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弹腔源头考论
2021-08-19汪同元
□ 汪同元
引 言
“安庆弹腔”(“弹腔”,后被称为“徽调”),曾为中国戏曲的繁荣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在中国戏曲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历史地位。然而在现今的戏曲类辞书典籍等文献中,“安庆弹腔”(弹腔)之名却销声匿迹,既未列入专条条头,也无释文解释。即便纳入“徽剧”、“徽调”研究,也未能完整、全面、准确地记载和阐述其历史价值和真实面貌,以致给学术研究、非遗保护和剧种传承带来极大困扰。笔者不揣冒昧,以数十年来搜集积累的安庆地区各县在皖江地域调查考证的戏曲资料,结合地方史书志乘、戏曲文献和论文著述,对安庆弹腔(徽调)的源头进行追踪、考据,主要是补充资料、填补空白、澄清谬误,还历史以本真。
一、从“枞阳腔”(吹腔)源头说起。
考论安庆弹腔的源头为什么要从“枞阳腔”(吹腔)的源头说起?因为“枞阳腔”(吹腔)是安庆弹腔的第一代声腔,即母体声腔,安庆弹腔其后形成的多种声腔(腔调)基本由此发端,因此“枞阳腔”(吹腔)的源头实即“安庆弹腔”的源头。然而“安庆弹腔”的冠名很迟,这是怎么回事?
(一)安庆弹腔之名的由来:“安庆弹腔”,原称“弹腔”,是“安庆梆子乱弹腔”的简称,也是安庆(皖江)各县“弹腔”的总称。“安庆弹腔”形成年代早,流布地域广,涉及大半个中国,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产生了不同的称谓。如以“腔”相称者有:枞阳腔、石牌腔、安庆梆子腔、安庆乱弹腔、安庆腔(庆腔)、吹腔、弹腔、徽腔、胡琴腔、二簧腔、皮簧腔等;以“调”定名者有:枞阳调、松阳调、石牌调(十牌调)、安庆调、安春调、芦花调、拨子调、二簧调、西皮调、徽调等;以“戏”相称者有弹戏、徽戏、大戏、胡琴戏等;还有安庆花部、乱弹、安庆二簧、南路、南北路、二簧、老二簧、拨子、高拨子、三五七等等。一个剧种声腔(亦或某种腔调)的称谓,竟然如此繁杂,在中国剧种中实属罕见。这种现象虽说明安庆弹腔在全国影响之大,流布之广,但却给安庆弹腔的辨识增加重重障碍,尤其对学术研究带来极大困扰。为此,1990年代初,安庆的研究人员在论文中试以“安庆弹腔”冠名,当即得到学界认可,在《程长庚研究文丛》《中国戏曲音乐集成》《中国徽班》等公开出版的大型学术著作中被正式使用。
(二)“枞阳腔”起源诸说。关于“枞阳腔”的史料存世极少,学界通常引用的是清乾隆时期严长明撰《秦云撷英小谱》:院本之后,演而为曼绰(俗称高腔,在京师者称京腔),为弦索。……弦索流入北部,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今名石牌腔,俗名吹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今谓之湖广腔),陕西人歌之为秦腔……。(注1)
这则引文所说之“枞阳腔”,现今在其故乡安庆(皖江)地区已很陌生,然而引文中涉及安徽几个地名,都位于安庆地区,都在长江北岸、三地紧密相连一字排开:安庆(为安徽省会270年)居中、枞阳(时属桐城县辖)在东、石牌(怀宁县古镇,皖水要津)在西,连成一片。以上三地各有依地名冠名的戏曲声腔,分别称“枞阳腔”、“石牌腔”、“安庆梆子”。这三腔是不同还是相同的声腔?《中国戏曲曲艺辞典》(以下称《辞典》)对三腔的释义相同,都说是“吹腔的旧称”。这说明以上三腔是腔同而名异而已,实际上是一回事,是彼此之间不分先后、同时存在、并非师承关系的一种声腔。既如此,要寻找“枞阳腔”的源头必然从吹腔中去找答案。
