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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墓志与白居易家族祖业问题考论

2021-08-19龙成松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韩城墓志洛阳

龙成松

白居易家世族源(是胡还是汉),谱系(是否“李树代桃”),籍贯与祖业(太原、韩城、下邽、洛阳)等诸多之谜,是白居易研究中历久弥新的话题。李商隐在《白居易墓碑铭》中已有“公之先世,用谈说闻”的疑惑,后世的传述一定程度上使得这些问题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前人对这些问题的解读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也达到了瓶颈。尤其是白居易家族谱系和祖业这两个连带一起的问题尚未见深入讨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以下无特殊说明都简称《表》)白氏条所载内容是现存白居易家族最早、最全的谱系资料,但其中存在不少错讹和脱漏。沈震炳、罗振玉、岑仲勉、周绍良、赵超等学者已有校正和补遗。笔者此前根据新出墓志,对白居易家族世系进行过补正①龙成松:《新出墓志与白居易家族谱系、婚姻问题考论》,《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本文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白居易家族的祖业问题作一番补正。

一、白建韩城祖业问题

白居易在《襄州别驾府君事状》中说:“初高祖赠司空,有功于北齐,诏赐庄宅各一区,在同州韩城县,至今存焉。故自司空而下,都官郎中而上,皆葬于韩城县。”②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38页。《宰相世系表》白氏条又载:“白建字彦举,后周弘农郡守、邵陵县男”,陈寅恪曾据此提出一公案:

此白建既字彦举,与北齐主兵大臣之姓氏名字俱无差异,是即白香山所自承之祖先也。但其官则为北周弘农郡守,与北齐赠司空之事绝不能相容,其间必有窜改附会,自无可疑。岂居易、敏中之先世赐田本属于一后周姓白名某字某之弘农郡守,而其人却是乐天兄弟真正之祖宗,故其所赐庄宅能在后周境内,后来子孙远攀异国之贵显,遂致前代祖宗横遭“李树代桃”之阨耶?①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80页。

这一说法在学术界影响颇深,顾学颉、蹇长春等学者都曾申其说。今据新出白士逊一系人物白羡言、白慎言、白知新等人墓志,已能确证这一系出自白建之后,陈寅恪的观点需要修正。但白建葬地问题和韩城庄宅问题并没有解决,有必要对此做一番考察。

图一 白羡言墓志

图二 白慎言墓志

(一)白建葬地问题

白居易《襄州别驾府君事状》说“司空而下,都官郎中而上,皆葬于韩城县”,“司空”即白建,但“而下”究竟包不包括白建却又语义模糊。所以白建的葬地成了一个“谜”。据赵明诚《金石录》卷三目录第四百五十:北齐白长命碑上,武平四年;第四百五十一:北齐白长命碑下。卷二十二《北齐白长命碑》跋尾:

右《北齐白长命碑》,云“公字长命”,而其名己残缺。长命,白建之父也。《北齐》及《北史·建传》皆云“父名长命”者,盖齐、魏间人多以字为名耳。①赵明诚撰,金文明校证:《金石录校证》,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82页。

郑樵《通志·金石略》、陈思《宝刻丛编》皆著录此碑,信息未出《金石录》。白长命墓的具体位置,据《永乐大典》引《太原志》载:

齐赠开府白长命墓,在县东北三十里。侍中白建之父也。旧经云:谓之白建墓,有碑。今按碑云名夥,字长命,以建贵而赠官,与本史传同,则旧经之言误矣,当以碑为正。今碑文剥落。①马蓉、陈抗、钟文、乐贵明、张忱石点校:《永乐大典方志辑佚》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第307页。

