从梦境中惊醒的:一个巨大的菜市场有猪肉卖。售货员已开始收拾准备下班,靳小枫急急地跑过去大声说,能不能卖给我一块?售货员点头,拖出半匹猪准备割。靳小枫说,我能不能全要了?对方同意。靳小枫正欣喜地想找一只大塑料袋装,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时,梦醒了。打开手机百度搜周公解梦,答案是:梦见买猪肉将要遭受重大损失;梦见猪肉,是得病的预兆。靳小枫自嘲地笑了,这解梦结果要是放在以前,她可能会担心,但这次,她知道是白天在群里抢购猪肉想多了,才做的这种梦。

靳小枫不想起床,把被子攒了攒,继续在手机上看新闻。

儿子多次问靳小枫,为什么家里有吃有喝,还总在发愁。靳小枫看着一脸稚嫩的儿子,不知如何解释,儿子太年轻,一向顺风顺水,在国外上学时,虽然远隔万里,但那里的生活,并没有给孩子留下挫折的印记。靳小枫想,通过这次疫情,每一位经历者,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心理创伤和与病毒搏斗的痛楚。当然,也有对生命的重新感悟,对健康的重新审视,对价值观的重新定位。特别是儿子,从未经历过磨难。靳小枫尽管自认为在命运面前有着足够的坚强,却不敢担保自己心理是否还能像以往那样健康平顺。但至少,她一定会在开城那天,在获得能够自由出入的那一刻,畅快地大哭,或者疯狂地大笑。哪怕有人看见,说这人要进六角亭精神病院,哪怕遭人白眼,她也愿意。

靳小枫以前买东西,仅仅看看价格,很少货比三家,差不多就行。可是现在,随着加入的购物群越来越多,靳小枫也开始琢磨菜价,搞懂了小白菜多少钱一斤,小苏打多少钱一袋,生抽多少钱一瓶,卫生纸每提多少克……搞懂了不同的团购群,各种物资的价位也不同。以前买猪肉,直接告诉卖家想做汽水肉还是蒸包子,由他割。现在不同,反复比较哪家品牌,出自哪里,哪家价格实惠。她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搞不懂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

官媒传来好消息,疫情有所控制。这个消息真是兴奋剂,靳小枫的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这一段时间,靳小枫的眼泪就没断过,她觉得是鬼东西们把自己的泪腺搞破了。前来支援的医疗队到了,掉泪;总理来看望了,掉泪;有人赞美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掉泪……

這下好了。靳小枫赶紧起床,她要多做点好吃的,庆贺一下。看看冰箱里满满的食物,想想鬼东西们正在一点一点远离这座城市,她感觉心里慢慢在平静。也是奇怪得很,靳小枫感觉嗓子眼瞬间不痒了,也不咳了。

王水恩九点了才到家,开门,摘下护目镜,掀开口罩,感觉被蒙住整整一天的嘴脸很舒服,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从玄关处拿酒精消毒瓶喷了口罩,扔到门边的塑料袋里,脱去全身衣服,挂上衣架,将棉袄上下左右喷,又将裤脚、鞋底喷湿,感觉消毒彻底了,才冲进卫生间去洗澡。

家里弥漫着鸡汤的香气,早上出门时就将鸡肉块放到电炖锅里炖上了,王水恩洗完澡,感觉更饿了。他打开冰箱,抓了两只肉包子放微波炉里热了三分钟,又倒了一杯白酒。网上说的,喝白酒可抵挡病毒,王水恩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喝点酒,解解乏也不错。

十点了,王水恩掀开被子躺下,取过床头柜上的护手霜,抹了三遍,每天喷无数次的酒精,手上皮肤格外干燥,指尖正一点一点脱皮。打开手机,王水恩慵懒地点开微信,看到靳小枫发来了一条链接,“2020年冬天的温暖全是骑手小哥给的”。其实,王水恩不用看,就知道公众号里写的什么,无非是说骑手小哥们为了送货,节省时间,以泡面果腹,把垃圾桶当餐桌,吃饭时间严重错位,还有就是经常顾不上吃饭,一天只吃一顿,等等。

往下拖到精选留言,王水恩想看看人们的评论:

——我们不会忘记每一位善良的骑手小哥!

