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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台

2021-08-13曹多勇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张敏团长敌人

曹多勇

小序

山林岩洞是我房,青枝绿叶是我床;

野果葛根是我粮,共产党是我的亲爹娘。

哪怕白匪再猖狂,红军越打越坚强;

一颗红心夺不去,头断血流不投降。

——这首歌谣,出自金刚台妇女排之口,概括了当年在白色恐怖下,妇女排坚守在金刚台上的战斗生活。

1934年11月,红二十五军奉命长征,撤离鄂豫皖根据地。随后国民党纠集大批正规军和地方民团、土匪等武装,对鄂豫皖苏地区进行“清剿”,屠杀革命同志和革命群众,整个苏区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1934年冬,张泽礼和陆化宏等同志,率领熊家河、汤家汇的少数武装转移到金刚台。金刚台是大别山主峰之一,海拔1584米,面积130平方公里。这里山高势险,森林密布,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便于进行游击斗争。

1935年6月,中共皖西北道委派红军干部邱玉生,在金刚台主持召开会议,成立中共商南县委,重新组建商南游击大队(下设七个便衣队)和红军医院。部分女同志和红军家属40余人,编为一个妇女排,由县委委员史玉清负责,袁翠明任排长。主要负责留守金刚台、护理红军伤病员和便衣队后勤等工作。在敌人不断“清剿”和山上缺衣少粮的情况下,她们同敌人进行了三年艰苦卓绝的斗争,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留下了“金刚台红旗不倒”的佳话。

1937年10月,中共商南县委书记张泽礼奉命率商南游击大队和妇女排精干力量100余人,前往湖北省黄安县七里坪加入新四军第四支队,奔赴抗日新战场。

第一章:搜剿

1935年秋,妇女排在东河上面的大山沟一带活动,遭遇了一次敌人的大规模“搜剿”。

这一天,秋阳高照,百鸟齐鸣,是个难得的好天。史玉清和夏竹贵、老肖(肖九仇)三人下山买粮食,12岁的小团长跟着一块下山。这样,四人出现在山路上、集市上,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就像村子里的人,不像队伍上的人,减少了路人的猜疑和风险。史玉清手拉小团长,夏竹贵和老肖各自身背一条破麻袋。麻袋里藏有三棱枪。按照他们的计划,傍晚时分到东河集,天黑后扛粮食回山上。

一路翻山越岭赶路,大家都出了一身汗。看时间还早,四个人就在一条溪水边歇歇脚。夏竹贵和老肖撂下麻袋,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小团长一见到“哗啦啦”流淌的溪水,欢天喜地地到水边去玩。史玉清说:“你俩看着小团长不要掉到水里了,我到那边解手。”夏竹贵说:“没事的,小团长掉水里,他自个会爬上来。”去年冬天,小团长跟随父母上金刚台,早就适应了大山里的生活。小团长是曾少甫和张敏的儿子。曾少甫在便衣队,张敏在妇女排。这一年,史玉清20岁,张敏32岁。张敏认史玉清做干女儿。一路上,小团长“姐姐长、姐姐短”地喊史玉清。

史玉清沿溪水往前走上一段路, 拐过一道弯子,在一处树丛中蹲下身子。无意中,史玉清抬头往溪对面看了一眼。一大群穿黄衣服的白匪军,一个个正像饿狼一样地往山上走,前头离小溪不足十丈远,后面却望不到尾。顶前头的两个家伙一边走动一边贼头贼脑地向两边山林里窥望。

这是敌人搜山来了!

容不得史玉清多想,她慌忙提上裤子,拼命地往回跑。拐过一道弯子,史玉清看不见敌人,卻知道敌人离夏竹贵他们三个人越来越近了。此时此刻,小团长正无忧无虑地逮鱼摸虾。若是敌人发现溪边有人,不要说小团长十分危险,夏竹贵和老肖坐在那里没防备,也很难逃脱敌人的子弹。史玉清在心里催促自个快点想办法。后来她一边快速地朝溪水下面跑一边大声地喊:“团长!团长!”

将小团长喊成团长,史玉清是故意的,这是想迷惑敌人。小团长不知道危险就在溪对岸,手上抓起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乐滋滋地冲着史玉清喊:“姐姐,你看我捉住一只大螃蟹!”

夏竹贵和老肖一看史玉清的神态,知道有情况,慌忙解开麻袋,拿出三棱枪。史玉清气喘吁吁地喊:“你俩快朝上面的树林里躲,搜山的敌人在对岸!”夏竹贵和老肖快速地隐蔽进树林,两支枪回头掩护史玉清拉着小团长跑过来。

奇怪的是,对岸不见敌人的身影,也不闻敌人的枪声。只听见敌人在那里慌乱地说:“前面有红军!我们中埋伏啦!”看来史玉清大声地喊“团长”起了作用。最起码敌人要探一探虚实才敢往对岸冲。

趁着这片刻工夫,老肖一边端着三棱枪一边跟史玉清说:“你带小团长赶快回去叫大家转移。我和夏竹贵把敌人引开!”老肖说完话,就跟夏竹贵朝溪对岸跑过去,那边随即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史玉清拉起小团长就往宿营地方向跑。

老肖和夏竹贵引开敌人的目的没达到。少数敌人追他俩,大部分敌人蹚过溪水,黑压压地以扇形往上冲。他们一枪不放,想活捉史玉清和小团长。好在史玉清熟知这里的地形,她和小团长翻过一道山沟就甩开了尾追的敌人。前面再翻过一座山就到宿营地。他俩站住脚,喘一口气,歇一下脚。小团长的脸上胳膊上被野刺剐出两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

中途有几次,小团长甩开史玉清的手说:“姐姐,你不要拉我,我能跑得动。”小团长爬山、走路、过沟,不比史玉清慢。史玉清死死地拽住小团长不放手,是怕小团长万一有闪失。史玉清说:“我带你出来弄丢了,我回头怎么向你娘交代?”小团长说:“那么大的一只螃蟹弄丢才可惜呢,要是抓回去烧一烧能香死人。”小团长终归是个孩子,在任何时候,吃都放在第一位。史玉清问:“螃蟹比你的命要紧?你没看见那么多白匪追过来?”小团长说:“白匪上山跑路没我麻溜,他们逮不住我。”史玉清说:“那你带头往宿营地跑,我看你认得不认得路?”小团长说:“我认得路!”小团长迈开两腿前面跑,史玉清大步流星后面跟。

这一天,史玉清一路追赶小团长回到宿营地,才知道这是敌人策划的一次大规模“搜剿”。外出摘野果和挖野菜的两路同志,同样遇见敌人跑回头。敌人兵分数路包抄上山,她们遇见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四周都有敌人,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坚守在宿营地。傍晚时分,宿营地就被敌人团团围住。敌人不了解宿营地的真实情况,不敢贸然地向前进攻,就使用密集的子弹把妇女排战士和伤病员全部压到一道山沟里。天黑透,敌人停下打枪,站在山沟上面喊话:“我们知道你们没有枪支,只有四十来个妇女和孩子,还有十几个伤病员,你们快过来投降,我们放你们一条生路,要是等到明天早上天一亮,就是你们归天的日子。”

很显然,宿营地的具体位置和妇女排的大致人数,敌人是清楚的。这不是她们中出了叛徒,史玉清一下想起那个稀奇的采药人。

金刚台自古就有“采茶、割漆、挖草药,一天出三宝”的美誉。秋天正是村民上山挖草药的季节。这个采药人跟别的采药人不一样,拴绳吊在山崖上只采石耳和石斛。这两样原本就长在悬崖峭壁上,拴绳去采,不算稀奇事。稀奇的是这个人年轻,还有就是这个人采石耳和石斛不专心。常年战乱,村里只剩下妇女和孩子,就算有男人也是老弱病残。身强力壮的男人,不是参加共产党的红军,就是参加国民党的白军,就算留在家里做土匪,也不可能爬山采石耳和石斛。

这个人引起了史玉清的警觉。史玉清亲自靠近这个人,躲在隐蔽处仔细观察。发现他一边采石耳和石斛,一边偷偷摸摸地向四周不时地张望着。张望什么呢?显然是在观察四周的地形和情况。史玉清派人下山去打听。回来的人说,这个人家住张家冲,名叫张兴旺。他小时候就跟父亲一块上山采石耳和石斛。前两年,父亲上山摔断腿,他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有村民说,他跟国民党部队走了。有村民说,他去信阳找舅舅做生意去了。前几天,张兴旺回来家,背绳子干起老本行。

史玉清没有放松警惕,吩咐妇女排的同志,晚上睡觉分散开,白天外出摘野果、挖野菜找能躲能藏的地方,时刻提防敌人上山“搜剿”。有人提议说:“干脆一枪打死他算了,省得留下后患。”史玉清说:“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敌人的密探,万一滥杀无辜呢?”

眼下敌人严严实实地包围妇女排,战友们怎么埋怨史玉清心慈手软都无济于事了。敌人不再喊话,害怕暴露目标,遭到便衣队偷袭。山里一下安静下来,只有不愿睡觉的鸟雀偶尔鸣叫几声。天上的星星无力把清辉洒落下来,只在那里寒寒战战地一眨一眨。山野里一片黑暗和死寂,好像没有一只野兽,好像没有一个活人。

夜越来越深。史玉清心里比火烧的还着急。夜里妇女排必须突围出去!天亮后,敌人就要搜山,到那时想逃脱就更加困难了。不知道夏竹贵和老肖怎么样?不知道便衣队打游击到什么地方去了?山上枪支弹药紧缺,仅有的都在便衣队员手上。妇女排手无寸铁,还击敌人的能力一点都没有。史玉清下决心,不能再耽误突围时间了!

史玉清和袁翠明通知党员,召开紧急会议,研究突围办法。她走到张敏身边,看见小团长躺在娘的怀里呼呼地熟睡。史玉清说:“干娘,你抱小团长一块参加会议吧!”张敏说:“这怎么管呀?小团长不是党员,参加会议是违反组织纪律的。”史玉清说:“小团长是我们的特殊‘党员,现在不是,长大肯定是。”

怎样突围呢?十几个党员聚集在一起,小声地商量来商量去,找不出一个好办法。妇女排没枪,敌人有枪,这是劣势之一。妇女排突围要带上孩子和伤病员,敌人身强力壮,这是劣势之二。妇女排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形比敌人熟悉。现在四周都有敌人把守,她们被死死地困在山沟里,这一优势都不算优势了。

忽然一阵强劲有力的山风由远及近地刮过来。山风所到之处,树叶树枝“哗哗啦啦”地一阵响声大作。敌人惊乍开来,“噼噼啪啪”地胡乱放枪,好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般。

袁翠明受到启发,有了主意。她说:“我有办法啦。你们看,敌人的枪声这么密集,却伤不着我们一根毫毛。这是因为山上的树木稠密,子弹打在了树上,要是我们都顺着地面往外爬,動作轻些,身子低点,敌人不就打不着我们啦?”