那么,“吹腔”是怎么形成的?是本地产生还是外地传入的?学界有争论,主要观点有两种:第一种是辞书的释文和徽剧专家的观点。如《辞典》《辞海》对“吹腔”的形成有三条释文,有两条说“四平腔”受了昆腔的影响而在枞阳一带形成的;有一条说是徽州的“昆弋腔”受了“西秦腔”的影响而在枞阳一带形成的,这三条释文不大相同。(注2)徽剧音乐家声腔学者陆小秋、王锦琦将以上观点综合起来说:弋阳腔系统的徽州腔,在明万历中期之后受昆曲的影响,……衍变为四平腔和昆弋腔……从徽州流传至池州、安庆一带时,适遇李自成起义军军事影响而流传到这一带的秦腔(西北乱弹),于是在枞阳、石牌、安庆一带先后形成了“枞阳腔”、“石牌腔”和“安庆梆(班)子”。(注3)
这是第一种观点,已写进了辞书并产生了影响。第二种观点则否定所谓“昆弋腔”的作用,只承认“秦声系统”为源头。如江西资深戏曲学者流沙先生在《吹腔的源头在北方 —— 也谈昆弋腔与吹腔的关系》文中提出:
所谓吹腔出于昆弋腔,或者出于四平腔之类的说法,其实都是靠不住的。因为吹腔这种曲调和明代的青阳、四平等腔,在声腔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同时,因为早期的吹腔就叫做“梆子腔”,其真正源头当然就不在南方了……
“西秦腔”在南方的支脉,在安徽方面形成了“枞阳腔”,后来就正式改名为“石牌腔”,枞阳腔来自北方,属秦声系统。……
至于徽调吹腔的真正源头,也根本不在昆弋腔,而是自北方传来的梆子腔。这种梆子腔的唱调,其实正是当年盛行一时的“秦吹腔”。(注4)
以上关于枞阳腔(吹腔)形成的两种观点,其中“西秦腔”的关键作用已成为共识(但缺少具体论述),而“昆弋腔”是否起过作用则成最大的分歧。本文从两方面进行研究。首先是安庆地区在晚明时期有没有徽州地区“昆弋腔”(以及“四平腔”)的传入或者存在?
(三)安庆(皖江)地区有没有徽州传入的“昆弋腔”或“四平腔”?先追溯晚明时期安庆(皖江)地区的人文与戏曲环境。安庆地区位于安徽省西南部,长江下游北岸。境内大别山逶迤西北,长江环绕东南,与湖北、江西相邻。纵贯南北的皖河,发源于大别山腹地岳西县,源头支流皖水、潜水、长河流经潜山、太湖、怀宁等县,汇于石牌称为皖河,注入长江。皖河两岸是平原丘陵,“土壤膏沃”、“物产丰饶”,水陆畅通,经济繁荣安庆地区人文积淀深厚,是东周时期古皖国(安徽简称“皖”即源此)的所在地,域内古皖文化、戏曲文化、桐城派文化、禅宗文化交相辉映,皖地“风俗清美”、“人性轻扬”、“民多俊秀”、“音多宫声”。 皖民勤劳善良,性格开朗,热爱歌舞。农民在农事中引亢高歌已成风俗。“一人发声,众耦齐和,长吟曼引,比兴杂陈,因声寻义,宛然竹枝”(见《怀宁县志·风俗》);汉代在怀、潜毗连的小吏港,产生了长篇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据志书载:在《孔雀东南飞》故事发生地建有供演戏用万年台,称“孔雀台”,“该台始建于唐末(土台),元代建竹台,明永乐建土木楼台”。在桐城一带广为传唱的《桐城歌》被晚明名士冯梦龙部分收入其民歌专集。皖江地区民间的春祈秋报、迎神赛会等民俗文化与戏曲文化活动,各县方志都有记载,如民间的上元灯会、大型庙会,联袂交集,活动频繁。其中既有舞龙戏狮、推车走马、踏歌采茶等民间艺术,也有“俳优假面之戏”的表演,包括戴假面的傩舞、罗汉除柳、戏五猖、戏五马、戏蚌精,俳优唱演的高腔围鼓坐唱与走唱、曲子戏、夫子戏、牛灯戏等传延至今。演唱目连戏,明代已盛行,在望江县称“打自连”,桐城则时兴唱“花台”,枞阳的目连戏是“花槌目连”(称“北干”)与池州的“清槌目连”(称“南干”)属同宗而风格有别。
晚明时期有着如此丰厚人文积淀的皖江大地上,流传有弋阳腔、昆腔、青阳腔(高腔),应是自然而然的事。
(四)晚明时期安庆(皖江)地区流传有“昆腔”,但并非来自徽州地区。昆腔在皖江地域的流传始于万历,盛名于天启、崇祯。“天柱外史”(程演生)悉心调查研究了一百三十多种文献资料、笔记、专著,对安徽五百年来戏曲历史发展概括为:
“五百年间,凡数变矣。……诒至万历、天启,皖上、徽州又习吴音,尚昆腔……(“皖上”即指皖江地区的“皖上派”昆腔。)……皖上阮氏之家伎,于天启、崇祯时名满江南”(见天柱外史《皖优谱》)。
