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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器

2021-08-16西维

野草 2021年4期

西维

鸟叫声响起时,戴春芬正在小平台上浇花,将一只大号铝制喷壶悬过三角梅的头顶。壶重,手臂很快酸了。她将喷壶放在花架上,推了推眼镜架,循着鸟的叫声朝楼前的几棵桂花树望去。

认认真真地看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现。她又提起喷壶,让小雨持续地落在三角梅和海棠繁茂的枝叶上。三角梅十岁。十年前,丈夫和几个老同学去厦门玩时从攀缘在房子上的老枝上剪了几枝带来扦插在盆里,一直长到现在。海棠年岁不详。丈夫去世前,她并不关心他的花草。

戴春芬住二楼,南边阳台西边有扇门,连着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小平台,平台上头是碧蓝的天,平台下面是住户车库。平台算公共部分,装修的时候不能像阳台那样包起来,只是在外面装了个铁框子。喜爱花草的丈夫将它打理成了小花园。现在丈夫不在了,她接手了他的花園和那只硕大的喷壶。她想要买一只小点的塑料喷壶来替代丈夫留下的那只,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做,大壶依旧每天清晨陪伴在侧。独居后,仿佛什么都没有约束,没有了章法。

浇完花,她通常会去厨房下碗面条,煮好端出来在餐桌上凉一会儿。她不爱吃太烫的东西,那热腾腾的食物擦过咽喉滑落至腹中似乎捎走了她一层皮肉,口腔及咽部连续几天都会感觉异样。丈夫正相反,喜食烫食,晚上也总去附近的牛味馆要一碗砂锅牛杂线粉当宵夜。砂锅上桌时,还微微沸着,他哧溜哧溜没多久就将那锅能把手背烫出泡的食物倒进肚里。她知道那不好,却提醒得不够,后来他那病都是吃出来的。丈夫病重最痛苦的那个阶段,她也一直十分自责。

在生活上,她不太管束自己的丈夫,这似乎不像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她在那个岗位上呆了几十年,还兼着班主任。管理学生是她的职责,不敢有半点马虎。工作消耗了她许多的精力,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把家也弄成另一个学校。

对于这点,她不知道儿子怎么看。要是多管着点我爸,多提醒他,就不会得这个病了。他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她从没问过。

老伴还在的时候,儿子儿媳带着孩子一周来吃一次饭。老伴走后,他们慢慢地从一周一次变成两周一次。再后来,儿子升了职,工作忙了很多。媳妇一个人带着孩子不爱来,理由是不会开车。两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离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后来为了方便接送孩子,媳妇考了驾照,进入辅导班伴读模式,带着孩子每天转得像个陀螺一样。她这里,两三周才来一次,有时候是一个月。戴春芬也不好说什么。现如今,各有各的难处。每个孩子都泡在培训班辅导班里。孙子浩浩只是那些普通孩子中的一个。课业越来越紧张,上小学六年级之后,一直坚持在学的小提琴也暂停了。浩浩来她家,通常也是在他爸爸曾经用过的那张旧写字台上刷题。孩子的鼻梁架上近视眼镜后,她搬了盆绿植放在写字台上。

上一回,儿子一家来吃饭,戴春芬趁着做饭的空档,将切好的水果给浩浩端去。那孩子正用笔尖轻轻拨弄花盆里的一只虫子,根本没察觉到她。她在他身后驻足片刻,悄悄退了出去,将水果放回了餐桌。

送走了他们,戴春芬回到那间房间,戴着老花镜,一片一片叶片细细寻找,在一片肥厚的椭圆形叶片灰绿的背面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黄色瓢虫。

瓢虫安然地从一片叶片爬到另一片叶片,她每次去翻看都在不同的位置。这样持续了两天,直到瓢虫毫无踪影。她失望了一整天——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自己会为这样的小事失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

半个月后的周五傍晚,儿子打电话来,说周六晚上来吃饭。第二天早上,她觅遍了阳台花盆的枝叶,找了一只瓢虫。她将那个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写字台那株绿植的叶片上,接着去了菜市场。

从菜场回来,在楼道里碰到了戴旭。戴旭一脸笑容,和她打招呼:

“阿姨好!买这么多菜,有客人来呀?”

“啊,是呀,儿子他们晚上来吃饭。”她回应。

“真好呀。”

她停下步子,看着戴旭的背影从她眼前轻巧地晃了出去。

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大约二十八九岁,半年前租了601的房子。最初,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知道八点到八点半上班高峰期马路上车子堵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她常常还在睡梦里。戴春芬总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碰见她,在楼道里,小区门口,或是小区门口的那家早点店。戴旭爱吃馄饨,总坐在对着门口的那个位置,一边拎着小醋瓶优雅地转动着手腕,一边和她打招呼。戴春芬停下来和她招手,看她往馄饨里再加两勺辣椒。也许是湖南人,要么就是四川的。戴春芬心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姓,第一次见面时,戴旭做自我介绍,戴春芬就有了种莫名的亲切感:“啊,本家呢,我也姓戴。”

