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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器的重量

2021-08-13李新文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堂屋

李新文

条凳

远远看来,梅溪乡下的“中门李”老屋场,好比摊在岁月里的一幅画——不单时间成为生命的底色,就连溪水、瓦屋、树木和人等等也一脉相连。等走近了,你才发现树木多得数不过来,用浓墨重彩的笔触,抒写着人间的色彩。

树木一多,便出木匠。恰巧,我爹是这行当里最牛的一个。平日里逮根木头,斧子一抡,便有了方向。

我出生的那天早上,他正在堂屋里打条凳。倏忽间,斧头的咚咚声,刨子的呱唧声,融为欢乐的混响。这混响,像是特意为我降临人间而设置的生命背景。那时,我从母腹里拱出头来,耳朵一张,听见斧子在响,时间在踢踢踏踏迈着脚步。同时,还夹杂了几声狗吠。然而最打眼的是,爹将家伙们一丢,一路屁颠屁颠地跑来,随后眯着眼儿在笑……就算时隔多年,那张笑成石榴花般的脸,仍在我记忆里摇曳。

显然,这是我一生中不可忽视的细节。

稍后,我在阳光里疯长,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周边的事物。比如爹为何眯着眼去看木头,木头却顺着他的视线躺到木马上,过会又变成像模像样的条凳?还有很多疑惑加在一起,恍如一个云山雾罩的迷局。

起初,爹看我的眼神挺热烈,似乎在告诉我,等我长大后也会成为一个木匠。六岁那年的一个早上,我刚爬起床,他便冲我直喊:“来,来,来……”把一连串的“来”字喊得热乎乎的,仿佛看见不少热气氤氲缭绕。等我一脚跨进堂屋,他立马将斧头往我手里一塞,说:“砍几下木头看看。”而我只要见了锋利的东西就头皮发紧、全身发麻,更何况是把刃口白得发亮的斧头呢。哐当。笨重的家伙垂直落下,差点砸破他的脚趾。“没用的东西!”骂声震得空气七零八落。等他再开口时,我风一般地逃走了。

的确,我对木活提不起精神,就算把我比作是扶不起的阿斗也没办法。一到暑假,我便在村子里瞎逛。不是这里瞄瞄,那里瞅瞅,把自己搞得像一团东游西荡的气体;就是挖条蚯蚓系在一根竹竿的细线上,去溪边钓虾米。溪水很清,似乎能看见水的魂魄。虾米也多,或自由游弋,或待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大约各自成“相”吧。可我每钓几只,又莫名其妙放进水里,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这模样,与我先前的“逃跑”有得一比。那天上午,正当我把小东西放回水里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串咒骂:“傻子啊,傻子啊……”骂声呈直线砸来,像要将我彻底捣毁。回头一瞄,竟是爹。此刻,他板起一张长马脸,鼓得状如箩筐的眼睛里翻涌着不计其数的叹息,仿佛对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失望。翌日清早,我正准备出门,不料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险些擦出一团火花。这期间,我看出了他的不屑,他也猜到我的不满,干脆补上一句:“木头比该死的人强啊。”很显然,他是说我远不如山上的树木。只不过,这回我非但没有跑,反而蹲下身子,把鼻孔拱到打好的条凳上闻闻,果真散发着一股我身上从未有过的青涩气息和草木精华的味道。也或许,在有意提醒我,人与树木压根不能相提并论——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活法。想想,还真是这个理。你想,一粒种子从生根发芽到长成树木,然后摇身一变,成为气象浑穆的条凳,其间发生了多少量变与质变?

