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无曲花卉清供作品探析

2021-08-15张卫高蕊

国画家 2021年3期

张卫高蕊

引言

清雅之供品，便谓之“清供”，绘其“清供图”，实乃情趣也，无曲老人颐养精神，喜爱花卉清供，所绘“雅”物，设色淡雅，既是生活情趣，又为精神追求。时人对于尤无曲花卉画研究较少，笔者对此进行研究。

一、尤无曲的生平简述

尤无曲（1910-2006），名其侃，江苏南通人，一生淡泊名利，以画山水功成名就，又善花卉，独爱盆景制作。父亲尤金镛是传统文人，曾任江阴南菁书院、通州翰墨林编辑，博学多才，精于词章。1尤无曲自幼受之熏陶，五岁时便能作画，虽是简单的涂鸦，但也见笔墨的痕迹。1929年，因专业突出，他进入上海美专直接插班二年级绘画系学习，1930年转入新成立的中国文艺学院，同年加入了“蜜蜂画社”，得黄宾虹、郑午昌等山水名师亲授，并于1931年毕业于中国艺术专科学校。1938年其兄尤其伟将实业家、收藏家严惠宇介绍给尤无曲认识。尤无曲深得严惠宇赏识，严常将自己收藏的真迹交予尤无曲观赏临摹。后经严惠宇推荐，京派大家陈半丁收无曲为入室弟子，至此尤无曲便随陈半丁一起去了北平，在京三年，习画学印，艺事更进。1941年陈半丁在北京中山公园水榭为无曲举办了展览，齐白石亲临现场，为鼓励尤无曲买下了标价最高的一幅作品《纤夫图》，之后还为尤无曲题写了润例。

1942年春，尤无曲从北京回到上海，一度在严惠宇的“云起楼”工作，与人物画家刘伯年、花鸟画家潘君诺并称“云起楼三客”。1952年之后回南通，在南通医学院工作26年，绘制人体解剖图。1978年南通成立第一个地级市画院，尤无曲受聘为特聘画家，从此走上了专业画家的道路。之后三上黄山，有了新的绘画见解，实现了古稀变法。尤无曲不仅是20世纪中国画的直接血脉传承人，还是开创21世纪新水墨时代的先行者。

二、尤无曲花卉清供题材作品的呈现

尤无曲花卉画多为清供图，写园中盆栽、案头小物等，纵观尤无曲的绘画作品，偏爱抒发个性、自由洒脱的写意画风。尤无曲尝谓“用笔要松，结构要紧”，这种严谨而能自在的境界可谓“国画”之灵魂，所谓笔墨精神实乃画家自身学养的自然流露，尤无曲的这些清供小品，疏朗有致，平中见奇，虽多旧典新题，却充满了生活情趣和艺术的清新。2

（一）清供图

清供是中国古代文人将其所喜爱物件放在书桌上，以提高欣赏的兴趣，并为之进行作画，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作为专门的绘画题材或用来陪衬的物件。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对清供“雅”物的描绘：“窗外四壁，薜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或建兰一二……旁置洗砚池一，更设盆池，近窗处，蓄金鲫五七头，以观天机活泼。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柱一，旧笔格一，斑竹笔筒一，旧密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镇纸一……冬置暖砚炉一。壁间挂古琴一，中置几一……斋中永日据席，长夜篝灯，无事扰心，阅此自乐，逍遥余岁，以终天年。此真受用清福，无虚高斋者得观此妙。”3书房的宝贵之处在于，艺术家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其中，可换来精神慰藉。

清供图分为“岁朝清供”：就是画家在其案头摆放古瓶、盆景，以表示庆贺美好事物的到来，寄托美好的愿景。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言：“‘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喜爱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题目的尤其多，画里画的、实际生活里供的，无非是这几样：天竹果、腊梅花、水仙……隆冬风厉，百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4盆景作为清供元素，是尤无曲一生喜爱表现的题材，尤无曲的画中，在形状四方的古盆里，似乎永远长着一支松或柏，这个场景是他的画里常有的。