说起来,她可从来没对这幢楼的哪个租客这么热情过,意见倒是提过几次。早已搬离多年将房子出租的老邻居和她说:“戴老师,您可别总像要求学生一样要求这些年轻人嘛。”

“影响了别人的生活,该改正的就得改正。”她从不觉得她提及的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那是因为你不住着,你要住这,也受不了这楼道半夜十二点还咚咚咚地响。浇个花就像下雨,也不管你下面晾没晾衣服。”

老伴为此也说她:“别人不提,就你一个人提。”

叹了口气,戴春芬走完剩下的几步,回了家。

因为租客关门声太重而去提意见,是多久之前呢?合上墨绿色防盗门时,她想。能一口气跑上楼,敲开401的门,用小学班主任特有的语调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说:麻烦您下回关门小声点。她还记得对方一脸惊诧的表情。如今,401的房子早就被转手卖掉了,现在住着一对小夫妻。

房子住了30年,她一直没想过换。十年前城东新区几个楼盘开盘时,妹妹巧玲劝她和她一起买个电梯房,她拒绝了。说自己住的是二楼,老了也能爬得动。

“老城区住得好好的,没必要搬到城东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年纪大了,少折腾。”

“哪偏僻了,眼光放长远好不好。再说,你现在不折腾。以后想折腾也折腾不动了。”巧玲说。

“我任何时候都不想太折腾。安安稳稳太太平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她说。

“让你买个房子,还挖苦我。”巧玲边笑边摇头,说,“你就是太古板。”

十几岁起,巧玲就总用这个词来形容她。还是女孩的时候,戴春芬并不觉得这个词汇适合自己。可巧玲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个帽子往她头上套,经历了时间的冲刷,戴春芬觉得她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可靠,时时刻刻都会发生令人惊诧的转变,这个词却成了她坚固的伴侣。在她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些理由时——不论是支持还是开脱,她都会想到这顶帽子。它越来越适合她——一位年岁渐长,与丰饶岁月渐行渐远的小学语文高级教师。

她不记得上一次学生找她聊天、袒露心扉是什么时候了,也不会再有孩子趁她不注意在她的备课本里夹一颗糖果或是一块巧克力。教职生涯的最后几堂课,她努力调整情绪,想让自己从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陈词滥调中挣脱出来,音调轻盈一些,笑容活泼一些,说点别的,说点题外话,却一直未能成功。

最后一堂课,她无奈地放弃了努力。最后几分钟,她和他们说了再见,还说了一些勉励的话。

她平平静静退了下来。没有欢送会,家里和学校都没有。他们大概觉得她不会喜欢。平日里,她表现得像一个不在意甚至反感此类仪式的人。临别时,班长交给了她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学生们送她的小礼品。她既遗憾又感动。

晚饭时,儿子拎来了一箱无籽红提和一箱牛奶。上次带来的牛奶还剩小半箱。她不习惯早餐喝牛奶,晚上又总是忘记。于是将牛奶和进面里来蒸馒头。为了消耗那些牛奶,她用它和面,蒸了许多馒头。

儿媳秀秀对牛奶有着特别的偏好。初来他们家时,她总是说“老年人要多喝点牛奶,补钙,补充优质蛋白”“这个牌子的口感更清淡”这样的话。老伴很捧场,每天一盒,很快就将儿媳带来的牛奶喝光了。如今,牛奶都变成了馒头。那么多馒头,除了戴旭,她想不出该送给谁。

戴春芬将红提洗了装盘,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招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儿子儿媳吃水果。

“妈,不用麻烦了。提子是买给你吃的。”儿子说。

“我一人吃不了那么多。”她笑了笑,回厨房做菜。

她不喜欢吃提子。原因有二:皮难剥,太甜。儿子似乎不太了解母亲喜好。有时候,她会把他身上那些成年男子的缺点归咎到自己身上。在他幼年的时候没有好好引导,没有教会他那些东西:耐心地了解、询问、观察、体会。

“妈,水果不用给浩浩拿去哦。他在练口语。”走到厨房门口时,身后传来了秀秀的声音。

她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口语练习一次半小时。她该在孙子完成口语练习时做好最后一个菜。早了,菜容易凉,况且,剩下的时间她也要找事做去打发——和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她不喜欢的节目肯定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她算着时间,放慢了做菜的速度。她甚至关了火,在厨房里踱步,倚在水槽边发呆。她想起不知在哪本书里看到過的一句话:厨房是所有主妇最安全的所在。她羡慕那些可以在家务间隙,躲在厨房里喝口小酒的主妇。

她停下步子,想了片刻,之后蹲下身在储物柜的深处翻了一瓶红酒出来。这是某位朋友多年前拜访时带来的礼品。丈夫喝白酒黄酒啤酒,独独不爱红酒。

晚餐时,红酒出现在餐桌上,配着两个不成套的酒杯。

“妈,你以前好像不喝酒的嘛!”儿子舒林用诧异的目光看向她。

“给你开的,你喝点。我陪你。”