山风越刮越大,枪声越来越密。袁翠明把全体人员分成四个人或五个人一个小组,指定各组组长,先分散突围,到了预定时间,到指定地点集合。集合地点只有组长知道。十几个党员商量完毕,史玉清向全体人员做了简短动员,要求大家分散突围时,一切听从小组长指挥,不准有任何个人行动。敌人要是抓住谁,不准说出第二个人来!接下来,各小组分散向敌人的包围圈爬过去。

史玉清小组一共五个人,张敏和小团长,还有范明和一个伤病员。范明是军医,伤员由她负责。史玉清一手拉着小团长,一手搀扶张敏走在前面。两天前,张敏误吃有毒的果子,上吐下泻,两腿软绵绵的一点劲使不上。这一次,小团长坚决地甩掉史玉清拉他的手,跑到张敏那一边。他一只手拉着娘,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块石头。史玉清走在范明前面两丈远,她能听见身后的轻微响声,回头却看不见人影。这样半路上遇见敌人,前后分开好逃生。妇女排的集合地在东河下面的一道山沟里。史玉清行走的一条路线,跟下午下山的一条路线差不多。天色微明时,她们来到溪边。史玉清抬眼一看,就是下午他们发现敌人的那条溪。夏竹贵和老肖坐过的那块大石头,就在眼前不远处。在这里,下午离敌人很近,现在离敌人应该很远了。史玉清搀扶张敏走向大石头。张敏坐下来休息,她也一下瘫软在上面。小团长站在大石头前面,两眼瞧着溪水,脸上的一副神情,像是在梦里。

史玉清问:“你手上攥一块石头干什么呀?”

小团长说:“白匪要是抢我娘,我拿石头砸他们。”

张敏虚弱地笑一笑说:“娘没白养活你。”

范明手扶伤病员一瘸一拐地跟上来。“肃反”时,范明的头脑受过刺激,白天走山路都迷路,摸黑走山路,她根本不知道哪对哪。范明问:“我们还要走多远的路?”史玉清说:“蹚过溪水,再走一段路就是集合地。”

天明过后,袁翠明在东河下面的一道山沟里清点人数,妇女排的大人孩子和伤病员居然全都逃出敌人的包围圈,算是一个天大的奇迹。敌人天亮后去“搜剿”,山沟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影子。好似有一个直通山沟外面的山洞,几十个人钻进去逃走了。

再说一说夏竹贵和老肖。上一天,老肖和夏竹贵想引开敌人,七八个敌人朝他俩胡乱地开一阵枪,追赶一段路停下来。他们的目的是上山“搜剿”妇女排,不是两个便衣队员。战斗中,夏竹贵右胳膊受伤,老肖替他简单地包扎一下,他俩就返回便衣队驻地——跑马场一带。

半个月后,史玉清带口信给老肖和夏竹贵,说那个叫张兴旺的家伙回到了张家冲。虽说敌人“搜剿”妇女排没得逞,这笔账还是要跟张兴旺算一算。傍晚时分,老肖跟夏竹贵一块过来。夏竹贵的右胳膊吊在绷带上。史玉清说:“张兴旺家就他一个男孩,你俩去教训他一顿,叫他长一长记性就算了。”老肖说:“就这么便宜他,你问夏竹贵愿意不愿意?”夏竹贵说:“我听史委员的,不过要在这个家伙身上留下一样记号,叫他今后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天快黑时,他俩下山去找张兴旺算账。临走时,夏竹贵找了一把剪子带身上。

怎样算的账?史玉清等他俩半夜回来才知道。他俩去张兴旺家,冒充国民党“剿共”大队的人,叫他一块去联保主任李有田家商量事。李有田家住在李王冲,离张家冲三里路。张兴旺心里有怀疑,看见两人身上有枪,不敢不从。他俩带张兴旺出村子,就一根绳子捆上他,嘴里塞上一块布。

夏竹贵说:“我们是便衣队的人,今天晚上找你只想问清一件事,我们不杀你,要杀你,你活不到现在。”

老肖问:“半个月前白匪军上山“搜剿”妇女排,具体情报是你提供的?”张兴旺说不出来话,拼命地“嗯嗯嗯”摇头。

夏竹贵说:“你不想说实话,就怨不得我手上的这把剪子了。”

夏竹贵手上的剪子逼近张兴旺的眼珠子。

张兴旺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上,“嗯嗯嗯”地点头。

老肖拿下张兴旺嘴里的布,问:“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费?”

张兴旺“呼哧、呼哧”地喘上两口粗气说:“四十块大洋。”

这件事核实清,往下就好办了。老肖回头跟史玉清说:“夏竹贵到底在家杀过猪,我都没看清他手里的剪子怎么上的张兴旺头,张兴旺左右两只耳朵就掉地上。我俩往旁边的黑夜中一撤,留下张兴旺在那里哭爹喊娘。”夏竹贵说:“这个家伙的耳朵真大,要是不丢在地上,带回来炒一炒够半盘子下酒菜。”

这一夜,小团长跟史玉清睡一块。他们三人说话,小团长醒过来,揉一揉眼睛问:“夏叔叔我问你,炒耳朵跟烧螃蟹,哪一样香?”

小团长这种话,没人能回答。三个人“哈哈哈”地一阵笑。

隔两天,山下传上来这么一件事,说张兴旺吊死在家跟前的一处山崖上。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知道。

第二章:夭折

口述史料之一(口述人:史玉清。口述时间:1981年8月。)

1936年腊月,铺天盖地的大雪一个劲地下了几天几夜,金刚台变成一个大雪堆子。大树被大雪压得一折两截,到处听得见“喀嚓、喀嚓”的响声。妇女排被敌人围困在金刚台,包围圈越来越小。在妇女排中,数张敏年纪最大。她好像天生的乐观派,对眼前的困境从不屈服,处处关心同志,不叫苦,不叫累,不计较个人得失,在同志们面前从未表现出忧愁。在她的这种精神感染下,同志们都抱着必胜的信念,满怀希望地生活着、战斗着。无形中张敏成了全排同志尊敬的老大姐。

就在敌人对金刚台进行疯狂“围剿”,想把大家困死、饿死在山上时,妇女排多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张敏同志的女儿出世了。大家都很高兴,增添了生活的乐趣。随之而来的有一个新问题,正值数九寒天,大人都没吃的,随时都在躲避敌人的搜剿,张敏哪有奶水喂孩子呢?张敏的爱人曾少甫同志,随便衣队活动在其他地方,无法回来照顾她们母女俩,大家手足无措,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姐妹们心疼急了,只能烧白开水喂她喝两口,轮换替张敏抱一抱孩子,安慰她做母亲的心情。

紧接着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摆在大家面前。大家都知道,在敌人搜山的时候,孩子的哭声随时有可能引来敌人。这可怎么办?张敏同志进行了激烈痛苦的思想斗争,是要孩子,还是保护同志们的安全,保护这些敌人杀不尽、扑不灭的革命火种?她心如刀绞,做出最后的抉择。

就在孩子出生的第六天早上,我和袁翠明到张敏同志的石洞里看望新出生的婴儿。只见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小脸蛋却呈现着青紫色块。我明白了,孩子已经让张敏给捂死了。

袁翠明火冲脑门说:“张敏同志,你,你疯啦!”

我也不由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大人再危险,总不能不要孩子。”

张敏低着头,痛苦地说:“你们不要生气,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不心疼?可是……眼下这样子……同志们要紧啊!”

是呀,眼下大雪封山,敌人妄想尽快扑灭金刚台上的革命火种,疯狂的“围剿”与日俱增。妇女排没吃的,还要四处躲避,若带着孩子,同志们随时都有被俘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和袁翠明都为张敏舍女救战友的精神所感动,互相扶着低声哭起来。

不一会,全排的同志都来了,肃穆地站在旁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珠。我和袁翠明同志在雪地上挖了一个坑,含泪掩埋了这个不晓世事就离开人间的孩子……

口述史料之二(口述人:张敏的二孙子曾祥有。口述时间:2019年7月。)

1936年冬,金刚台下起了大雪,敌人趁机搜山“围剿”,妄图一举扑灭大别山的革命火种。在此之前,奶奶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这一天是女儿刚出生的第六天,根据便衣队搜集到的情报,敌人又要来搜山。这时奶奶心里翻江倒海,心如刀绞!她知道,孩子的哭声极有可能把敌人引来,那么多的伤病员和妇女排战友们将面临怎样的险境……看着刚出生六天的女儿,奶奶毅然决然地把小团长支到史玉清那里去。过了不久,搜山的敌人果真来了!奶奶不容分说,背着大家,含泪忍痛地将女儿的小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乳头上,就这样捂着捂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奶奶的手越来越颤抖,越来越没力气。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奶奶感到过了好几年那么漫长。敌人走了,战友们安全了,伤病员没事了,但这个幼小的生命却永远地离开了妈妈、离开了亲人、離开了她尚未看清的世界。奶奶抱着断了气的女儿,有气无力地靠在石墙上,一动不能动了。当同志们看到这一幕时,都伤心地哭起来。悲痛之余,战友们责怪奶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捂死?”奶奶艰难地对大家说:“当前敌情这么严重,民团的暗探又多,敌人今天来搜山 ,明天来搜山,同志们怎么办?伤员们怎么办?我不能没有战友!”听闻这发自肺腑的道白,战友们情不自禁地围着奶奶,任凭泪水伴送小生命的离去。小团长跟着史玉清回来。他看见大家眼睛湿润,低头不语,心里在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时,坚强的奶奶对小团长说:“儿子,你过来。”小团长一看妹妹紫青的脸蛋,一动不动,就问:“妈妈,妹妹怎么啦?”奶奶哽咽地说:“为了大家,也为我们自己,我把你妹妹捂死了。不是妈妈不爱她,也不是妈妈不想要她,这都是搜山的敌人逼的呀!你要记住,这都是血债!我们一定要跟敌人斗争到底!”袁翠明和史玉清从奶奶怀中接过死去的女婴抱出山洞外,在不远处用手扒了一个坑,将幼小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金刚台这座山上。两天后,爷爷曾少甫和陆化宏、肖九仇打粮回来,听说女儿被捂死了,他什么都没说,没埋怨妻子。他知道妻子的苦衷,也知道革命就要有牺牲。他坐在地上叹了几声气,又安慰起妻子,要她坚强起来,更加坚定地走革命道路。

