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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战争

2021-08-13江少宾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牌楼堂哥青苔

江少宾

那个盛夏的午后,五婶站在我家门前,金刚怒目,大声诅咒,明晃晃的菜刀,在明晃晃的日光里上下挥舞。她咒几句就跺一次脚,跺着跺着,近乎蹦起来,一万颗灰尘在她周围跳跃。雨点一样的蝉声渐渐停了,偶尔“吱”的一声,极其短促,试探似的,近乎挑衅。左邻右舍,老少爷们都没有午睡,坐在穿堂里,竹床上,裸着古铜色的上半身,煞有介事地摇着旧蒲扇。探头探脑的女人系着围裙,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汗涔涔的脸在门框边一闪。面对气势汹汹的五婶,我妈息事宁人地站在屋檐下,搓著手,脸上赔着狼狈的笑容。我妈胆子小,怕黑,怕打雷,怕狗,不敢杀鸡。我爸那时候还在田畈里,哥哥姐姐也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守在妈妈旁边,如临大敌,胆怯地盯着五婶的菜刀。五婶的菜刀太亮了,势单力薄又甘拜下风的我妈浑身在颤抖。

不甘拜下风又如何呢?五婶性子烈,火药桶一样,不能碰的,论吵架,牌楼没人是她的对手。她骂过多少人啊,数不过来的,方圆数里七八个村子,但凡有过交集的人,差不多都被她骂遍了。她骂人似乎不需要理由,也很少找借口,想骂就骂,“出口成章”。她骂人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株连九族”,上至祖宗八代、下到黄口小儿,她查户口似的,一个也不会遗漏,被骂的那个人掩面而泣,只恨自己技不如人;第二个特点是想象力丰富,她能充分调动比喻、拟人、夸张、反复、设问、反问等修辞手法,骂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有人听到忘情,竟当众笑起来,不成体统了。在听众不成体统的笑声里,被骂的那个人关公一样红着脸,骂不赢,又不敢动手,只好一面装腔作势,一面落荒而逃……我们是可以笑的,捂着嘴笑,会心的样子,狡黠的目光迸射着兴奋。听五婶骂人和正月里听大戏差不多,戏文唱的啥不知道,也听不大懂,我们喜欢的是那股闹腾腾的架势。一年到头,只有正月才能听一两次戏班子,但五婶骂人太频繁了,隔三岔五的,我们就能听一次。

苦了五叔,里外不是人。五叔一生老好,见谁都笑眯眯的,对要饭的也不例外。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性格极温和、极能忍。五婶经常小题大作,无端冲他发火,任凭五婶骂破了喉咙,他总是一声不吭,孩子一样低眉顺眼地听着,至多报以一两声剧烈的咳嗽,呼吸急促导致的咳嗽,脸涨得通红。等五婶的怒火慢慢熄了,他又嬉皮笑脸地转在五婶面前,贴上来,说,你干嘛老是发火呢?肝火太旺不好的,到头来,还是你自己吃亏哦……五婶照例不搭他的腔,脸上的怒色潮水一样退去。五婶的脸色宛如一道圣旨,他放心地笑了,捧着一杯浓茶(茶汤浓到苦),没事人一样,慢慢喝了起来。

那些年,五叔老得真快啊,脸上尽是褶皱,黑黢黢的,洗碗布一样粗糙。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会瞅一个五婶不在家的空隙,一路自言自语,慢慢踱到我家,靠在门框上,东张西望着,向我爸诉苦——五叔和我爸是孪生兄弟,这种血缘上的亲近,让他习惯了向我爸诉苦——五叔之苦,牌楼人都知道,但清官难断家务事,五叔的家务事又非同寻常,谁也不愿意掺和。面对五叔汹涌而来的苦水,我爸时常眉头紧锁,默默地听着,间或也配合似的,跟在他后面叹口气。再没有别的。他其实并不需要宽慰,需要的只是倾诉,倾诉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慢慢踱回家去。那时候我已经念初中了,血气方刚,既无法理解他对自尊的无原则的放弃和牺牲,也无法理解他的逃避——他太懦弱了,根本不像一个男人!

