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为荣宝斋所作笺画考述

刘璁

笺画，即画家专为印制笺纸而创作的画作，可以归入国画小品的范畴。一般来说，作为书写信札使用的笺纸尺幅不会很大，受此限制，笺画在形式上不能过于繁复，同时为了书写者的方便，笺画在构图上不能过于饱满，设色上不能过于浓厚，以免喧宾夺主。笺画的创作虽有上述限制，但以格调而论，往往比大幅画作的要求更为严格，须突出文人情趣，彰显文化气息，力求别具一格，不落俗套，由此才可受到文人雅士的喜爱。

纵观我国笺纸的历史，北京荣宝斋无疑是众多南纸店、笺扇庄的翘楚，其所制笺纸种类繁多，格调清新，色泽鲜丽，技艺精巧，颇受世人推崇。鲁迅、郑振铎对荣宝斋的制笺艺术青眼有加。民国时期，荣宝斋印制的仿成亲王拱花笺曾被郑振铎推为诸笺肆所见之白眉。1933年，鲁迅、郑振铎编辑《北平笺谱》时，选入荣宝斋所制笺纸多达60余幅，约占总数的五分之一，笺谱的装订工作也由荣宝斋完成。1934年，鲁迅、郑振铎借得大藏书家王孝慈手中的明刻本《十竹斋笺谱》，更交由荣宝斋“经理其事”，全权负责《十竹斋笺谱》的翻刻事宜，鲁迅夸为“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

荣宝斋之所以在制笺方面享有盛誉，这与荣宝斋同画家之间保持良好合作密不可分。齐白石就是荣宝斋画笺的代表性人物。

一、齐白石笺画的著录及创作年代

齐白石为荣宝斋所作笺画的著录，最初出现在鲁迅、郑振铎于1933年编辑的《北平笺谱》中。《北平笺谱》堪称20世纪30年代初期笺画的集大成者，全谱共收录各类笺画334幅，其中收录齐白石为荣宝斋所作花果笺12幅、癸酉笺（生肖笺）1幅，合计13幅。此外，《北平笺谱》还收录了齐白石为松华斋所作花果笺4幅，为静文斋所作人物笺4幅。

《北平笺谱》面世后大获好评，初印100部顷刻而空，鲁迅、郑振铎不得不加印100部以分飨同好。受此启发，1935年，荣宝斋自行编印了《北平荣宝斋诗笺谱》，收入笺画200幅；1951年、1953年、1955年，实行公私合营后的荣宝斋新记编印了《北京荣宝斋新记诗笺谱》，分别收笺画200幅、120幅、80幅；1957年，荣宝斋又编印了《北京荣宝斋诗笺谱》，收笺画160幅。这五部荣宝斋诗笺谱所收录的笺画，均以齐白石画笺为全谱之重，其收录情况如下：

1935年《北平荣宝斋诗笺谱》收齐白石笺画31幅，含草虫笺6幅，生肖笺3幅，花果笺14幅，鸟虫禽鱼笺8幅；1951年《北京荣宝斋新记诗笺谱》二百幅本收齐白石笺画50幅，含草虫笺6幅，禽鸟笺10幅，集锦笺8幅，蔬果笺20幅，人物笺4幅，生肖笺2幅；1953年《北京荣宝斋新记诗笺谱》一百二十幅本收齐白石画笺44幅，含草虫笺6幅，禽鸟笺10幅，花卉笺6幅，生肖笺1幅，人物笺4幅，集锦笺5幅，蔬果笺12幅；1955年《北京荣宝斋新记诗笺谱》八十幅本收齐白石画笺32幅，含禽鸟草虫笺16幅，花果动物笺16幅；1957年《北京荣宝斋诗笺谱》一百六十幅本收齐白石笺画43幅，且第一卷为齐白石专辑，含草虫笺6幅，禽鸟笺8幅，蔬果笺12幅，花卉鱼蟹笺10幅，人物笺4幅；又第二卷生肖笺专辑还收入齐白石绘制的丙子笺、丁丑笺和癸酉笺各一。