第三章:悬赏

这一天,史玉清下山回头跟范明说:“你的身价又涨不少。”范明问:“这一回是多少?”史玉清从背篓里拿出一张纸交给范明说:“你自个看去吧。”

这是一张悬赏布告。上面写着:悬赏捉拿金刚台“共匪”女医官,提供详实线索者,赏银圆一百;活捉“共匪”女医官者,赏银圆三百;砍下“共匪”女医官人头者,赏银圆二百五十。下面写着:卫立煌“剿共”大队。

范明念了一遍布告说:“卫立煌的人真是狗眼看人低,活捉我只给三百银圆。”

史玉清说:“你往后能不下山就不要下山了。”

范明把纸递给站在身边的小团长。小团长问:“一张纸又不好吃又不好喝。我不要!”范明说:“叫你送炊事员那里引火。”

1934年底,红二十五军撤离大别山,范明当时是赤南红军医院院长,大部队一走,留下来的伤病员随之分散转移,有的上金刚台,有的转移到苏仙石、伏山、熊家河一带可靠的群众家里。这样一来,范明就要在不同地点来回跑。当时,敌人为了瓦解红军力量,就在各个交通要道张贴布告,悬赏捉拿红军战士、用银圆作诱饵蛊惑红军战士,声称对红军医官会给最高最多的钱……有一天,范明到苏仙石便衣队躲藏的山林中看望伤病员,遇到一个紧急情况。便衣队班长张宜爱与敌人遭遇后身负重伤,子弹从腹部后侧射入、前侧穿出,肚子上留下一个大血洞,肠子流了出来,情急之下,只能用碗盖住伤口。此时,正好遇到范明去便衣队,大家赶紧把他送过来。当时什么医疗设备都没有,便衣队员认为肯定救不活了,都准备棺材了。范明下决心救活这位重伤班长。范明先让他喝下自己调制的药汤镇定止疼,后用盐水清洗伤口,用竹片竹夹等土工具将肠子送回腹部,再用开水煮过的细棉线,将腹部伤口缝合,最后用熬制出来的南瓜瓤子和草药混合物覆盖住伤口消炎止血。范明硬是用这种土办法挽救了这位年轻战士的生命。

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范明有了大名声。便衣队知道,老百姓知道,敌人也知道。当时卫立煌“剿共”大队一面派人四处侦查,伺机捕杀“共匪女医官”,一面张贴布告,悬赏捉拿“共匪女医官”。由于范明来去没有固定的路线,又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敌人想除掉这个女神医,一点办法都没有。

范明暴露行踪,是前两天下山替一位老乡治眼病。这位老乡名叫李有筐,家住李王冲,四十多岁,一条腿有残疾,常年磨豆腐,推一辆独轮车,去东河集上卖。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做一份小本生意,老婆孩子有一口饭吃,算是天大的福气了。李有筐不敢奢望其他的,也不能奢望其他的。

这一天,东河集上来了一辆大篷车。听人说这辆大篷车一路从汉口开过来。大篷车里坐着两个西洋女人,金头发,高鼻子,蓝眼睛,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大篷车停在集市上,谁看谁掏钱。听人说两个西洋女人穿的少,大腿、胳膊、肚皮、奶子,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出一多半。开头只有少数不三不四的地痞二流子花钱过去看一看。紧接着,国民党的兵和地方民团的人,一窝一窝地围过去看。到最后,有的老婆子小媳妇都羞羞答答地走过去,花钱瞧一瞧西洋女人的西洋景。大篷车从早到晚摆一天,不少人从李有筐的豆腐摊子经过都要问一问,你去不去看西洋景?李有筐说:“我有那钱砍一斤肉带回家,晚上烧一烧老婆孩子一块吃。”去大篷车那里看一眼西洋景,要花一斤猪肉的钱。

这一天,李有筐的豆腐生意不好。人们的眼神都放在西洋女人身上,哪里顾得上吃豆腐?半下午,李有筐不得不收豆腐摊子,剩下半筛子豆腐,有了一股子馊味,只能带回家喂猪。晚上,两个西洋女人专门为国民党的兵和地方民团的人跳一场脱衣舞,算是犒劳他们合力剿共有功。夜半时分,大篷车悄悄地离开东河地界,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隔了没两天,一场红眼病在东河集上蔓延开来。四周村民躲避开,笑话东河集上得红眼病的人:“你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能不害红眼病吗?”在东河集上坐诊的郎中,名叫吴济仁,他说:“红眼病是四大金刚传染过来的,那天我说四个戴墨镜的家伙有红眼病,集上没一个人听我的。”四大金刚是大篷车上的人,个个戴一副墨镜,负责收钱和维持秩序。一时间,得红眼病的人挤破济仁堂的门。吴济仁说:“红眼病不用我开药方子,你们回家拿白开水化盐水擦洗眼睛。”

半个月后,别人的红眼病消下去,李有筐的眼睛红起来。别人得红眼病,两只眼睛一齐得。李有筐右眼红肿,左眼不红肿。李有筐把独轮车放在济仁堂的门外,走进去看郎中。

吴济仁说:“你这是心火上眼,不是红眼病。”

李有筐说:“这半个月,我摆摊卖豆腐,没人买,你说我能不上火吗?”

吴济仁说:“我开几副草药你带回家熬水喝,败一败心火。”

物价飞涨,济仁堂有草药,李有筐掏不出来钱。李有筐想赊账,吴济仁不愿意。吴济仁说:“人人赊账,离济仁堂关门就不远了。”就这样,李有筐的眼睛耽误了治疗,化脓疼痛难忍,再去找郎中。吴济仁说:“就算你现在拿得出来钱,我也一点办法没有了。”李有筐问:“我的眼睛会怎么样?”吴济仁说:“慢慢地烂,慢慢地瞎!”

李有筐的眼睛是范明开刀治好的。范明跟李有筐有关联,在于李有田。李有田是当地联保主任,与李有筐是家门兄弟。李有田明里替国民党做事,暗里却向着共产党。有几个红军的伤病员,就由他安排藏在李王冲后面的山洞里。范明进村看伤病员,听说李有筐的眼睛化脓,就替他开刀挤出脓血,丢下两瓶药水,医治好了。这样一来,范明行踪暴露。“剿共”大队用一根麻绳捆走李有筐。李有筐牙口紧,没供出李有田和范明,一个劲地说他从东河集上回来,半路遇见一个江湖郎中替他眼睛开的刀。

审讯的问:“郎中是男人女人你该知道吧?”

李有筐说:“我的眼睛看秤星都模模糊糊的,我哪里知道男人女人。”

审讯的问:“你耳朵不聋,这人说话你听不出来男人女人吗?”

李有筐说:“天底下哪有女郎中?这个人说话嗓门粗,我听是一个男人。”

李有筐只是一个磨豆腐的生意人,就算他說真话,又能说些什么呢?“剿共”大队毒打了李有筐一顿,就把他放回家了。敌人不傻,李有筐不是遇见女神医,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这就有了“剿共”大队悬赏捉拿“共匪女医官”这件事。

这一回,范明在金刚台待下来,是上级安排她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一来金刚台相比其他地方安全一些。二来金刚台有妇女排的女同志照顾范明。“肃反”期间,范明的身体和精神都遭受到很大摧残。

1934年冬,皖西北“肃反”扩大化的灾祸降临到她头上。说她是“AB团”,遭逮捕,被关进医院旁边的茅棚里,审讯人员逼她交代其他同志的问题。面对冤屈,范明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是反革命,相信组织上会弄清我的问题。不能做出对不起党、对不起同志的事,宁可自己吃苦受刑,也不能乱咬乱供。”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折磨中,范明坚持说实话说真话,宁死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

有一天,审讯人员对范明严刑拷打过后,将她押往一个山洼里准备处决。范明想到自己蒙冤死去,再也不能抢救伤员,再也看不到战友们,心里十分难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喊声:“不能杀范医官!我们需要范医官!”

原来几个轻伤员听到范明将被处决的消息后,立即跑过来说情。紧接着重伤员又一致联名担保恳求,范明终于免于处决,死里逃生。范明被放出来,由于受了重刑和刺激,身体虚弱,精神一度失常。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才逐步得到恢复。尽管遭受这样重大的打击,范明也没有因此消沉。她认为“肃反”是一场运动,不是针对她一个人。有些错误的做法,并不代表组织的真实意图,就像父母也有错怪孩子的时候。她不计个人恩怨得失,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到更加艰苦的工作中。

时隔半个月,范明跟史玉清说:“我想下山看一看。”她不放心李王冲的那几位伤病员同志,更不想被悬赏这件事吓唬住。史玉清说:“我不同意你下山,万一有闪失我没法向上级交代!”范明问:“那我就窝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啦?”史玉清说:“再候一候,避一避风头。”李王冲的伤病员由彭玉兰在那里看护,要是有她解决不掉的难题,她会带口信上山。这些天彭玉兰没带口信,说明那里情况正常。

这一天,联保主任李有田亲自摸黑上山,他不找史玉清,急匆匆地要找范医官。站岗的战士拦住李有田说:“没有史委员同意,范明下不了山。”这确实是史玉清交代的,她怕范明下山她不知道。

史玉清走过来问:“李主任找范明有什么急事呀?”李有田说:“村里有一个小媳妇生孩子难产,我请范医官下山看一看。”站岗的战士说:“范明上回替村民看眼,惹出来的麻烦,还没收场呢!”李有田吞吞吐吐地说:“我在上山的路上,心里一直犯难。上山吧,给史委员添麻烦,给范医官添危险;不上山吧,就眼睁睁地看着两条人命奔上黄泉路。”

李有田做过私塾先生,是一个软心肠男人,自个说着话,眼泪就汪出来。 史玉清说:“你在岗哨这里候着,我去跟范明同志商量一下,看她能不能跟你下山。”李有田说:“你跟范医官说,这家人找过三个接生婆,都说胎位不正,生不下来。”

范明同意下山接生。范明说:“产妇实在生不下来孩子,就得剖腹产。”史玉清说:“你缺东少西的,怎么做剖腹产?”范明说:“有彭玉兰在那里做帮手,不会有大问题。”

范明按剖腹产带东西,这一包那一包都是简易的医疗器械,都是用开水煮过消毒的,药品主要是她自制的阿片酊麻醉药。史玉清说:“我带两名战士跟你一块下山,万一遇见敌人好对付。”范明说:“人越多越容易暴露目标,李有田陪我下山就够了。”

器械和药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只背篓里。范明跟史玉清说:“这些天我心里一直琢磨这么一件事。”史玉清急忙问:“你说来我听听。”范明说:“敌人悬赏捉拿的是‘共匪女医官,我要是个‘共匪男医官,他们不就不悬赏捉拿我了?”