此《志》叙“沿革”迄于明洪武九年(1376),其编撰距此不久。又《(成化)山西通志》卷五《陵墓》下载:“白开府墓,在榆次县东北三十里要店村,名显,小字长命,以子建贵赠开府。”②《(成化)山西通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127页。《(万历)榆次县志》更载其墓前有二石羊,碑则已磨灭。董醇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月随祁隽藻从京师赴四川岷州查办案件,沿途经过山西榆次,“二十四日,寅正发什贴,七里三岔口,东之燕,西之秦,北之晋垣,故日三岔,距省城六十里。八里腰店,县治在西南二十五里,地有北齐白显墓,墓前石羊二,碑刻今磨灭。”③董醇:《度陇记》,载胡大浚主编《西北行记丛萃》,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9页。《榆次市志》记白显墓云:“白显为北齐时人。墓在山庄头乡北要店村。高3 米,周长15米。”④榆次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榆次市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29页。碑已不知所在。据以上诸说,白显墓碑,明、清时期一直流传⑤清倪涛《六艺之一录》卷61、孙岳颁《佩文斋书画谱》卷62著录《白长命碑》,引明王世贞《弇州山人稿》云:“此碑在青州北门外大佛寺中,高齐武平四年建,其书不能大佳,然犹有汉晋隶分法。”误将王世贞跋《青州大佛寺碑》内容植于《白长命碑》下。,可惜其墓尚未经科学考古发掘,地下信息阙如,不知日后是否会有新发现。

《北齐书》《北史》称白建为阳邑人(今属山西省太谷县),与榆次县都属于并州太原郡。白建父之墓具体位置在要店村,今名依旧(分南北),属于晋中市榆次区什贴镇,距太谷县不过四十多公里。由此证明史所载白建太原阳邑人的说法不虚,其祖茔在此。但白建之墓还是一个谜。白居易说白建葬韩城,但奇怪的是,韩城并没有白建墓的丝毫痕迹。事实上,前述《太原志》引《旧经》⑥按:《太原图经》未见著录于历代志书,《(成化)山西通志》《明一统志》曾引其文。据李裕民考,此书或作于明初或稍早,参考氏著《山西古方志辑佚》,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8页。以白建之父白夥墓为白建墓,这是一条很重要的信息。宋人赵明诚等所见白长命碑(当为拓本),白建父名已残,而明人却能清楚记载,辛德勇先生认为“其编纂者必定是以冢旁墓中其他石刻史料作为依据”⑦辛德勇:《北齐〈大安乐寺碑〉与长生久视之命名习惯》,《国学研究》3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0页。。笔者认为明人不见得有其他旁证。《太原志》谓碑文中有白长命“名夥,字长命”等信息,可能是实地访碑的结果,但他们所见只可能比赵明诚所见更漶漫。“夥”之名,可能是从原石隐约看出,所以又有讹作“显”者。至于“赠开府”的信息,则可能并非从碑文所见,或据《北史·白建传》“父长命,赠开府仪同三司、都官尚书”臆补。方志资料多沿前说,并未加详辨,所以《旧经》更值得注意。

赵明诚是最早著录该碑(拓片)的人,当时碑文剥落已甚,只提到了白长命和武平四年(573)这两个信息。他可能是从碑文内容记录的白长命之名推断为白长命碑,殊不知白建碑也会记录其父亲白长命的信息,若正好残存的就是这一截,那么赵明诚自然会误以为碑主就是白长命。据《北齐书》,白建武平七年(576)卒,“七”和“四”,隶书剥落之后相似。《旧经》既然有白建墓之说,白建又卒于武平七年(576),其碑中有可能记载其父白长命的信息,则所谓白长命碑、墓,可能原本就是白建的。如此,则白居易《襄州别驾府君事状》白建葬韩城之说就值得再考虑了。韩城地区没有白建墓的丝毫踪迹为一大疑点。依陈寅恪说,白起以北齐主兵大臣赐宅于北周之韩城,绝无可能;那白建背离榆次祖茔迁葬于韩城,就更难以理解。

(二)白建韩城庄宅问题

韩城县金盆村出土白公济、白敬宗父子墓志,似乎支撑了白居易《襄州别驾府君事状》中白建韩城赐庄宅之说。尤其是《白敬宗墓志》中说:“府君七代祖建,齐中书令,赠司空,有功于齐,诏赐庄宅二所,在同州韩城县临汾乡紫贝里,府君所居者是也。”①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一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413页。与白居易之说似乎先后相承。从目前的史料看来,白建为北齐功臣、白居易一系又出自白建不可否认,但为何白建会赐宅北周境内,并且有北周官爵,却十分可疑。白建赐庄宅韩城的问题可以作下面一些可能解释:

其一,周、齐相争,地理形势交错,白建赐宅所在韩城之地,在白建时代曾属北齐领土。西魏、北周,东魏、北齐时期疆域变化很大,韩城处于东、西边境,为双方争夺之所。韩城境内的杨氏壁曾为东魏所占,后西魏于此侨置南汾州,其地距汾河入河口处不远②参考王仲荦《北周地理志》卷1关中同州澄城郡夏阳条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2-64页。。白敬宗墓志的发掘报告也指出,墓志中所说“同州韩城县临汾乡紫贝里”当是临近汾水,以今日的地理而言难以理解,但在唐代,汾水入河处可能要比今日靠北,则韩城临汾乡便可成立③呼林贵、任喜来:《陕西韩城小金盆村唐代白氏家族墓清理记》,《考古与文物》1988年第4期。。此说虽合理,但亦无确证。

其二,《北齐书》以及一些白建后人墓志、文集的记载错误,白建并未卒于武平七年(576)或北齐时代,而是活到北周灭齐以后为人臣,因而有北周弘农郡守之官、邵陵县男之爵、韩城之庄宅。此说有传世文献的迹象(比如《北史》对白建卒年就未定论④中华书局点校本《北齐书·白建传》校勘记:“按此卷文甚简略,后无论赞,但称齐帝庙号,文字也与《北史》不同。钱氏《考异》卷31认为似经后人删改,或《北齐书》此卷已亡,后人以《高氏小史》补。”(《北齐书》卷40,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33页。)《高氏小史》为高峻、高迥父子所著纪传体通史,其下限在唐初,其以白建卒武平七年可能是据《北史》“武平末,历位尚书、特进、侍中、中书令,封高昌郡公……卒,赠司空”推测。),也有新出墓志的旁证,似乎最为合理。但亦不能坐实,因为官爵也可能是后来封赠,赐田说也可能是伪托。

其三,赐庄宅这个说法本身就有问题,是白居易或者白氏族谱伪托。但伪造应该有“原型”。陈寅恪曾将白居易虚构白建赐庄宅的情况与牛僧孺赐田说对比,作为新兴阶级(牛党)攀附旧族的案例。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白居易曾纂集《事类集要》(即《白氏六帖》),该书第十四卷有“赏田”“赏宅”两门,收录了古代赐田宅例多个。据日本学者花房英树研究,《六帖》为白居易元和六年(811)以前编⑤[日]花房英树:《白氏六帖について》,《汉文学纪要》1949年第3期。。白居易诗文本来受到类书影响颇大,这一点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已经指出。其《六贴》与《白季庚事状》为相当时期所作,前者有“赏田”“赏宅”门,后者有白建“诏赐庄宅各一区”条,其间关系值得玩味。

其四,韩城白公济一支并非白建之后,而是攀附白居易,所以不存在韩城有白建庄宅的情况。

其五,韩城白公济一支确实出自白建,但赐庄宅事则源于白居易或白氏族谱之说。此说与三、四说同理,都与白氏族谱的制作和攀附有关。就白公济、白敬宗父子墓志而言,下面一些迹象值得注意:

1.白居易《太原白氏家状二道》作于元和六年(811),《白公济墓志》作于大中九年(855),距离白居易去世会昌六年(846)刚十年,其中没有追祖白建和赐宅之说。白知让撰《白敬宗墓志》于乾符六年(879),距离白居易去世三十三年,距离白敏中去世咸通二年(861)十八年。《白敬宗墓志》中白建赐庄宅的信息与白居易家状中的内容高度“重合”,世系断层的构拟也十分“巧合”(白居易以白起至白建为二十七代,白知让以白起至白建为二十代,而白建至白敬宗七代。)