“书斋清供”：多是指书斋与自然环境结合，营造出的一种闲淡舒适的氛围，以使文人墨客独坐其中或两三好友相对作画。如尤无曲作画案头常摆放一两枚佛手，其情趣不言自明。

（二）尤无曲花卉清供题材

1.盆景题材

尤无曲自幼喜爱盆景，但是尤无曲的盆景是从小通过扦插的方式培养起来的，再经过漫长的培养时间使其自然形成。在这过程中不断地修剪，不能出现呆板的样子，每一株都有自己的生长特征，但不会按照约定的形式去制约它的生长规律，顺势而为之，使其在成长后不会出现修剪的痕迹。尤无曲的盆景大多经过几十年之久，被中国首席盆景大师徐晓白命名为“南通曲园盆景”。尤无曲画清供盆景的特点就是绘自己制作的盆景，或写自己心中的盆景，无须借助市场因素。尤无曲的画也随自己的心性，他曾有诗云：“铁骨胭脂点，泥盆出古姿，墙根人不识，无曲自珍之。”5尤无曲的盆景样式有：枸杞、黄杨、五针松、古柏、蒲草、香橼等。

意境是盆景作品的灵魂，是情景的统一，尤无曲特别注重意境，他说：“盆中之景是情趣、神韵、气质、理想的‘物景化’或‘物态化’，而不是‘标签’。”6《曲园八景》中，写盆景八种，青松、翠柏、绿梅、蒲草、白石等，左之青松相对略大预留出下半部分，而后用绿梅压制右方，以防画面呈现头重脚轻，对称而为之。一盆蒲草置于前方，左右略略留白，巧妙地拓开空间，成为点睛之所在。远观画面内容丰富，内窥其构图聚散开合藏于其中，所绘景物或大或小，所用笔法或写意或白描，花木之盆形状不一，盆中花木或疏或密，中间以白石贯之，相对而立的是一株枸杞，一点黄使冷色的画面平添了几分姿色，俨然一幅和谐生趣之画面，着实耐人寻味。

尤无曲盆景的自然与他本人的性格为人相像，尤无曲老人经常说“老老实实做人，不张扬”。如《清玩》图，黑白两盆形成对比，盆中之木染以青色，显露出几分憨朴之态，笔墨简单朴素，皆以“没骨”之法，白石隐于木后略于木平齐，烘托效果提上画面，简明与优雅同在。尤无曲盆栽常伴以石出现，简单绘出形态，以白石或淡色略提阴影部分，笔墨或苍劲或滋润，石下盆直以线条勾勒，不加色彩，所绘皆是“柔中含刚”写出的不加雕饰、任形自然的立石、古木化石或煤晶之类的。

2.花果题材

尤无曲的花果题材作品，大都比较简单，所画为单个物品，一是为了突出主体，花与叶绘之疏散，没有出现争艳斗芳或彼此遮掩的景象，像梅花则只画细细两枝，极少分叉，且花朵疏落有致；二是篇幅较小，所画物体占纸张比例的大小刚好符合人的审美，因而，作品画面简洁干净，清爽明朗。形象的简约，删除了一切不重要的枝节，主体形象反而得到了突出，“留白”由此显现出来，“意”境也因此浮现观者眼中。尤无曲的清供作品在卷中运用的“一花半叶”的简笔手法，浅色轻微点染，枝干多以墨笔一挥而就，重色压制心底，淡色沁人心脾，一边没骨一边写意，灵活且又入人心境。多画的花果类有石榴、柿子、西瓜、梨，还有一些梅花、菊花、佛手等，如一幅《雪梨榴花图》，淡墨湿笔勾勒盛放雪梨的器皿，使人称赞的是所画器皿是玻璃材质，这在国画中仅用淡笔简单勾勒而出形状的笔法简直一绝，一对雪梨相对而卧其中，圆腹古瓶占据画面右下方，内插两枝榴花，没骨技法点上花与叶。与雪梨相比，榴花略显随意，一拙一巧形成鲜明对比，一厚一薄洒脱之感油然而生。落款用浓墨题在玻璃器皿下方，整幅画面居中，刚好涵盖观赏者眼球，一枚红印落在右下角，与全幅呼应，画面清爽明朗，每一笔都绘中其点，未有拖泥带水之笔，有意无意之感尽在不言中。尤无曲讲：“落款、钤章都是完成一幅完整作品的重要因素，款落得好，能起到弥补构图之不足。画也可不题，印章亦同样能使一幅好画增色，尤其是墨笔，这些小朱红色块非常之重要。”7尤无曲绘花卉外形既无精雕细琢，又无复杂设色，勾花点叶，简单清爽。像西瓜、石榴等瓜果类，是以水色填写，使得所绘物体丰盈饱满，整个画面顿添明朗之意。尤无曲善于不经意间显出匠心，这种于画面而言和谐的绘画手法、干湿浓淡简密的照应融合，正是画外学养的自然流露，对于读画人来说，应于象外体味。8