晚年的五叔,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他的与世无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秉性,而来自于中年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生命不堪承受之重。

我还记得新明堂哥,白白净净的,身材瘦削。他遗传了五叔的好脾气,轻言细语,脸上经常挂着笑,仿佛遇到什么高兴事。五叔有三个儿子,但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新明的偏爱,张嘴闭嘴都是“新明”,甚至不止一次张冠李戴,在另外两个儿子身上闹出笑话来。

那年夏天,新明堂哥才二十一岁。五叔做梦也没有想到,新明辍学之后竟然迷上了赌博,而且经常夜不归宿,通宵达旦地赌。赌海无涯,水太深了,新明年纪轻,初出茅庐,自然是输的多,赢的少,有一次,身上连唯一一条值钱的皮带子都输掉了。除了爱喝苦茶、爱吃甜食,五叔一生没有别的嗜好,他无法容忍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居然沦为一个不争气的“赌鬼”。牌楼过去也有人好赌,但浅尝辄止的多,沦为赌鬼的少。一个人一旦沦为赌鬼,最终的结局要么妻离子散,要么人财两空,他们在欲望的深渊里挣扎,人性日渐泯灭,为了谋取赌资,以身试法、铤而走险者有之,六亲不认者亦大有人在。牌楼最著名的赌鬼外号叫“青苔”,他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他不惜以性命为赌注,而且还赌赢了,众目睽睽之下,领回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小媳妇虽然瘸了一条腿,但眼睛亮亮的(仿佛两泓清泉),眉毛弯弯的(仿佛两枚柳叶),和牌楼的媳妇们相比,竟是天壤之别。青苔娘老子死得早,自幼失了家教,成年后又好吃懒做,昏天黑地地赌,没过几年,就把娘老子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产败光了。他一直没有娶亲,谁愿意跟一个赌鬼过日子呢?赌鬼的日子,两眼一抹黑啊,看不到头。老人结伴上门劝他,你收收心、歇歇手,好好过日子吧,这么好的媳妇,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嗯嗯嗯,他笑容可掬地应着,千恩万谢,一个劲作揖。他着实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寸步不离小媳妇,看上去已经收了心、歇了手,老人们喜出望外,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娘老子要是地下有灵,这回可以闭眼了……好景不长,那个输掉媳妇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歇手呢,他到底还是寻上门来,拎着一把杀猪刀,扁平的脸像一片瓦。秧田里的老少爷们顾不上洗脚,你呼我应,一路奔进村,将青苔家前后两道门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冤有头债有主。青苔似乎早有预料,他置乡亲们的劝阻于不顾,换上一身新衣,作揖着挤过护卫的人墙,又作揖着穿过围观的人群,神态自若地跟着拎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十二岁的青苔自此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过牌楼。

几天过后,青苔家的大门就落下了一把大铁锁。小媳妇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是去找赌鬼丈夫还是去寻赌鬼青苔呢?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追问,大家都同情她的不幸命运。这个被赌鬼丈夫输过好几次的女人有一个很喜气的名字,听上去不像一个瘸子,像一个明星。她在牌楼前后不到两个月,很少出门,老人上门寻她聊天,她总是一瘸一拐地迎上来,握着老人的手,哽咽着,泣不成声……这时候青苔总是躲得远远的,埋着头,闷葫芦一样抽烟。

五叔水性好,青苔经常约五叔一起游泳,他从衣食无忧的懵懂少年一步步沦为不可救药的赌鬼,五叔是众多见证人之一,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每次说起,总不免唏嘘。赌博真是害人啊!而眼下,新明正在重蹈青苔的覆辙,五叔一劝再劝,一忍再忍,但新明完全陷进去了,而且越陷越深。

那天清晨,一夜未归的新明脚下急匆匆,他没有想到,等着他的,除了五婶惯常的诅骂,还有五叔罕见的怒火。五叔一生从未有过那样的盛怒,他劈头盖脸地对新明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又嘶叫着,啊啊啊,疯子一样挥舞着扫帚,扁担,板凳,锅盖……如今,许多年过去,我已无法还原那场灾难,面对新明堂哥的死亡,我也不忍发挥自己的想象。五叔没有想到——谁能想到呢?大人偶尔打骂一次孩子,原是一件平常事——当天上午,新明居然喝下去半瓶农药!等五叔五婶惊觉时,新明正裹着一身刺鼻的农药味,跌跌撞撞地奔出大门,歪歪倒倒地冲过一声声惊叫,最后在村口的机耕路上停住了,揪着一棵细长的柳树。新明的脸已经扭曲了,也失了色,嘴角潽出难闻的泡沫,滚开水一样,呼哧,呼哧……我妈闻声追过去,抓住他的右手,摇晃着,喊着他的小名。他意识尚存,怕冷似的,呼哧,呼哧……嘴唇乌紫,胸腔急速起伏,呼吸急促而粗重。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他慢慢瘫在我妈怀里,眼角滚落一长串泪水,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

离牌楼最近的卫生所,远在十华里之外。等呼天抢地的五叔五婶回过神来,收拾好平板车,准备将新明送医时,新明的呼吸已经停了。从生到死,前后不过几十分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牌楼人既震惊,又难过。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人不惋惜新明的早逝——他太年轻了,又那么懂事!