据《安庆市文化志》载:明天启间,枞阳人阮自华,已在安庆市区的天台里创设阮氏家班,搬演昆曲,常携家班载酒游于石塘湖,赋诗作乐”。其从孙阮大铖原籍枞阳,青少年时代在怀宁度过,其政治失节、人格卑劣为士林所不齿,但在戏曲艺术堪称全才、集编、导、演于一身,作《春灯谜》等9种(一说11种)。其罢官回原籍定居时“门庭气焰,依然重灼”,在避居南京期间,继续充实其家班。据怀宁县“戏曲志”资料,相传全体歌伶,都是阮大铖选自怀宁县江镇、三桥一带的昆曲班社,其演唱获得文人陈其年“金陵歌舞甲天下,怀宁歌者为冠”的赞誉,对阮的《春灯谜》等一批剧作,戏曲方家张岱亦也给予高度评价。王士祯《池北偶谈》说:“阮怀宁的家班,既唱昆曲,也唱弋腔。”由于名人名班的影响,昆曲在安庆曾广为流传。后来自皖进京的徽班艺人也大多擅唱昆曲,如曹凤志、程长庚等。
(五)安庆(皖江)地区流传过江西弋阳腔也不用来自徽州,弋阳腔在皖江地域流传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不仅在地理上皖、赣隔江相望,更因为皖江各县在元末的战乱中屡受战火摧残而“十室九空”,明朝立国之初就从赣东北饶州、鄱阳等地大量移民,经由瓦屑坝渡江入皖,迁入者人数占皖江人口三分之二。当明正德年间(1506-1521)“弋阳腔”向东传播,流入江北皖江(安庆)地域时,该地的赣东北移民的后裔,由于民间习俗与人文背景相同,自然而然对故乡的“弋腔”表示了欢迎与接纳。弋腔发挥南戏“只沿土俗”与民间民俗事象相结合的传统,使其深深扎根于皖江民间文化土壤之中。所以,当弋阳腔流传到池州府青阳县一带,与先期到达的余姚腔和当地的语音、民间艺术相结合,形成了传遍大江南北成为“天下时尚”的青阳腔之后,一江之隔的江北安庆地区便成其首批流播地区。其后,弋阳腔虽被青阳腔所替代,而早先已流传在安庆民间的弋阳腔余绪,仍然流传至今。如在怀宁县民间的夫子戏以其剧目专唱关羽戏而得名,如《关羽护嫂》《古城会》之散出,用于农历五月十三“关帝会”前后及新春灯会演出。“牛灯戏”则是新春灯会、古老的“春日鞭牛”习俗及耕牛疫情发生时演出《尉迟恭耕田》《九世同居》《八仙庆寿》《刘秀报马》《孙猴子开路》等高腔剧目。在太湖县北部山区原耿家乡、共和乡、牛镇乡、七田乡等地,至今还流传着一种叫“曲子戏”的古老高腔,其业余演唱班社,主要在民间节日与喜庆场合,多以“围鼓坐唱”等形式,演唱诸如《大赐福》《八仙庆寿》《关羽降曹》《过府》《九世同居》及《大佛谈经》《观音大度》等剧目,早期还曾用柳木雕刻面具戴在脸上演唱(是古傩遗存)。在大别山腹地的岳西县流传的国家级非遗“岳西高腔”,原称高腔(五河有称“弋腔”者),其演出分“场下”的围鼓坐唱、彩唱与走唱和“场上”的舞台表演两种形式。其“场下”演出形式就是明末清初之际,山里的文人学子、商儒和在外就职的官员、文士,出于自身和本土民俗文化的需求,于皖江平原地区(皖水、潜水两岸)的石牌等地,将围鼓坐唱、走唱传回家乡,先在文人圈内自娱,间或在地方的上元灯会,农家喜庆、传统节日等民俗活动中演唱“喜曲”,所唱称“曲子”。
以上三县遗存的高腔艺术,尽管名称已变,但从剧目和音乐特征与演出形式、活动规律看,都与明代“弋阳腔”艺术血脉相通。怀宁县1950年代调查的资料:据“夫子戏”传人杨有义述:“听老辈讲,远在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洪镇一带曾流行过一种叫“乐佛调”,就是后来的“夫子戏”。“牛灯戏”保存地也说是弋腔,在明代后期就有流传。太湖“曲子戏”和岳西高腔的“曲子”曾有清代抄本署有“弋腔”字样。其音乐形态都具弋腔“其节以鼓,其调喧”“一唱众和,金鼓喧沓,不协管弦”“唱、帮、打”一体的特征,此种形态至今如是,没有变化,根本不存在 “去掉了高腔固有的人声帮腔,加进了笛子伴奏,吸收了昆曲的一些音调”等特征的所谓“四平腔”、“昆弋腔”的流传。在剧目上,岳西高腔“场上”舞台表演的“正戏”,绝大多数是青阳腔的明代文人传奇,如《荆》《刘》《拜》《杀》《琵》等南戏名剧,但其中仍有一些弋腔的剧目留存,如《古城会》《织绢记》《十义记》《金貂记》《白袍记》《三跳涧》《三请贤》《收四郡》及《摇钱树》等剧中的数十个单折,但是却没有“昆弋腔”最典型的代表剧目《借靴》《审乌盆》以及四平腔的《送昭·出塞》等剧目遗存。