以上各个版本笺谱所刻印的齐白石笺画，实际上多有重复，编排次序、收录体例也不尽相同。甚至同一幅笺画在不同版本的笺谱中也存在刻印方面的差异。

齐白石为荣宝斋所作的笺画，大部分没有题署日期，但考虑到这些笺画多为成套绘制，因此可根据个别笺画上的题识和画风，推定为20世纪30年代初期至40年代初期，这一时期也正是齐白石艺术风格形成并趋于成熟的阶段。例如，收在1935年版笺谱中的癸酉笺，初稿是以大写意的形式画在素绢上的，乃是两只低头觅食的鸡雏，纯用水墨，题为“白石山翁画于旧京太平桥外”。对于这幅笺画，萧谦中（龙樵）在笺画上有如下题识：“荣宝斋因年届癸酉，请白石山翁写鸡制信笺，颇饶兴趣也。”癸酉年为1933年，彼时齐白石71岁。再如，丙子笺以淡墨画一只老鼠在啃食瓜果，题为“荣宝斋主人嘱制丙子笺”，丙子年为1936年，是年齐白石74岁。丁丑笺以赭石色画牛，以淡墨画柳丝和双燕，丁丑年为1937年，齐白石75岁。鸟虫禽鱼笺中的一幅题为“甲戌冬初，天日无寒，灯前乘兴”，可知此组笺画为1934年齐白石72岁时所作。

1951年版中的集锦笺8幅，其中一幅以淡墨画水杯中之兰花，题为“壬午春日，天日和暖，望儿辈远来视我”，壬午年为1942年，是年齐白石82岁。1957年版中人物笺之一《迟迟夜读图》署“庚午秋八月白石山翁”，庚午为1930年，当为齐白石68岁时所作。

二、笺画的题材和渊源

齐白石艺术功力深厚，造型能力极强，因此他为荣宝斋创作的笺画题材也非常广泛，大致说来，包括以下几种类别：

第一类：花果笺。如荔枝、桃子、葡萄、石榴、苹果等。

第二类：蔬果笺。如南瓜、丝瓜、茄子、白菜、扁豆等。

第三类：花卉笺。如桃花、梅花、玉兰、菊花、荷花等。

第四类：鸟雀禽鱼笺。如雏鸡、麻雀、鹦鹉、八哥、竹鸡、黄鹂、翠鸟、鱼虾、青蛙等。

第五类：草虫笺。如荷叶蜻蜓、慈姑龙虱、贝叶鸣蝉、蒲草蝈蝈、稻花螳螂、兰花蝴蝶等。

第六类：人物笺。如老人、儿童、仕女等。

第七类：动物笺。如老鼠、耕牛等。

这些笺画的取材，主要来自三个方面：

一是现实生活，所谓师造化。齐白石堪称布衣大师，他热爱生活，善于观察细微之处，且能大胆取材，别出新意，都可成为他笔下笺画的题材。

二是八大山人的作品，所谓师古人。八大山人的不少作品都给了齐白石以启发，成为他绘制笺画效法的对象，如1935年版中的菊花笺，以洋红画菊花，以淡绿画菊叶，以淡墨勾勒水杯轮廓，题字为“曾见雪个以水晶杯着墨芙蓉，余画以红菊”。这幅笺画可以说是对八大山人的借鉴，只不过稍加改易，前者冷逸，后者热烈，反映了齐白石善于借鉴而又勇于创新的精神。笺画中还有直接意临八大山人画稿之处，如1951年版中的4幅老人笺，每一幅均注明“八大本，白石制”。

三是古代诗文典故，所谓形象化创造。如1935年版中的荷花笺，题句为“芦荡花残，莲房露冷”，即脱胎于杜甫《秋兴八首》中的“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南瓜笺题为“菜根同味”，是从“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咬得菜根，百事可做”的古训而来。1951年版中的葡萄笺，题为“魏氏流涎后世知”，署“白石题古句”，典出魏文帝曹丕在《与吴监书》中对葡萄的赞美：“中国珍果甚多，复为说葡萄。当其朱夏涉秋，尚有馀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倦。又酿以为酒，甘于曲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以流羡咽嗌，况亲食之耶？”同一版笺谱中的荔枝笺，题为“风味有徐寅能知”，为徐寅作荔枝诗的典故。徐寅，亦作徐夤，字昭梦，唐末至五代时期诗人，徐寅有两首著名的《荔枝》诗赞咏荔枝味道之美，其中有“日日熏风卷瘴烟，南园珍果荔枝先”的句子。齐白石平生最喜荔枝，因此画荔枝笺时，便自然想到了徐寅，齐白石还曾作有“方红陈紫宋家香，根本酸甜自度量。既有徐寅知味美，何须世人共夸张”的诗句。1957年版人物笺中之一幅，画一红衣女子端坐案前，执笔作沉思之状，笺题“郑家婢”，诗云：“曲栏干外有吟声，风过衣香细细生。旧梦有情偏记得，自称侬是郑康成。”此笺又用的是郑玄家婢的典故。东汉经学大家郑玄，字康成，终生好学不倦，博通经史，就连郑玄家中仆人婢女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三、笺画风格的变化