2.白公济葬时,白敏中为西川节度使;白敬宗葬时,白敏中去世不过十八年,碑志俱在。而且韩城与下邽之间相去不远,白敬宗子、孙若与白敏中同出白鏻之后,定然不会罔顾祖辈名人碑志。但白敏中墓志对白氏族源、祖先人物名字、官爵的记载,与白公济父子墓志都有很大差异。

3.白公济、白敬宗父子皆居于乡里而不仕,白敬宗二子:白知让为前同州衙推,白知礼为故同州防御散将,皆为本籍任用的低级武官,这与白居易一支仕宦特征悬殊。

4.《白公济墓志》提到:“盛族簪缨,内外轩冕,皆进士出身,俱登甲科。名位爵秩,尽达于世间;勋业文学,并载在国史,故不书耳。”①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五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435页。《白敬宗墓志》提到:“叔伯等,尽皆进士出身,累登科第,名显于四夷,位达于一品,故不书耳。”②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一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413页。若白公济父子与白居易、白敏中兄弟确实同出白温,他们的墓志应该特为彰显,而不是故意模糊,这不符合唐人撰志的习惯。

考虑到唐代墓志中存在谱系嫁接的问题,尤其是胡姓家族谱系家族攀附嫁接至祖辈者多有案例③参考笔者《中古北方族裔谱系建构与民族认同》,《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3 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7-80页。白居易家族是否为胡姓前人争议颇多,姑且不论,但韩城白氏为龟兹胡姓可能则极大。韩城周边地区碑铭题名多见白氏人物,与其他鲜卑、羌、西域胡部族人物合邑,参考马长寿先生《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2页,第62-64页。,而白公济父子墓志中有关信息与白居易、白敏中一系又矛盾如上,白公济一支可能利用占籍韩城之“实”,攀附白居易、白敏中祖业韩城之“虚”,当时流传的白氏族谱可能就是其中的媒介。换言之,白氏族谱虚构在前,白公济墓志攀附在后,如此便合理解释了白建赐庄宅与白公济占籍同在韩城的问题。但这仅仅是一种假设,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我们还是承认白公济一支与白居易一支的谱系关系,至于白建赐庄宅之情况则只能存疑。

二、白居易家族洛阳祖业问题

贞元十五年(799)白居易撰《祭乌江十五兄文》提到十五兄“旧业东洛,先茔北邙”。但从现在所见史料来看,白建之后白居易一支在贞元以前,似未见有祖业、祖茔在洛阳的记载。那白十五兄究竟是谁?白居易家族洛阳的祖茔和祖业的问题究竟如何呢?

(一)白居易家族洛阳祖茔问题

根据出土墓志及传世文献所载,白建之后的白氏祖茔信息如下:

1.白士逊系

白羡言:开元二十三年葬于平乐原④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二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507页。。

白慎言:开元二十七年葬汜水县东表圣乡大岯里平原之茔①齐运通编纂:《洛阳新获七朝墓志》,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4页。。

白知新:开元二十七年葬洛北邙山河南县平乐乡界②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五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367页。。

白庆先:开元二十一年葬于河南县平乐乡原先茔③白庆先墓志不详卒年,云“御史中丞兼幽府长史张守珪知君诚恳,奉充判官”,“今年二月廿二日,使差给熟奚粮,奚判遇害”。据《旧唐书》本传,张守珪“二十一年,转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又《张守珪墓志》:“廿一年,复驿占至京,加御史中丞,改幽州长史、营府都督、节度营田采访海运等使。公始至幽府,属降奚叛亡,遂乃精选骁雄,分命追捕。左萦右拂,斩首擒生,林胡奋气,由是遁迹。”白庆先死于奚叛乱中,当在开元二十一、二年间。。

白知慎:其妻陈氏天宝七载葬于龙首原④赵力光主编:《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续编》,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0页。。

2.白士通系

白锽:据白居易《故巩县令白府君事状》,元和六年迁葬下邽北义津乡北原。

白鏻:据白居易《白敏中墓志》⑤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三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245-247页。,葬于下邽。

