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与城市
——从关键词看刘以鬯《酒徒》与《对倒》
2021-08-17陈佩莎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119745
⊙陈佩莎 [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 119745]
一、酒:意识世界的钥匙
20 世纪60 年代的香港,拜金主义盛行,纯艺术领地被不断蚕食。《酒徒》的主人公是一位尚有良知的文艺工作者,怀揣严肃的艺术理想却四处碰壁,写低俗小说迎合市场又因此痛苦自责,唯有在酒精的力量中寻找安慰。整个故事在酒徒醉与醒之间展开。第一个关键词“酒”,是主人公穿梭于外部世界与内在意识世界的钥匙。通过这把钥匙,我们得以窥见酒徒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在文中具体体现为无逻辑的自由联想、蒙太奇式拼接闪回等意识流书写。
(一)无逻辑的自由联想
排斥语言的逻辑性,主张绝对自由的联想,是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各个现代主义流派的共同特点。在刘以鬯的作品中,语言的绝对自由联想比比皆是:二加二等于五。酒瓶在桌面踱步。有脚的思想在空间追逐。四方的太阳。时间患了流行性感冒。茶与咖啡的混合物。香港到了第十三个月就会落雪的。心灵的交通灯熄灭了。眼前的一切为什么皆极模糊?
另外,许多地方罔顾语法,比如行文不加标点:
香港终于给复古派占领了所有爱好新文艺的人全部被关在集中营里接受训练……
没有人可以在谈话中提到乔也斯普鲁斯特托马斯曼海明威福克纳纪德浮琴妮亚吴尔芙费滋哲罗帕索斯西蒙地波芙亚加谬劳伦斯卡夫卡韦丝特……
……
我做了这样一场梦。
(二)蒙太奇式拼接与闪回
《酒徒》与《对倒》都大量借鉴了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手法,通过快节奏的画面切换与闪回,勾勒出五光十色的都市图景。《对倒》中淳于白在巴士上的所见,就是用蒙太奇式镜头切换呈现的香港市民面貌速写:然后见到一个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女人每天走来用钓鱼的方式勾搭不同的异性。
……
然后见到一个因破产放声大笑的人。
然后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在金价狂泻的时候,忽然吐了一痰盂鲜血。
然后见到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在金价直线上升时,狂喜中失去自持,转过身子,用双臂箍住一个陌生男子,狂吻他的脸颊。
《酒徒》中蒙太奇手法被运用于展现人物的梦境、回忆与潜意识,比如:
战争。战争。战争。六岁时,住在上海闸北西宝兴路……
战争。战争。战争。一·二八事变爆发……八·一三事变爆发……
战争。战争。战争。日本偷袭珍珠港……
战争。战争。战争。陪都,一个没有雾的中午。
三个“战争”并置,让紧张与不安的情绪在不断上升的强音中加重。通过五轮重复,勾连主人公的流亡记忆:从上海,辗转宁波、临海、龙泉等地,再到陪都重庆。读者跟随不断切换的画面走进主人公的回忆,近距离观看战争中形形色色的暴力场景。
二、色:“蛇”的诱惑
《酒徒》的男女关系存在明显的不对等,主人公酒徒是那些大胆、放荡、早熟女性的玩物。他被张丽丽利用却对她念念不忘,无法经受十七岁少女司马莉的诱惑被迫搬家,又不堪下一位房东——丈夫常年在外的美丽包租婆的骚扰而再度搬家,对舞女杨露并未投入真感情而对方也只将他当顾客。作者在书中多次用“蛇”来形容这些女子。
司马莉: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闩上房门,然后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
包租婆:意外地看到包租婆躺在我的床上。(蛇的睡姿,我想)
舞女杨露:她是一条蛇。我的手指犹如小偷一般在她身上窃取秘密。
在圣经故事中,撒旦化身为蛇,引诱夏娃偷食禁果。蛇似乎代表了诱惑、放纵、邪恶,甚至包含色情的意味。蛇不仅在视觉上蜿蜒盘绕,听觉上窸窸窣窣,触觉上更是冰凉滑腻,引起几种感官的交互作用。象征派诗人冯至的诗句是一个很好的注脚:“我的寂寞是长蛇,它静静地没有言语。”《酒徒》中女子与“蛇”的关联,也是象征主义文论中“通感”的体现。
三、城市:都市文化孕育现代性体验
独特的都市文化孕育独特的现代性体验,而这种体验通过现代主义手法表达。都市文化、现代性体验与现代主义手法,是刘以鬯小说中不可分割、相生相成的三个因素。
以上两个部分从“酒”与“色”两个关键词出发,简论《酒徒》与《对倒》中的现代主义手法。在书中,人物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心理幻觉与奇异感受被呈现得淋漓尽致。这些破碎纽结的成像,某种程度上是现代化大都市对人们的心灵世界造成的扭曲投影。小说对都市景观的描写着墨颇多:灯红酒绿的舞厅,充满文化意味的咖啡馆……除了男男女女进行社交的公共文化空间,还有轰隆作响的交通工具、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炫目时尚的广告牌……声光化电的都市世界是疏离、荒诞等现代性体验的孕育场所。
