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一身繁华,始见赤子归来
——《自觉诗集》印象
2021-08-17杨晓平太原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太原030002
⊙杨晓平 [太原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太原 030002]
诗人刘自觉教授是经历过20 世纪八九十年代诗歌洗礼的那批学人之一,对新诗自然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五年前,他离开一线,淡出江湖;出于个人爱好,开始着笔创作新诗。五年来,公之于众的诗歌大概有五百多首,可见他把创作诗歌生活化了,或者我们干脆说他把生活诗化了。孔子认为人生有四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法国思想家蒙田说“生活即目的”。
画坛巨擘吴冠中曾有“笔墨等于零”的论断——诗歌也是一样:笔墨服从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一个思想深刻,内心丰盈,经历丰富,赤子心肠又对文学情根深种的人,再加上西方哲学和美学的底子,他的诗歌自有一份哲思和浪漫!在他的诗歌里的表现就是时而激情奔放,时而温婉含蓄;清晨还在和三五老友品茗对弈,入夜则手捧一杯浓咖啡与星空对望;刚欣赏了大提琴的忧伤低徊,就踏上了去陕北寻访安寨腰鼓的旅程;他既伤感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缠绵爱情,又为老妪喂到农夫嘴边的一口淡茶称羡不已……芭蕾与秧歌,晚礼服与牛仔,外星人和海龙王,心灵感应和量子纠缠……唉!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他是大学教授,也是农民的儿子;是学者,也是诗人;既经历过物质贫乏的60 年代,又生逢文化繁荣的80 年代。费尔巴哈说:“人是人的作品,是文化、历史的产物”——这话在他诗歌里看得很清楚。
陶渊明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里的“田园”乃精神的家园。在我们的文化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会角色定位,世俗的成功往往以压抑自己的天性为代价。所以中国的士大夫一旦摘下世俗的冠冕,摆脱了“心为形役”朝九晚五的刻板生活,第一步要做的,大概就是自我的回归。只是每个人选择的回归之路不同罢了。刘教授的“回归”,可以总结为三个层面。
一、回归自然,回归本真
《红楼梦》第二回谈到了人秉天地二气幻化而成,所余之气或为甘露为和风,或为风水为雷电。确实也是,我们和天地万物本质同源,天地之气可“补中益气,安五脏”(《名医别录》),“润心肺,助筋骨”(《日华子本草》);殊不知,这一中医理论在诗人这里有了形而上的发挥:若有闲暇,他们往往布衣缓带,杖黎而行,到自然中为自己聚敛失落的灵魂。
于是我们在作者的诗歌中看到:亘古的风还在吹,时间在二十四节气中轮转;大山身穿铁甲手挽手守卫着家园(《太行山》);河流气势恢宏,水花迸溅(《大美山水》);春花飘落案头,“头上王冠分了杈”,引起诗人一阵怜惜;夏天的石榴花舞动裙摆招蜂引蝶做着孕育“晶莹剔透的珍珠般的儿女”的美梦(《我在石榴树下等你》);秋叶“无意嫁给秋风”爬在娘怀里泣不成声。而诗人呢,或与故人雪夜“闲茶煮旧事”,或独坐窗前读书写诗,或闲扫落花,踏雪寻梅。在柔软时光里,身体在逍遥,灵魂在舞蹈——一切都是刚刚好。
当然,我们从诗人这里欣赏到的,已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一个借着自然而构建的心灵世界、一个内宇宙。当诗人从俗世琐事中抽离出来,面对自己的灵魂,关注那些山川树木飞花落叶时,诗人也沉醉于自己创设的世界中,摆脱了物的羁绊,获得了轻盈的灵魂,向深远的心灵世界拓展。在这里,人通过艺术与宇宙生命相呼应,“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王维《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诗人在自然中,自然在诗人心灵中——物我相谐和,能量在传递,诗人聚敛起自己在尘世浸泡已久的灵魂,洗涤去上面的蒙尘,完成了心灵的回归。
二、回归故乡,寻找“我之为我”
学者熊培云说,故乡既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个走不出的地方。
而故乡,只能在梦境里,只能在回忆里——这是所有游子的宿命。