通过以上考述,结论不言自明:晚明时期的安庆(皖江)地区没有发现徽州地区“昆弋腔”、“四平腔”传入的踪迹和艺术遗存。表明所谓从徽州的“四平腔”、“昆弋腔”流传到安庆、枞阳、石牌一带形成“枞阳腔”的观点,与历史事实不符,既无来龙去脉,也无行踪实证,只能是一种学术猜想假设,不足为据,当予否定。
二、农民军在皖江地区的活动
前文提到,明末张献忠农民起义军携“西秦腔”(或“秦吹腔”)对安庆“枞阳腔”(吹腔)的形成产生过重大影响,笔者掌握的大量史料也支持这种观点。以下就明史学者柳义南著《李自成纪年附考》(以下简称《附考》)(注5)和《中国历史大事编年》(以下简称《编年》),结合皖江地域的潜、太旧县志及考察资料,对农民军在皖江地区活动的时间、组织结构、活动方式和活动规律进行考证,以期追寻到农民军在皖江地区的活动与“西秦腔”传播的因果关系。
(一)关于明末农民军转战皖地的时间,据史料记载:
1、崇祯八年正月,李自成、张献忠等十三家起义军,会于荥阳,议定以李自成“宜分兵定所向”、联合作战、分兵出击之策……,主力李自成、张献忠东向突围,进军安徽,攻击明之薄弱点。以马守应、九条龙为一军,四处流动。(注6)
2、(农民军)“其重点,在高迎祥(李自成在该部)与张献忠的东进一路。其中张献忠、老回回等部先至寿州,与去冬即已潜伏在江北英(山)、霍(山)一带的扫地王、太平王等农民军的配合。在当地农民向导下,乘大雾直扑凤阳……二月,张献忠等农民军由皖北的潜山、太湖、宿松等地进入湖广的广济、黄梅、麻城,西至孝感、云梦,至于蕲、黄、云、孝之间,无不遍及。”(《附考》64页)
3、《潜山县志》(以下简称《潜志》)(卷八·兵事)记载: 崇祯八年春二月,农民军入潜市,九月,掠潜拔篙畈。
4、《太湖县志》(以下简称《太志》)卷十四(“武备志”·兵事):崇祯八年掳太湖,……忽二月八日,(农民军)由潜至……九月,复寇太湖。
以上史料说明农民军入皖的时间始自崇祯八年二月。
(二)农民军的活动地域以及参战队伍。
1、崇祯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由广济袭破宿松,趋太湖,进入江北境。复结集久在皖北以英、霍为基地的左革五营,以破竹之势,向长江下游一路推进。(《附考》83页)
十月,张献忠合马守应等沿江南下。十二月,东趋蕲、黄,分攻江北。(《编年》683页)
2、崇祯十年正月,张献忠的江北等部,自去冬腊月到达宿松后,从潜山、太湖进逼安庆,复自桐城攻庐江、舒城。……于是六合、怀宁、望江、江浦所在告警。……张献忠、老回回、闯塌天、曹操、千里眼、左金王等复分为数十队,遍及江北。(《附考》92页)
十年,正月,张献忠入安徽、湖广,……自襄阳攻向安庆、桐城、南京大震。(《编年》684页)
二月,江北农民军与明军相拒于六安、舒城一带,连战失利,乃入英、霍一带山区,凭险扼守。十九日,乘机再出,围……史可法……援军至,撤围走太湖,入驻潜、太山内天堂寨歇马。(《附考》92页)
四月,老回回等八营农民军入潜、太山中歇马……闰四月,老回回、曹操、混十万以及左、革五营,仍在潜、太、英、霍山中,彼此立为声援。……六月,张献忠再破庐江,回走舒城……游骑往来桐、芜、巢诸境,旋即大会回、革诸部于皖口(怀宁县皖河口重镇,与石牌近),……七月,……潜、太山中的老回回各部……整队东下,……直逼扬州。八月,江北农民军,……一支走潜、桐。……九月,在江北的张献忠又进桐城,凡十四昼夜。……另左、革五营仍留英、霍原地。(《附考》93、94页)
3、十一年三月,经潜山一宿。(《潜志》)
十一年四月,农民军入寇至秋始去。(《太志》)
4、十二年,革、左五营久伏英、六、潜、太、蕲、黄之间(潜伏待机,其间不断派军乔装卖艺人等,潜入皖江平原一带侦探明军动向)。(《附考》123页)
5、十三年五月,时在英、霍山区的革、左五营,亦出击了湖广的罗田等县。(《附考》133页)
革、左五营合至潜、太及宿,连营五百里,火光相望。(《太志》)