白季庚:据白居易《襄州别驾府君事状》,元和六年迁葬下邽义津乡北原。

白幼文:据白居《祭浮梁大兄文》,元和十二年葬下邽。

白幼美:据白居易《太原白氏之殇墓志》,元和九年葬华州下邽县义津乡北冈。

白居易:原本打算葬下邽,后遗命俗葬龙门,从佛家之俗起塔。

白敏中:咸通二年归葬于华州下邽县义津乡洪义原。

白幼敏:其妻邓氏咸通五年葬于河南府洛阳县清风乡白氏先墓之次⑥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八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202页。。

白景受:据《白居易家谱》,先葬履道里,后改葬邙山⑦顾学颉整理:《白居易家谱》,上海:中国旅游出版社,1983年,第51页。。

白邦彦:咸通四年权厝于洛阳县委粟乡⑧赵文成、赵君平编:《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续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1246页。参考白剑《白居易家世考辨》,《根在河洛》(洛阳姓氏文化研究会会刊)2007第2期。。

据上述材料,隋唐时期洛阳确实有白士逊一系祖茔所在,具体位置就在平乐乡。但白士逊一系的祖茔已经开始分化,平乐乡只是其中较集中的一处。至于白士通一系,在白居易以前似乎未见有葬与洛阳的,而白居易本人也是特殊情况葬洛阳。白居易之后,葬洛阳的有白邦彦,但其葬地委粟乡的位置还存在争议⑨白剑说白邦彦墓志出现在洛阳南琵琶峰左侧,藏于龙门白园附近的郜村民家,据此委粟原似在洛阳南。出土墓志记载委粟乡的有咸亨元年《刘君德墓志》(见《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垂拱元年《杜奇墓志》(见《河洛墓刻拾零》)。赵君平先生记前者出土地点在洛阳龙门区,又记后者出孟津县委粟原,方位矛盾。,似乎与平乐乡不在同一空间。

《白幼敏妻邓氏墓志》载其咸通五年(864)八月十八日葬于河南府洛阳县清风乡白氏先墓之次。前面已考白幼敏极有可能为白居易、白敏中兄弟行人物。但在其之前两年,白敏中、白邦彦都没有葬入洛阳清风乡白氏祖茔,可见他与白居易、白敏中非同胞兄弟,或者白幼敏属于“先茔北邙”的白十五兄这一支。唐代平阴乡、清风乡相邻,白幼敏的祖茔与白羡言一支祖茔相邻,或许他们都属于白士逊一系。

另外,隋唐时期,与白建之后谱系关系不详而葬于洛阳的白氏人物还有下面一些:

白仵贵:大业十一年葬北邙山(千金乡)安川里①王其祎、周晓薇:《隋代墓志铭汇考》第五册,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第116-117页。。

白义宝:开元廿二年葬洛城东北②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二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504页。。

白知礼(白义宝子):开元二十三年葬于洛城东北廿里旧茔③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二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506页、第523-524页。。

有学者认为白义宝、白知礼为白建之后,平乐原为洛阳白氏祖茔④白高来、白振修:《白居易与洛阳》,香港:银河出版社,2006年,第15页。。事实上,白义宝墓志并没有说是白建之后,其葬地也只是说先葬寿安(河南宜阳县),后迁洛阳东北廿里旧茔,并没有坐实为平乐乡。据赵振华、何汉儒对唐代洛阳乡里方位的考察,洛阳之北,平乐乡界最广,间以平阴乡,往东北偏则为清风乡界内,三乡有交叉,为唐代墓茔集中之所⑤赵振华、何汉儒:《唐代洛阳乡里村方位初探》,载《洛阳出土墓志研究文集》,北京:朝华出版社,2002年,第45-119页。。白仵贵、白义宝等人墓与白羡言一支在同一大的区域内,但不足以证明他们存在密切的亲属或谱系关系。