于是我们看到,在作者的笔下,那些失去了的,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诗人带着朝圣般的心情返回故乡“深情地抚摸沧桑的土墙”,因为“那里面藏着多少温暖的故事,/还有我星光闪烁的梦想”(《故乡的土墙》)。那是诗人生命和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最初感觉到人间温暖的地方。
除了庇护过自己的土墙,还有那一场丰收:当“布谷鸟儿催得紧,知了树上叫破嗓”的时候,麦子闪着金光成熟了,于是开镰,打捆,装车,运送,碾场,脱糠,归仓——可以想象,那些丰收的热烈景象,给当年还是孩子的诗人带来了怎样的安全感和愉悦感!最后,收麦以朴素的庆祝仪式收尾:“跪下先拜天与地,/捧碗再敬爹和娘”(《夏日收麦》),敬畏感恩的种子从此放入了诗人的行囊。
不能忘记的,当然是那位给了我们最初生命的人,她正在操持一顿普通但美味的饭菜:“馍馍泡菜一大碗,呼噜呼噜就吃完。看着家人吃得香,妈妈脸上也有光。”还有那个中秋节,妈妈在打月饼:“面团里包裹着蜜馅,/要把它填平压满。”(《想起小时打月饼》)可以想象:一个小小少年吮吸着手指看着妈妈打月饼,那份盼望和甜蜜,经历过物质贫乏年代的我们都懂。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还是那刻骨铭心的初恋:“骑辆破车子,送封挂号信。/我在青春里,等你早回音。”(《那时的爱》)隔着时间的河流,诗人对那场青涩的爱恋多少有些揶揄,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驻足,回忆。因为,在那场不成熟的爱恋里,我们曾得到过血缘意外的挚爱和认可。当爱已成往事,留下的,是最珍贵的“爱人”和“自爱”的能力。
故乡给予我们的那种精气神,深藏于我们的丹田,是我们“性命之根本”。她不仅给了我们走向未知世界的力量,也是我们悦纳自己的底气和自信:我们生而不完美,但是在母亲的眼里,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在有情人的眼里,我们都是闪闪发光的。这种自信在诗人的笔下也有表现——
好家伙,/这风刮得真邪乎!/夜里爬窗像狮吼,/气冲玻璃抖三抖。/早晨迎面遇见风,/缩得像个小老鼠。/眼睛吓得关了门,/耳朵也被风拽住。/可怜头发无着落,/乱得像个母鸡窝。/贼风钻进衣袖口,/吹得衣服向外鼓。/此时再看人的脸,/半是灰尘半是土。(《刮大风》)
这首诗歌主角是“风”,人是个“受气包”形象,诗人用了“小老鼠”来形容;再看他那可怜相:“眼睛吓得关了门,耳朵也被风拽住。可怜头发无着落,乱得像个母鸡窝”,诗人把自己最尴尬难堪的形象写得这么坦然,是因为有这份底气。现在有一个词叫“一地鸡毛”,形容乱糟糟,很不堪;而“母鸡窝”这个词,相信有不少人还记得,在童年的时候被妈妈这么骂过,它更地道。被妈妈用过的词,即使不是什么表扬,也带着几分亲昵。
如今,“走过了太多的路,看过了太多的景”,我们才发现,故乡,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也是我们想回归的地方。“回忆,是上天派发的玩具,在孤独中把玩童年的美好。老了,老了,/就想回归故乡的怀抱”(《往事与大提琴》)。
故乡是回不去了,但是,在诗歌里,诗人让时间倒流,让昨日重现,借着那堵土墙,那缕饭香,那个时间的节点,诗人发现了那条能随时返回故乡的秘密小路——那就是诗歌。于是,诗人的生命在对故乡的吟哦中获得了圆满。
三、寻找永恒的生命家园
诗集作者曾写过学术论著《尼采传》《解析死亡》,这些学术经历一定会对他的生命观产生深刻的影响。表现在他的诗集里,则是对生命的追问,对时间的思考和对永恒的追求。
生命是上帝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生命本身就是神。谁都能明白,再怎么会解析“死亡”,当死亡真的发生在眼前,发生在最亲密的人身上,都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经历。人们的不同在于,当它成为一段生命里的经历时,在回望的时候,我们有怎样不同的心情。诗人有不少悼亡诗,献给逝者的同时也在追问生命:“说好今生不分离,你咋去了梦工场?让我好迷惘!”(《清明哭坟》)死亡横亘在我们的生命中,甚至在我们驰骋想象上天入地时它都会猛不丁,拽住我们的脚脖子,把我们从天上拽回人间:“仰头喝过一碗酒,我向冰海借一宿。百鱼陪我游仙洞,七彩珊瑚亮五洲。”诗人喝过酒后,心中是烈焰蒸腾,冰海都不能奈何他;他驰骋想象,胆气豪壮,深入海底,寻奇探宝,受到了龙王的款待。当我们正惊叹于他恢宏的想象,兴致勃勃跟随诗人遨游龙宫时,他却扭回头来问了一句“谁在奈何桥那头?”(《冰河之梦》)奈何桥!奈何桥!谁又能奈它何!