史玉清轻松地笑起来说:“你这不是说白话吗?你是个女的,又不是个男的。”

范明说:“我不能女扮男装吗?”

史玉清心里“咯噔”一响,大概明白范明琢磨什么事了。

范明说:“我这一副女儿身,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到处跑,多惹多少麻烦事,要是我装扮成一个男的,就省事多了。”

史玉清问:“你想做花木兰?”

范明说:“我小时候在家里看《花木兰从军》皮影戏,就佩服代父从军的花木兰。”

范明做事果断利落,她想清楚的事说做就做。范明掏出一把剪子递到史玉清手上说:“你把我的头发剪掉吧。”范明有一头好头发,浓黑稠密,长过肩膀。史玉清问:“你真舍得?”范明说:“跟保人头相比就算不上什么了。”史玉清说:“我去喊张敏给你剪。”范明说:“谁剪不一样?”史玉清说:“不一样。就算当男的,也要当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山上没有专门的剃头匠。你头发长,我替你剪。我头发长,你替我剪。剪来剪去,人们都说张敏剪得好,都找张敏剪头发。头发剪短容易。范明听见剪子一阵一阵“喀嚓、喀嚓”地响,看见头发一绺一绺地落。剪子停下响,头发停下落。张敏说:“剪好了。”范明说:“你去把老李的包袱提过来,我要找镜子照一照。”张敏手持剪子,呆愣地看着范明不动弹。张敏说:“我剪别人的头发,手不抖;我剪你的头发,手直抖。”史玉清说:“我去吧,你下山穿老李的衣裳。”

老李有姓无名,在敌军的一次“搜剿”中被逮住。敌人割下他的人头,挂在东河集头的一棵大树上,一挂好多天。老李留下一个包袱,里边有两套破旧的衣裳和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是老李老婆的,他带上山给妇女排的女同志。史玉清说:“你自个保管吧,看见它是一个念想。”妇女排的同志们没有镜子,实际生活中也用不上镜子。

史玉清怀抱老李的包袱走在前面,十来个妇女排的同志一块跟过来。范明站中间照镜子,其他人围一圈,没一个人说话。范明说:“我好像在镜子里看见了我二哥。”有的同志鼻子酸涩,忍不住流出泪。范明一家人,先是大姐参加红军,后是二哥参加红军。大姐和二哥都牺牲了。范明放下镜子,换上老李的衣裳就跟李有田下山了。就是从这一刻起,范明装扮成一个男医官。

这两年,范明东庄西庄跑,碰见村里人家生孩子,找不到接生婆,她就替人家接生,前前后后算下来,上百个孩子是有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过去接生婆接生,到哪家都是要钱给钱,要吃给吃的。现在接生婆接生,問谁家去要钱?谁家有吃的?这就是三个接生婆都说胎位不正,溜之大吉的原因所在。一件没好处的事,谁愿去伤筋劳神,谁愿去承担责任和风险。实际上,这家小媳妇胎位不正,远不到剖腹产地步。

这户人家三口人,男人女人和娘。范明走进这户人家之前,李有田喊出这家男人,向他交代范医官是个女的,她去你家接生你就不要声张了。女人躺在床上疼痛一天一夜、喊叫一天一夜,奔黄泉路走了一多半,哪里顾得上男的女的接生。娘的一双眼贼溜溜地在范明身上打转,生疑惑。说这人是男的,举手投足像个女的。说这人是女的,头发是男的,衣裳是男的。娘往范明的脖颈上仔细地瞅一番,没瞅见范明有喉结,放下一半心。接下来,娘看见范明的左右耳朵上有耳眼,一颗心全部放下来。娘粗声大气地说:“我去锅屋下糖泡馓子卧鸡蛋,你们二位吃饱了好替我接生孙子。”这里女人坐月子,最好的茶饭就是糖泡馓子卧鸡蛋。有红糖,有馓子,有鸡蛋,看来是一户殷实人家。

范明只管做事不说话。她的一双手慢慢地揉在女人的肚子上,慢慢地扶正胎位。彭玉兰做帮手。需要热水,彭玉兰去说。需要脸盆, 彭玉兰去要。李有田和这家男人把守在房屋东西两端,时刻提防意外发生。鸡叫五更天,这家女人把孩子生了下来。

范明回头跟史玉清说:“我说这个孩子在娘肚子里怎么折腾人呢?”史玉清问:“这个孩子跟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范明说:“我剪断脐带,倒提两腿拍打屁股,看见尾巴骨上有一大块黑痣。”史玉清心里一惊,张敏夭折的孩子,尾巴骨上也长了一大块黑痣。史玉清赶忙问:“这户人家生的是男孩是女孩?”范明说:“是个胖墩墩的男孩。”史玉清松下一口气。

李有筐遭受一顿毒打,在家养伤两个月。这一天,他一瘸一拐地扛一把锄走上半山腰。那里有他家的三分庄稼地,他想下去锄一锄。东河集在山下五里外,影影绰绰的看得见又看不见。一把锄,铁头木把,不算重。李有筐扬起锄,刨下去,却显得重。锄一下,锄两下,锄三下。李有筐扔下锄,蹲下身,两手紧抱头,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李有筐不再去东河集上卖豆腐。

第四章:断头

口述史料之三(口述人:史玉清。口述时间:1981年8月。)

在敌人的一次“搜剿”中,妇女排被冲散。我和陈宜清等四人在寻找妇女排的途中,被敌人包围了。地势对我们极为不利,一边是敌人,一边是山崖,底下是一条深沟。我们四人不愿落入敌手,就不顾一切地从几丈高的岩石陡壁上往下滑。当我们溜下深沟时,敌人也追赶而至。我扒着树枝落到一堆乱石中,杂草掩盖了我。陈宜清和其他两位同志却暴露了。在敌人眼前,她们没有任何扰豫,连我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去看一眼,就分别向别处突围。最后三人不幸落入敌手,下落不明。

渐渐地天黑了,我从藏身处慢慢爬出来,摸索着向前。突然,我听到一阵吵闹,赶紧躲到山沟里面隐蔽。过一会,山沟那边传来审问声,问:“你们几个人?”“就我一个。”这是一个老头的声音。“胡说!还有一个姑娘跑哪去了?”“没有,就我一个。要杀就杀。”紧接着,拷打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我压抑着冲出去的冲动,知道自己出去也是送死。一阵打骂声过后,“砰、砰”传过两声枪响,随后敌人骂骂咧咧地走远。黑夜里,深山死一样寂静。偶尔从山林深处传来野兽的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怀着沉重不安的心情,慢慢地向山沟那边爬去。我猜到牺牲的老人是谁了!就着月色,我摸到一具遗体,仔细辨认,果然是老李!我强忍住泪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老李是妇女排里唯一的男同志,六十多岁,平时大家“老李老李”地喊他,都记不起他的本名了。老李成天笑呵呵的,儿子当红军长征时走了,老伴死了。他经常说妇女排就是他的家,妇女排的这些女娃娃就是他的孩子。原来,妇女排冲散后,他和袁翠明排长在寻找我和陈宜清四人的途中被敌人发现。老李为了掩护袁翠明,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引开敌人。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被敌人抓住。敌人严刑拷问他妇女排的下落,他寧死不说,最后被敌人割下头颅,壮烈牺牲。我用手摸了摸那双粗糙的大脚,模糊地看到老李的头被割走,肚子被剖开。老李死得太惨了!我已无力掩埋老李,就手捧几捧沙土,撒在老李身上,郑重地磕三个头,代表所有妇女排的战友们向老李告别致敬。

口述史料之四(口述人:袁翠明女儿。口述时间:2019年7月。)

我是听着妇女排的故事长大的,但是,妈妈从来不讲自己,常常挂在嘴边的是史玉清阿姨、张敏阿姨、彭玉兰阿姨、张三铁匠(张泽礼)及晏永香阿姨的故事……而妈妈讲得最多的,是妇女排里唯一的一位男同志——老李。老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大家只知道他的爱人被国民党兵杀害了,他的儿子随红军大部队长征去了。

1935年的深秋,在卫立煌部队的一次“搜剿”中,妇女排的战士们被冲散后,史玉清、陈宜清等4位战友迟迟未能归队。妈妈心急如焚,便带着老李等人四处寻找。途中,不幸被搜山的国民党兵发现。为了躲避敌人,他们分开隐藏。妈妈恰好发现一处狭小的只能挤进一个人的石缝,躲藏进去。没一会,老李来到这里,妈妈本想把他拉进来,还没等妈妈的手够到他,他就转身跑向别处。原来,他看见这个小石缝里藏一个人还能勉勉强强,再挤进去一个人,就容易被敌人发现。他为了战友的安全,不顾紧随其后的敌人,毫不犹豫地跑开。没跑多远,他就落入敌人的魔爪。

凶残的敌人认为抓住这个老头便可以顺藤摸瓜抓住其他战士。可是,任凭敌人怎样威逼利诱,老李始终是怒目圆瞪;无论敌人如何严刑拷打,老李只回答三个字:不知道!无计可施的敌人便把老李捆在一棵树上,拿出一把刀,往老李身上一刀一刀地割,不停地审问:“那个大辫子到哪里去了?(我妈妈当时扎着一条长辫子)妇女排的人在哪里?你们的伤病员藏在什么地方?”无论敌人怎样审问,他们得到的只有“不知道”三个字。

敌人恼羞成怒,就一刀一刀不停地割着,血将流尽的老李,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共产党万岁!”面对突如其来的呼叫,凶残的敌人用刀划开老李的胸部和腹部,割下他的头颅。这一切,发生在离妈妈藏身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眼看着敌人如此凶残地对待自己的同志,她几次都想冲出去,但是想到山上还有那么多伤病员等着要照护,妇女排还有那么多姐妹们等着要安排,妈妈强忍怒火,紧握双拳,发誓要为老李报仇!发誓要与国民党反动派斗争到底!