“我开车呢。”舒林眉头皱了一皱。

“回去让秀秀开嘛。”

“哦。”舒林望了眼同样诧异的妻子。

“还没开呢。”舒林低声嘟囔,起身去找开瓶器。

他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了,两手空空。戴春芬突然想到,家里似乎并没有红酒开瓶器。她不甘心地起身,客厅、厨房,角角落落走了个遍,最后无功而返。

“你看,想和你喝个酒还没机会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把酒拿回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果汁出来。

儿子用装了果汁的杯子和她碰杯。他的表情带着些许迟疑,随后用那种在职场上惯用的微笑盖过了它。戴春芬一边给浩浩夹菜,一边悄悄观察儿子的反应。她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些画面,那些画面并不具体,也不成形。

“那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她想起来这样一句话。影视剧,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一句话。

舒林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秀秀很快开始了新的话题。那时,浩浩已经快速扒完了饭,回到了小房间写作业。

秀秀压低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公司八卦,表情如演员般生动。

“我们老板前段在闹离婚呢!鸡飞狗跳了一个月。现在好像又安静了。”

戴春芬看看她,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有钱人嘛。”

“嗯,听说那女人就住在这个小区。”

“哪个?”戴春芬问。

“小三啊!”

秀秀将啃到一半的红烧鸡翅放在碗里,身体朝着戴春芬倾斜过去,用一副笃定的表情说:“财务部的同事看到啦,说是她原来的住处被老板娘查到,去找她麻烦,后来就搬走了。就搬到了这里。比起原来的高级公寓虽然差点,不过出其不意,老板娘肯定没想到她会住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去告密?”戴春芬问。

秀秀笑了,说:“妈,看来您也挺关心我们这种八卦的嘛,哈哈。”

儿子拍了拍秀秀的肩,指了指小房间关闭的房门。

“据说长得挺好看的,开一辆白色丰田车。妈,咱们这幢楼这段有没有年轻的女人搬进来啊?你认识吗?”

“我上哪认识去,”戴春芬的语气突然变了,指了指儿子说,“舒林知道的,我很少和别人的房客打交道。”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想收却收不回来。她和秀秀,多年来一直客客气气相互恭敬。婆媳相处之道,她自认为做得不错。

“哎呀,妈,公司八卦嘛,随便说说。听过就算了。”秀秀说。她把头偏向舒林,又说:“公司女人多,这也就茶余饭后的谈资。去告密又没好处。谁那么傻,想得罪老板呀。”

舒林抬头看了戴春芬一眼,目光之中带着一点不解及恳求。

戴春芬从来没有为难过他。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变成三明治中尴尬的鸡蛋火腿。儿子去丈母娘家的频率比来她这要高。她不愿意去比较这个,这是他的生活。她了解生活是什么。

她起了身,端着汤碗进了厨房。在灶台边愣了片刻,才将锅里剩下的山药排骨汤续上,又端了出来。

汤盛得满,她的步子也比平常慢许多。恍惚之中,她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她刚刚结婚,婆婆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她端着做好的竹荪鸡汤,像这样一步一步从厨房走向餐厅。碗沿烫着手指,她却不允许自己走得太快。

“再喝点汤吧!还有挺多。”她轻轻舒了口气,疲惫地坐在位置上,让消失的笑容再度回到了脸上。

送走了儿子儿媳,戴春芬又去了小房间,一片一片叶片翻找。那只瓢虫还在。

她不知道浩浩是否也做了与她同样的动作。她希望他可以看到这只瓢虫,也希望这只瓢虫可以在这里呆尽可能长的时间。它有翅膀,也许会飞走,也许会爬到旁边的窗台上。她看了看她的窗台,窗开着,而一扇纱窗完美地阻挡了它的出路。

她走出房间,到了客厅,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漫无目的地转换着频道。频道更换了一圈,停在一档综艺节目上,时下最流行的演员真人秀。那些面孔中倒有两个眼熟的,但记不起来名字,想必在哪个电视剧里看到过。她已经不比年轻时,对看过的电视剧里的人物和情节记得清清楚楚。现如今热播的电视剧,她不太喜欢,也不赞赏那些年轻演员的表演。

后来,她想起碗还在水池子里。

不知是第几次把碗忘在水池里了。第一次她还记得。那天半夜醒来,她到厨房倒水喝,闻到一股洗洁精淡淡的橘子香精的气味,借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望见了水池子里横七竖八的碗碟。受到的惊吓好比看见鬼魅。她呆呆地望着那些寂静的碗碟,在昏暗的厨房里回溯几小时之前的事——她把碗盘收进了厨房,然后儿子叫了她,她去和他说了什么,接着她又去房间拿了一件东西交给儿子。对,是给孙子的礼物,她放了快一个月,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忘记带走了,这回她打算在他们临走前交给他们,免得又被遗忘在沙发上,她脑子里想的是这个。之后她又去做了别的事,忘了厨房水池里的碗碟。