——我会永远记得给我们送快递、送物资的所有骑手们,这个寒冬因为有他们而温暖!

——他们多帮助一个家庭才能少一个家庭外出……感恩!

——骑手哥哥何尝不是人间天使呢!人们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你们也是英雄。真心感谢有你!!!逆行者!!!!感谢英雄们!!!

……

王水恩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英雄,不过是做了些能做的事罢了。累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停,而是他不能停。不然,那些需要他的人怎么办。

王水恩眼皮子开始打架,连着打了两个哈欠。不行,得赶紧睡,养足精神,明天还要继续忙。公众号评论区里有人说,疫情过后人们就会忘记今天的骑手小哥们,王水恩想,管他呢,忘就忘呗。他又打了个哈欠,给靳小枫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关灯,睡觉。

靳小枫万万没料到,自己挖空心思严防死守的家在一夜之间瓦解。

大清早,太阳高挂,柔和的风吹得人浑身发软。靳小枫觉得这春天的味道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爷儿俩的房间都没动静,靳小枫蹑手蹑脚,从卧室到厨房,尽量不发出声响。儿子说想喝排骨藕汤了,排骨有,藕也不缺,但只有一节,将就点吧。藕没地方单独买,必须要同其他蔬菜一起团购,买上一批,才好请王水恩送。靳小枫找出一袋干海带,泡在盆子里,准备发好后,同藕一起煨排骨。

靳小枫每天都要查看冰箱里的菜,看哪棵青菜的叶子发黄,哪根菜茎发软,就先吃哪个。蔬菜容易腐烂,水果不易保鲜。靳小枫上网查了各种蔬菜水果的保鲜办法。茎类的,靳小枫用保鲜袋或保鲜膜一件一件包起来,分别放进冰箱或者纸箱;青菜类的装到保鲜袋里,按到一大盆水中,将保鲜袋口露出水面,利用水的压力使保鲜袋自然形成真空;土豆袋子里放几只苹果,防止土豆过早发芽;大蒜放在塑料袋里,用餐巾纸包上少许盐,再封紧,就不发霉;西蓝花用锡纸包裹严实,可以存一个月;草莓放入保鲜袋前,垫上一张餐巾纸……靳小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将如何保鲜水果和蔬菜当一件大事来做。干这些活时她总在想,往后,一定要更加珍惜食物,当然更会珍惜活着,珍惜家人。

靳小枫从冷藏室拿出一个番茄,两枚鸡蛋,从纸箱里取出三根胡萝卜,又抽开冰箱冷冻室取出一盒猪里脊肉,舀了半碗花生。盘算着今天就炒番茄鸡蛋,胡萝卜肉丝,油炸花生米。不知不觉,每餐的菜已经比平日少了一个,而且都在当餐吃完,菜的分量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靳小枫以前哪里会如此节约哦。

冰箱冷藏室最底层是社区志愿者送来的爱心菜,萝卜,莴苣,土豆,白菜,洋葱。靳小枫十分感激社区志愿者们不顾生死,四处联系蔬菜,还一家一家送到门口。那天志愿者敲门时,儿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志愿者在外面说,菜放门口了。现在都这样,不用开门,无接触收货。儿子趴在门上,眼睛凑到猫儿眼,大声对志愿者说,谢谢你们,谢谢蒙面大侠!待志愿者走后,儿子再无心看电视,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对靳小枫和丈夫说,我明天去报名当志愿者。靳小枫说,你疯了,你爸身体不好,万一你把鬼东西带回来怎么办?儿子说,您活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明白,有些事情您是无法掌控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九零后能缺席吗?您哪,少操心吧。靳小枫不知怎么办,儿子明明在怼她,可说得又确实在理。