正因如此,从我们兄妹儿时起,妈妈便不停地和我们讲妇女排的英雄事迹,讲老李、张敏、晏永香……妈妈要我们始终记住:今天的和平、繁荣、幸福来之不易,一定要珍惜,一定要用自己的行动来捍卫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打下来的江山!

第五章:采茶

清早天一亮,吴继春就站在茶园里采茶。那个时候,茶树的叶芽上点缀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水,太阳隐藏在云雾缭绕的山那边。吴继春腰间系一只布袋子,摘一把叶芽就塞进去。布袋子鼓鼓囊囊装满,她就去地头。那里有一只竹篓子。竹篓子个头大,半天摘下来都摘不满。吴继春采茶慢,不是慢在她采茶的速度上,是慢在她分心分神上。吴继春摘两把叶芽就得停下来,朝山下四周看一看。看山道上有没有人上山?看上山的是不是陌生人?要是发现情况异常,吴继春就会离开茶园,隐蔽在一旁的密林里。要是陌生人真的上山来,她就会快速往山上跑。半山腰有山洞,四个伤病员在里边养伤。吴继春去那里指挥伤病员撤退到深山里。只不过,吴继春接替彭玉兰做看护二十天,这样的情况一次没出现。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可能最安全。伤病员在李王冲后面的山洞里养伤,这里是常年的一个据点,由联保主任李有田亲手安排。伤病员和看护的饭食也由他们家提供。李有田帮红军做事,国民党“剿共”大队想不到;李王冲窝藏红军伤病员,国民党“剿共”大队更是想不到。山道上不见陌生人,吴继春低下头接着采茶。

渐渐的,太阳爬上山顶,茶树上的露水慢慢地消散干净。晌午,吴继春不下山,李有田老婆上山。李有田老婆身后背一只一模一样的竹篓子。竹篓子里有饭菜、有伤病员的中药汤和棉花、绷带,还有一团猪油。西药奇缺,中药替代。没有医用棉花,破棉被煮一煮替代。没有医用绷带,破布条煮一煮替代。猪油是润滑剂。擦洗好伤口,涂抹一层猪油,绷带包裹上。这样一来,伤口的血肉就不会粘连在绷带上。

李有田老婆长着一双小脚,山道弯曲难走,吴继春停下采茶,坐在地头等候。差不多要一顿饭那么长时间,李有田老婆在前面的弯道上露出头。李有田在兄弟中间排行老五。吴继春入乡随俗喊李有田五叔,喊李有田老婆五婶。当地人家叫闺女为小妮子。那一年,吴继春二十一岁,在李有田老婆的眼里,依旧是一个孩子。李有田老婆远远地喊:“小妮子快来接五婶,五婶的背篓里有好吃的。”采半天茶,不见一口水,不见一粒饭,肚子早“咕噜咕噜”地乱叫唤。吴继春站起来,迎上前接过竹篓子。竹篓子很沉,有一股饭菜和中药的混合味道。

五婶问:“你猜五婶今天烧了什么好吃的?”

吴继春说:“我知道。”

五婶说:“你知道,你说呀?”

吴继春说:“竹笋烧肉。”

五婶愣一愣问:“你怎么知道的?”

吴继春说:“我鼻子尖闻得见。”

五婶说:“你个贼妮子,昨晚偷听我跟你五叔说话。”

吴继春笑一笑不答话。

吴继春来这里二十天,顿顿吃稀饭和杂面馍,早晚就咸腊菜,晌午就炒白菜。五婶家房屋旁边种一畦白菜,冬天吃半畦,剩半畦。春天白菜长菜薹,晌午吃的就是炒菜薹。一顿吃,两顿吃,三顿吃,吃得吴继春满嘴都是菜薹的苦涩味。一家多出五口人吃饭,李有田家算是尽力了。再说赶在荒春天,有口吃的就算好人家。昨天晚上,李有田老婆跟李有田说:“你明天去东河集上砍斤肉,你没看小妮子来这里,吃不下俺家的饭菜,又黑又瘦的。”李有田答应一声:“好!这天正吃竹笋烧肉。”那一刻,吴继春想走过去跟他俩说:“我吃不下饭菜,不是嫌饭菜孬,是白天夜晚担惊受怕,吃饭吃不安生,睡觉睡不安生。”想一想,吴继春闭上嘴,没有说。临下山,史玉清交代她说:“你的任务就是看护好伤病员,保护好伤病员的安全,一天三顿饭吃什么不吃什么,不是你操心的事。”

五婶背上装茶叶芽的竹篓子下山。吴继春背上装饭菜的竹篓子上山。

吴继春每天傍晚下一趟山,去村子里走一遭,查看村里村外的动静。白天,敌人上山容易看得清道路,吴继春站在茶园里采茶,一样容易看得清敌人。最担心的是晚上,敌人上山她看不见,如果堵住洞口,她和伤病员一点办法都没有。四个伤病员隐藏在不同的山洞里。晌午,吴继春挨个山洞去送饭,挨个伤病员喂饭、喂药、清洗伤口、更换绷带。脏的棉花,就地埋掉。脏的布条,带下山清洗干净,开水煮一煮,下一回再用。四个伤病员,数老周伤得重。老周岁数大,过了六十岁。二十五军长征,他身体弱留下来,加入商南游击队。他身上的伤口一直不见好。前两天,老周开始发高烧,喝下清热解毒的药汤,不见效果。眼看老周奄奄一息,活不了几天了。吴继春去喂老周饭菜,杂面馍泡在菜汤里,一口一口地喂。老周只吃杂面馍,不吃竹笋和肉块。

吴继春说:“竹笋烧得香,你尝一尝。”

老周虚弱地说:“我牙不好,嚼不动。”

吴继春说:“肥肉烧得烂,你吃一塊。”

老周摇摇头说:“我吃肉是糟蹋,你多吃两块,好有劲山上山下跑路,好照顾伤病员。”

吴继春两眼潮湿,眼泪汪出来。吴继春说:“今天竹笋烧肉多,有我吃的。”

老周说:“那就叫其他同志多吃,他们早一天养好伤,早一天打白匪军。”

这一天,吴继春心里难过,没吃一口竹笋烧肉。

两个月前,吴继春刚上金刚台。这之前,她两次被俘坐牢,多次严刑拷打,再加上刑场陪斩,说她经历过九死一生一点不过分。

1935年夏,由于叛徒出卖,吴继春所在的红二十八军后方医院被国民党军队偷袭。 院长林之翰和政委熊得安组织同志们一面抗击敌人,一面分散突围。战斗从清晨一直打到半下午,有二十多人壮烈牺牲。熊得安被打伤后惨遭杀害。林之翰身负重伤,他爱人朱淑良壮烈牺牲。吴继春随同林之翰、看护和勤杂人员一共十九人被俘。在途中,林之翰通过观察得知偷袭医院的国民党军队是张学良东北军112师。当时张学良的部队一般不杀医生和看护。林之翰交代吴继春不要惧怕敌人,不要向敌人说实话,就说家里穷吃不上饭,才来医院做看护。吴继春在受审中始终咬定自己年纪小,当看护只为混口饭吃,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前后四个多月,吴继春先被关在军法处,后被关进牢房里。这期间,她遭受过好多次审问拷打,都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最后吴继春被判有期徒刑,罚做苦工,半年后被家人保释出来。

回家后,中共鄂东北道委派便衣队的胡明来看她,组织上叫她留在家中做革命工作。不久,当地组织被敌人发现,吴继春再次被捕,坐了十天牢房,经过三次拷打审问,她都一直坚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敌人杀害其他人同志时,一并将她押赴刑场陪斩。其后,吴继春被吴典章出面保释出来。吴典章是当地民团排长,吴继春的家门叔叔。

民团团长龚智富听说吴继春年轻漂亮,便想娶她回家做小老婆。吴典章认为这是攀龙附凤的好机会,就满口答应下来。吴继春坚决不答应。龚智富恼羞成怒,派出十来个团丁将吴继春抢过去,强行成婚。新房里,吴继春手持一把剪子誓死不从。龚智富拿吴继春没办法,怀疑她是红军的人,害怕红军秋后找他算账,只好送吴继春回家,吩咐吴典章对她严加看守。吴典章不敢违抗命令,白天叫吴继春在家干活,晚上把她关在民团炮楼里。组织上得知这一情况,秘密部署营救计划。有一天夜里,几个身手矫健的人潜入民团炮楼,这是中共鄂东北道委派出的便衣队。领头的便是吴继春见过的胡明。几位便衣队员趁着团丁开门倒水的空隙,一下冲进炮楼,几把手枪对准几个团丁的脑门,他们一动不敢动。胡明说:“我们不想伤害你们,只想带走人。”团丁不敢反抗,便衣队将吴继春带出民团炮楼送回部队。

这一次,组织上派吴继春来金刚台,主要就是看护李王冲的伤病员。几经生死磨难,吴继春知道,面对死的抉择容易,面对生的抉择艰难。敌人审问拷打她,她什么都不说,面对的是死的抉择。敌人拉她去刑场陪斩,她什么都不怕,面对的同样是死的抉择。人们说,人头落地,大不了留下碗口大的一块疤。说来说去不就一个死嘛!龚智富强行要跟她成亲,她面对的就是生的抉择了。那一夜也就成为她忘不掉的一段记忆了。

那一夜,龚智富从酒席上回新房,没想到吴继春手里握了一把剪子。剪子只有巴掌那么大,吴继春这些天一直带身上。它是她对付敌人的武器,也是她对付自个的武器。龚智富半醉半醒地轻看了吴继春。龚智富说:“这么小的一把剪子有什么用?过一会我叫人送一把手枪给你玩一玩。”吴继春把剪子对准自己的脖颈说:“我杀不死你,我杀我自个。”龚智富“哈哈哈”地笑着说:“你可不要捅自个,要是没死掉,破了相,留在我家里当佣人,我都嫌你丑。”没有防备地,吴继春调转剪子,猛地捅向龚智富。龚智富慌忙伸手去拦,手背被剐破,流出血。龚智富不气恼,反倒笑得更开心。龚智富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烈性女人。”