年轻时,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干净利落。每天在工作和家庭之间迅速切换。她做家务的效率和工作的效率都令人羡慕,少有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几乎不拖堂,批作业的速度也是整个教研组里最快的。她讨厌拖沓,也不允许她的学生拖沓。儿子也是一样,某些方面,她对他的要求是严格的。他或许不喜欢。他并没有经历十分叛逆的青春期,一切都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们很少聊这个。她以为她了解他,就像以为她了解自己的那些學生。那个阶段很快过去了。时间如流水。转眼间那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就长到很大了。上大学,毕业,工作,谈女朋友,结婚,做父亲。她终于有时间停下来思考这些。她不明白这样的思考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意义。

楼下响起了汽车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而后是发动机熄灭的声音,关车门的声音。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戴旭回来了——她惊讶自己此刻还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似乎她的某些功能并未因衰老而退化。

剩下的红提子要不要给她带过去?她思忖着,望了眼客厅的时钟,九点一刻——这个时间还不算太晚,戴旭刚刚下班。那姑娘自己开了个个人形象设计的工作室,每周总有几天要工作到很晚回来。也许,她上去表示一下关心也不算唐突。毕竟前两天,她刚刚帮过她的忙。

十几分钟后,她站在了戴旭家门口,递给了戴旭那个装着红提子的透明塑料果盘。戴旭让她进去坐会,她也没有拒绝。

“阿姨您太客气了。”

“儿子晚上拿来的,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们年轻女孩要多吃水果,对皮肤好。”她说,“没打扰你吧。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

“您说哪去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才下班,换句话说,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是不是?”戴旭笑了。她一笑,嘴角两边便露出两个梨涡。

戴春芬觉得长梨涡的女孩很好看,甜美、可亲。

“吃饭了么?”

“还没!”她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片刻后,端了一个大托盘出来。在餐桌上做起了三明治。

“自己弄点。”她一边低头切去面包边,一边说。

“就吃这个么?你可以点外卖的。这么晚,又累了一天,还是好好吃点。现在外卖也方便,汤汤水水的也能送到。”

“没关系。午饭两点多吃的,没那么饿。这个点吃东西得注意,容易长胖。我做的这个是减肥餐。”戴春芬好奇地看着桌上的东西。戴旭给她介绍手边的食材,黑麦面包、煮熟的鸡胸肉、青橄榄、苦菊、罗马生菜、去了蛋黄只剩蛋白的水煮蛋、低脂沙拉酱。

“做完放一半到冰箱里,连带明天的早餐都准备好了,一举两得。”戴旭说。

看着戴旭嘴角露出的梨涡,戴春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笑笑,对于年轻人的习惯,她不好评说。也许她这样是对的。她的工作需要她保持身材,她也一定不愿意听“你这样可不好,身体要紧,别太亏待自己啦”这样的陈词滥调。

戴旭熟练地做着三明治。那把刀轻巧锋利,面包边切得很漂亮。蛋白被她轻轻掰碎,鸡胸肉也用手撕成均匀的细条,整齐地铺在面包片上,再整齐地码上蔬菜,浇上酱汁。她想说些夸奖的话,却一直未开口,能想到的话,都像一种刻意的迎合。

对于自己没尝试不了解的东西,她还不太擅长表明态度,便安静地看着。戴旭将做好的小巧三明治一半整齐地码在玻璃保鲜盒里,一半放在一个紫边白瓷盘里。

“阿姨,尝一尝。”她将盘子端到戴春芬的眼前。

她们坐在餐厅蓝色花型吊灯下一起吃着三明治。戴春芬吃了两块。

她以前不吃西餐,也基本不碰肯德基、麦当劳这类汉堡快餐。面包、牛奶和蛋糕偶尔吃一吃,也只在未到正餐时间而又腹中饥饿的时候。

第一次吃三明治,她接受得比她想象中容易。她想到,也许她还能像个年轻人那样去尝试,也许她也不是那么古板固执。

“上次真是谢谢你啊!”吃着三明治的戴春芬说。

“哦,那没事,应该的。”戴旭抬头冲她微微一笑,“我也只是顺路。我自己也要去医院嘛,就当你陪我啦!”

“三明治做得很好吃的。”戴春芬说。嘴里带着黑麦面包和蔬菜的清香,这样的话顺口而出,要容易得多。

“下次再做给您吃呀。”戴旭笑了。

“那以后想吃什么,我也可以给你做啊。反正……”戴春芬顿了顿,“反正我一个人住,做什么菜都容易多,一个人吃也没意思。以后炖个汤水什么的,我就给你留着。”

“这个……”戴旭抬起头,看着她。她有一弯月牙似的眉毛,用眉笔轻轻修饰过,十分好看。戴春芬盯着她精致的眉,等着她下面的话。

“那太谢谢您啦。”