印象里,条凳中规中矩,特别是刷上油漆,标上“东西南北”的序号后,不知不觉与人世间的伦理秩序遽然对接,更别说往八仙桌旁一放,浑身凸显着一股无法抵挡的森严之气。我不知这是不是一棵树木从一開始就想要的结果,还是上天的安排?然而我的直觉明确显示:每条木凳的活动范围极小,连毫不起眼的椅子也比不上。平日里,我经常跟椅子走在一起。要不,一同坐在地坪上,望着白云悠悠的情形或者夜空里星星眨着眼睛的神态发呆;要不,它被我用手拖着,甘当一个快乐的玩伴,发出的响声同我的呼吸融为一体。可每次被爹撞见,不是板着脸,就是眼珠子一鼓,怒气冲冲甩出两个字:“番子——!”番子,啥意思?长大后一翻书才知是胡人的别称,有捣乱的成分。一天傍晚,我突然心血来潮,将一张条凳放倒在地当船划,弄得呱啦作响,连满堂屋的空气也晃荡起来。当时,我玩得正欢,哪知后脑勺上重重挨了爹一丁弓。更要命的是,连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小黑狗也被他踢得哇哇大叫。

狗委屈得不行,不知条凳看见没有?

条凳平时不用,空着。空着,亦不失庄重的摆设。

我总在想,这些物件站在固定的空气里不语不动,未必不感到寂寞?岂料,“寂寞”这个词反倒一头钻进我的毛孔,随即水波似的涌向全身,像要把我吞没。倒是年关的早晨,爹深吸一口气,将搁置很久的木凳连同八仙桌依次搬到溪边,摆成气势不凡的一排。这一刻,我清楚看见溪水被一只大木桶轮番舀起,又轮番泼下。一眨眼,木凳上闪出无数水的线条,接着开出大片的水花,像是上演一场跌宕多姿的剧目。一晃,又变成倾泻而下的瀑布,将积压了一年的时光颗粒渐次稀释,随后顺着溪水在流,流成虚虚晃晃的一线。这时,爹矮下身子,攥紧抹布儿,就着一张张条凳不停地抹,不停地洗,一如抹洗自个儿的身子。可奇怪的是,他的嘴角边还挂着一绺不可琢磨的笑。那笑摇头晃脑、搔首弄姿,一忽儿急剧放大,将条凳乃至整个溪水全然覆盖。

我老觉得,天地间的阳光是最讲道义的。几乎想也没想,便把移到地坪上的木器照得通亮,散发出的光芒耀眼而纯粹。然而没等那些光芒整好队形,便被凳面弹起,弄得恍恍惚惚,只好顺着时间慢慢落下;可一不小心又被弹起,再次落下……如此这般,俨如跳着奇妙的舞蹈。我在密集的光芒里傻傻站着,冷不防,几只小麻雀“扑啦啦”地掠过来,大约消受不了木凳上光芒的诱惑吧。可没等它们靠近,就被爹的一声吼叫震得东倒西歪,还骂它们是祭菩萨的。我朝四周望了一会儿,并没发现什么菩萨,却一眼瞧见爹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叼着一颗烟,慢悠悠地吸。吸一下,吐一口白烟,将自我感觉良好的情绪推向极致。不久,娘从堂屋走出来,将家伙们一一搬进去,摆得凳模凳样。

吃了水和阳光的木凳兀自精神焕发,顺水推舟把阳光的颗粒和水的气息送给堂屋。直到这时,堂屋才豁然明白年关的气味一点也不水。此时,一只只木凳支起所有的耳朵听。一忽儿,听见女人打理饭菜的丁当声、柴火燃烧的哔剥声;一忽儿,又听见火塘里鼎锅煮腊肉的咕嘟声以及老爷子“吧嗒吧嗒”的抽烟声……这些,让条凳们一片欢喜,分明感到年关的脚步在向它们走来。

一会儿,我的视线里推出一个特写镜头——堂屋里摆上一大一小两张饭桌。大的是八仙桌,放在上堂屋的家神位前,与条凳共同制造肃穆的气氛。小的呢,是矮桌,搁在下堂屋,围着一圈木椅。这个时候,桌椅板凳把人的身份界定得泾渭分明——成年汉子坐条凳和八仙桌;小男人和女人一律坐矮桌小椅。