齐白石绘制笺画，由来已久。早在青年时期，他就为家乡诗社的朋友们绘制花笺。

我来往于龙山、罗山两诗社，题目都十分欢迎。这其间另有一个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他们要我造花笺。

两个诗社的社友，都是少年爱漂亮，认为作成了诗，写的是白纸，或是普通的信笺，没有写在花笺上，觉得是一件憾事，有了我这个能画的人，他们就跟我商量了。我当然是义不容辞，立刻就动手去做，用单宣和官堆一类的纸，裁八行信笺大小，在晚上灯光之下，一张一张地画上几笔，有山水，也有花鸟，也有草虫，也有鱼虾之类，着上了淡淡的颜色，倒也雅致的很。我一晚上能够画出几十张，一个月只要画上几个晚上，分给社友们写用，就足够了。1

齐白石来到北京之后，随着画名的日渐显赫，艺术水平的不断提升，他对于绘制笺画一事更是驾轻就熟。通观齐白石为荣宝斋绘制的笺画，整体风格以齐白石最擅长的大写意为主，用笔恣肆，构图简练，设色厚重，尺幅不大但颇有气势，彰显大家气象，但细加分析还是可以看出笺画因时期的不同而有明显变化。这既和齐白石本人的创作风格有关，也和荣宝斋的印制技术和印制理念有关。

就画法而论，1935年版笺谱所收录的齐白石画笺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半工半写为主，以12幅花果笺为代表。笺画中的扁豆、丝瓜、石榴、荷花、菊花、南瓜、葡萄、荔枝、梅花等笺画用色浓艳，并书有长短不一的题跋，所绘之物多有美好的寓意，如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松果寓意健康长寿，荷花、菊花、梅花、荷花寓意品格高洁，丝瓜、南瓜寓意瓜瓞连绵，荔枝谐音吉利等等，充分考虑到了笺纸购买者的心理需求。二是大写意为主，以8幅鸟虫禽鱼笺为代表。如鸡雏、蟋蟀、麻雀、桑蚕均以淡墨绘制，蝴蝶、蚂蚱、游鱼、青蛙则用浅淡的花青、赭石、石绿等色绘制。有趣的是，鸟虫禽鱼笺中除桑蚕笺题“甲戌冬初，天日无寒，灯前乘兴”、游鱼笺题“三余”二字外，其余各笺只落穷款，与12幅花果笺的繁复相比，这8幅笺画构图更为简练，用笔更为洒脱，设色也更为淡雅，显示出齐白石的笺画创作已经达到驾轻就熟、信笔挥洒的境界。三是以笔法工细、色彩绚烂为主，以6幅草虫笺为代表。“红花墨叶”是极具齐白石个人风格的独创，工写同臻更是齐白石的看家本领，6幅草虫笺分别为“荷叶蜻蜓”“贝叶鸣蝉”“鸢尾蝴蝶”“慈姑龙虱”“蒲草蚂蚱”“稻穗螳螂”，均以工笔画昆虫，昆虫翅膜的纹路纤毫毕现，极其逼真，所画花草笔法细腻，一笔不苟，加之构图疏密得当，设色华丽，可谓将画笺推向了极致。

新中国成立之后，荣宝斋又印行了多个版本的诗笺谱，但主要通过国际书店面向海外发行，其目的在于展示中国木版水印技艺所达到的最高水准，兼有换取外汇的考量。这些版本的笺谱对齐白石笺画的收录选择也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以1951年版本的笺谱为例，一是增加了1935年版笺谱未曾收录的10幅禽鸟笺，包括鹦鹉、麻雀、黄鹂、翠鸟、竹鸡、鸡雏、八哥、家鸭等；二是新设了集锦笺和蔬果笺的类目，如兰花、樱桃、寿桃、螃蟹、蝌蚪、老鼠、游鱼、茄子、苹果、柿子、葡萄、荔枝、葫芦、白菜等；三是重刻了原由静文斋印制并收在《北平笺谱》中的4幅仿八大人物笺，只是改换了人物衣服的颜色，前三幅保留了“何妨醉倒”“也应歇歇”“偷闲”的题目，最后一幅则删去了“可哭亦可笑”的题目。此外，这一时期荣宝斋诸笺谱在色彩上亦更加追求浓墨重彩，具有强烈的视觉传达效果，如樱桃笺、寿桃笺等，其色彩之鲜艳几乎等同于原作，八哥笺亦以浓墨绘鸟身，以致几乎失去了笺纸本身书写的功能。与此相对比的是，1935年版笺谱中曾有8幅淡墨淡彩的鸟虫禽鱼笺，1951年版笺谱反而没有收入。