阴天转晴天,家里的暖气让人感觉全身发燥。排骨昨晚就化了冻,煨汤少不了生姜去肉腥,连忙从厨房角落找出一块生姜,一看,上面長了不少白毛。靳小枫顿时沮丧起来,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她会毫不犹豫扔,可这时候,什么东西都像宝贝似的,扔了可惜,不扔又怕霉变的生姜对人体有害,正是需要增强免疫力的时候,也正是需要保持身体健康不去医院的时候。手拿着生姜,靳小枫犹豫来犹豫去,到底是扔还是留呢。像这样的事,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红薯长白毛,土豆发芽,番茄流水,莴苣黑心,每次扔的时候,靳小枫都很心疼,这都是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啊!生姜旁还有一堆蒜坨,靳小枫捡起一看,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其中几坨蒜的底部长了绿霉。难道又要扔吗?靳小枫不甘心,将长了白霉的生姜和长了绿霉的蒜坨拍了图片发到姊妹群里问姐姐怎么办。靳小枫的二姐在群里回复,蒜坨可以掰开,晒晒太阳,生姜烂了,绝对不能吃。大姐说,如果坏得不狠,就把皮削了,削深些,将就用,不然煨的汤发腥,你那爷儿俩嘴刁不吃,肉汤又废了。

平时,想吃什么就去菜场买,而现在,没菜发愁怎么买回,菜多了又发愁坏掉。这段时间靳小枫的头发白了许多,都是愁这些愁的。她用手指将生姜发霉的地方使劲勒了又勒,再拿小刀剜去表皮,切成片,放锅里炒了又炒,闻到姜的香味,才将排骨混进去。翻来覆去将排骨炒出血沫,加上水,倒进汤罐里。守在炉子前,等汤罐里的水烧开,靳小枫将燃气灶拧成小火,就去喊儿子起床。

儿子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靳小枫大吃一惊,赶紧趴到窗子上往外望,一想,不对,赶紧找手机。

你真去当志愿者了?

是呀,我在社区,很忙,回来再说。

儿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靳小枫只好看着手机屏发呆。

这时,靳小枫听到丈夫开房门的声音,连忙过去:老头子,儿子真的当志愿者了,你怎么不拦着?

丈夫走到客卫,一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都多大人了,他有自己的主见,我们最好别管。

靳小枫跟在丈夫屁股后面说,你不知道外面危险吗?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人家王水恩每天给你送货,在外面跑了那么久,也没出啥事,防护好就行了。对了,我明天要下沉社区,把发的防护服给我找出来。丈夫说完,将牙刷塞进嘴里。

啊?!下沉社区?!你不要命了?你是有心脏病的人,更容易感染新冠病毒,你不是不知道,新冠病毒感染不仅可能导致急性心血管损伤,对心血管系统可能还有长期影响,如果染上了鬼东西,死亡风险就大了呀……还有,我看过一篇学术文章,早期的病例报告显示,高达百分之五十的患者会合并基础疾病,其中百分之四十合并心血管病或脑血管病……再说,你可以让公司的年轻人去呀,万一……靳小枫喋喋不休,由于丈夫有心脏病,这些资料她看过无数遍,几乎都能背下来。她心里腾地蹿出一股无名火,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爷儿俩怎么视而不见,完全不配合呢?为什么呢?她大声地问。

丈夫吐出嘴里的牙膏沫,漱清了口,转过头说,你有完没完,社区正需要人手,我是党员,当然得去。说完打开水龙头,将水撩到脸上,再不说话。

丈夫是老党员,平时话少,做事踏实,依丈夫的性格,下沉这事,就算是定了,谁也无法阻挡。靳小枫郁闷了,她感到九十九分的无奈,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呀,这么不顺心。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想让严防死守的净土被鬼东西们突围,不想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十一

中午,儿子从外面回来,立刻脱下雨衣,身上的羽绒服表面挂着水珠,肩头冒着白气。雨衣是靳小枫在淘宝上买的,权当作防护服,多一层也是不错的。

我的乖儿子,怎么搞的,全湿透了?