开饭时,我娘、奶奶和几个婶婶在厨房与堂屋之间牵线似的跑:摆碗筷,端鱼肉,倒酒,盛饭,等等。爹干啥?放鞭炮!他蹲在地下用烧燃的香条儿点鞭炮。轰!轰!轰!腾起的烟雾儿纵横飘荡,似在宣告即将跨进新的年份,进入崭新的轨道。我突然发觉世上的年关不止是个关口,更像是时光的分界点——一个大幕即将关闭,另一个大幕马上开启,仿佛把人世间分成无数个迥然有别的区域,而人不过是时光里的表演者,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通通融入其间,构成纷繁复杂的生命体系。面对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的时光,我不知自己是个怎样的扮演者,却分明看见满头花白的叔公也在跑,箭一般冲向下堂屋,关大门。砰的一声,把一切无关家族的空气挡在门外,进不来了。

叔公——这家族中的头号人物,自然坐在靠家神位的东方。东方为大,这千古不变的铁律,谁也不敢轻易改变,只能按照辈分高低一一就位。

祖母、娘、姑姑、婶婶和我自然坐小桌矮椅。这个时间刻度上,爹经常说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得以充分落实。一时间,整个瓦屋里的人全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瞟一眼祖母,兔子吃草似的一口一口地嚼,嚼得那么安静,心平气和,似乎把八十多年的光阴嚼成一种不可琢磨的味道。可要紧的是,她时不时地望我几眼,担心我弄出什么动静,否则,会招众人的白眼。那只与我形影不离的小黑狗,蹲在一边,馋得直流口水,却不敢造次,生怕我祖母大吼一声让它招架不住。祖母,这老得一团模糊的女主人,一脚踏进我家后,操劳了一辈子,却从没上过“正席”(我们那儿把坐条凳、上八仙桌谓之正席)。她曾不止一次地说:“我老人家一世行得正、坐得稳……”仿佛,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事后一问,才知她一年四季不是坐矮桌小椅,便是端了碗饭蹲在灶门口吃。时间久了,不单把自己打造得“清清白白”,还一再叮嘱姑姑记住这个理。

年午饭,在浓郁的香气里迅速展开,每个环节显得正大光明。可万万没想到,上堂屋那些刷上油漆、标有方位序号的条凳们竟热闹起来,似乎坐着吃喝的人的身份全是它们的身份。比如,蹲在叔公屁股下的木凳傲然挺立,神色肃然,显出一副家长的派头。其他条凳叽叽喳喳一番后又安静了,一如条凳上闷闷吃喝的人的安静。年午饭——这一年中最开心的午饭,终于在沉闷的空气里宣告结束。爹抹了抹嘴巴,打着一溜饱嗝去放鞭开门。女人赶紧收拾碗筷,烧开水……以迎接下一轮的饭食。

然而,时间并没因年关的到来而放慢脚步。不出几年,叔公、祖母相继在时间里老去,成为谁都阻挡不住的句号,姑姑也嫁到不远处的邓婆桥。还别说,她果然得了祖母的真传,不光农活做得风生水起,而且吃饭时从不上八仙桌,哪怕是望一眼条凳,之后也是自觉走开。时间一久,成为那儿的榜样,更让爹脸上有光,成为一个家族的荣耀。可世上的人各不相同,终究有上不了台面的,咋办?一句话,送回娘家再教育。那年秋天,我叔叔娶了一房媳妇,模样儿周正,人也勤快,只是不懂礼俗、言谈举止大大咧咧。那年中秋的月光,把夜色照得分外旖旎。可不知怎么,那新媳妇一屁股坐上条凳,端碗就吃。爹见了,马上脸瓜子一垮,抓起饭碗往地上一砸,又连珠炮似的骂:“没家教的,没家教的……”果然,第二天被遣送回家。没想到那边的人思想新,说:“封建透顶,这还玩得下去吗?……”于是,一房刚过门的媳妇儿飞了。为此,叔叔怄了不少气,我也陷入深深的惆怅。

惆怅像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吞噬着人的肉体和灵魂。好在,村子里的娃儿不吃这一套,把千百年来的傻讲究抛到九霄云外。