龚智富不死心,叫二姨太劝说吴继春。龚智富的二姨太,吴继春认识,名叫钱丽娟。三年前,吴继春和钱丽娟同在红二十五军七十五师二二五团医务所当看护。龚智富带民团配合国民党军队一起去“圍剿”。医务所有五名看护和四名重伤员被俘。那一次,吴继春逃脱掉了。四名重伤员当场被枪杀。五名看护被民团带到山下的一座寺庙里。团丁持枪叫她们背靠寺庙院墙站一排,一个接一个拉到对面去,脸朝院墙站那里,团丁举枪照准她们的后脑勺开枪。五名看护中,钱丽娟长得最漂亮,最后一个被拉过去。枪毙前面四个看护,龚智富站在一旁不动弹不说话。枪毙钱丽娟的时候,龚智富走过去跟她说:“你这么年轻漂亮,就这样死去可惜了。我给你指一条生路,你想一想答复我。”钱丽娟的两眼一点一点地黑,头脑一点一点地蒙,亮光和生路在哪里?龚智富说:“我给你一个晚上时间,你明天早上跟我说,想不想做我的二姨太。”

这一回,龚智富给吴继春的时间也是一个晚上。吴智富说:“我叫钱丽娟过来跟你亲口说,她跟我过日子滋润不滋润,我两手捧她像不像捧着一朵花。”

钱丽娟手提一只柳条箱走过来。打开柳条箱,里边全是女人的衣裳和丝绸布料。另有一只首饰盒,里边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玉镯之类的。钱丽娟说:“衣裳和布料是我送你的。首饰是老爷早就准备好了的。”

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舒心不舒心,不在穿戴上,在气色上。钱丽娟春风杨柳一般地站在吴继春面前。吴继春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一个过得好、过得舒心的女人。

钱丽娟说:“女人生在这个世上图什么?不就图一个心疼你的男人,不愁吃不愁穿吗?”

吴继春不说话,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剪子。好像钱丽娟是来夺她手里剪子的,不是劝她回心转意的。

钱丽娟说:“你要是嫌做三姨太,喊我姐姐委屈。我俩换一个下,我做三姨太,你做二姨太,我喊你姐姐。”

龚智富的大太太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吴继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钱丽娟带走首饰盒,留下柳条箱。有两个持枪的团丁在门口晃来晃去。新房里只剩下吴继春一个人。这一夜,吴继春没合眼,也不可能合眼。吴继春盼着天亮,又害怕天亮。她不知道天亮后,龚智富又生什么鬼花招。鸡叫五更时,吴继春手拿剪子,把自个的左手食指捅破。血珠子一点一点地变大,“啪嗒”一声滚地上。半年过去,食指上的伤疤还在。吴继春想起来,看一看,摸一摸,像是一种警醒吧。

下午,吴继春站在茶园里采茶,心里老是不安宁。会出什么大事呢?老周撑不过今早明晚,这是知道的。那就是有事出在村子里。这一天,吴继春不等天黑透,就急匆匆地下山,走进李王冲。山窝里的村子都不大,十几二十户人家拥挤在山脚下,你家紧挨我家,我家紧挨你家。巷子弯弯曲曲,不分东西,不辨南北,吴继春害怕走也得走进去。往日这种时候,村子里会有稀稀拉拉的村民走动,今天一个村民遇不见。巷子两边的人家,家家关门闭户,好似走进一座不见人烟的村子里。吴继春警觉起来,慢慢地往前走,慢慢地靠近李有田家。真的有情况!吴继春听见从李有田家传出来的声音里,有陌生男人的问话声和李有田老婆的哭叫声。

——看来你是不想带我们上山搜“共匪”?啪!啪!

——哎哟!疼死我啦!我不知道“共匪”在哪里,我怎么带你们找?

——李有田已经交代说山上窝藏的有“共匪”,你说不知道?

——谁说知道,你们叫谁带。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呀?啊!啊!啊!我的亲娘哟!

吴继春明白怎么一回事,调头往村子外面跑。巷子旁边闪出两个兵丁,喊吴继春站住,说不站住我们就开枪啦!吴继春哪里会站住。两个兵丁“砰砰”两枪打过来。吴继春拼命地左拐右拐往山上跑,两个兵丁一边开枪一边往山上追。逃跑的路线,吴继春早勘查好的。这是一条远离伤病员山洞的路线。这条路线穿过一片密林,直接通向一道悬崖的旁边。逃到这里,吴继春能躲在悬崖上的石缝里,也能眼一闭腿一迈跳下去。这是一处生死抉择之地,选择生不得,就得选择死。

吴继春勘查线路在白天,没想到晚上这里是野猪窝。悬崖旁,树林密,显得黑。吴继春一脚踩在野猪身上,野猪“嗷唠”一声,上去咬她一口。好在咬在裤脚上,撕下一绺子。野猪的嚎叫声把吴继春暴露出来,两个兵丁追过来。她赶紧藏进一道石缝里,随手扔下两块大石头。石头向深不见底的懸崖下滚落,两个兵丁站在野猪窝旁边,伸头朝“哗啦啦”的响声处察看。

一个兵丁问:“人掉下去了?”

另一个兵丁答:“怕是摔成了一团肉酱。”

两个兵丁走开。吴继春没走开,她知道今晚敌人会搜山。

第六章:梦魇

口述史料之五(口述人:史玉清。口述时间:1981年8月。)

那一年,我上金刚台,虚岁二十岁。在妇女排的姐妹中,我岁数不算小。我所知道的,彭玉兰比我小三岁,胡开彩比我小两岁,方礼明比我小一岁。还有好几个战友,岁数都比我小。张敏岁数最大,比我大十二岁,小团长跟她一块上山都十来岁了。这孩子长相随张敏,虎头虎脑的,双眼皮。我到哪里都喜欢带上他。我喜欢这孩子,这孩子也喜欢我。我带他去哪里,他一步不离开,“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得我心里暖。

有一次,我跟张泽礼、张敏几个人谈工作,小团长跑过来,冲着我“姐姐、姐姐”地喊两声。张泽礼问:“小团长叫你姐姐,你该叫张敏什么呢?”张敏一旁接话说:“你说她该叫我什么?叫我干妈呀!”我说:“我叫你干妈可不是好叫的,你得送我两套花衣裳吧?”张敏说:“花衣裳我欠着,赶明下山补,现在我送你一双新布鞋。”我有一条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地不得劲。张敏见我天天不停地来回跑,有意送我一双新布鞋。

敌人封山堵路,山上吃的穿的紧缺。人人脚上穿的都是草鞋,哪里有布鞋?这双布鞋是张敏带上山来的,一直留着舍不得穿。我不收,张敏翻脸。张泽礼说:“张敏给你的,你就收下吧,大不了不让你喊我干舅舅。”张泽礼,原名张富,外号叫张三铁匠,张敏的家门哥哥。小团长叫张泽礼舅舅,我叫张敏干妈,岂不是得叫他干舅舅!

有了这么一回事,同志们传开来,都说张敏认了我做干女儿,我认了张敏做干妈。说一句实在话,在金刚台那三年,妇女排的姐妹们原本就是一家人,面对共同的敌人,面对共同的生死,不允许生二心,也不可能生二心。

张敏给的一双新布鞋,我哪里舍得穿。穿一穿,放一放,前后穿三年。三年游击结束,我就穿着这双布鞋走下金刚台。

我13岁那一年,就在家乡参加了儿童团。1929年,立夏节起义后,红军来到我家乡,成立了苏维埃政府,有了儿童团。我先后担任小队长、分队长,带领儿童团站岗、放哨、送信,帮助红军、赤卫队和地方苏维埃政府做了不少力所能及的事。1930 年 10 月,我参加了鄂豫皖边区儿童团代表大会,之后就被派往固始县开展儿童团工作。

1932 年 8 月,受张国焘错误路线影响,红军从固始等地撤离,当地苏维埃政府遭到敌人袭击。那一天,我生病发烧,没法跟随大部队撤退,敌人步步紧逼,我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时而隐蔽,时而朝回家的方向艰难行进。一路上,我躲过敌军和民团的搜寻、盘查,到家后还是差点被敌人开枪打死。

原来,敌人查听到我回家,便多次来我家搜寻。前几回,我及时地躲到山里。半夜,家人上山喊我,我才偷偷地回家。这一回,敌人傍晚冲到村里来,我像往常那样拼命地往山上跑。我家前面有一条小河。过了小河就是茂密的山林。每一回,我蹚过小河,就不怕敌人追赶了。就算敌人上山,也很难抓住我。再说,敌人奉命搜寻,大多时候只是做一做样子。他们搜查一番,不见人影,扭头走人就算了。这一天,我跑到小河边,被敌人发现了。他们一边追赶一边开枪。我蹚水过河,刚爬上河岸。“砰”的一声枪响,我感觉腿脚一软,“扑通”一下倒地上。敌人站在河边不下河,我躺在那里不敢动。幸好当时天色已晚,隔一条小河,敌人心想我被打死了,就没过河察看。敌人走过后,家人跑过来,把我藏在一个山洞里,不敢让我回家。我伤在腿上,打坏了骨头,不敢找郎中,家人用中草药治疗我,算保住一条命。

有一天,我问娘:“那天开枪打我的人中间,有没有一个结巴?”娘说:“有!这个人门牙豁一半。”我说:“这个人叫朱三。”娘说:“就是这个人跑家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家小妮子挨我们一枪打死了,赶快去收尸!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人?”我说:“朱三说话喜欢说‘我看你个小舅子的往哪里跑?”那一天,我前面跑,听见后面有人喊:“我看你个小舅子的往哪里跑?”