(二)白居易家族洛阳祖宅问题

根据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的记载,在白居易以前,洛阳只有白羡言妻贺若氏卒于洛阳毓财坊宅⑥按:但此宅是否为白羡言家的宅第还值得商榷,因为唐代女性在丈夫卒后,卒于母家的情况也是有的,白居易姑母、陈润妻即是一例。白羡言妻贺若氏为海陵公贺若怀武之孙女,而目前所见贺若氏家族人物并没有洛阳宅第信息。据《唐两京城坊考》及新出墓志有:贺若谊,金城坊;贺若弼,安邑方;贺若景忱,兴庆坊。。白居易有《重到毓材宅有感》诗,朱金城先生编此诗于贞元十六年(800)。谢思炜注此诗引《白羡言墓志》夫人卒毓财里资料说:“按:羡言为北齐白建之后,居易之族亦自称白建之后,详居易《故巩县令白府君事状》,故与羡言之族或有瓜葛。故记此备考。”⑦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31页。白高来、白振修则直接将之坐实:“居易的曾祖父白温在武则天大周朝做朝官曾在此居住过;祖父白锽任洛阳县主簿时在这娶妻生子;这里也是父亲白季庚及白居易东来(新郑、符离等)、西去(长安、渭南下邦)、南游(浮梁、襄阳等)时在洛居住的家。自贞元十四年(798),白居易把家从符离搬回洛阳毓财里,到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移家归渭南下邽故里,白居易的母亲及其兄弟在毓财里住有五年多时间。”⑧白高来、白振修:《白居易与洛阳》,香港:银河出版社,2006年,第89-90页。这一理解看似合理,但也需再推敲,白诗作:

欲入中门泪满巾,庭花无主两回春。

轩窗帘幕皆依旧,只是堂前欠一人。⑨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756页。

该诗题有版本作“毓村”,朱金城先生已辨其误。据白居易年谱:贞元十四年(798)夏移家洛阳;贞元十五(799)年春自浮梁返回洛阳,秋至宣州应乡试;十六年(800)正月在长安,二月十四日及第后归洛阳,暮春南游,至浮梁,九月至符离;十七年(801),春天在符离,秋归洛阳;十八年(802),在长安,十一月长安试书判拔萃科;十九年(803)春登第,授秘书省校书郎,秋冬之际,游许昌;贞元二十年(804),在长安校书郎,春游洛阳,徐州,是年移家下邽。综合而言:贞元十五年(799)、十六年(800)春,白居易都在洛阳;十七(801)、十八(802)、十九年(803)春都不在洛阳;二十年春在洛阳。由此可见,在贞元十四年(798)至贞元二十年(804)间,白居易没有连续两年春天不在洛阳,“庭花无主两回春”用于他自己并不贴切。细细体味诗意,更像是悼亡人,谓其人去世已两年;而且此人跟白居易的关系非同一般。那这个亡主人究竟是谁呢?

贞元十七年(801)白居易在《祭乌江十五兄文》中提到白氏“旧业东洛,先茔北邙”,前面已说过,白士逊一支祖茔在洛阳北邙平乐乡,而白居易十五兄先茔在北邙,可能属于这一支。白行简在《李娃传》称白知慎为伯祖,可见对这一支系白氏人物颇为清楚,白氏兄弟的排行或许是连白士逊一支算的。白士逊一支中白羡言既然在洛阳毓财坊有宅,可以推测:白居易诗所提到的“毓财宅”或许就是十五兄家的祖宅,十五兄可能就是白羡言之后(相当于孙辈)。十五兄卒时不详,但白居易祭文作于贞元十五年(799)七月七日,其卒在此前无疑,或其年春已辞世。毓材坊白宅,或白居易在洛阳时经常过往、拜会宗亲之所,自十五兄亡后至贞元十六年(800)春,十五兄正好经过两年,此时身在洛阳的白居易故有“重到”之感。白居易对于十五兄,前有祭文,后有悼诗,感情之深可见一斑,一并来读颇为契合。