3.其他题材

除盆中松、柏外，尤无曲还单独绘画松，取材于所栽盆景及黄山松柏，又参其老师陈半丁笔意。晚年有《双松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伴有低石出现，重墨勾勒出石的形态，淡墨晕染皴擦，复又凌空勾写两株长松藏于石后，即兴之作，中墨淡墨交替使用勾写松针，浓墨补之在前，营造出近实远虚的效果，纵横交错，节奏感很强，树干劲挺，气度不凡。

画竹，不仅是自身对竹的趣味，也饱含他的情绪，“高风亮节”向来作为文人雅士的情结，高风追云，风骨凌秋，《风竹》用干枯的笔法描绘竹干，前作一块立石，浓墨勾勒外形，淡墨皴擦边缘，后斜插一枝竹隐于石后，枯笔作竹干，风吹叶摆，洋溢着一种自许的豪情。

就其花卉清供的题材而言，有四十余种。其中尤无曲所画最多的有梅、竹、松等，枇杷、石榴、西瓜等蔬果类有十几种，瓜果类大都着色随心所欲，信笔挥就。

三、尤无曲花卉清供作品的艺术特征

1.写生、写意皆得自然

尤无曲之于花卉清供作品，重视写生，更重写意，所栽种盆景深得他喜爱，六七十岁时常对盆景临写，闲时画上一幅，陶冶心情。他写枸杞，老根上长出细长枝条，一笔勾勒洒脱劲爽，枝上鲜红小果与花青小叶构成对比，和气相生，栽种盆中怡神养情。他写梅，多于冬时，绘藤篮中盛一枝红梅或盆中出一枝黄梅，再或直以墨线勾其花瓣而不点颜色，其形态或冷艳或妖媚，简洁而又新潮。他写松，从自然生活中撷取感悟，松针劲挺洁净或横逸滋润，功力不俗。尤无曲所写生清供作品画面干净，疏朗有致。写生是极难的，东晋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9的论点，尤无曲在其绘画中正是融入了这种观点，形神融合统一。

2.笔法设色雅致独特

尤无曲花卉清供作品的用笔设色雅致且独特，水与墨运用自如，笔随手动，色、光、阴阳俱在。在《清趣》这一图中，其绘制手法先用笔蘸足墨，笔锋点水，用挺拔之笔画树干，使之有阴阳向背之分；再用浓墨枯笔画垂枝，用松灵之笔画松针，要浓淡疏密有致；而后蘸淡墨，用中锋行笔描画花盆，树后画一顽石，以破线条相叠；花盆右补花插，用浓墨画梅两枝，双钩梅花数朵，盆后用蘸有水墨的侧锋两笔画出坚石；之后用花青点染针，使之浑然一体，用赭石顺势染树干，枯笔点出盆土，花青调少许藤黄扫之染绿苔，用淡墨洋红染花插，梅花略施淡绿，在画面空白处加上两个小物体以活跃画面，再后题款。10荆浩在《笔法记》中强调作画要“图真”，就是“传神”，就是“得其气韵”，而不同于一般的形似。11整体而言，尤无曲花卉清供图以淡雅设色的格调凌驾于观者的审美追求之上，没骨法与小写意的碰撞，深得造化。