看到她舒展的眉头和小巧的梨涡,戴春芬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

回到家,她第一时间去处理了那些躺在厨房水池里的碗碟。

她没有问她个人的事情。是否结婚,有没有男朋友。她想,下次,下次有机会还是可以问一问。

碗碟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水池正对着厨房的窗户,在那里,可以看到安静伫立在路灯下的白色丰田车。

睡觉前,她又想,还是不问了。就为了心里的那个猜忌么?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

夏天刚刚结束时,戴春芬觉得胃部有些隐隐作痛。年轻时她曾犯过胃病,很多次她在课堂上疼得直不起腰来。有一次,差点毁了她的市级公开课。之后,她花了不少心思调理,慢慢地就没再犯了。老伴去世后独居的这几年,或许是独自吃饭太无趣(她想不出别的原因,三餐定时,几乎不吃她这个年龄不该吃的食物),胃部又开始不适了。大医院挂号麻烦,她去附近的社区卫生院开了点胃药对付了一阵子,却仍不见好转。巧玲说她得去做个胃镜,让儿子陪着去。戴春芬嘴上应着,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她怕做胃镜,一根管子从喉管插进去,想想心里就发麻。

后来,她通过老同事的关系约了中心医院的专家做胃镜。103路的终点就是中心医院,到公交车站只需要走15分钟,还是挺方便的。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儿子打电话,她的身体一直不错,除了生孩子,这些年的确也没有必须得家属陪护的病。麻烦儿子的时候,少之又少。

做胃镜那天,她拎着自己的小手包,带好医保卡、公交卡独自出了门。

走到小区门口,戴旭的车恰好也开出,她摇下车窗问她去哪里。

“去医院做个胃镜。”她说。

“是中心医院么?”戴旭问。

戴春芬点点头,像是没有力气再说过多的客套话似的。

“我也去那,一起走吧。咱们可以相互做个伴。”说完,她下了车,替她打开一边的车门,熟练地将她扶了上去。整个过程麻利得很。等她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出小区,过了老王早点店了。她坐在整洁干净、垫着带蕾丝边坐垫的车后座上,向戴旭道谢。

胃镜报告拿到后她去了一趟妹妹巧玲家,一副“我按着你的意思去了,你看,没大问题吧”的意思。巧玲没说什么,看了报告之后点点头。

吃饭时,她突然说:“姐,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也想了很久了,不是随便一提,是认真的。你考虑考虑。”

戴春芬愣了一愣。看着橡木餐桌对面那张与她一样被皱纹侵蚀的脸。她想起她们少女时期挤在一张床上的情形。那之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她们各自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便没再在一张床上睡过。

“我这有电梯,上上下下方便。你的房子不想空着,可以租出去。我们也好有个伴,年纪大了。哪怕只是为了安全考虑。”巧玲笑了笑。

“我想想吧,和孩子商量下。”她说。

“你自己定了就好了。这是你的生活。你看你做个胃镜都还是自己上医院的。”

她想争辩,不过最终没说什么。

巧玲和她不一样。性格不同,爱好不同,选择的职业不同,嫁的人更不同。巧玲在十多年前离了婚。她那个做建材生意的老公和别的女人有染,她二话不说就把婚给离了,找了个好律师打离婚官司,分走了前夫一半的财产。孩子也归她。她忙的时候孩子就呆在爷爷奶奶家。在这件事上,她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她只用了一点点的眼泪,大部分还是作为女人的生存技巧。

后来,戴春芬和她说起了戴旭。那个开车带她去医院的女邻居。

“小姑娘不错!”巧玲说。

“啊对啊!”她的心情随着巧玲的夸奖又轻快了起来。

“但你也不能每次麻烦别人对不对?又不是自己女儿。”

“我有儿子的。”

“儿子是儿子,你是你。也没有离得很近。再说,就算近也不是凡事都能照顾得到。”

戴春芬不说话了。照顾,麻烦,这样的词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她生活中的关键词。无法回避,沒法绕开。

“孩子,我们都有。你的在本市,我的在外省,其实都一样。离婚那时我就想清楚了。老公、孩子,谁都不可能陪我一辈子。我把他养大,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下的日子,是我自己的。我得过好。年纪大了,很多事还是早打算。反正也没法回避。我每天跳舞,晨练,养生,每天这么折腾自己。我得保持住,身体才是我的一切。你看我每天潇潇洒洒的,我可比任何人都有危机感呐。”

“危机感。”戴春芬叹叹气。

“有段时间想过找老伴,后来想想算了。半路夫妻,靠不住。家庭关系又复杂,还有财产纠纷,到时候闹得一团糟。那么多前车之鉴,何必给自己找麻烦。找老伴还不如找你。”

巧玲笑了,过来揽了揽她的肩,说:“真的,考虑考虑嘛。我们的老年生活也就这三种,居家养老,养老院,抱团养老。总得选一个。”

“好的,我考虑考虑。”戴春芬拉了拉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那只涂了护手霜的手散发着柑橘花的清香,令她想起几十年前,她们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一天终结之时,戴春芬关了灯,独自躺在那张她睡了十多年的棕绷双人床上,回顾一天的经历。