新明堂哥的决绝,让五叔坠入万丈深渊,他一下子就老了,目光呆滞,行动迟缓。乡亲们都不能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坐着,听他祥林嫂一样重复地诉说:“唉!唉!我都悔死了,心那块揪着痛啊,没法子活……”

五叔从此很少出门。逢年过节,农闲,雨雪天,我们总能听到五叔的嚎啕,那种响遏行云的悲号,多年之后,依旧让我黯然动容。那段时间我格外同情五叔,有时也不免落泪,一次次想起决然而去的新明堂哥——他和青苔一样孤注一掷,不惜以命相搏。他赢了,五叔输掉了后半生,那苍凉的后半生几近于等死,木头人一样,既没有吃过一粒药,也没有打过一次针。今天想来,新明之所以踏上不归路,是因为他陷在赌博的泥沼里无力自拔,五叔的怒火,只是一根致命的导火索。那时我太小了,想不到这些,也不知道怎么劝五叔,只能默默地站在他旁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哭诉。他沉沦在深长的懊悔里,久久不能原谅自己——他唯一一次动怒,竟然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然能够如此决绝。

新明堂哥的决绝,也将五婶推进了漫长的更年期。在和五叔一样绵长且又无法排解的自责里,五婶累积了太多的怨气。战火那时候还没有烧出家门,五叔成了她的“出气筒子”,她漫无边际的谩骂,暴风骤雨一样,劈头盖脸。风风雨雨几十年,五叔早就摸透了五婶的脾气,他也知道五婶为何会从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心里苦啊,哑巴吃黄连。因为懂得,所以他选择了无原则的忍让——尽管看上去有些“窝囊”,但那是明智之选,如果他选择了对抗,五婶或许很难度过漫长的更年期。

寒来暑往。一个又一个平淡如水的日子,炊烟一样,从牌楼人家的屋顶上飘走了。重新活过来的五叔又老去了几轮,他刚过五十岁头发就白了,脸上的褶皱深如刀刻,像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而那一场大病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他走路慢腾腾的,自言自语,脸上挂着空荡荡的笑容。

谁能想到呢?刚刚过了四年,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五叔彻底压垮了。这一次,是因为孬子堂哥。

新明堂哥排行老大,孬子堂哥排行老三,呱呱坠地时,五叔随行给他取了个乳名叫“三伢”。三伢五岁时得了急性脑膜炎,命保住了,但三天两夜四十多度的高烧,硬把他的脑子烧坏了,冬天赤脚不知道冷,玻璃刺穿了脚掌不知道痛,久而久之,大家都喊他“孬子”,倒把“三伢”这个名字给忘了。五叔一家八口,生活捉襟见肘,不止一个人背后劝五叔,把孬子送走吧,他有这个命,没这个福啊……在当时,别说是孬子,即便是正常的女婴,有时也会被一心想着传承香火的父母悄悄地送出门,更有甚者,同襁褓一起偷偷地丢进白荡湖,狠心地一转头,吁出一口长气,一身轻松……没有人说破,大家心知肚明。五叔舍不得,就是小猫小狗,也是一条命啊!他嘟嘟囔囔地,起早贪黑地忙,扛着风言风语。

那时候,五婶是一个低声下气的小媳妇,仿佛三伢变成孬子,全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错。在牌楼,“母以子贵”是谈不上的,但孩子一旦在某些方面不如人,做母亲的便自觉低人一等,家里家外抬不起头来。

五叔五婶的辛苦没有白费,三伢十五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壮劳力。他饭量大,力量也大,能把一百多斤的稻子从村口的稻床一口气扛进仓。五叔五婶的眼里含着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噗呲”一声,泪水横流的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田间地头的农活,五叔从此都交给了三伢,三伢也不负所望,他在农活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绿油油的麦浪,白茫茫的棉花,金灿灿的稻子……牌楼人傻眼了,他们在地里劳作了半生,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孬子!这是什么缘故呢?问三伢,他总是低着头,呵呵呵地睨笑,甩着一双脏兮兮的大手。

牌楼人一直没有解开这个谜,而这个未解之谜也赋予三伢另一种色彩,没有人再叫他“孬子”。你才是孬子呢,看人家三伢那田种的!