6、十四年,监军杨卓然,招抚五营(革左五营),安插于太湖山乡及英、蕲界首,五月复大掠境内叛去。(《太志》)
十四年五月,(农民军)五营叛,破潜寨。(《潜志》)
十四年五月,久据英、霍山区的回、革五部……闻自成、献忠在豫楚大捷,亦重又开展活动,……六月……破宿松;七月再破潜山,并围麻城。(《附考》171页)
十四年八月,张献忠入英、霍山中。初,……革左五营转战豫、皖,久屯于英山、霍山、潜山、太湖一带,至是张献忠与之合。(《编年》691页)
九月(农民军)由霍山奔商城欲与献忠合,……回、革诸部会于英、霍、扼险以守。……十月张献忠合回革诸部,出桐城,复自霍山、太湖北上……。(《附考》171-173页)
7、十五年正月,张献忠驻桐城;十月张献忠盘踞天堂(今岳西县),破诸寨(原注:(农民军)入天堂,汤池畈,造屋积谷;时出山掳掠,至腊月始去)。(《潜志》)
崇祯十五年九月张献忠又进围桐城 十四昼夜(未克)……。九月二十一日张献忠走潜山天堂寨(今岳西县域)。分为四大营,明军偷袭。……献忠仑率应战,越涯涧败走,妇稚尽失。突围至太湖。二十七日屯于太、宿交界,仍连营二十余里,直指楚境。(《附考》190页)
十五年十二月,张献忠临太湖城,……转潜山天堂山养锐月余。(《太志》)
8、十六年五月,张献忠称“西王”,张献忠破蕲州、破黄州。至是破汉阳、武昌。遂称‘西王’,改武昌为天授府,……蕲、黄等二十一州县皆归附。(《编年》698页)
史料表明张献忠等农民军惯于流动作战,“已相沿成习,每攻下一城池撤弃而不守。既是在夏季歇马修养士卒仅限山区。故无从建立地方政权。”(《附考》185页)直至鄂省十六府,被张献忠等农民军攻占大半,还加上皖西南部分县地,其领地十分可观,此时张献忠已觉时机成熟遂建政权(其后向西发展,未返皖境)。
据以上史料记载,农民军自崇祯八年正月进军安徽始至十六年,张献忠在湖北武昌称“西王”止,共历约9年(1635-1643)。农民军在皖地作战实际上是张献忠和“回、革五营”(左革五营)及罗汝才等队伍。农民军前期效仿“水泊梁山”作法,各部首领都起用诨号。如“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曹操”(罗汝才)、“老回回”(先为马光玉,后为马守应)、“千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治世王”(蔺养成)。其中张献忠拥有15营,罗汝才9营,均独立成军;而马守应等五家合称“回革五营(革左五营)。他们虽有分有合,但基本独立作战,长期转战于以安庆(皖江)地区为中心的皖西南和鄂东一带。这9年中,“革左五营”很少离开皖地,尤在大别山中的天堂地区活动时日最久。
(三)再谈农民军独特的组织结构与活动方式:
崇祯三年(1630)在陕西,当时农民聚义,其家属亦都参加,往往“各携其妻孥亲戚置营中”常有一人起义,全家相从,一村起义,各村附和”。由于米脂、青涧参加起义的人数众多,所谓被‘胁从甚众,几于无民’,其‘县中之民,半化为盗’”(见《附考》26页)
崇祯四年(1631)九月,……时米脂人多参加起义军,“邑几空”,陕北形成人人思乱,揭竿斩木,处处皆兵之局面。(见《编年》671页)
当明天启末崇祯初,全陕爆发农民起义时,不仅壮年男丁参加起义,即其家属妇幼,亦相率从行。所云:“寇起山、陕之初,各携其妻孥亲戚营中,其持刀乘马衣帛皆是也”。 ……流寇所过,辄焚其庐,尽胁男妇从之。“所以要携妻孥子,因留下家底,将被明方所杀害。同时又面临着严重灾荒,若不相从,势必流离饿死”。无法求生。因此各农民军都拥有相当数量的家属在内。“每股虽号数万,妇女老弱半焉。” ……“农民军除携有家属外,并抚养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这些农民军的家属亲戚养子厮役人员,又往往超过农民军人数。而其中养子厮役,又往往成为精兵的伙夫、马夫和管理衣甲兵器的随从兵。(见《附考》276-277页)
由此可见,农民军是携带家属同行的家属“连窝端式”的起义,造成数倍于战斗人员。那么,如此庞大的非作战人员如何安置?如何行动?