起床,浇花,和邻居家的小男孩聊天,吃早饭——她吃了什么?忘记了。胃病没好,明天她打算喝粥。她已经把米淘好放入电饭锅,定好了时。那锅粥足够她喝一天,也许到晚上还有剩下的。

房内很安静。她能听见楼下不知谁走过的脚步声。

不是戴旭。她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有可能是她没察觉到,她已经到了家,开始做三明治,开始享受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她没有看到那辆白色丰田车停在厨房窗前的路灯下,便断定她还未归。用一种简单的依据来判定事情是否发生,她一直都是这样。可更多的时候,她无法判断。

还算年轻时,她曾经经历过一次背叛。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巧玲。事情没发生前,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会被丈夫背叛的女人。可这事,只要是女人,总有可能遇得到,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去找了那个女人,和她说:你可以把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养,如果你不要,医药费和营养费,老舒会出。她第一次叫丈夫老舒——那时候,很多人还叫他小舒。

那女人一直在哭。她几乎能闻到那股眼泪特有的苦咸味,仿佛是自己的眼泪。眼泪让她心乱如麻,她的脸依旧严肃,“古板”得好似一堵坚固的城墙。那女人狠狠地哭了一通,后来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不多久,老舒说事情解决了,又说她其实没怀孕。骗他的,假的。说自己真傻,唉,悔不当初。

她不知道谁的话是假的。她的学生也会说假话,可她对他们每一个都负有责任。

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巧玲没有再和她提搬过来住的事。巧玲了解她,听进去的事情不会随随便便扔到脑后。她们依然保持着原有频率,一个多月见一次面,到家里吃个饭,喝喝茶。有个跳舞认识的老头开始追求巧玲,像个大小伙子一样献殷勤。戴春芬有些羡慕男人们的精力,在追求女人这件事上,似乎十七岁和七十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她倒是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没有巧玲那样的魅力,不管是十六岁,还是六十岁。这个她得承认。

这段时间,她和戴旭相处得很不错。秀秀有时也会提其老板的八卦,她只听,不发表任何评论。她发现,秀秀的话,前前后后,有几处出入颇大。

她买了个大号的炖锅,即使不是儿子儿媳来吃饭的夜晚,她也总会留一份汤放在保温桶里。

戴旭每次都当着她的面把她做的东西吃掉。

她坐在餐桌对面。戴旭慢慢吃,也慢慢和她聊着天。

她们有聊到男朋友。戴旭说男友是做生意的,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聚少离多。她还说,他们最近在闹分手。不过不一定会分。戴旭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着。对于那个男人的评价,戴旭总是显得模棱两可。不好也不坏,大约他们已经进入了这样一个阶段。戴春芬想。

“男人也不那么靠得住嘛,也不知道能在一起多久。把自个儿的事做好要紧。”戴旭笑着,十分愉悦地嚼着盛在白瓷碗里的莲藕马蹄猪脚汤。

“您这汤炖得太好喝啦。喝这汤,减肥什么的根本就不用去想。”戴旭说。

“你不用减的,身材这么好。”

“工作需要嘛,行走的招牌。做这行,自己的形象也蛮重要的。管好身体,管好脸,管好衣柜。”戴旭说。

“不容易哟。”

“谁都不容易嘛。这汤真好,也不腻,补充胶原蛋白,美容养颜。明天去跑个步,也不怕长肉。”

戴旭又笑。戴春芬喜欢看她笑。她看不见这个女孩的另一面。路上,家里,她看到的都是她的笑容,仿佛她没有愁心的事。

她们有机会在这样短暂的相处中,向对方贡献这样的笑容。那一刻愉悦的背后还有什么,谁都不想深究。她不想,对方大约也是。

叶片用光洁的一面来接受阳光,用布满绒毛的另一面来吸附灰尘。这是许多植物的生存之道。戴春芬不禁想起丈夫留下的那一阳台繁茂绿色。

她们的话题多是生活上的琐事。话题看似随意,却又经过精心挑选。相比较诉说,戴春芬更愿意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即使说,她也总是讲一些过去了很久的事。

她喜欢听戴旭谈论她的工作,以及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比如某位中年女人第一次见媳妇前,来找她做形象设计,又比如她第一次接到的男客户是什么样子。

一辈子在教职上,说得太多,难得可以坐下来好好听听别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陌生的领域,五彩光鲜。戴旭曾邀请她去过她的工作室。米白调简约的装饰,琳琅满目的衣服饰品,摆满精致瓶罐的化妆台。那是一间朝南明亮宽敞的房间,她曾坐在离窗口最近的那个位置,给戴旭做了一回模特。那次来工作室的是十几位在老年大学学习化妆和礼仪的老太太。她们看着戴旭如何化腐朽为神奇,为一个朴素的居家老太太设计了宴会和日常装扮。