冬日里的雪花如期开放。几天之后,从后山到稻田那段高坡就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踩上去,哧溜一下,滑出老远。这时候,我看见不少小屁孩将家里的条凳偷出,一个接一个爬到高处,然后翻过边儿放倒在地,然后一个挨一个坐着,腿脚趴得像扬叉,手臂一张,敞开喉咙大喊:“冲啊!——”旋即,“呼呼啦啦”接二连三地滑下来,发出的声响状如火车的呼啸,更与洁白的雪花融为一体,映成大地上鲜亮的风景。此刻,那些离开老人目光的条凳儿,一律平等了,在高坡上大呻大唤,疑似不可多得的交响,不知不觉,融为一条音色极美的河流。这透明之水流进我的心里,被郁结的惆怅稀释开来,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高坡上,娃儿们乐得屁颠屁颠,人头的黑与大地的白形成鲜明的比照。一眨眼,有人冲进稻田,弄得凳仰人翻,笑声如花開放;也有人倒入两米来深的墈下,一片狼藉。由此,面对这世代相依的土地,我不禁喃喃自语:有谁发现浩茫的雪野下隐伏着固若金汤的伦理秩序呢?甚或它的触须伸向每一个时间与空间,让人快活不得。料想,只有此时,木凳才忘却彼此的身份,乐得不知东西了吧。不到一个时辰,凳上的油漆渐次剥落,露出一块块木质。至此,它们才恍然大悟自个儿不过是山中的树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夜很快来了。高坡上仍弥散着兴奋的气息,仿佛是向人们亮出底牌:这才是生活的本质所在。而回到八仙桌旁的条凳们相视一笑,仍回味着妙不可言的场景。过一会儿,它们的耳朵被不少老人的叹息灌满,尽是无可奈何的愤懑。第二天一早,我看见爹坐在条凳上闷闷地抽烟,烟圈儿把整个面盘笼罩,酷似一幅岁月里的版画。

家神位

我注定成不了木匠,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现如今,站在老屋的空地上,不由对过往的时光进行回眸。倏忽间,“家神位”以立体式的画面从我记忆里浮现出来,哪怕像个阅尽人间的老人,亦不失为时光的见证。

即便用高大、庄重、气势凛然之类的词汇,来形容我家百年老屋的“家神位”,一点也不为过。何况,爹一口咬定是太爷生前一手一脚造下的。其时,他把“一手一脚”几个字儿念得极有节奏,大有不可遏制的豪迈和荣光。一刹那,我脑子里出现一架庞大的物件——两根合抱粗的木柱挺立着,俨然两个雷打不动的壮汉。木器分为三格,左右两侧设有兰草、梅花之类的图饰,中间是大神龛,端的是香烟袅袅,弥散着如梦似幻的气息。这样的结构,似在极大限度地彰显安居乐业的深义。然而,最打眼的要算挂在中格顶端“祖德流芳”字样的匾额以及搁在神龛里“天地国亲师”的牌位。字迹端庄、正大、肃穆,犹如别在时间地图上的徽章。顺着空气,还闻到一股桐油气味在浮动,哪怕只有一丝,也感觉得到它的迅捷——“哧溜”,钻进我的鼻孔;“哧溜”,又水一样渗入体内。同时,也感觉到我的五脏六腑正净扫庭轩迎接它的到来。

听老辈人讲,刷上桐油的“家神位”非但经久耐用,并充盈出一种贵气。这么一说,我还真涌起做一件木器的想法。可惜我不是树木,想也白想。

梅溪沿岸,大年初一是要拜“家神位”的。说白了,也就是拜祖宗。你想,活着的人一脚跨进新的门槛,享受阳光的沐照和饭食的恩赐,作为列祖列宗是否也跨进新的门槛保佑子孙五谷丰登、瓜瓞绵延呢?很显然,这关键时刻不祭拜一下说不过去。

