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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翠梅:一个人怎么去讲自己的故事

2021-08-17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23期
关键词:小孩想象爱情

杨楠

陈翠梅

一位正闭关写剧本的新锐女导演,马来西亚电影新浪潮的重要一员,突然怀孕生子。身体变成了一片废墟,健忘又疲惫,工作被小孩干扰,电影计划不断延后,最终取消。

她心里委屈,觉得小孩三岁前,自己都活得狼狈不堪。好像电影《异形》,身体被一个异形侵占,吸食养分,最后破体而出。她又反复想到汉娜·阿伦特那句话:“每一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

为了抢救自己的人生,这位女导演精心制定了一个计划:自导自演一部武打片,去习武,去搏击,重塑自己的身体。

以上,是陈翠梅过往五年的经历。最终,她以一部名为《野蛮人入侵》的电影,夺回了自己对生活的控制。这部影片获得了今年上海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并被选为今年First青年影展的开幕影片,被视为今年华语片最大黑马。

颁奖那天,陈翠梅录了四遍致谢视频,每次都在开始录制十秒钟后,被儿子打断。她放弃了,继续去陪儿子玩。在接受本刊视频采访前,陈翠梅说,“如果采访那天我孩子来捣乱,我们可以换一天继续聊。”她有个比多数小孩都要调皮的儿子,调皮到影片的武术指导恼火地说:“不要带你小孩来片场了,太吵了,大家都会被干扰。”

《野蛮人入侵》是一部半自传电影,鲜活又生机勃勃。热爱自由的陈翠梅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困境:一个女性创作者如何在生育之后继续自己的事业。陈翠梅决定用一个讲故事的计划改变自己:讲故事能理解生活,讲故事也能建设生活。

拍电影不是目的,拍电影是一种修行方式。

以下是她的讲述:

《野蛮人入侵》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应该要拍《状元图》,贾樟柯是监制,我还欠着他剧本。我计划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写一个月剧本,不上网,不和外界联络。因为生理期推迟了,有天我就去测了一下,发现怀孕了。然后打开手机,告诉丈夫。因为开机我知道了贾樟柯在找我,打电话回去,贾导说《状元图》的立项已经快过期了,我很直接的反应就是:我应该拍不了了,我要生小孩了。

我发现怀孕之后,别人对你的态度会不一样,更友善一些,或者跑来帮忙。但有些人会情不自禁地去摸你的肚子,哪怕是陌生人。我没有抗拒,我是觉得很有趣,怀孕之后身体好像变成了一个公共领域,突然大家都可以跑来摸一摸。

怀孕的时候我38岁,医生说你年纪比较大,生完小孩需要休养6个月。我运动量一直很大,身体也很好,所以我觉得生完小孩坐完月子,我就可以开始工作。出了月子身体不行,我想可能要三个月,三个月还是不行,真的彻底休养了六个月,每天都很累,只想躺着。

怀孕之后会忘记事情,或者是想事情变得很慢,经常很累。觉得自己从一个很聪明的人变成了一个喂奶机器,整个身体变得很弱。六个月后,我挣扎着开始做一些事情,但都不是创作。

实际上,我有三年时间都非常焦虑和沮丧,觉得身体是一片废墟,觉得电影事业完蛋,觉得已经没可能做导演了,也不太敢再接新的计划。

怀孕的时候,我真的很期待,想要个可以一起玩的小孩,我希望他是个淘气的小男孩。结果他真的是一个特别淘气的小男孩,不是一般的小孩。刚开始,朋友們会说你把小孩带来聚餐没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帮你看孩子。我带小孩去了之后,他会大闹,或者跑来跑去,我要一直追着他。后来我朋友们就说下次出来不要带你小孩了,大家会觉得烦。

我常被小孩弄得狼狈不堪,忍不住哭起来。我出国工作要带着他,一边拉着他一边拿着行李,但他会在过海关的时候突然跑掉,工作人员也很生气,问我为什么不拉住他。每次飞机起飞前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小孩会哭闹,不肯坐下,还从安全带中爬出来。有时候我的力气制服不了他,空姐也不能帮忙,我感觉全飞机的人都很讨厌我。

我很爱我的小孩,看到他也会很开心,希望他快乐,但他就像一个黑洞,会把我的精力全部消耗掉。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抱怨太多,因为妈妈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困境,我可能也没有那么糟。我的抱怨是因为我是一个创作者,会觉得我明明是个导演,明明可以去创作,我为什么要24小时在看这个小孩。比如我想要写剧本,我想要闭关一个月,大量地看书看电影,但这些都没有办法完成。

我很喜欢运动,运动时身心合一,整个人很平和,想法会很清楚,充满活力;但如果不运动,我就会不想起床,不想做事,有点轻度忧郁的样子。因为有小孩,我很难规律地运动,就时不时会陷入忧郁。

在生小孩之前,我都不会有男女不平等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女导演占到了优势。以前我接受采访时说过,我会很担心我得奖是需要一个女导演在获奖名单里,因为我是少数群体,所以才颁给了我。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来对待我,这是不尊重我的才华。

但从怀孕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抱怨了。到了定期产检的日子,我跟我丈夫说,你能不能代替我去。但这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小孩在你的身体里。

我问过印尼的女导演莫莉·苏亚,她拍戏的时候小孩怎么办。她说片场就是一个对小孩不太友好的环境,女导演还是挺困难的。她还会被小孩的老师说,为什么不能多点时间陪小孩,她听到之后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

《状元图》被一再延迟,最终只能放弃。我老是想到汉娜·阿伦特这句话:“每一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这是很真实的感受。你的所有空间和注意力都在被侵略,你没有办法思考,没有孤独,没有办法一个人去做什么。我会觉得很沮丧,觉得好浪费我的才华。

类似这样的经历,我拍在《野蛮人入侵》里了。我想用我的小孩来演阿满(女主角名)的儿子,但我的监制说,不能让你的小孩演,他太难控制了,大家在片场必须用所有的精神来看管他。拍这部电影有很多遗憾,但最大的遗憾就是出演儿子的那个小孩太乖了,跟我想象的相差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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