是啊,看三伢那田种的!这些毫不掩饰的赞美终于让五婶抬起头来,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眉开眼笑,步履轻快。今天想来,三伢的智力虽然有些缺陷,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但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变化。那些秋天的午后,三伢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他像一个正常的少年,让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无忧无虑的天性,在秋后的田野里尽情释放。

秋后的田野颗粒归仓。三伢在田埂上奔跑,我们在他身后追赶,暖阳静静在流淌,三伢乱蓬蓬湿漉漉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光芒。“三伢三伢,”晓琴喊,“你翻个跟斗给我们看看。”三伢于是欢快地翻起了跟斗,一个接着一个,一面翻一面看着晓琴笑。翻到累了,三伢四仰八叉地躺在荸荠田里,几分钟过后,鼾声就响了,嘴角的涎水拖得老長。“孬子孬,吃鱼鳔,三大碗,堆多高。”晓琴蹦蹦跳跳地唱起了民谣,三伢鼾声依旧,呼噜噜,呼噜噜。意犹未尽的晓琴找来一根硬稻茬,掏三伢的耳朵,三伢没醒,晓琴又把稻茬捅进了三伢的鼻孔。三伢终于醒了,我正捂着嘴笑呢,却见三伢一骨碌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下晓琴的裤子!晓琴长我一岁,身板瘦弱,我还没变声呢,她下身已经长出了稀疏的黑毛,太难看了!我吃惊地看着晓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晓琴显然是吓傻了,她呆呆地站着,裸着下半身。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晓琴拎起裤子,捂着脸,一面往家跑一面嚎啕时,三伢的脸色突然变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怕人的脸色,黑里泛紫,泛红,我夺路而逃,田畈里只剩下三伢一个人。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汗水一道道流过我的脸颊,我无所事事,忽然有了心思,在村子里四处溜达。

当晓琴妈怒气冲冲地上门质问五婶时,五婶笑了,她和颜悦色地拉住晓琴妈,和风细雨地说:“我三伢是什么人,都晓得。他做么事要脱你伢裤子?他根本就不晓得那个事啊!你想想哉……”晓琴妈瞬间熄了怒火,讪笑着说:“我也是气糊涂了,一时没转过弯来……”一时没转过弯来的晓琴妈将信将疑地辞了五婶,却不料五婶转身找到我妈,忧心忡忡地说:“我三伢,坏事咯……”

那个平常的午后改变了三伢的命运,他从一个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孬子。他经常坐在田埂上,褪掉裤子,不厌其烦地抚弄自己的下身,有时还边走边摸,涨红着脸,呵呵呵地傻笑。五叔羞愧难当,装腔作势地上前去打,他噢噢噢地叫着,一只手护着头,一只手扯着裤子,像一只蹦蹦跳跳的袋鼠。“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哦,丢人丢到裤裆里去了……”五叔揪着三伢的耳朵,一边往家走一边自言自语。大姑娘小媳妇躲得远远的,老少爷们若无其事地忙着,只有一群少不更事的孩童跟在后面,嘻嘻哈哈地起哄。没有人出面劝五叔,怎么劝呢?这种事,外人难以启齿。

那个平常的午后改写了五叔和五婶的余生。当年腊月,一个响晴天,破罡街逢大集,有人看到三伢远远地跟在晓琴后面,上身裹着一件瓦蓝色的旧棉袄(新明堂哥的遗物),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圆头老布鞋(后跟已经炸线了),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笑嘻嘻地吸溜着鼻涕……要吃午饭了,三伢没有回来,太阳落山了,还没见三伢的影子,到了掌灯时分,五叔坐不住了,他急匆匆奔向村口,一路喊着三伢的名字。一眨眼工夫,三伢失踪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牌楼,男人纷纷丢下饭碗,女人匆匆解下围裙。这一夜牌楼灯火通明,大家四散开去,分头去找,诡异的是,破罡街之外,方圆数里,居然没有人再看到过三伢。就要过年了,乡亲们都在家里忙,没有人留意一个孬子的去向。