“每支农民军为了保卫家属的安全,特组成一个“老营”,“流寇以马为家……转营时,唯以妻子牵之。衣服器械等项,各载以驴,团聚同行,名曰‘老营’。若在行军时,一般是“老弱居中,精骑在外”,(农民军)“连营四十里,老弱妇女,皆有骡驴”。当作战时,先把老营转入到安全地区,然后待战。“先发老营入峪,留精健(兵)倚山待敌”。“每夜半,即发‘老营’入山,精(兵)备马待战”。可见农民军不论行军作战时,都十分注意“老营”的安全。(见《附考》278页)。
这种在军队中设“老营”的独特组织结构,历史上从未有过。
(四)农民军活动的重要踞点在皖西南和大别山区(东南部为主)。史料中常提到的“潜、太、英、霍”即今安徽的潜山、太湖、英山(时属安徽)、霍山等县,文中提到的蕲春、黄州即湖北的蕲春、黄州和桐城、舒城、望江、宿松、怀宁等,都在今大别山区及周边延伸地带。
所谓“潜、太、英、霍山中歇马”,其地属大别山区腹地四县相邻地带,今全属岳西县辖。岳西县建于1936年,因国民政府为围剿在此地域活动的工农红军而划潜、太、霍、舒四县相邻地区各一部(西与英山县相连),专设岳西县。县域面积近2400平方公里,境内山高岭大,沟壑纵横,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最适于农民军藏兵歇马、安置“老营”。前述史料之“天堂山”在岳西境内,但它不是一座大山,而是群山环立的天堂地区(含周边天堂、汤池、响肠、连云等7镇3乡)。其地形“环周山峰耸立,中敞如塘,故名天堂”。所谓“破天堂诸寨”即天堂四周环列群寨,有飞旗、桃园、天堂、伏龙、高峰、双峰、河山、白云、请水、马园、公山、光岩、横山、铜安、太平、昆仑、皖涧、龙关诸寨。农民军转战皖西南时,监军史可法发出“檄山中之豪(绅),各筑寨自保”的号召,一时间皖地群山之中便山寨林立,对抗农民军以保土安民,但后来均被农民军攻破。其中飞旗寨最知名,因张献忠破寨时,先于夜间以弓弩手攀绝壁潜伏,总攻时万箭齐发,射落的寨旗迎风飘飞,因而得名“飞旗寨”。
史料中“入天堂、汤池畈,造屋积谷”,指张献忠部与“革左五营”农民军,在9年中,年年光顾(有时一年多次,或安置老营经年常住),所以在天堂畈有“张献忠九篦天堂”之说(即九次进驻、扫荡)。其崇祯十五年在天堂畈所造粮仓,今尚存遗址,地名“大仓”村民组,规模较大。岳西县城旧称“衙前”,也是因老街东坡岭头有一处老屋,传为张献忠改天堂为“兰花县”时所设县衙,故名。此外,在天堂畈、汤池畈及周边,曹操(罗汝才)屯兵地名“东营”、“西营”、“饮马塘”、“马畈”及“群骡畈”、“跑马岗”、“翻车岭”等,这些地名沿用至今。以上史事说明皖西南(尤其大别山区)是农民军常踞之根据地。
(五)农民军中的戏曲文化活动,安庆地区“戏曲志讯”《张献忠在桐城演戏祝寿》一文,记叙了为张献忠祝寿演戏的史事:明崇祯十五年(1640年),张献忠率部大破庐江,与长期流动于江北的革、左五营会于皖口(在怀宁石牌附近),共几十万农民起义军进至安徽,转战江北江淮间。九月,至桐城挂车河准备攻桐城县,乃10余日未克,适逢张献忠36岁生日。张筹备了一场大型祝寿活动,有数万军民参加庆典,旌旗蔽日,锣鼓喧天,美人歌舞,八方齐奏,显得十分壮观。同时由军中的“乐人”(梨园子弟)连续演出了《关公过五关斩六将》《韩世忠勤王》《尉迟恭三鞭换两锏》等三出戏。其舞台前后挂出大红寿联,前台联:“上天命明君,曾见黄河清此日;人间寿新主,争似嵩岳祝千秋”,后台联曰:“辟江左以奠基,欢同万国;跨海内而定鼎,寿祝千秋”。(史事见《明季北略》卷十六《张献忠围桐城》)。张献忠一心称帝立国的抱负由此可见。那么,如此阵势的演戏班子从何而来?唱何声腔?据传,一是农民起义军中随军的“西秦腔”艺人,二是张献忠攻破凤阳府时,掳至军中的原守卫皇陵的王室、大臣们蓄养的“家乐班”和梨园艺人。其实,张献忠此前破襄王府时,也掳了府中梨园子弟。农民起义军的随军艺人是供随军将领、部属的休整、“老营”家属的慰劳、社会联络和义军的宣传等演出活动之用的。