美是不分年龄的,戴旭和老太太们说。老太太们深以为是,她们像小学生一般虔诚,对年轻的戴老师十分尊敬。

经过戴春芬的同意,那天设计的两套妆扮出现在了戴旭的朋友圈。戴春芬從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别人的朋友圈。当然,她们的圈子并没有什么交集,没有认识她的人会看到。

回到家,她还是那个朴素的老太太,去菜场买菜,回来炖汤,留一罐给她今天的形象设计师。汤在灶上小火慢炖,咕嘟咕嘟。她架上眼镜在客厅翻阅一本许久未看的古诗词。屋内依旧静得很。她想到了,为何她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喜欢养一只猫或一条狗。她不知道以后自己身边会不会也有一只。她想象着那只可能的猫或狗的品种,姿态,她大概会给它取一个好听但普通的名字。也许她还不够孤独,又或者是对宠物还不够喜爱,她身边一直没有这样一只。有很多人可以把自己的爱自然而然地转移到那些小家伙身上,像对待亲人那样对待它们。而她,却总是无法进入那样“自然而然”的状态。这也许是她一直没有收养宠物的原因。曾经有同事家的蓝短下了几只崽,要送她,却被她婉拒了。

先养了再说。养了就有感情了,就喜欢了。这是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并且在做的事。

她叹了叹气,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起身将茶几上的一个墨绿色礼盒收进了房间。那是戴旭在活动结束后送她的伴手礼,一条丝巾。

总是喝她做的汤,出于禮尚往来,戴旭不时会送她一些小礼品。青花瓷小罐子装的茶叶,一条小方巾,适合老年人优雅中带点活泼的羊皮小手包。戴春芬做班主任时,也有家长会来送东西,她很少收。拒绝是门技术活。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情趣和欲望的人。

戴旭的男人她一直没打过照面,仅有的一次,也是背影。他穿着黑色外套,中等身材,看着比戴旭大一些。他在车后备箱整东西,她在离他不远处驻足停留,直到他回到车上驾着离开。她应该上前和他攀谈几句。可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又作罢。

第二年春天,戴旭怀孕了。

翻江倒海的一次孕吐后,戴春芬单刀直入地向她问及孩子父亲的情况,和未来的打算。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戴旭摇摇头,撩了撩额头因汗水洇湿的发丝,“还没想好。”

“他已经结婚了?有老婆?”戴春芬皱着眉,克制住自己的音量。

“不,不。阿姨你想哪去了,不是这个原因。是没想好要不要结婚。”

戴旭的脸色苍白,疲惫地蜷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小团。

戴春芬摇摇头,她有些烦乱。她不知道戴旭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应该相信她,不是么?

“那以后会有很多麻烦的事。上户口怎么办?还得养。孩子你是要生下来的是吧?”戴春芬说。

她希望她回答是,同时又觉得她的这个期待十分地自私。

戴旭点点头,笑了一笑。

她不知道她是赞同“麻烦”,还是回应“要生下来”。戴春芬也跟着笑了一笑。她伸出手,握了握戴旭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手心有些潮湿。手指修长,纤细,柔软。

那是双适合弹琴的手。她要是有个女儿,会让她弹钢琴。

读师范时,戴春芬第一次接触钢琴,便被它的力量和美所折服。她能熟练弹上第一首乐曲时,曾幻想坐在琴前的是一位钢琴家。那只是少女时期的一个粉色的梦。她没有成为钢琴家,成了一位小学老师。

而且,她没有女儿。她的儿子也不会弹琴。

教过的学生中,倒是有一个搞音乐的。二十年前她当班主任时带的学生,现在是国内一家著名乐团的小提琴手。就在上周,久未联系的学生突然给她打了电话,说月末乐团要来她的家乡演出。

“你会弹钢琴么?”她问戴旭。

戴旭愣了一愣,说“不会”。

随后,她笑了。戴春芬也笑了,觉得突然问出这样问题的自己有些傻。

不过,对面的女孩似乎并不在意。她渐渐放松,平复,脸色慢慢好了起来。

“我会拉小提琴。小时候学过两年,不过不是太好,拿不出手。”戴旭说。

“啊,小提琴好。女孩子拉琴很美。”戴春芬说。

接着她们谈起了各自学琴的往事。接着,戴春芬说起了她的学生,那位小提琴手。曾经也是位沉默的学生,不爱表现,她只知道她会点乐器,却不知道她拉得那样地好。学校的文艺汇演中,她也没有向她争取登台表演的机会。也许她表露过,只是她疏忽了。唉,记不得了。她叹了叹气。她不是每位学生都记得那么清楚。那女孩要随乐团来这里演出,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剧院。

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位穿黑色礼服,长头发的姑娘,站在舞台的一侧,低头拉琴。她没法看清她的脸。

她的注意力开始有些涣散。戴旭看着她。她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手。关于那个小提琴手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她笑了笑,起身走到餐桌,从暖水壶里给戴旭倒了一杯温开水。

“要是孩子能生下来,你会让他(她)学乐器么?”话题结束时,她问戴旭。

“会的吧!”戴旭点点头,笑了。

“钢琴还是小提琴?”

