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时期书法的“古”“新”之争
2021-08-15兰正江
兰正江
文字诞生之初必有书写存在,然而书写从其实用价值开拓出普遍的审美价值却积累了漫长的岁月。曹魏之际,汉字书体的发展已基本完备,在此文艺觉醒的时代,书法也渐渐超越其功利用途而展露其艺术之魅力。此时以隶书为正体,此外以古文、篆为代表的古体书法和以草、行、楷为代表的新体书法同时并存。曹魏时的艺术观念随新旧书体之间的微妙转变而暗中涌动。
一、《三国志》里中州名家的书风
汉末之际,三国鼎立,三国之中,魏承汉禅,人才荟萃,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学艺术皆为三国之首。就书法而言,吴、蜀学风保守,几无名家,魏处中州,书法之盛,吴、蜀只能望其项背。近人马宗霍在其《书林藻鉴》中云:“三国规模,以魏京为最宏。文士云蒸,书家鳞萃;鸿都风流,去之未远。”[1]曹魏书家秉承东汉遗绪,善书者咸居魏京,鸿都遗迹,尚可师法。可见此时的书法仍是东汉书风的自然演进。
后世论曹魏书法,当以钟繇为一代巨擘,然观《三国志·钟繇传》中竟无一句言其书艺。钟繇与胡昭同学行书于刘德升,西晋卫恒《四体书势》云:“魏初,有钟、胡二家为行书法,具学之于刘德升,而钟氏小异,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于世。”[2]可见二人曾学新体书法。《三国志·胡昭传》载:“初,昭善史书,与钟繇、邯郸淳、卫凯、韦诞并有名,尺牍之迹,动见模楷焉。”[3]陈寿治史,以简略得当闻名,胡传在钟传之前,胡传既已提及钟繇有书名,钟传省略亦无不可。然而卫凯传又在胡传之后,《三国志·卫凯传》中有云:“好古文、鸟篆、隶草,无所不善。”[4]同在胡传后,钟传无一句言其书法,卫传却有之,并详言其所擅长之书体。须知,陈寿本由曹魏入西晋,其取材史料亦颇代表当时倾向,于钟繇传不言书法或可窥见当时的艺术好尚。胡昭传中所列中州名家五人,其书风如下:
好古文、鸟篆、隶草,无所不善。(陈寿《三国志·卫觊传》)
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三国志》裴注引《魏略》)
(韦诞)服膺于张芝,兼邯郸淳之法,诸书并善,尤精题署。(张怀《书断》)
钟公之书谓之尽妙,钟有三体:一曰铭石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世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行书是也。(王僧虔《论书》)
中州书家五人大都博学多才,古今书体广为涉猎,然其中亦有所偏尚。卫觊、邯郸淳和韦诞以精于古体知名于世,而钟、胡二家于古体之外,尤擅新体。在古体之中,古文是汉人发现的战国文字,篆主要指秦朝的小篆。反观新体,章草逐渐演变成今草,楷书此时尚未成熟,行书之体可追溯至汉末刘德升。钟、胡俱学刘德升,而钟小异,所谓古肥今瘦(胡肥钟瘦),钟书更趋新样。后世书法以楷、行等新体为主导,寻流溯源无不追及钟繇。
然而曹魏时期新的书体尚不能取代古体书法的地位,故中州名家之中仍以擅长古体书法见重于时,如邯郸淳和卫觊兼通书法与古文字,在传统的观念中他们是正统的书家,《三国志》中记载了此二人所擅长的书体正强调了这样的观念。以古文、小篆等为代表的古体文字因脱离日常的使用而难以被人掌握,古体书家获名于世除却其书艺高超之外,与古“字”的关系尤为密切。
二、曹魏时代书法崇“古”之缘由
曹魏禅汉而立国,故其制度大多承袭汉法。汉《尉律》:“学童十七岁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大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所谓八体乃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书、隶书。两汉虽通行隶书,仍不废古文字,如摹印、幡信、匾额等皆需用到古体。《后汉书·酷吏列传》载阳球奏罢鸿都文学:“或献赋一篇,或鸟篆盈简,而位升郎中,形图丹青。”[5]汉末鸿都门学之士以善书古体便位升郎中,书法可为进身之阶,无形之中又促进时人对于古体书法的崇敬之情。
曹魏去汉未远,承其旧例,《水经·毂水注》云:“北宫题榜,咸是鹄笔。南宫既建,明帝令侍中韦诞以古篆书之。”[6]篆书较隶书更显古雅,意在庄重,仍是正式场合的应用文字韦诞书名远播,显然与其善书古体文字密不可分。