农民军首领李自成、张献忠等都喜爱陕西的家乡戏(西秦腔、秦梆子、陇东调、西曲等)。义军中各军首领携带演艺人员(乐人)习以为常,最多的当数曹操罗汝才。罗生活奢糜,“妻妾数十,被纨绮,帐下女乐数部,厚自奉养”(见《编年》697页)。
在农民军中所带梨园艺人或乐班者,有陕西起事时参加义军的,也有后来一路攻城夺地时自愿投军或掳入者。农民军能充分利用这些人员从事特殊活动。如明崇祯十二年:
老回回、千里眼、左金王等仍在江北,合二万人,分屯英、霍、潜太诸山中,多用麻、黄、蕲水人为间谍,扮成医、卜、星相、缁衣、黄冠、卖艺、乞食之辈,分布江皖诸境,以窥虚实。他们持险负固,与明方竞相持逾年(见《附考》123页)。
再如崇祯十五年五月:
在江北的张献忠等部……亦分头出动,五月五日袭破庐州(今合肥),(事前)献忠已派遣英、霍士兵乔装商民潜入庐州城内。适明督学御史徐之恒考察儒生至郡。献忠又乘机派其属下数百人伪装书生,负书箧衣青衫,相随诸生入旅次。及夜漏三下,献忠卷甲疾驰至城下,城中纵火应之,遂破门而入。……庐州城池高深,农民军履攻不下,至是献忠施奇计,一夕破之。(见《附考》187页)。
笔者在岳西天堂几个乡镇采访时,有老人忆及祖辈所传:农民军驻天堂畈期间,常有军营艺人分头至天堂畈居民集中村庄演艺宣讲,尤其在攻打“飞旗寨”前夕,更不断派出演艺小队,在村庄动员各家父老将驻守寨中的子弟招回。还说农民军常派军中艺人,乔装卖艺者往皖江平原各县集镇乡村,边卖艺边打探军情,为冲锋奇袭做前期准备。
农民军还有一招,在军情不利情况下,还多次采用“诈降”战术,佯装接受官方“招抚”,在战场和后勤得以缓解后,又出其不意,突然“反水”叛去,并屡试屡成。如《太湖县志》所载:
十四年,监军杨卓然,招抚五营(革左五营农民军),安插于太湖山乡(今太湖北中和岳西县西部乡镇)及英、蕲界首(今湖北英山县、蕲春、黄梅县一带),五月复掠境内叛去。
(六)通过以上历史文献资料,可说明几个问题:一是张献忠、罗汝才和革、左五营等农民军,自崇祯八年进入皖地9年来,反复转战于以安庆(皖江)地区为基地的皖西南地域,显示出:农民军转战的地区,恰恰是枞阳腔(石牌腔、吹腔)形成和早期流播的地域。这种“重叠”再清楚不过的说明二者的因果关系。
二是农民军“连窝端”式的组成形式,以及军人带家属并设冲锋陷阵的“精兵营”和家属“老营”的组织结构,使农民军成为一个携有秦地民间艺术和民俗文化的流动社会群落。戏曲是依靠口耳相传、口传心授的民间文化艺术,有“人在艺在、艺随人走”的规律,陕地农民军的这种流动社会群落(老营),必然成为“西秦腔”传播的绝好平台。
三是农民军常用乔装“卖艺”深入皖地城乡居民之中,又以“诈降”、“潜伏”等战术,为军中艺人提供与民众接触和展示技艺的机会,是秦地戏曲传流皖地的重要媒介。
四是农民军节节胜利,但也有不少失利,特别是“老营”多次被袭,造成“妇稚尽失”。被俘的家属、儿童以及其内部并吞或战场失利而流散的农民军,或遭官方拘捕、后绝大多数予以遣散或就地安置等方式处置,客观上都会促进农民军与当地居民的交流与联系,带来民间文化的自然传播。
总之,明末农民军军中带家属、设“老营”的这种独特组成形式、组织机构和活动方式,促进了“西秦腔”随军携带并在皖西南传播,为枞阳腔的形成创造了条件,提供了机会,起了重大作用,揭示出西北农民军为什么能传播“西秦腔”的合理性与必然性。