大清早,爹不止穿着齐整,并将上下堂屋以及地坪什么的扫得爽爽朗朗。另外,还特意在“家神位”前铺上宽展的红布。一时间,红布耀眼的红与牌匾灿亮的黄互为影映,甚而看得见红黄色的分子在来回移动,融为不俗的焦点。此时此刻,爹用匆忙的动作打理一系列重要的环节,说不出有多兴奋。不一会,又将长方形的家神牌位取下来,用一条红布抹了又抹,直到能照见人的影子,才小心翼翼放回原位。这认真的劲儿,比我阅读《增广贤文》还来得细致,连我娘见了也忍不住嘟囔:“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倒是祖宗的牌位一上神龛,马上精神焕发,光芒毕现。想必,冥冥中的祖宗得了一番辞旧迎新吧。这时候,爹点上香,双手一拱,然后朝着牌位深深鞠了三个躬,才缓缓插进香炉里。诸如此类的动作很慢很慢,慢得叫人难受,几乎可用秒来计算。而缭绕着的烟雾,拉成白白的一线,向着天井的方向移动。乡谚说:“天井,天之井也。”我想,大约不失为上纳天光、下承地气的通道吧。说不定,还把天色、天象、天意以及一个家族的枯荣等等,一并收纳其中。

片刻,大大小小的男人鱼贯而入,全站在“家神位”前,显出十二分的庄重。我突发奇想,假如“家神位”是个人,见了这等场面,一定很开心,说不准还站在高处拈须微笑。这节骨眼上,忽然听见有人喊:“紫气来了,紫气来了!——”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果真发现有团似云非云的东西在天井上空浮动,以至我疑心这东西是冲着“家神位”来的,何况古人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呢?片刻间,鞭爆大作,热烈得让时间加快了流速。透过烟雾,我仿佛看见“家神位”上的祖宗醒了过来,在向我们挤眉弄眼。爹却喉咙一滚,长喊:“跪!——”于是,满屋子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跪在红布上施三叩九拜之礼。那模样,与远古的先人叩拜太阳神或五谷司神毫无二致。尤其爹把身子压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兴许,他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祖宗的功德吧。

谁能说家神不是一个家族心目中的神呢?从莽阔的“家神位”格局到“祖德流芳”的鎏金匾额,从天井上空的祥云到一个个后辈子孙的跪地磕拜……哪一个细节不凸显着对祖宗的无限敬仰?我曾百度过“祖宗”一词,才知祖者,始也;宗者,德行高尚、功业不俗之人。你想,一大家人心目中的神除了祖宗,还能是谁?等我翻开家谱,才明白我们的祖宗叫仕明公,系大唐李世民的后裔,自明洪武年间从江西迁到湘北梅溪后,经年不辍垦田地,种禾稼,纺纱织布……把一个个日子打理得汗水淋漓,血肉丰满。只可惜时间隔得太远,我无法目睹他的相貌,更无法领略其“披蓑而耕,日昏不去”的劳作场景。好在我太爷耗费大半辈子光阴和心力,建造起这栋“大木架梁,火砖到脊”的瓦屋和气势不凡的“家神位”,才让一代代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也使得一个接一个的日子起承转合。我猜,他的想法不外乎是让一个家族的血脉得以延续,叫一个个后代子孙有个心灵的栖息之处。很多次,我把目光投向“家神位”上“祖德流芳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就像阅读我太爷的精神图谱。然而恰恰这样的联语,却道破了千百年来耕读人家的秘密。倘若以此放大开来,又何尝不是一个民族化入骨髓的精神维系呢?我甚至觉得,这些年来,我一直写着叫散文的东西,与这种精神意识有着紧密的关联。

然而,单凭一双肉眼想洞彻“家神位”所蕴藉的精神意义,实在很难。譬如乡下娶亲,是要拜天地、“家神位”和高堂的。那年秋天,唢呐与爆竹把某个具体的日子渲染得一片火红——这天,我叔叔跟新娶的媳妇在欢快的锣鼓声中,一步步靠近了“家神位”。无疑,这是个崭新的日子——不只叔叔满脸欢喜,连我爹也一身快意。殊不知,这快意传给空气、阳光和满屋子的村人,并与“家神位”连成了整体。一瞬间,昂首挺胸的老头儿大喊:“一拜天地。”叔叔赶快向着阳光纷纷降落的天井方向跪下,磕头。那一刹,我感到阳光如此美好,仿佛每一个阳光颗粒散发着照人的光辉。接下来,拜“家神位”。等叔叔一膝跪下去时,我好像听见巨大的木器里传来隐隐的笑,想必那个叫仕明公的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吧。高堂即父母。这时候,长兄为父的爹把身子挺得笔直,好像每个毛孔散发着无比神圣的气息。一不留神,做出一副家长的姿态。

