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桎梏下女性的挣扎与反叛
——《金锁记》中曹七巧形象分析
2021-08-17李添艺广西艺术学院影视与传媒学院南宁530022
⊙李添艺 [广西艺术学院影视与传媒学院,南宁 530022]
张爱玲是20 世纪三四十年代闺秀派文学的代表,她是在旧式传统和新式洋化相交错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女性作家。张爱玲小说作品的感情和心理基础是旧式家庭的女性心理世界,以女性的婚姻情爱为线索,用中国传统小说的格局,去探究封建主义婚姻观念和资本主义金钱观念是怎样一步步腐化女性意识和心灵的,旧式家庭中女性的爱情心理和婚姻道德观念又是如何发生变形和扭曲的。在中西文化冲突的背景下,封建女教肆虐这种现象的产生究竟是人性的迷失还是女性自我意识的失落?而其导致的结果——女性的性潜抑是否又是一种人类不可抗拒的经验萌芽?换句话说,这又是否是旧社会中女性集体压抑意识的畸形催化剂?
一、时代冲突下的人性畸变与病态心理
在把封建女教当作市民价值观的城市中,张爱玲是世俗的,在她眼里,人生应该是走下坡路的,悲剧总是比喜剧发生得更理所当然。她对人生的解释太过简单,这也造成了她笔下女性形象的“情结化”,在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下,金钱毁灭了人性。成长在这种中西文化心理交错中的旧式家庭女性,再多的珠光宝气也遮掩不住她们千疮百孔的心,她们没有锐度,哪怕是已经接受过或多或少的新式思想,仍然败给了旧社会的封建思想,对于人生没有太多的抗争,总是在命运和自身的双重折磨下用最压抑的破坏摧毁的形式交代了一生。
1944 年,被称为“‘五四’之后女性主义代表作”的《金锁记》在鸳鸯蝴蝶派小说盛行的时代逆风而起。相比直接向中国社会整体开炮的《狂人日记》,这部诞生于女性主义运动第二次高潮的小说,是一部典型的、非寓言性的作品。在当时追求反映真实生活,而不以刻画具体人物性格为特色的创作环境下,张爱玲以女性生活本色为叙事取向,成功地塑造了曹七巧这个在物质与欲望相互冲突中残害自己一生的女性形象。
为何说《金锁记》是一部关于女性性格发展史的小说?发展史是女性在这个时代中生活下来的记忆,是女性生活史的呈现。性格的发展并非是作者赋予的,对于人物来说,这并不是一种天生的、裹在襁褓之中的偶然,而是在日常的烟火气中同人物一起慢慢成长起来的一种必然。曹七巧原是缺乏身份认同感的麻油西施,历经风尘,情感千疮百孔,珠光宝气也掩盖不住她的病态心理,她此生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安稳的花瓶,这是留存在曹七巧心底的女性依附意识的封建积垢。这里所谈到的安稳并不是所谓的在物欲横流的乱世中苟活,而是女性的情欲由于被物质桎梏而产生的挣扎。正如傅雷先生谈到《金锁记》时所说的那样:“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这是地道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也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以曹七巧为代表的女性在挣扎中产生了绝望,所以只能在白天谋杀自己的幸福,在夜晚放纵自己的情欲,女性因被锁住欲望而产生的破坏性最终将以另一种力量呈现——人因为追求自己的爱情失败而在对他人恋爱的破坏中寻求心理平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女性对传统父权社会的一种极端反抗,是身处现代社会变革和中西文化冲突中女性意识的负面因素。旧式封建家庭的没落造成了女性的心灵畸变和灵魂残疾,传统父权社会更对女性的精神造成戕害。
曹七巧与张爱玲其他作品中的女性存在相似之处,都多少受过城市文明的熏陶,为情欲而生,也具有深层的传统意识。但相比之下,曹七巧的形象仍带有原始性。海派作家王安忆进行话剧改写时曾说:“曹七巧不像王熙凤,不像卡门,不像查泰莱夫人,怨妇的形象总是相似的,除了曹七巧,无法将其比成文学史上任何一个经典形象。”她是一个彻底的、原始的女性形象,她生存的不安全感体现在她对物欲的渴求上。历经岁月蹉跎的曹七巧,终日生活在狭隘的天地里,封建家族的桎梏、钩心斗角的压迫和失去爱情的痛苦让她只能报复家人,折磨自己的儿女,让他们最终都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作为女性,曹七巧缺乏本应有的端庄、优雅,而是显得尖刻、阴暗。她的破坏性只能对内而不能对外,彻底、原始的性格逐渐变为泯灭人性的凶器,这是曹七巧人性之恶的极端发展。她对命运的报复需要一个对象,她将自己的仇恨转嫁到了同为女性的女儿长安身上。但这一悲剧并不能全部归咎于曹七巧,根源于宗法体制下“男外女内”的内囿机制,这是让曹七巧永远走不出来的“铁闺阁”,这里的“铁闺阁”,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困住曹七巧的封建家庭,也并不单纯是她无法被满足的情欲,而是吸纳弱势女性群体的,深陷浮华洋场中的精神困境。
二、美与可怖共生下的原始力量爆发