3.意在笔墨之外

尤无曲注重笔墨以外的意蕴，他讲“不管将来中国画如何发展便画，有两点是不能少的，一是笔墨，二是人文精神”12。笔墨精神在前进的道路中一点点摸索出来，在其绘画作品中亦得到充分体现。张作画之所以“若流电激空，惊彪戾天，摧搓龌掣，霍瞥列，毫气墨喷，掌如裂”，乃因所画之物先触于灵府（心源）之中，在灵府中“动变”，去渣存精，即将所要画之物的“惰性”化为自己的意识，渗入精神之中，随着精神的驱动，或在笔下，或在掌中流露出来。13尤无曲作画正是如此，使用笔墨描绘不同的对象，每一笔都带着自己的情感，故所绘出的意境也是随情感而变动，“意”也就由此而出。尤无曲作《笔墨魂》：“笔墨从来是国魂，丹青变法意犹存。”14他注重绘画创作“意”的输出，更注重情感的融入，如若看过尤无曲的清供作品，当知其画精妙。

曲园八景 29cm×103cm 1997年

4.画因诗书增色

文人绘画强调诗书画的丰富结合，增强画面的艺术效果，并强调中国绘画的文学意义。除了绘画，尤无曲在诗、书、印领域也同样有一番成就，与之绘画功力息息相关。他讲：“书为画之本，书法功力之深浅，直接影响到画家最终成就。”15他的大多作品会附上自己所作诗句，将自己的情感与诗语融为一体，运笔之时常使意在笔前，16其意境便由此散发而来。

四、尤无曲花卉清供作品的艺术成就

尤无曲在清供作品中所用线条灵动洒脱，或含蓄或奔放，也将画面绘出活灵活现。尤无曲对没骨花卉清供驾驭题材的能力很强，不论是梅、竹、菊等典型的文人画题材，还是寻常的花草果蔬，作为案头摆放的物件，他都能信手拈来，神形兼备而有所立异。尤无曲作画不受西方因素影响，可以称得上是地道的中国画，他在92年的艺术道路中始终坚守自己的绘画道路，为满足自己的需要，也一直尝试突破自己的传统。在花卉清供作品的创作中，出现很多市井平民喜爱的石榴、西瓜、枸杞等花果类题材，抒发个人情感，不拘泥于外在形状的相像，在题款上也作一些富有吉祥安乐的诗句，雅俗共赏，趣味浓郁。

尤无曲的花卉清供作品，朴拙闲逸，油然而生潇洒恣意之态，无媚俗之意。他在所坚持的艺术中并没有丢失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不为名利，不为权贵，也并未在繁华中丢失自己的个性，也没有迷失在那个中西融合的时代。尤无曲的花卉清供作品以书法用笔入画，线条刚柔结合，或皴或擦，或勾或写，色墨融合，增强画面层次，呈现饱满之态，并使之丰腴。构图大胆，位置摆放成功映入观者视觉范围，题款诗句优美丰富画面。这样富有艺术欣赏性与艺术感染力的艺术品，对于处于急剧紧张的社会竞争压力下的现代人来说，不啻为一贴舒缓精神紧张、消除心灵疲劳的艺疗良药。17

注释：

1.[转载]记尤无曲老人_张应生_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4fac990100urjv.html.

2.尤无曲.画花卉清供技法[M].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4（04）：02.

3.[明]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上卷·居室安处条·“高子书斋说”条[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11）：199-200.

4.汪曾祺.岁朝清供[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01）：23.

5.尤无曲.画花卉清供技法[M].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4（04）：16.

6.尤灿编.尤无曲·尤老的盆景艺术与绘画[M].南通：南通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2004（04）：195.

7.尤灿编.尤无曲·光朗堂画语录[M].南通：南通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2004（04）：282.

8.尤无曲.画花卉清供技法[M].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4（04）：20.

9.以形写神：东晋顾恺之提出的著名论点，认为中国画作的精髓之处并不是临摹出与物体相像的形象，而是将自己的思想情感融入其中，和画作统一，达到一种忘我境地。

10.尤无曲.画花卉清供技法[M].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4（04）：10-11.

11.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M].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0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