好热,快,我要洗澡。

儿子比靳小枫高出一头,靳小枫拿着酒精喷瓶,仰着脸,先喷儿子的头发,再从上往下喷。儿子脱到剩下秋衣时,靳小枫让他直接穿袜子进淋浴室。然后,靳小枫用衣架将儿子换下的羽绒服、裤子和雨衣一件一件挂在门外,她在防火门上架了一根不锈钢管,做了一个临时挂衣架。

没过一会儿,丈夫也回来了,穿着白色防护服,连说不透气,还没到家门口,衣服已经褪下一半。靳小枫又拿着酒精喷瓶,仰起脸,准备给丈夫也从上到下喷。丈夫往后一躲,别,不能这么干,酒精燃点低,静电都能点燃。

啊?!不会吧,刚刚给儿子喷了的,没事儿。

没骗你,你给我手上、脚底和裤腿喷喷就行,其他的,我自己知道怎么做。靳小枫连忙停下来。丈夫脱下衣服,靳小枫接过来,又一件一件挂在门外。儿子刚好洗完,丈夫连忙冲进淋浴室。

饭桌上,儿子特别兴奋,脸色绯红,话很多,爸,我今天看到你们了,你拿着额头测温仪,是上门去量体温吗?

丈夫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抿了一口酒,说,除了量体温,还登记每家每户信息。

我们今天也忙得很,我们四个志愿者搬了两百多份爱心菜,一家一家送,楼上楼下跑,出了好多汗。

靳小枫说,难怪羽绒服都湿透了。

儿子继续对丈夫说,你们下沉干部的事情多吗?

丈夫說,多哟,真没想到,社区这么忙,工作这么多,压力这么大。我这才下沉了几天,就感到好累。还真是想象不出,这段时间,社区干部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丈夫说到这里,抬眼看着儿子,赞许地说,你们九零后挑大梁啦。

儿子羞涩地笑了笑,说,昨天有两位女志愿者,从早上八点多到下午五点多,一直挨家挨户送爱心菜,她们刚刚送完,有家企业赞助了一批冻猪肉运到了,她们怕肉化冻,饿着肚子又坚持送到每家每户,一直到晚上七点半了,还在群里问社区书记,还有事吗?我们能回去了吗?

儿子说到这里,赞不绝口,对靳小枫说,幸亏我加入志愿者,真是太感动了,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靳小枫说,哦?还有什么让你感动的?快说给妈听听。

儿子欲言又止,咬咬嘴唇说,你去看我朋友圈吧!感想都在那儿。儿子转头问丈夫:爸,十九楼的江奶奶吃的一种药,药店没有,怎么办?

丈夫说,跟药店预约,总会有的。

现在居民都在说,我们的祖国真伟大,疫情很快就要被控制住了……爸,我能不能写入党申请书哇?

当然可以呀。

那我写好后,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没问题。

……

靳小枫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话题边缘,忍着心里的不自在,吃完饭,洗好碗,便点开微信。

靳小枫最近不太爱看朋友圈,一些所谓的热点,其实每条链接都差不多的意思,却被无数的公众号一起蹭流量,还有少数乱七八糟的猜疑、蛊惑性质的非官方公众号,用抓人眼球的标题吸引人。海量的信息点开就停不住,想看完至少耗上好几个小时,看了也不起任何作用,反倒让人心里不安。靳小枫已经很久没看朋友圈了。想到儿子说的去社区的感想,靳小枫急不可待地点开儿子的微信朋友圈,见儿子果真发了两条:

——如果一大早看到姜书记脸是浮肿的,就多半是他又一宿没怎么睡;如果社区办公室门一关,多半是又要扯皮拉筋了。华姐经常晚上转钟甚至凌晨一点都没睡,在群里聊工作、转发通讯稿,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就跟我留言,我知道,因为事情真的太多,她是怕忘了;左右工位的社区同事们偶尔吐槽一下,却始终坚守阵地,尽量为每一位求助的居民解决问题;社区商业街一家店铺的猫咪没人照料,却偶然发现社区小姐姐上下班路过时想办法从门缝里塞猫粮给它;门岗值班时有疑似病人要送去隔离,保安大叔让我们站远一点,还说如果有人冲门岗动手,你们要记得拍视频;还有蒙面超人志愿服务队,为居民抢肉、送菜,个个都像是流水线熟练工人,随叫随到……太多太多,今晚有点感性,就一点点记录下来。晚安!

——一直不敢看宣传片,看我们姜书记的这篇音乐日记又泪目了。画面一幕幕的,都记忆犹新,却恍如隔世,像做了场梦一般。我这个动作很慢的人从手足无措不适应,到每天去社区形成了肌肉记忆……社区的嘈杂,沉重的步伐,并肩的战友……这是一段很怀念但绝不希望再重来的珍贵经历。我们的城市就快好起来了。

靳小枫点开儿子转发的社区姜书记的音乐日记链接:

2020年3月21日凌晨1:00

时针渐渐跨过了午夜12点,夜幕下的街头几乎看不到车和人,作为这座城市里的夜归人,自实施全面严格管控那天起,我与城同在,已坚守了59个日夜。每天回到家,七岁的女儿已经进入了梦乡,忙碌了一天的爱人守着小家伙入眠。我不忍打扰,也担心将外面的病菌带回家里。我用消毒水喷洒身上的衣物后,隔着门缝看着她们,思绪万千。想起疫情期间,我这个“小巷总理”临危受命,守护5000多户社区的大家庭,两个月以来,我和其他二十名社区工作人员,始终处于“连轴转”状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叫随到。对确诊、疑似、密切接触人员分级安排,对社区居民逐一排查,还有宣传劝导,消杀,团购,统一调度患者用车,解决居民出行,满足居民生活物资的需求……要干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天天都在提醒自己得把担子挑好了。想起最难最累的时候,爱人在耳边说:“你去守護大家,我来守护咱们小家。”不多的话语,织成了这个春天最美的“情话”。还想起每一位为了战胜疫情在付出、在战斗的人们,应该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吧?能够睡好觉的时候就快来了。

看着看着,靳小枫眼角潮湿,真的如网上流行的一句话说的那样:我们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手指往下滑动屏幕,靳小枫发现丈夫也发了一条朋友圈:

社区居民称志愿者为蒙面超人。本周工作重点:一是将各界捐赠物资第一时间搬运、分装、送货上门;二是在保障居民生活供应的基础上尽量满足个性化需求,如:免费理发,安抚居民情绪,做好封闭小区期间居民心理疏导;三是加强防控宣传并强化网络舆情正面引导;四是为空巢老人和重症居民买药,送药上门;五是协助社区消杀。存记。

丈夫是个理工男,工作认真,一看就知道他发的记事,光这几行字,就能知道社区每天工作量很大。

看手机屏时间长了,靳小枫眼睛酸胀。关微信,坐在地台处望着外面的樟树发呆。最近饭桌上,丈夫和儿子每天都聊得热火朝天,谈的都是社区志愿者和下沉干部的那些事,好多事都让她感动。以前的饭桌上,爷儿俩可没这么能聊,都是靳小枫唱主角,说这说那,话最多。可这几天,她明显感觉自己插不上话,还欠缺了什么。到底欠缺什么呢,一时也说不清。

十二

靳小枫还有个心愿未了,好几次给王水恩发红包,他一次也没领。这件事,一直在靳小枫心里绕来绕去。没人不爱银子的,原本不该王水恩做的事,他做了,却不要报酬。靳小枫实在想不出答案,真是奇了怪了。看完丈夫和儿子的朋友圈,靳小枫又往下刷,见王水恩也发了朋友圈:疫苗科研团队开始招募受试者——你们去吗?