(七)陕西“秦声”戏曲对于安庆(皖江)地区影响的其他途径。除了“军路”还有“商路”,亦是重要途径。安庆和石牌水陆交通,经济繁荣,山陕商邦常来常往,除设有山陕会馆承接联络秦皖商业事务,也安置接待秦腔演出。程小苏《安庆旧影》中说:“光绪间,(安庆市内核心区)天仙茶楼在钱牌楼为巨擘,天乐次之,所演皆昆曲、秦腔耳”。
秦皖两地的民间商贸主要通过“茶马古道”运行。岳西大别山区盛产茶叶,宋代即设有官方经销、收购专事管理“榷茶”事务的“茶场”。皖江地区如岳西传统产品“茶叶”经旱路到汉口,再经水路到陕地,许多经销茶叶的商户在陕西设有茶行。如岳西五河沙岭的乱弹艺人崔学京,就是早在康熙中期由“茶马古道”赴陕经商之后,改投秦腔戏班而走向梨园,并成为上江(皖江)乱弹班首事,成为安庆乱弹可考的最早名伶。
通过崔学京在康、雍之际赴陕从艺,可看出晚明时期自秦地流出“西秦腔”(梆子腔)在清初即在皖江地区扎根,与本地流传之声腔、民间艺术相结合,康熙时已形成安庆乱弹(枞阳腔、石牌腔、吹腔),并含有昆腔、高腔。崔学京在岳西老家少年时学过高腔,又学过“石牌腔”(吹腔),一到秦地即可入秦腔班演出,并能很快成主角、名角,这说明“起自秦皖”的秦声梆子与安庆乱弹同根同源。
笔者1986年在岳西柴冲弹腔班,采录到时年82岁的弹腔老艺人王培元所唱的吹腔《长生乐》唱段,就被称为“梆子腔”。笔者将清代南府抄本《梅玉配》的“梆子腔”(工尺谱)和北京耿太监收藏的《牌子曲》之秦腔《红梅山》吹腔,以及王培元所唱各一段“梆子”(吹腔)进行对比,结果竟完全相同,佐证其三者同出一源。(见文尾附曲)
结 语
以上考述充分说明安庆弹腔的第一代声腔“枞阳腔”(吹腔),是在安庆地区的枞阳、石牌、安庆一带形成,其源头是明末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军带来的秦声(梆子腔)。厘清了枞阳腔(吹腔、石牌腔、安庆梆子)的源头,安庆弹腔的源头也就基本清晰了。安庆弹腔的班社及活动,另文再述。
(注1)“双梅影闇丛书”严长明《秦云颉英小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8年版380页。
(注2)①见《中国戏曲曲艺辞典》(以下简称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 110页、173页;②见《辞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736页。
(注3)陆小秋、王锦琦《戏曲声腔研究》,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190-191页。
(注4)流沙《宜黄诸腔源流探》人民音乐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238页、63页、231页。
(注5)柳义南著《附考》中华书局出版,1988年6月版。该书在考证、校勘相关记述农民军的《烈皇小识》《平寇志》《怀陵流寇始终录》《流寇传》和《明末农民起义史料》《明清史料》等数十种文献资料之后,作出较客观准确的叙述。本节仅引柳氏《附考》,其原引文献不再一一加注。
(注6)张习孔、田珏主编《中国历史大事编年》(元明卷),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 679页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