朱三过去是赤卫队的人,做了俘虏,入了民团。朱三在赤卫队的时候,我跟他经常碰面。那个时候,我当儿童团员,喜欢跑来跑去。他一见我从他面前跑过去,就跟在后面喊:“我看你个小舅子的往哪里跑?”我跟娘说:“朱三是个好心人,我回家养伤。”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家里躺了三个半月,敌人没再来我家搜查。要说我捡半条命,也是朱三有心留下的。

伤好了,腿却好不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两眼瞅哪里都摇摇晃晃的,好像坐在一条破船上,天晃悠,地晃悠,四周房屋树木都晃悠。我劝自个说,慢慢地习惯吧,习惯就好了,你的一颗心不摇晃,就不怕眼前的这个人世间摇晃。半年后,我下决心出家门,一瘸一拐地去找失散的上级组织。

1934年冬,我跟随张泽礼、陆化宏、张敏、晏永香等几十个同志,第一批上金刚台。1935年6月,中共商南县委在金刚台铁瓦寺成立,组建妇女排。我任县委委员,负责妇女排的具体工作。金刚台上树木稠密,地形复杂,上千米的大山有十多座。在这里,适合我们东躲西藏打游击,敌人派兵封山封路也容易。敌人在山道路口设哨卡,在山顶上建碉堡,加强监视,加紧“清剿”。敌人派上山的暗探多,我们不敢固定待在一个地方。隔几天,我们就背着干粮、药包,抬着、背着伤病员从这里转移到那里。我们将伤病员分散隐藏在多个地点。白天大家分头隐蔽,夜晚姐妹们就到一个个隐蔽地点为伤病员送饭、换药。在金刚台三年,可以说天天有险情,时时有危险。面对敌人上山“搜剿”的一个个生死故事,我放在后面说。下面我先说两件跟我个人有关的事,一件是我吃野果中毒的事,一件是我染上伤寒的事。这两件事,都差点要了我的命。

有一天,我去找便衣队商量事,上午走半天路到那里,下午走半天路回来。半道上,我又渴又饿。渴了好办,找一处山泉水,“咕咚咕咚”喝几口。饿了难办。寒冬天,地上野菜冻死了,树上野果冻烂了,只能扒一把草根塞进嘴里嚼一嚼。冬天里,姐妹们饿极了,吃草根,咽树皮,是常有的事。我走下山道,去一旁扒草根。不远处有一棵不大的树,挂着十几只红彤彤的野果子。风一吹,小铃铛一般在枝杈上摇晃。野果子都这样,越好看越有毒。我上手摘一只塞嘴里,慢慢地嚼一嚼,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记得小时候上山吃过这种野果子,就麻痹大意了。有一群乌鸦从头上飞过来,“呱呱呱”地一阵乱叫,好像野果子是它们留下的。我“去去去”地轰赶乌鸦,接着摘红彤彤的野果子吃。

那两年,山上的乌鸦和喜鹊都多。四周村子战祸不息。乌鸦和喜鹊在山下待不住,一群一群往山上飞。乌鸦和喜鹊不是一类鸟,待在山上整天打群架。黑色的羽毛和白色的羽毛,满天空乱飞。先是乌鸦占领山头,喜鹊占领山脚。打几回群架,落几回羽毛,乌鸦和喜鹊更换位置。乌鸦占领山脚,喜鹊占领山头。

十几只野果子,我一口气吃下去,肚子就开始隐隐地难受起来。走上一段路,我觉得头脑晕乎乎的,像喝醉酒一般。又走上一段路,我蹲在路边吐起来。再走上一段路,我两眼一黑就不知道天地了。天黑了,战友们没见我回去,沿路下山找,碰见我躺在半道上。隔天早上我醒来,像是死过去一回。

我染上伤寒是春天里的事。那个时候,伤寒是一种常见病。哪一年,村子里都有人得,都有人死。秋天伤寒病人多,冬天少。春天里,伤寒病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伤寒病传染。妇女排里就我得了伤寒病,我离姐妹们远远的,一个人在那里发烧、打寒战、等死。那些天,范明不在山上。彭玉了兰当过看护,算半个医生。她过来送药送饭,站一旁远远地喊:“史委员,你高烧退没退?”我有气无力地答:“退一点。”

伤寒病,就是不断地发高烧,能抗得住,你就活,抗不住,你就死。发高烧时身上滚烫像着火,我找一块青石板躺在上面降温,要不就挣扎着去溪水边,使劲地灌一肚子凉水。说起来我算命大,前后两个月,我硬是撑过来。头发掉落一多半,变成一个女秃子。

这两件事本身,时间一长就渐渐地淡忘。忘不掉的是两个有关的噩梦。吃下野果子,头脑晕乎乎的,走路轻飘飘的,半清醒,半迷糊,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噩梦。好像队伍转移到什么地方去,我怎么会带上一个孩子。孩子三四岁。走路,孩子走不动。抱孩子,我抱不动。找一个老乡做挑夫,孩子搁在一只筐里,包袱搁在一只筐里。挑夫年岁大,力气小,走路慢。我和挑夫走在队伍后面,渐渐地就看不见前面的队伍。我跟挑夫说:“你能不能走快点?”挑夫说:“你去追赶队伍,我挑孩子慢慢地撵。”我哪里舍得丢下孩子,只好跟挑夫一块慢慢地走后面。队伍里有一个老同志警觉。他在队伍后面跟我走一块,拐过一段弯路,看不见我,看不见挑夫和孩子,就停下来等。等一等不见面,赶紧往回撵,远远地喊:“快站住!你们往哪里去?”挑夫撂下挑子,往一旁野地里跑。我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老同志跑过来说:“挑夫领你们走的是一条通向敌军的路。”

我得伤寒病发高烧,看见长牛头的人和长马面的人,都不算稀奇事。一条蟒蛇缠住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来气。我心想快被缠死了,它却慢慢地松开我。这样的噩梦,做的时候害怕,头脑清醒就不害怕了。有一天,我做了这样一个噩梦。在一处院子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讲课,好多人坐在那里听课。听课的人面前摆一本书,讲课的人手上拿一本书。不远处有一口水塘,水塘边有一摊烂泥,我带一个孩子在那里玩。我说:“我去锅屋里做饭,你自个在这里玩。”过一会,我出来,看见孩子脸朝下趴在烂泥里,手脚在烂泥里乱扑腾。要是我晚一会出来,孩子不就闷死在烂泥里?我说:“你们看见孩子趴在烂泥里,怎么不过去拉一把呀?”讲课的人抬头看天,假装没看见;上课的人低头看书,假装没看见……

这两个噩梦,我忘不掉。想起来,我就心不安。过去好多年,在我的生活中这两个噩梦都变成了现实。

1935年秋。有一天,我和老肖下山买粮食,小团长跟着一块去。眼看离东河集不远了,我们就在一条溪水边休息。小团长一见清清的流水,就欢天喜地地跑到水边玩起来。

我跟老肖说:“我到那边解手,你看着小团长不要掉到水里了。”老肖说:“没事的,小团长掉水里,他自个会爬上来。”

我沿溪水往前走上一段路, 拐过一道弯子,在树丛中蹲下身子。无意中,我抬头往溪对面看一眼,发现了一大群穿黄衣服的白匪军,前头的离小溪只有几丈远,后头的却望不到尾。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慌忙提上裤子,拼命地往他俩那里跑。小团长正无忧无虑地在河沟里抓螃蟹。我不由得大声喊道:“团长!团长!”

敌人一听我喊“团长”,心想中了红军埋伏,吓得像掉了魂,口里嚷着:“红军!山上有红军!”一窝蜂似的退好远。趁着这工夫,老肖一边端着三棱枪一边说:“史委员,你赶快回去带领大家转移。我去把敌人引走!”他一转身往东河那边跑过去。我拉起小团长就往宿营地跑。敌人只派少数人去追老肖,大部分敌人一听上面有动静,立刻冲上来。

这是敌人策划的一次大规模“搜剿”。當天晚上,妇女排就被敌人团团包围。密集的子弹把我们全部压到山沟里。天黑透了,敌人闹不清里面是不是有便衣队,怕挨揍不敢下山沟。不能等天亮,夜里必须突围出去!我和袁翠明召集党员开会,大家都没有突围的好办法。忽然,一阵山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响,敌人不知朝哪里开枪好,“乒乒乓乓”,满山像点起了炮仗!我说:“办法有啦。你们看,敌人的枪声这么密都伤不着我们。这是山上树木稠密,子弹都打在了树上,要是我们顺着地皮往外爬,敌人不一样打不着我们啦?”

我把全体人员分成一个个小组,指定各组组长,分散突围,到了预定时间,都到指定地点集合。商量完毕,我做了简单动员,要大家一切听从小组长指挥,不准有任何个人行动。紧接着,各小组就分别向敌人包围圈爬去。天亮时我清点人数,妇女排的同志们居然全部爬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事后想一想,那天下午我们要是晚下山两步,敌人就会过溪面对着我们;我们要是早下山两步,我们就会过溪面对着敌人。不管哪一种,我们都会有人保不住命。偏偏在这个空当里,我们到溪边歇下来,偏偏我跑过去解手。那两天我身上来月水,想过去洗一洗擦一擦,换一块干净布,这样去东河集上,就不会出洋相。哪想到,我解一半就慌慌张张地提裤子往回跑,没顾得上洗,没顾得上擦,没顾得上换。我手拉小团长往山上跑。一路上血水往下渗,裤子上洇染一大片。半山腰,我俩甩开敌人站在那里喘气。小团长看见血水,两眼惊恐地问:“姐姐,你受伤了?”我说:“姐姐没受伤,这是跑出来的汗。”小团长说:“你骗人,这是血,不是汗。”我说:“你现在小,长大就知道了。”小团长问:“我长大,也会像姐姐这样淌汗?”我说:“那不会。”小团长问:“怎么姐姐会,我不会?”我说:“姐姐是女的,你是个男的。”

姐妹们身上来月水的那几天最难熬。没有纸,没有布,去溪水里洗一洗,摘兩片树叶擦一擦,是常有的事。在金刚台那三年,妇女排的战友们忍饥挨饿,衣不蔽体,东躲西藏,说我们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一点都不过分。

……

第七章:跳崖

晏永香,生于1904年,河南省固始县方集乡人。1929年随丈夫张泽礼参加革命,担任中共杨山煤矿支部秘密联络站交通员,为党组织发动杨山煤矿工人起义做了大量工作,并在起义胜利后加入中国共产党。

1932年秋,红四方面军主力转移后,晏永香参加了赤城二区游击队,活动于商(商城)固(固始)边境。1935年夏,随游击队转移到金刚台。根据商南县委安排,她协助袁翠明负责做妇女排的思想政治工作。在金刚台的艰苦岁月里,她曾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下山为伤病员和妇女排的战友们筹粮,和大家一起渡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

1936年冬,在一次敌人搜山中,她把十几位体力不支的战友隐蔽好,自己冲出去,故意引起敌人的注意,让敌人追了十几里路。最后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她毅然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口述史料之六(口述人:晏永香。口述时间:2021年3月25日。)

我要是活到眼下,你问我多大岁数,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一来我自个记不住,二来现有的资料上不统一。有的上面写我是1901年生人,有的上面写我是1904年生人。大几岁,小几岁,不妨事。1936年初冬,我在金刚台上跳崖牺牲,这一点倒是没写错。

