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2021-08-17卢海娟
卢海娟
暑假里,听说我要去乡下,姥姥和妈妈都坚决反对。我知道她们不想让我见到那个人,可是越是如此,我就对他越发好奇。
这个叫于家店的小村庄藏在山水之间,离我住的城市足有400公里,好在这里有我一位同学,正好他妈妈张姨又是我妈妈的童年伙伴,所以我理所当然住在张姨家,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寒暄过后,张姨便向我爆出了一大新闻:两年前,住在村边的老于头竟然扒掉了居住多年的老房子,自己起早贪黑地打好了地基,又运来沙子、水泥、砖等建筑材料,他夜以继日地忙活,已盖成一座欧式风格的乡间别墅。
老于头是村里的泥瓦匠,他盖的别墅,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假装晨练,偷偷潜入了老于头的工地。
老于头穿了件脏兮兮的汗衫,一条由长裤剪了一截裤腿改成的五分裤,光脚趿拉一双旧拖鞋,衣裤湿沓沓地贴在身上——他正在砌院墙的基石。
他的身后,城堡一样的别墅傲然挺立:错落有致的墙,用于瞭望的垛口,拱形的欧式窗子……真不敢相信,这样典雅端庄的别墅竟然是七十五岁的老于頭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早饭时,张姨絮絮叨叨地讲起我妈妈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妈妈和舅舅小时候好可怜,偷偷跑出来玩一回,便会被姥爷打得遍体鳞伤,他们整天除了干活就是读书。
说完了故事,张姨又意味深长地说:“也多亏有人逼,我们这些山里孩子,只有你妈和你舅考上了大学。”
这天下午,同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说,电视台来采访,快些出去看热闹。
被采访的人就是老于头。
我站在远处,在人群的后面,几乎听不到女记者细声细气的问话,只听到老于头高门大嗓地回答。他说,别墅是为老伴儿修的,老伴儿今年68岁,这是送给她70岁的生日礼物。
村民们都哄笑起来,大家鱼贯地跟在记者的身后,去看老于头为老伴儿制作的重心可以移动的木凳、适合老妇行走的楼梯,以及和老伴儿的身高相吻合的可以望风景的垛口、灯饰,连电饭锅的开关也被他改造成了远离电源开关的拉绳……老于头带领记者走来走去,一路笑着,讲述着。
记者被深深感动了,她在寻找那位幸福的老妇人。
说起老伴儿,老于头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村民们已经抢过话头说:你老伴儿,十多年前不是被你打跑了吗?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纷纷指责他总是打老婆、打孩子。
最后,他们把我推到了记者面前。
张姨指着我对老于头说,你认识他吗?他可是你的亲外孙。
——没错,老于头就是我姥爷。我只在四五岁时见过他,那时他刚六十岁,仍然是姥姥、舅舅眼里性格暴戾的怪物。十五年过去了,被他暴打过的他的老婆孩子都挣脱了他,把他一个人交给孤独,以此作为惩罚。
“你是虎子?”姥爷喊出了我的乳名,抑制不住满脸的兴奋。尽管他慈祥、亲切,和同学们的姥爷没什么两样,可是满脑子充满了他的劣迹,我木木地站在那里,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看到这一幕,女记者想了想对姥爷说,如果请你去电视台,在那里去见你的老伴儿和儿女,你愿意去吗?
“愿意愿意……”姥爷仍然盯住我,眼里闪出希望的光来,一叠声地回答。
女记者说服了我,我把她带回到城里的家中。
尽管事后姥姥和妈妈都数落我,她们还是被女记者说服了。一周之后,我和姥姥、妈妈还有舅舅一起去了电视台。
去演播间的只有妈妈和舅舅,我陪姥姥在休息室里等待。透过门缝,我和姥姥看到姥爷穿了整齐的新衣服,容光焕发地坐在那里,听见妈妈和舅舅历数姥爷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种种暴力。舅舅说得很是激动,姥爷坐在那里微笑着倾听,倒像是一种享受。
记者更是无孔不入,她竟然打听到舅舅年轻时曾因姥爷的暴戾而用绳索捆过他,说起这件事,舅舅有些羞涩,但姥爷仍然微笑着说,我老了,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身边,姥姥的脸上有了泪水。
其实来电视台前,记者已和姥姥谈过,问她肯不肯接受姥爷的忏悔,姥姥当时仍然气恨难平,她摞下狠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也不稀罕他的别墅。
当记者要求姥姥说一点祝福的话时,姥姥无语,记者提示说,哪怕祝他身体健康也行。
姥姥却说,他一辈子那么强硬,怎么会不健康?我没有祝福给他。
此时,姥爷坐在演播室里,看的正是这一段视频。
节目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视频已换上姥爷精心准备的别墅,姥爷曾说,他一定要在两年内做完所有的工作,保证姥姥在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可以做别墅的主人。
主持人想在演播室内安排两位老人见面。
开始倒计时了,我看见姥爷的腿下意识地摇晃起来,一副紧张至极的样子。主持人说,肯不肯见你,还得等你老伴儿做出决定。
5秒钟的倒计时很快就结束了,演播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门被缓缓地拉开,姥姥却仍然坐在休息室里哭得一塌糊涂。回头,我看见姥爷缓缓地站起身来,对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
“老伴儿,我给你磕个头,认个错,前半辈子我对不起你,如今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用剩下的时间做点补偿吧,我等着你回来。”
说着,在主持人和一双儿女面前,在台下观众的注目下,姥爷对着门的方向,郑重其事地跪下,慢慢地磕了头,然后站起来,用手抹去满脸的泪水。
而姥姥早已哭得肝肠寸断,站不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