“美杜莎”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传说只要看见她眼睛的人都会被石化,所以美杜莎是“极端的美”与“极端的可怖”的共生,代表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和可怕致命的疼痛。诱惑和疼痛是人类不可抗拒的经验,这并不是人类头脑自身产生的理性产物,而是人类内在情感经验和思想欲望高度浓缩凝练的结果。从曹七巧这个人物形象来看,一开始,她的命运就是在诱惑和疼痛中共生的,是人类不可抗拒的经验(这里的经验是指女性集体压抑意识)与女性欲望的本能之间所产生的矛盾。曹七巧在白天扮演着二爷“婉顺的”妻子,夜晚放纵自己成为姜季泽的情妇,但是由于她的心智局限,错把调情当作爱,所以欲望本能的满足只能作为曹七巧身体上的一种起义。而且曹七巧对于封建礼教下包办婚姻的反叛只能以一种最简单的、压抑的、破坏摧毁的形式进行。这也是曹七巧这个人物形象最原始的地方,缺乏社会教化,但又被迫生活在复杂的环境中,所有的冲突都来自于她的原始性和她所处的环境。原始的力量代表着她生命意义的含量,也是人类原始兽性欲望满足的程度。
按照封建主义的婚姻观念,三少爷季泽与七巧的感情是不合乎礼教与伦理的,生长在洋场社会的闺秀已然被时代抛弃。二少爷无法让曹七巧得到情感与欲望的满足,这让身为少妇的她在感情上千疮百孔,对安全感的渴望使她外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发姣的悍妇”,让人对她无法生出同情与怜惜,但实际上曹七巧心理变态程度的不断深入是日积月累、水滴石穿的。而吸引她对爱情逐渐癫狂的是三少爷季泽,这是一个让七巧永远也无法拒绝的诱惑。因为她一生的夙愿就是如常人女子一样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封建家族里深居简出的少妇终于遇见了风流倜傥的年轻少爷,坠入爱河显得顺理成章。但他们的身份证明这只能是一场错过,七巧错把三少爷的调情当作是爱情,这就造成了她命运的多舛,更具悲剧性。但其实季泽对七巧未必不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他背负得太多,顾虑得太多,所以季泽身上隐忍的克制远远大于他对七巧的情欲。
真正造成曹七巧原始力量爆发的是封建主义婚姻观念和资本主义金钱观念的双重作用,昔日泼辣的麻油西施摇身成为姜家二少奶奶,可再多的珠光宝气也遮掩不住她内心的痛苦。对曹七巧来说,这是在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中的尔虞我诈,是封建礼教下包办婚姻的命运悲剧。张爱玲在小说文末写道:“30 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30 年前的人也死了,但是30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30 年是曹七巧那敢爱敢恨却被压抑,最终扭曲到歇斯底里的人生过程。被锁住的欲望而产生的破坏性,总是以另一种力量呈现,原始力量的爆发最直接地体现在长安这条支线上,长安成了曹七巧心中的复仇对象,她将爱而不得的恨意彻底转嫁给了长安。张爱玲想要表现的人对爱情的向往,是一个过去曾经是、现在正是、将来仍然是的永恒且无法逃避的问题。曹七巧因为二少爷残疾而无法产生爱情,但也无法得到三少爷的爱,反复追爱失败让她只能在对他人恋爱的破坏中寻求心理平衡。由于自己在爱情方面的绝望而产生了心理扭曲,曹七巧开始对女儿的恋爱拼命阻挠。曹七巧与长安之间像是形成了有一个力在拉扯的矛盾双方,彼此各占一边,她与女儿长安之间形成了一个有张力的场。曹七巧对女儿近乎变态的控制,让她忘记长安也如曾经的自己一样,需要物质、爱、同情和理解。曹七巧生活在趋于没落和封闭的旧式封建家族中,日夜浸泡在拜金主义的现代金钱观念和非理性主义之中,岁月从她可以直推腋下的手镯里徐徐地溜走了。——《金锁记》话剧的最后一幕——“她吃力地举起手臂看着自己青春洁白的岁月被腐蚀得只剩一具躯壳。”曹七巧曾经饱满的情欲最终也消失殆尽,但是她原始力量的爆发——人性恶的发展,恶的种子却未消失。
三、结语
曹七巧这一生,从敢爱敢恨的麻油西施到被压抑,最终扭曲到歇斯底里的只会“发姣的悍妇”,她逐步沦为一个彻底的、原始的时代弃女,这是女性性爱心理被封建思想长期压抑和排斥的结果,是女性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被金钱观念桎梏而产生的挣扎,也是对爱情失望而产生悲凉心态和病态心理所致。其实破坏他人爱情带给曹七巧的并非只有快感,还有受非理性主义影响下自我心灵的腐蚀和自我意识的失落。正如王安忆在改写剧本时所说:“《金锁记》是很残忍的:生活在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里的女人,是不是感到万分绝望?一个已经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能用希望来勾引她?”屡屡在他人感情中受挫的曹七巧,在物欲至上的市民价值观和封建主义婚姻观念的双重作用下,又身处封建女教思想浓厚的旧式
家庭,她最终在久不见天日的封闭生活中爆发出了原始力量。
① 鸳鸯蝴蝶派:通俗文学流派,把文学作为游戏、消遣的工具,以言情小说为骨干,情调和风格偏于世俗,由清末民初言情小说发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