靳小枫好像觉得王水恩是在问她,便在“评论”中写:怎么去?

王水恩回复靳小枫:可自愿报名。

具体在哪报名呢?靳小枫不解,又不好意思再问,便问儿子。儿子在网上搜出一条信息,从微信上转给靳小枫。

靳小枫对着条件,一条一条比,自己完全符合。在这条信息后面,有个往期链接,讲一名育有两个孩子的女子成为首个注射疫苗的健康人的事。

靳小枫突然意识到她欠缺什么了,她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决定马上出门。

镜子里的靳小枫又黑又瘦,比之前憔悴许多,之前的白嫩跑哪去了,多久没有亲近太阳了,怎么变黑的呢?她来不及找原因,打开衣柜,面对一柜子衣服,竟然有种陌生感,三个多月了,她一直穿着棉睡衣。此时,她脱下棉睡衣,穿上一件过膝长的黑色羽绒服,围了一条红黑相间的围巾,开了门。

下楼时,靳小枫选择走步梯,膝盖有点打不过弯。到了一楼,脚上如踩棉花,都快不会走路了。日头特别刺,特别旺,她眯缝眼,栾树顶端的枯叶还未落尽,新的春天的叶子已经长出来,小小的,嫩嫩的。樟树上嫩黄的花与绿油油的枝叶依偎着,香气袭人。靳小枫恍惚,像做白日梦似的。

小区规定每家每户只能派一人购物两小时,进出都要扫健康二维码,绿色才能通行。大门口立着的一块宣传牌上写着鲜红的大字:身份必问、体温必测、信息必录、口罩必戴。牌子下面还有几行较小的字:重视“健康绿码”录入信息,是为了便于流行病学调查,它表示持码人员的健康身份,但绝不是无障碍通行证。希望大家出入小区、单位时都能支持社区、单位管控,同时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靳小枫心下对物业如此细致的工作作风点了赞,赶紧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平时业主们一向对物业的意见很多,关系几近僵持,近来,物业管理员们勤恳的工作和他们的做事态度得到业主们的赞赏,关系改善了许多,靳小枫从群里业主们对管理员说话时温和的语气中就体会到了。

小区正对门就是快递驿站,以前靳小枫取快递时,都没太在意快递员长什么样。

请问哪位是王水恩?

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男人,口罩褪到下巴,正在货架前点货,见有人来,便将口罩往上拉,盖住口鼻。他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声音洪亮:我是小王,大姐是要寄快递吗?

靳小枫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水恩此时没有戴帽子,额角上露出一道寸把长的伤疤,褐红色的,猛一看,像是爬着一条多脚虫。他就是王水恩?不对,他应该是叫王水思呀! 这个面孔,靳小枫认得,没错,他就是王水思!十几年前,那时还是称为小巷的小区发生了一桩沸沸扬扬的大案,三十多位年轻人在小巷打群架,致二人残疾,九人重伤,轻伤十余人。领头的就是王水思。靳小枫记得,案发前,王水思常常带领一帮没工作的小青年在小巷聚会,喝酒,赌博,喧哗,深更半夜都能听到他们吹口哨和打闹。案发后,王水思和十几个小青年均被判刑。警察用手铐带走他们那天,靳小枫从菜场买菜回来,正好碰上,她看见王水思额头上包着白纱布,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从此,王水思销声匿迹,小巷也静了。

王水思什么时候出狱的?怎么当了快递员?干吗把名字改成王水恩?还有,他额外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不要报酬,不收红包?靳小枫真想好好问问王水恩。看着快递驿站又过来几位取件人,靳小枫一时无从开口。

靳小枫只觉得大脑像塞进了一块木头,眼睛眨了不知道有多少下,那块木头始终抽不出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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