1953年版、1955年版笺谱所收齐白石笺画没有增加新的内容，只是在1951年版笺谱的基础上进行了删减和编排次序的调整。1957年版笺谱将原来仿八大山人的4幅人物笺调整为“盗瓮”“迟迟夜读图”“郑家婢”和“老当益壮”。这些笺画线条粗犷，色彩绚烂，作为笺纸，其书写功能已经弱化，笺谱实际上已经成为画谱，甚至是齐白石国画册页的翻版。

四、笺画题跋见性情

笺画是集诗、书、画、印为一体的国画小品，题跋在其中自然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齐白石为荣宝斋所作笺画题跋，大致分为短跋和长跋两种。短跋大多信手拈来，少则两字，多则八字，内容或言笺画之色彩，或述创作之过程，或寄美好之祝愿，或吐胸中之块垒。如樱桃笺题“女儿口色”，苹果笺题“晨兴一挥”，松果笺题“长年多子”，寿桃笺题“双寿”，螃蟹笺题“何以不行”，等等。题跋还反映出齐白石构思之巧妙。如老鼠笺以淡墨画老鼠立于秤钩之上，题为“自称”——老鼠自己称自己的重量，生活中当然没有这样的事情，齐白石别出心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长跋则内容丰富得多。具体而言，又分为三种情况。一是对平生经历的追忆和怀恋。以1935年版笺谱中的牵牛花笺和荔枝笺为例。牵牛花笺以花青画花朵及藤蔓，以淡绿画叶子，题跋为“梅畹华家牵牛花碗大，人谓外人种也。余画此最小者”。梅畹华即梅兰芳，京剧“四大名旦”之首，梅兰芳与齐白石相交颇深，也曾拜齐白石为师学画。梅兰芳喜种牵牛花，齐白石曾在《白石老人自述》中回忆起1920年秋天造访梅家并和梅兰芳相识的经过：

我跟梅兰芳认识，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记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他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当天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2

对于这次会见，齐白石特意写了两首绝句记载，名曰《庚申秋九月，梅兰芳倩家如山约余缀玉轩闲话，余知兰芳近事于画，往焉。兰芳笑求余画虫与观，余诺之。兰芳欣然磨墨理纸，观余画毕，为歌一曲相报，歌声凄清感人。明日赠之以诗》，诗曰：“飞尘十丈暗燕京，缀玉轩中气独清。难得善才看作画，殷勤磨就墨三升。”“西风索索袅荒烟，正是京华秋暮天。今日相逢阅此曲，他时君是李龟年。”3

梅兰芳家硕大的牵牛花给齐白石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不止一次将其入画。1920年，齐白石在一幅所画的牵牛花上题写道：“京华伶界梅兰芳种牵牛花百种，其花大者过于碗，曾求余写真藏之。姚华见之以为怪，诽之。兰芳出活本以观，花大过于画本，姚华大惭，以为少所见也。”4

齐白石在题跋中一再提及梅兰芳，很大程度上也有着对梅兰芳的欣赏和感激。如《白石老人自述》中还提到一件逸事：

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5。

因此，在为荣宝斋作笺画时，齐白石自然以梅兰芳家所种牵牛花为题材，这也可以看作是齐白石对梅兰芳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褒扬。

再如，齐白石作荔枝笺，以洋红画荔枝，以淡墨画枝干、勾叶脉，以淡绿画叶子。题为“南门河上雨丝丝，纤手教侬剥荔枝”，跋为“南门河在柳州”“白石旧句”。题跋之中隐含着齐白石一段难忘的经历。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45岁的齐白石曾应友人之邀，得有广西钦州之行。在那里，他不仅欣赏到秀美的岭南风光，而且品尝到当地有名的水果荔枝，还遇到了多情的女子。这些经历，都化作了他美好的记忆，荔枝从此成为他喜画的题材。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还专门提到了这件事：

回到钦州，正值荔枝上市，沿路我看了田里的荔枝树，结着累累的荔枝，倒也非常好看，从此我把荔枝也入了我的画了。曾有人拿了许多荔枝来，换了我的画去，这倒可算是一桩风雅的事。还有一位歌女，我捧过她的场，她常常剥了荔枝肉给我吃。我作了一首纪事诗：客里钦州旧梦痴，南门河上雨丝丝，此生再过应无分，纤手教侬剥荔枝。6