三伢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回过牌楼。

逢年过节,常有人挨家挨户倚门要饭,五叔总要翻来覆去地一个个盘问,要饭的看惯了世间的脸,顺竿子爬,给的都不是准话。偶尔也有消息传回牌楼,这个人说看见一个人很像三伢,呵呵呵地傻笑,在安庆某条街上流浪;那个人说在南京看见了三伢,见了他撒腿就跑,衣不蔽体,裤子像两片破抹布……五叔大喜过望,兴冲冲地赶过去,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到后来,便音讯全无,一点影子都没有了。五叔始终不肯死心,他一副傻傻的样子,在路上走,遇见一个人,说,要点棉花了,三伢也许就要回了,是啊是啊,也许就要回了,五叔于是笑了;再走,又遇见一个人,又说,要栽秧了,三伢也许就要回了,是啊是啊,也许就要回了,五叔于是又笑了……

一年时间过去了。两年时间过去了。无数个盼星星盼月亮的日子,在五叔的念叨里,逝水一样过去了。

四年时间,两场变故,五婶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又码了一层厚厚的盐。她不甘心啊,上苍何其不公!牌楼再没有第二个母亲遭此厄运。她原本只是性子火暴,孬子堂哥的走失,又让她平添了几分戾气,像一只久经沙场的斗鸡,张三,李四,王五,她不分青红皂白,一言不合,立即宣战。牌楼没有人敢惹她,人见人怕,包括我妈——她们两妯娌原先多好啊,好到彼此之间没有半点隐私。

最受罪的自然是五叔。新明堂哥过世后,五叔经常嬉皮笑脸地变着法子哄她,孬子堂哥走失后,五叔已经没有了脾气,面对五婶突如其来的怒火,他长久地沉默着,像一截枯死的老树桩。他依然来找我爸,只是不再诉苦,而是安详地捧着一杯茶,笑眯眯地,东扯西拉地闲谈……他是真的安详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很难相信这个弥勒佛一样慈祥的老人,竟然经历过一场场千疮百孔的战争,也很难相信,他竟然经受住了两场生命的剧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生命不堪承受之重!或许,在他看来,五婶的咒骂是他应该承受的惩罚,他也乐意接受这样的惩罚。他在这样的惩罚里安详了下来,仿佛有一味药,慢慢抚平内心的创伤。

晚年的五叔成了牌楼为数不多的闲人之一。他过早地学会了乐天知命,笑眯眯地捧着一杯茶,在村头,在田畈里,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

“你五叔的耳朵聋掉了。”

“你五叔的尿里都是血,也不知道怎搞的。”

“你五叔得了糖尿病,高低不医……”

五叔一病沉疴时,我已经离开了牌楼。那个端午的前夜,大雨淋漓,五婶恍惚听见五叔喊着三伢的名字,等她醒来时,五叔的身体已经凉了。

我怔在异乡,泪如泉涌,心绪久久难平。五叔在人间只有六十年,太匆促了,没有享过几天福,幼年丧母,中年丧子,扑面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厄运。哀莫大于心死。他缴械投降,当了逃兵,又心甘情愿地被死神裹挟而去。这个懦弱的男人最终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沉重的肉身解脱了,愿他安息!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耄耋之年的五婶温和了许多,哪儿也不去,坚持在牌楼一个人生活。初一、十五,她风雨无阻地上巢山庙敬香、礼佛,匍匐在地,长久地祷告。每次回牌楼,陪五婶说话,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五叔,也闭口不提三伢堂哥,他至今音讯全无。那些久远的伤疤一直都在,太醒目了,像一个雷区。去年清明,五婶主动说起五叔:“世人都讲他懦弱,他哪里是懦弱呢?他是没法子,不忍也得忍啊!想想他那時候,唉,作孽……”我没有接话,脑海里浮起五叔安详的脸。

“他回来过的,找三伢,”五婶哽咽着,泪水涟涟,好半天之后,又接着说,“他到死都在讲,三伢还在,让我去找……这么多年了,上哪找去哦……”我心里一痛,伸手抓住了五婶,五婶难为情地笑了:“找是肯定找不到了,就是丢不掉,除非死。我也想啊……”

离开牌楼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梦到过三伢,他在田野上欢快地翻着跟斗,一面翻一面看着晓琴笑——他还在吗?我不知道。时间跑得真快啊!如果他还在,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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