下面我就详细地说一说,我跳崖前后的事。

到了初冬,地上的野菜还没有冻死,树上的野果还没有冻烂。我们妇女排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天下到半山腰,挖野菜,摘果子。野菜吃不掉,晒干冬天吃。果子吃不掉,晒干冬天吃。上一年,我们缺少经验,就没有储存干野菜、干果子,挨了不少饿。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那就要在大雪封山前,多挖野菜,多摘野果,多储存吃的。没想到,三天下到半山腰都遇见敌人搜山。

第一天,妇女排的同志们没带枪。好在是在一片开阔地里,好在我们早早地发现敌人,好在这一带我们比敌人熟悉。战友们拼命地在前面跑,敌人紧紧地跟后面追。“噼噼啪啪”有凌乱的枪声响起来。我们绕过一个山头,就把敌人甩掉了。就是这一次,陆化宏四岁的儿子走丢了,还有一个岁数大的红军家属不见了。

第二天,我们换一个地方,还是遇见了敌人。这一次,我们带上了几支枪。短枪带在身上,长枪藏在身旁的树丛中。没见敌人从哪条山路上来的,一下就离得很近了。敌人看见我们都是年轻妇女,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领头的敌人得意洋洋地叫道:“弟兄们别开枪,抓活的。谁抓住的,谁带回去当老婆。”兵丁们一听领头的这样说,个个神气十足,前呼后拥地往上冲。说时迟那时快,排长袁翠明大喊一声:“姐妹们,狠狠地打!”顿时,战友们从身上和树丛里拿出枪,劈头盖脸地朝敌人一阵猛打。敌人一下子被打蒙了,连滚带爬地退到山下去。有两个胳膊受伤的家伙一路端着胳膊跑掉了。有一个小兵伤在肚子上没跑掉。我们上去四个姐妹,两人扯住他的胳膊,两人扯住他的脚脖。嘴上喊一二三,抬起来了再喊一二三,一打悠一松手,就把这个小兵扔到山沟里。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可能头一回来搜山。他害怕得两眼睁多大,说不出来一句话。他先是看着自个肚子流出来的血水,后是看着抬他的四个姐妹。那一刻,他想到死,也只会想到肚子流血而死,不会想到被扔下山沟里。他落下山沟的一瞬间,没有人腔地喊一声:“娘——!”那一天,我回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脑里老是想着这个小兵害怕死的一副样子,耳朵里老是听见这个小兵掉下山沟时的那一声喊叫:“娘——!”我不知道他娘活着没活着,我知道就算他娘活着,再也见不上他。

1935年6月初,敌人相继占领了熊家河、窑沟等革命根据地后,就对金刚台施行严密封锁。敌人封路,粮、油、盐上不来山,妇女排的同志们挖野菜、摘野果,用破盆或山神庙里的香炉煮一煮填肚子。她们还乐观地编歌谣:“野果子,吃不光,充饥解渴味道香,胜过大米泡肉汤……”到了寒冬天,大雪封山,野菜、野果子找不见,妇女排的同志们一连好多天没吃的。这个时候,敌人认为是消灭妇女排的大好时机,先是扬言要“冻死、饿死、困死”妇女排的同志们,后是调兵遣将上山进行疯狂“搜剿”,企图将妇女排一网打尽。当时,妇女排待在金刚台的跑马场一带,便衣队被敌人阻隔,粮食送不上山。她们身穿破烂的单衣,脚穿露脚的草鞋,对抗着饥饿和寒冷,个个头重脚轻,眩晕耳鸣。有时她们想振作一下精神,就唱一唱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送郎当红军》《穷人调》等。饿急了,到山洞外面抓一把雪咽下去。冻疼了,相互靠在一块取暖。她们坚定这样一种信念: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有一天,曾少甫等三位便衣队员背着米和敌人周旋了七天七夜,终于来到金刚台上的蝙蝠洞和女人洞。此时妇女排的同志们已经二十多天没吃到粮食,再加上严寒冰冻,有的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了。三人看此情景连声急呼,没有一个人能睁开眼说出一句话。三人急忙生火煮一锅姜汤,一人喂下半碗后,同志们才慢慢清醒过来。就这样她们吃草根、树皮和少量的粮食度过了一个残酷的冬天。

前两天是上午遇见敌人,第三天是下午遇见敌人。

这一天,我和十几个战友在猫耳石挖野菜摘果子,碰上叛徒杨良巨带来的搜山队。杨良巨过去是便衣队员,半年前被俘做了叛徒。他对金刚台上下熟悉,知道妇女排和便衣队时常在哪些地方活动。这一次,敌人上山的人数多,一看就知道是对昨天挨打的报复。我朝姐妹们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向密林深处逃跑。

这一天,袁翠明排长没有来。她小时候裹过脚,一双半大脚跑来跑去跑不动。我说:“今天我带姐妹们出去,你留在宿营地歇一歇。”袁翠明说:“那你得向我保证,回来的时候十几个姐妹一个不能落。”我说:“我拿人头保证,少一个姐妹回来,你枪毙我。”袁翠明说:“你到猫耳石,派两个同志放哨,小心白匪今天再搜山。”两位放哨的同志发现是发现了敌人,只是发现得太晚了。我们前面跑,白匪后面追。白匪是男人,个个身强力壯,我们是女人,体力渐渐不支。敌人越来越靠近,脱身越来越困难,我心里急得像燃起一把火。这么多战友要是被敌人捉住,不说是妇女排的重大损失,也是我一生的罪过呀!

前面转过一个山脚,远远地看见有一片杂草很深的荒草地,我暗暗地做出一个决定。我叫姐妹们去前面隐蔽在荒草地里不要动,我留在这里把白匪引开。姐妹们不同意,说要生大家一块生,要死大家一块死。我再次下命令,叫大家赶紧跑过去躲藏好,我去泉水边喝了几口山泉水,恢复一下体力,等候敌人追上来。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会落入敌人手里,更没想到会跳下山崖,我心想凭我的体力能够引开敌人。眼看敌人走近了,我咬了咬牙根,猛地从草窠冲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我朝东边跑一段路,又朝西边跑一段路,弄得敌人眼花缭乱,只看见前面有人奔跑,看不清有多少人。我一边跑一边喊:“姐妹们快点跑!不要叫白匪抓住了!”

前面山道没有了,迎面是陡峭的山崖。我想把追兵引得更远,钻进刺丛往山上爬,脸划伤了,腿剐破了,火辣辣地疼起来。白匪追得更近了。他们发现面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中了调虎离山计。领头的气得哇哇大叫说:“不许开枪打死她,抓活的带回去。”这里离荒草地已经很远了,我心想战友们已经脱险了,脸上不由得露出欣喜的微笑。

夜幕降临,我打算趁着黑漆漆的夜色甩掉追兵,再去找失散的战友们。我豁出最后的力气,继续往前爬山,继续往前奔跑。白天,猫耳石这一带我知道哪对哪。天黑,我只顾闷头往前跑就不大清楚了。我心想脱险的时刻就要到了,不料一条深涧挡住了去路。这里是大板山的大板沟,就在这时候,从山上迎面窜出一股白匪,一面开枪一面朝我扑来。走在顶前面的正是叛徒杨良巨。他怎么会料到我往这里跑?绕来绕去,我钻进一条死胡同。前有堵兵,后有追敌,我只能站住脚。

杨良巨说:“你老老实实地带我们去找妇女排,我保证留你一条活命。”我知道白匪不会放过妇女排,晚上要接着搜山。

我说:“我不会像你一样当叛徒,活着遭人骂,死了遭人咒。”

前面和后面的白匪一步一步往前围。我往山崖边站一站,在心里跟袁翠明说:“我向你保证十几个姐妹一个不会少,没想到单单落下我一个。”那一刻,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想死,却不得不死。我面对白匪,整了整衣襟,理了理头发,猛地向大板山的那条深涧跳下去。我留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娘对不起你!”

晏永香牺牲后,有一只小铜锅留在金刚台。小铜锅不大,有两只耳朵。它在金刚台的用处可大了。做饭,炒菜,它是日用炊具。煎药,消毒,它是医疗器械。妇女排和便衣队的同志们,有谁没享用过这口小铜锅的好处?它是晏永香从家里背上山来的。这个时间晏永香不会记岔,是1934年冬,不是上面资料里记载的“1935年夏”。那个时候,她家孩子九个月大,她带不上金刚台,交给家里的婆婆。老话讲,母子连心。上山前两天,她天天夜里偷偷地哭,舍不得丢下孩子。她上了金刚台,哪一天下山不好说,能不能下山更不好说。那个时候,她要是出门做事,就把孩子放在背篓里。她到哪里就把孩子带到哪里。她要是在家里做事,孩子哭闹,就敲一敲小铜锅。“当当当”,小铜锅一响,孩子就不哭不闹了。那天临上金刚台,晏永香觉得背篓轻得心里慌,就伸手把小铜锅装进去。这之后,她心里想孩子,就拿出小铜锅看一看、摸一摸、敲一敲。“当当当”,小铜锅响起来,她就能看见孩子笑起来的模样,脸蛋上露出两个圆溜溜的小酒窝。

现在,这口小铜锅保存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原中国革命博物馆)。金寨县革命博物馆里有一只它的复制品。上面镌刻着迄今为止,能够知道姓名的妇女排战士的名字,一共28位。现抄录如下:

史玉清、袁翠明(又名袁明,妇女排排长)、张正明(一班班长)、杨秀英(二班班长)、张泽清(三班班长)、张敏(又名张秀敏)、彭玉兰、范明、吴继春、罗从观、陈发新、胡光美、郭德明(又名郭明)、陈香芝、晏永香(又名晏玉香)、胡开彩、陈秀清、何其月、何道清、施志芬、陈宜清、童飞芳(又名童正娇)、汪明清、叶善珍、汪乃琴、陈少青、苏峰、老李(男)。

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些留下姓名和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妇女排战士吧!

作者附记:2020年6月,我在金寨县党史研究室主任胡遵远的陪同下,专程去金刚台地区——金寨县汤家汇镇金刚台村、商城县伏山乡里罗城村、商城县金刚台猫耳峰风景区,实地采访搜集妇女排的事迹。本文部分史料参阅了胡遵远的《金刚台上映山红大别山里娘子军》、胡遵远整理的《妇女排后代的“口述历史”》、赵东云等人的《史玉清:九死一生从容度》、孙克新的《金刚台上女英雄》等,在此一并说明致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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