但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辨析。白居易祭文中说“自居易与兄,及高九、行简,虽从祖之昆弟”,则白居易与十五兄等为同曾祖的兄弟,而白羡言一支出自白士逊,排行远隔,这该如何解释呢?唐代从祖兄弟扩大指同姓远祖兄弟的用法很普遍,白行简称白知慎为“伯祖”也是扩大的“伯祖”用法,所以这并不影响白十五为白羡言一系的可能。

另外一个问题:若毓财坊宅不是白居易一支的祖业,那白居易贞元十四年(798)把家从符离搬到洛阳,到贞元二十年(804)移家归渭南下邽,期间所居在何处呢?白居易有《忆洛下故园》诗:

浔阳迁谪地,洛阳离乱年。

烟尘三川上,炎瘴九江边。

乡心坐如此,秋风仍飒然。①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54页。

白氏自注云:“时淮汝寇戎未灭。”朱金城先生编在元和十一年(816)为江州司马时。白居易贞元二十年(804)移家下邽之后,至元和十一年(795),期间主要在长安和下邽,未曾在洛阳再占宅,此诗中洛下故园,当即贞元十四年(798)至二十年(804)中白居易在洛阳的寓所。若为毓财里宅,则白氏不会不提示。另外,长庆四年(824)五月,白居易从杭州刺史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秋至洛阳,有《洛下寓居》诗说“秋馆清凉日”,是此时白居易洛阳亦为寓居,并无宅第,直至稍后购得履道里杨凭旧宅。据此可证白居易洛阳故园不同于毓财里宅。

此外,朱金城、罗联添等先生都考白居易文中的十五兄为白逸,并引乾隆《江南通志》证白逸墓在宣城之西。白高来、白振修在此基础上认为白逸即《西南白氏族谱》中的白幼彝,为白季平次子,而白居易《祭乌江十五兄文》中的“先茔”就是白幼彝之父、白居易叔父白季平墓,其墓在洛阳平乐原,这里另有白羡言、白知新、白庆先父子和白知新、白幼敏墓,是一处规模颇大的白氏家族祖茔①白高来、白振修:《白居易与洛阳》,香港:银河出版社,2006年,第15页、第89页。。这种说法虽然看似合理,却混淆了洛阳大的空间下具体葬地的问题,也忽略了白氏不同支系之间祖茔分化的问题。更何况,所据族谱为晚近作品,是否存在附会尚值得研究。

总之,贞元十七年(801)《祭乌江十五兄文》中提到白氏“旧业东洛,先茔北邙”两个重要信息,在白居易一支那里并没有体现,而白羡言一支则有直接的对应。若十五兄为白羡言之孙或相当之人,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结语

白居易家族的族源、族属、谱系、籍贯、祖业、迁徙轨迹等问题,古今学者、白氏后人、各地政府,都参与过争议,但很多讨论都没有坚实的史料基础,或是建立在白居易诗文之一鳞一爪,或是基于地方志、谱牒中的攀附材料。新出墓志在多个层面推进了白居易家世争议问题的研究。首先,新出墓志在很大程度上还原、纠正了《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白氏条”的疏误,而且补充了白氏一些不见于传世文献的支系,证明了白居易一系确实出自白建,陈寅恪“李树代桃”之疑可释。其次,白建赐庄宅韩城、官北周弘农郡守、封邵陵县男等情节,在白建后嗣墓志中也得到了新的印证,而这些情节的出现也需要放到白氏家族谱系制作和层累过程中方能理解。再其次,白氏洛阳祖业(毓材坊)、祖茔(平乐乡)与白士逊一支有密切关系,而与白士通一系相对较远,这或许是白建之后两大支系分化的表现;这两支系人物保持联系的证据就是白十五兄与白居易。这三个层面是相互联系的,一个环节的问题制约着另一个环节,但新出墓志是贯穿其中关键材料。尽管新出墓志尚无法对白居易家族的一些争议问题提供确切证据,比如白建之墓究竟何在、韩城白氏是否白建之后等问题,但我们相信随着更多相关墓志的出土,这些问题将会一层层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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