庄子说“人生如梦”;《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生命之所以可贵,大概就是因为它短暂吧!而人类,偏偏在追求永恒!超越自我也罢,自欺欺人也罢,哲人、诗人,一切艺术家都想突破永恒之门。
那么,如何抵达永恒?尼采有关于“瞬间”和“永恒”的著名论断,看来也深刻地影响了诗人。因为在这本诗集里,诗人的“瞬间意识”仿佛格外多了些。
这种“瞬间”,往往是以另一种美好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在观看一场芭蕾舞表演后,诗人赞美道:“打开,四肢舒展放松,为生命拓展空间。/收紧,绷紧肌肉和筋健,展现生命的强力。/旋转,我就是我的中心焦点,追求生命的自由和圆满。/起跳,在生命爆发的瞬间,体验飞翔与升华的快感。”(《芭蕾舞咏叹调》)这是有生命节奏的句子,随着少女的舞蹈,诗人打着热情的节拍讴歌这美的瞬间,于是这瞬间在诗人笔下定格成了永恒。
而在另一首《殇》的诗歌里,诗人仿佛在表达他对“苦难”和“生命”的理解:“一个柔弱的女人,/抱着一把大提琴,/把生命演绎得淋漓尽致。/低沉、忧郁、凄美。/她把浑身的气血,/都凝聚在弓弦之间。”(《殇》)这是诗集里少有的灰色调,“生命的底色是悲凉”,底色不宜多说,但不能不说。于是我们随着大提琴低沉婉转的指引,看到了生命里的哀怨和忧伤,挣扎与绝望。在“承受不起、又割舍不下”的拉锯战中,诗人发出了求救般的呐喊:“主啊,快让我登高山之巅,发雷霆之怒!”面对上帝加诸我们的不公,我们愤怒,我们反抗——可是诗人的理性又把他拉回:生命本就是一场艰难的旅行,它必得承受它该承受的,没有解药;生命本就是拉紧了才能奏响的音乐,而“骤然崩裂”应是它最好的结果——生命的琴弦虽然拉断了,世俗的时间却不动声色地成为神圣的瞬间——诗人其实是认可这种结局的,他用了“凄美”来形容生命之苦难。于是精神的时间取代了钟表的刻度——就在那一瞬间,低回婉转的忧伤之美定格成永恒。
没有关系,诗人还有法子直达永恒:“如果我灵魂出窍,拜托你迎面引导。/沿着那星光大道,回归到你的怀抱。”(《夜阑星语》)
因为相信,因为执着,即使相隔几亿光年,依然心心相印;只要心有灵犀,总有“引爆”的一天。于是诗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贝娅特丽丝”(见但丁《神曲》),获得了彻底的自由,进入了永恒的境界。
其实,那真正的永恒之境,是诗人用最大的热情,在文字中展示了自己的思想才华。当我们在阅读,他就化作了精神的能量,借由我们的生命获得了神灵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