此诗收入《白石诗草二集》卷三，题为《与友人说往事》，注为：“尝有哥女剥荔枝肉外皮啖余。”7多年之后，齐白石对荔枝依然念念不忘，曾作《思食荔枝》绝句：“此生无计作重游，五月垂丹胜鹤头。为口不辞劳跋涉，愿风吹我到钦州。”8在另一首《题荔枝》中，齐白石再次提到了钦州：“自笑中年不苦思，七言四句谓为诗。一朝百首多何益，辜负钦州好荔枝。”9

二是在题跋中直抒胸臆，表达强烈的思想感情。这类题跋亦庄亦谐，雅俗共赏，有的幽默风趣，有的愤世嫉俗，有的爱憎分明，有的嫉恶如仇，反映了齐白石的多重性格。

如1935年版笺谱中的扁豆笺，题跋为“老年人蛩声皆厌闻，故篱豆下不画蟋蟀”。这可以说是老人的幽默和狡黠。众所周知，齐白石擅画工笔草虫，画蟋蟀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在这幅笺画上老人却偏偏不画，还要找出“厌闻蛩声”的理由，无形中为这幅笺画增添了一种别样的情趣和格调。事实上，收在同一版本中的另一套笺纸中就有以淡墨画的豆荚蟋蟀。又如玉兰笺，其题句为“太史不生无所用，空劳枝上利如刀”，跋语为“白石旧句”。“太史”即史官，史官之笔称为“刀笔”，齐白石的这两句题诗，显然是一种牢骚，笔下的玉兰如同利刃，由此想到了以“刀笔”著称的史官，感叹没有堪与司马迁相类的人物，如实记录社会的动荡和百姓生活的困苦。

又如1951年版笺谱中的鹦鹉笺题为“汝好说是非，有话不在汝前说”，反映了齐白石对于搬弄是非者的憎恶之情；竹鸡笺题为“羽毛自知美，被人呼作鸡”，传达了一种不被欣赏、明珠蒙尘的怅然情绪；麻雀笺题为“汝身虽小，能分鸡食鹤粮”，表现了画家对于出身低微，但性情要强者的赞赏；鹌鹑笺题为“不越前横草，对万灵无愧”，其意在说明只有恪守本分，才能心地坦然，这既是老画家的自况，也是对他人的忠告；八哥笺题为“爱说尽管说，只莫说人之不善”，写出了齐白石对于背后说人坏话者的反感和厌恶；鸟雀笺题为“所鸣何事”，正是对应着“不平则鸣”的古语；黄鹂笺纯以浓淡墨为之，题为“黑白分明”，所对应者当为“是非分明”“爱憎分明”；翠鸟莲蓬笺原题“羽毛可取终非祥”，使人联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训，但荣宝斋在印制笺纸时，大概认为“终非祥”三字不够吉利，因此将其删去。

北平笺谱 菜根同味

再如1957年版笺谱中的人物笺，绘一老者醉倒于酒瓮之旁，题为“盗瓮”，跋语为“宁肯为盗难逃，不肯食民脂膏”，这是画家对吸食民脂民膏的当权者的讽刺，体现了齐白石嫉恶如仇的品格。

三是在题跋中表达对生活和艺术的感悟，富有一定的哲理。如1951年版笺谱中的白菜笺以墨色画一棵白菜，以曙红画两只辣椒，题为“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这既是为家家必备、人人必食的白菜鸣不平，也是对白菜平凡而益人的品格的赞美。茄子笺题为“客论画法曰：下笔欲细方为工。予曰：此细字君论画可分工拙，若论诗，诗从何处细起？客不可答”。表明齐白石并不完全同意客人的“下笔欲细”之说，虽然有偷换概念之嫌，但就画法而言，也不一定愈细愈好。齐白石的艺术实践，也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

注释：

1.齐白石著.白石老人自述 插图珍藏本.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07：78

2.齐白石著.白石老人自述 插图珍藏本.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07：118

3.齐白石著.齐白石诗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01：71

4.郎绍君等编.齐白石全集 第10卷.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10：33

5.按：此诗前两句为“飘泊当年江湖行，布衣也曾动公卿”。齐白石著.白石老人自述 插图珍藏本.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07：118-123

6.齐白石著.白石老人自述 插图珍藏本.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07：102

7.齐白石著.齐白石诗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01：111

8.齐白石著.齐白石诗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01：112

9.郎绍君等编.齐白石全集 第10卷.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1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