有了家长的身份,爹自然用严肃的目光打理属于他的时间。换句话说:谁干了坏事,定会拖到“家神位”下打板子。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叔叔同我一溜烟窜到屋后的池塘。轰!轰!轰!一连几个雷管将别人家的鱼统统报销,浮得一片白。正当我下水捡鱼时,身后突然响起泼天大骂:“遭天杀的,遭天杀的……”骂声未落,一根杉木棒子风一般扑向叔叔,幸好他反应快,才不至于变成残废。夜里,叔叔跪在“家神位”前,差点被爹的竹板打成死狗。打一下,空气破碎一块,又一下,再破碎一块。

别说只有我心有余悸,就连玩龙人也对“家神位”充满无限敬意。年关一过,梅溪乡下大抵是要玩龙的。大年初三,应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山道上伸出一条长龙,然后是一团瑞气弥漫。这时候,家家户户备了爆竹迎接。玩龙人不敢丝毫怠慢,马上打着“喔嗬”进门,方位也极讲究——上堂穿花,下堂出入,屋外絞水,是规矩,也是礼俗。行至上堂屋,所有的汉子憋足一口气前转后转,穿花。刹那间,龙儿被舞得呼呼作响,一片恍惚,预示着一年的运气成花儿般魅力无穷。穿完花,便发彩。此时的汉子全部昂首挺胸地站着,神色一片庄重。发彩声更是响亮、高亢、阳刚气十足,吐出的词儿在“家神位”前跳跃,旋转,飞翔,把偌大的木器裹得严严实实。倘若有气无力,轻则哄出大门,重则一顿好打。

然而,日本小鬼子没这么多礼仪了。那天上午,我爹坐在地坪上,一边吧嗒着烟杆一边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的某个秋天,一面膏药旗领着一群刺刀突然闯进中门李。一瞄,没人,便呜哩哇啦点火烧屋。我家的屋雕梁画栋,威武得很。戴金丝眼镜的鸠山头目瞄了下“天地国亲师”的牌位,觉得是个好东西,赶紧取下。随后手一挥,喊:“烧。”小喽啰冲着木柱泼汽油,火一点,燃了。不一会儿,半明不灭,熄了。头目又一挥,再泼,再烧。不一阵,烟熄火熄。这样一来,气得鬼子头目哇哇大叫。拔出刀,乱砍。咔嚓,火星一冒,断了。鸠山恐慌得不行,以为惊了神灵,立马直起身子,朝“家神位”鞠了个躬。随后手一挥,撤了。

周边不少“家神位”被毁,唯独我家是个例外。为啥?太爷造屋时将大木放在溪里浸了好几年,一线线的水进入木头的内心,弹性十足。爹说那年爷爷从数十里外的昆山跑回来,一看牌位没了,气得跺脚,大骂一通鬼子后,又去重做。只是,这回做的更加威武,往神龛上一放,灵光毕现。不久,祖父死了,棺木放在堂屋右侧,是出门的方向。浓烈的白色气味里,家神又醒了,仿佛知道这屋里又少了一副碗筷。我猜不出老祖宗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家神位”隐藏了多少秘密?倒觉得它像个阅尽人间的老人,把无数起起落落的日子看在眼里,也把一个家族的生命脉络看得了然。似乎,每个行走的人不过是时间里的逗号或句号。

现在,我总算明白,纵使器宇轩昂的“家神位”连同我家的百年老屋一道从土地上彻底消失,化为一种物质意义上的“空”,为何我爹仍用大红纸张写着“天地国亲师”的字样,贴在新居正中的墙上了。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化入心魂的图腾方式,甚或一种文化传承与延续吧。这样子,就像我站在血气充盈的土地上,哪怕做个深呼吸,吸进肺叶里的,全是源自岁月深处的气息和难以估算的重量。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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