“钢琴。好么?”

“好好好,哈哈,钢琴,钢琴。”戴春芬笑了。

“阿姨,您真可爱!”戴旭伸出她纤细柔软的手,盖在戴春芬的手上——只被粉笔灰浸染多年,粗糙、古板、毫无美感的手。她感觉到了那只手传递而来的,这许多年来从未有过、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戴旭送她的小东西,戴春芬放在一个专门的收纳盒里。小方巾用过两次,那个结的打法是戴旭教她的。她觉得挺好看,她没买过这样的丝巾,她的丝巾都比这大块。戴旭说这个方巾适合配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她就从衣柜里找了件出来,系上那个方巾,拿上那个羊皮手包,去赴了一个约会。

约她的人是她的学生,那个小提琴手。做学生的时候并不出挑——语文成绩和总分排名都只在班级中间。她能记住她,是因为她在学校文艺汇演的时候表演过小提琴。

她比乐团的其他成员提前了两天过来。她应该有很多人想要见,为什么会想起她这么个老太太呢?她好像没做过什么令她难忘的事,更不用说那种改变学生一生命运的重要事了。

她坐着公交车去赴约。路边樟树都开了花,浓郁的香气一阵一阵地从车窗外飘入。那个疑问伴随着别的疑问,在樟树花的气味中发酵,却始终没能消除。因为她的学生没来。

说是有事耽搁了。她也不知道什么事,看来挺紧急。她坐在她学生预订好的座位上,看着西餐厅里优雅行走、忙碌的侍者。她拿起放在桌边的手包,准备起身时又坐下了。手包的皮质很柔软——它的价值比她的几罐汤要高很多。

她朝侍者招了招手。

侍者朝她走来,点头微笑,递给她一份宽大的咖啡色皮面的菜单。她没看菜单,而是看着他,问他有没有低卡路里的轻食。

“有一款鸡肉三明治或许适合您。”他说,用手指了指菜单的某个位置。

她看见黑底卡纸上的一帧精美图片,米白色的沙拉酱挤在鸡肉和蔬菜之间。

她把手指划到那帧图片上,轻轻点了点:“这个沙拉酱,就这种白色的酱,你们有几种?低脂和零脂肪的有没有?”

“抱歉,白色的只有这一种,别的酱也有比如蛋黄沙拉酱、千岛酱,您如果喜欢可以换。”

“我说的是低脂酱。我女儿给我做三明治都是用这种。”

“抱歉,女士。低脂酱和零脂酱本店暂时没有。”

“现在这东西买着也方便,网上就有无数款。你们这么大的店怎么就没有呢?碰到我们这种三高的客户也让我们吃那么多奶油酱么?”

她的声音开始变大,引来了邻桌客人的频频回头。一股强烈的情绪在她空空的腹中徘徊。她非说不可,即使是在一个最不恰当的地方因为一个最莫名其妙的原因。

其他客人的侧目和侍者的解释依然不能阻止她。她把这些年对那些大餐厅小饭馆的意见一股脑全倒出来了,好好给他们上了一课。她有点激动,却不想停下来。

经理来了。那位美丽的女士从黑色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玻璃小瓶,用优雅的微笑和柔和的言语,平息了这位特殊客人的怒火。

“这款就是您要的沙拉酱。”她指着瓶身上的英文字母說。随后用流利的英文将它念出来,解释说是国外的朋友寄给她的。她将瓶子交给侍者,让他交给后厨,给她做一份低脂三明治。作为补偿,她还送了她一份蔬菜沙拉,感谢她提的意见,往后,她会让后厨备好低脂酱,给有需要的客人。

风波平息了。店内重归宁静。

邻桌的几位客人已经用完餐,起身离开。那位背对着她的女士穿了一件墨绿色丝质长裙。裙摆划过桌脚时,女人突然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礼貌的微笑。

戴春芬愣了一愣,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复,只能看着她转过头去,挽着一位男士的胳膊离开。

她坐在窗边的位置,脸朝着窗外,看着熟悉的城市,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心境。樟树花的味道依然还在。在她的城市,这种气味浓烈而又茁壮的树木随处可见。

用餐的时候,她的学生打来电话,与她确认地址,并再一次和她说抱歉,本来应当当面送到她手上的音乐会入场券今天会通过快递送到她手里。

她说没关系,向对方道谢,预祝她在本城的两场演出成功。

挂掉电话时,她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并非因为这未完成的约会,也许是因为刚刚结束的那场争论,又或者是因为音乐会本身。

她从没有去听过现场音乐会,没消受过任何和优雅相关的东西。有人说过她清高——做老师的都有点吧,她思忖。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那条丝巾。柔软润滑的触感让她想起,曾几何时,她很喜欢古典音乐,年轻的时候买过许多磁带。她有许多喜好别人都不知道,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音乐会。她在心里念着,在香樟花和沙拉酱混杂的气味里,轻轻地舒了口气。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