邯郸淳为魏初名家,齐王曹芳当政之际,立《三字石经》,此时邯郸淳或已谢世。卫恒《四体书势·古文字书势》指出:“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蝌蚪之名,遂效其形。”科斗书乃古文字中的一种,卫恒云:“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已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7]至正始年间,像邯郸淳这样能书写古体的大书家更是不复可得。由此可见,古体书法为时所重与其应用之场合有关,而这些特殊的场合又增重其书名。
一方面,古体书法在庄重场合的运用得以保持其正统之尊位;另一方面,对古文字的掌握又是古文经学的基础。汉代经学有古今文之别,此分野的一个重要特征即记录的字体不同,今文经学以汉代通行的隶书而保存,古文经学乃因发现先秦旧典中的古文字而彰显于世。从解经的方法来说,今文经讲究阴阳五行,有哲学家的气味,而古文经学因其载于古文字之上,故注重考释制度与名物训诂。大体上,今文经盛行于西汉,古文经盛行于东汉。
汉魏之际,战伐不断,经学衰微,《三国志·明帝纪》云:“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不由典谟。”[8]当时为数不多的经学学者尚掌握着古文字之学,为人所尊崇,而这些学者当中即有书法名家,如邯郸淳、苏林特善《仓》《雅》,俱有书名。古文之字学本为解经所用,因经学而尊,其书写的地位便更加崇高,无形之中增加了古体书家的影响力。
曹魏时期的书法承汉而来,尊崇古体的风气尚未被新体的广泛运用而消散。这其中的缘由是多方面的,或因古体与经学的关系,或因古体的运用场合等等。这种保守风气的转变要到晋朝才有绝大的改观,正如贾耽在《说文字源序》中所言:“自三国后,隶书盛行,古文篆籀浸微矣。”[9]
三、“古”“新”之争
从当今的曹魏遗迹来看,古体书家的地位实际上是名不副实的。曹魏时期,篆书不及汉,更不论先秦,而隶书亦日渐僵化。建安十年,曹操下禁碑令,故曹魏时期碑刻绝少。集中体现此时期的古文和篆书水平的莫过于《正始石经》,以古文、小篆、隶书三体写就,故又称《三字石经》。石经是官方之制,有正定经文和规范字体的作用,必以当时擅长古体的名家所制。今观拓本,工稳精细,千字一面,犹如美术印刷体。
另有碑刻篆额,《上尊号碑》和《受禅表》似一人手笔,尚有可观之处,若《孔羡碑》《苏君神道碑》等碑刻篆额或失之法度,或结字有误,均不复有秦汉人风味。由此可窥曹魏古体书法的难以为继就可想而知了。
《三字石经》拓片(局部)
中州名家之中,后世独称钟繇,乃在其书风趋新,成为脱离古体的转捩者。史载钟繇铭石之书最妙,所谓铭石之书,乃于碑版上所写的书体,大体不出古文篆隶的范围。然观曹魏遗留的碑版来看,不应对钟繇的铭石之书评价过高。正如唐长孺先生所言:“按当时碑铭都用篆隶(狭义之隶),汉末以隶著称的是师宜官和梁鹄。卫恒《四体书势》云‘鹄弟子毛弘教于秘书,今八分皆弘法也’,王僧虔自己也这样说,可知在魏时钟繇不以八分(隶)著称,也就不能以铭石之书为最妙。”[10]
钟繇所善另两种书体为章程书和行狎书,均属新体。章程之书即今日之楷书,世传钟繇之《宣示表》《贺捷表》等皆是以楷体来写的奏章。从汉魏出土简牍砖刻可知,当时民间的手写体已具有楷书的雏形,钟繇在民间新体的基础上改定笔势,对楷书的形成有融创之功,不论是从其楷书的书法成就还是政治影响力而言,对新体之推广可谓功不可没。后世新体逐渐获得官方认可并取代古体之书的正统地位,书家莫不以钟繇为正书之鼻祖。
西晋时,卫恒谈到钟繇“为行书法,今大行于世”,可见晋朝书家推重钟繇在其有规范行书的创举。行书又称为“相闻书”,以其介于正草之间而便于书写,故用于私人信件往来而大行于世。晋人承钟繇之新书风而发扬之,《晋书·荀勖传》中提到:“又立博士,置弟子教习,以钟、胡为法。”此时钟繇所擅长的新体开始受到官方的推行,新体由此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此后,楷、行二体作为后世书法的主要书体,钟繇因作为继往开新的人物也就奠定了其书法史上的特殊地位。
“古体”与“新体”可视为官体书与民间书的对抗,亦是传统与新潮的角逐。在两汉以来的字学背景下,曹魏时期古体书法保存着独尊地位的最后之辉煌。然而时不如势,古文经学因魏晋玄学的兴起而受冷落,古体书法因新体之流行而渐被取代,犹如樱花虽美,终不免飘零于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