就《对倒》而言,小说结构的双线并行、短暂交汇,是作者基于符合都市生活经验的设计。社会学家霍夫曼用“世俗的不经意”来描述都市中两个陌生人的短暂相遇:在现代社会活动数不清的背景中,构成日常生活的种种彼此相遇(encounter)是被霍夫曼称之为“世俗的不经意”(civil inattention)的东西……当两个人彼此走近时,每个人都急速地扫视一下对方的面孔,但当他们擦肩而过时却又都转移目光。
《对倒》的故事,就是“世俗的不经意”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在现当代文学史中,敏锐捕捉毫不相干的两人短暂相逢的作家和作品不在少数。如徐志摩 《偶然》、戴望舒《雨巷》、刘呐鸥《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游戏》、施蛰存《梅雨之夕》等。这些文学作品都是将焦点落在两个陌生男女的偶然相遇,继而发生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发生,而后分道扬镳,再无交集。
四、双城对倒:从上海到香港
从上海到香港之前,刘以鬯接触过新感觉派的小说,他创作于香港的小说带有新感觉派的影子。比如第一部分提及的重复句式,在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中也能见到不少:“舞着华尔兹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兹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随着这句话的反复出现,画面在几对不同的舞者之间转换。再如,女子与蛇的关联,在穆时英的小说中也得觅踪迹,比如《PIERROT》中“他看到琉璃子蛇似地缠到他身上”。
带着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经验来到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刘以鬯的香港书写不仅体现了新感觉派的影响,也有着浓浓的怀乡情结,这体现在小说主人公对香港社会生态的极度不满上。《酒徒》与《对倒》都展示了香港在主人公眼里的颓态:一切都沦为商品,盗版成风,剽窃肆虐;文化艺术全面沦陷,色情与暴力充斥市场。社会民生方则是房价飙涨,抢劫肆虐,秩序混乱。
香港的现实种种给迁移而来的离散者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心理鸿沟,他们不仅在身体上漂泊无依,精神上更是孤独流浪。李欧梵对香港与上海的关系有如下分析:20 世纪30 年代末到40 年代初日军攻占上海、40 年代中期内战爆发,引起了两次知识分子南下香港的“南来潮”,随着上海的电影公司、百货公司在香港开枝散叶,香港的经济建设已逐步走上正轨,到了七八十年代更是腾飞了起来。但是它并没有将上海遗忘,而是对老上海怀着越来越强烈的乡愁。《酒徒》与《对倒》是作者带着上海经验创作于香港的作品,不管是文本之内,抑或是文本之外,身在香港而怀念上海,成为有意无意的对照。小说中蕴藏的,两座城市之间镜像的交互关系,超越了文本,而具有现实的意义。一如王家卫改编自《对倒》的电影《花样年华》的台词: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毛玻璃,他会走回到已消逝的岁月。
①②③④⑤⑥⑦ 刘以鬯:《酒徒》,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9 页,第108—109 页,第48 页,第37—42页,第27 页,第83 页,第101 页。
⑧ 冯至:《十四行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46 页。
⑨ 波德莱尔在《应和》中提出“通感”,认为自然界是一座“象征的森林”,万事万物在其中相互感应。见柳鸣九:《柳鸣九文集卷 法国文学史(中)》,海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285—287 页。
⑩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 年版,第70—71 页。
⑪⑫ 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编》,学林出版社1997 年版,第238 页,第238 页。
⑬ 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 1930—1945》,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401—40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