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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震荡中美国华人移民的收入同化研究

2021-08-13周博

人口与发展 2021年3期
关键词:族裔白人华人

周博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310275)

1 引言

美国的次贷危机影响从2006年初步显现,到2007年底开始演变为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在美国超过两年的经济衰退期中,原籍亚洲和中南美洲的移民成了损失最惨重的群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移民众多的加州和佛罗里达洲房地产泡沫破裂,导致移民房产价格腰斩、家庭财富锐减。这看似偶然,比如次级房贷危机不在移民聚居地区爆发则移民损失不至于这么大,其实反映了经济危机中少数族裔面对不公平问题必然的加剧。种族威胁理论(racial threat theory)指出,歧视是主流群体对危及自身权力和资源的群体的一种遏制手段(Tienda,Lii,1987)。因此资源充沛时白人与少数族裔竞争不激烈,职场歧视相对不明显,而资源紧张时少数族裔竞争者对白人的威胁程度提升,白人相应的加强了职场歧视。与经济危机前的平稳时期相比,经济剧烈波动中移民在美国的适应及同化过程深受影响。

经济波动对移民同化的影响并非孤例,美国历次经济危机往往伴随着白人对少数族裔的系统性歧视加剧。这种系统性种族歧视不仅仅是个人行为,还内嵌于美国整个国家的运行过程中,反映在法律、制度、文化等多个方面,系统性地降低少数族裔向上流动的机会(Tang,1993)。华人移民由于勤劳肯干,在美国职场中是白人劳工的主要竞争者,美国一系列排华法案的源头正是19世纪70年代的经济危机:当时加州金矿枯竭导致采矿业和相关行业的大萧条,白人劳工面临失业潮,有储蓄习惯而经济状况较好的华人则被政客竖立成靶子,白人个体针对华人劳工进行了一系列暴行后,白人政治团体则通过立法将针对华人的歧视制度化(宋李瑞芳,1984)。在近期的新冠疫情中,美国长期停工停产对劳工阶层和社会底层冲击很大,白人为主的顶级富豪却通过金融市场波动获取暴利。经济的不平等加剧同时也导致抵抗疾病能力的不平等加剧,最新的研究显示移民群体、黑人群体及拉丁裔群体的新冠感染率显著高于美国本土出生的白人(Strully et al.,2020)。美国政府和媒体还在刻意煽动对中国的敌对情绪,再次将华人作为替罪羊,已经有不少恶意伤害美国华人的案例出现,因此经济波动中的种族歧视问题值得重视。

本文重点分析2007年底开始的美国“大衰退”(Great Recession)时期及其后续经济恢复期的华人收入情况,该次经济危机属于美国历史上影响排名前列的经济衰退,而且与今年正在酝酿中的经济危机相比,2007年经济危机的经济下行和复苏阶段的数据都已收集完整,有利于比较不同经济环境下华人移民与白人的相对收入变化。该次经济危机的相关研究为数众多(Taylor et al.,2011;Batalova,2016),但主要关注非洲裔和西班牙裔美国人的困境。很多美国学者假定华人属于“模范族裔”,有能力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因此在研究中常忽视华人,而笔者认为很有必要展示华人面对的困难。此外,大量研究者关于经济危机对少数族裔的影响往往止步于经济复苏的时点(Luhby,2015),认为经济危机带来的种族不平等加剧随着经济复苏自然而然得到解决。笔者则认为经济衰退及经济复苏中社会大环境都在经历剧变,两个时段均有可能对华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有不利影响。尤其是面对社会和经济的动荡时,移民在文化适应和收入同化的过程中将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

本文主要理论视角是同化理论,该理论视角中关于收入同化的主要论断为:移民群体在输入国居住时间月越长,对当地劳动力市场的适应程度越高,移民身份带来的不利影响越小,因此与主流群体的收入差距也越小。然而,移民的收入变化深受社会经济背景的影响,过往同化研究却对背景因素影响的分析不足,导致结果中迁移时间的同期效应与阶段效应混杂,继而影响对收入同化情况的评估(Borjas,1985)。本文利用两种同期群分解方法(Borjas,1985;Barr,Lin,2015)剖析各类因素对华人移民相对收入变化的影响,从而更准确地测量收入同化效应。本文将分析2007-2012及2012-2017两个时期华人移民与白人工资差的变化情况,这个研究主题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提醒华人及其他少数族裔警惕经济复苏阶段中潜在的歧视加剧问题,同时也具有一定学术价值,既是对相关研究领域的补充,也是对收入同化理论的检验及拓展。

2 文献回顾

2.1 华人与白人工资差异的理论解释

学界关于种族间收入差异的解释大体上可以归为经济学和非经济学两大类,当前最运用最广泛的理论解释来自非经济学的歧视视角,其主要竞争理论则是由新古典经济学概念衍生出的人力资本视角。学者普遍承认美国社会存在种族歧视,其主要表现形式是种族分层,各族群根据外观和文化的差异分成不同等级,和安格鲁-撒克逊白人清教徒群体差异的族群,在种族阶梯中的位置就越低,该族群受到的歧视程度也越严重。直线同化理论也据此提出,种族阶梯中位置越靠下的群体,与主流群体同化需要的时间越长、代际越多。亚裔在所谓的种族阶梯中位置靠上,这意味着他们受到的歧视会比拉丁裔和非洲裔较小,同化速度也比后两者快。亚裔群体内部也有差异,肤色较深的亚裔(如印度裔)在通婚、入学、租房市场等各方面会受到较严重的歧视。

然而分析歧视成因的身份认同经济学理论指出,美国社会中白人一直占主导地位,而系统性歧视则是白人群体压制少数族裔、维持自身统治地位的手段(Charles,2011)。因此种族威胁理论指出,在外观和文化之外,歧视程度也取决于少数族裔对白人的威胁大小:在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竞争力越强的少数族裔群体,对当地白人优势地位的威胁越大,因此会受到更严重的歧视(Blalock 1967)。从这方面看,竞争力远超拉丁裔和非洲裔的华人反而更容易成为系统性歧视的受害者。职场中系统性种族歧视的常见表现方式是将少数族裔限制在次级劳动力市场。二元制劳动力市场理论指出,美国的劳动力市场被人为分割为两部分,其中主要劳动力市场工资高、工作稳定、晋升机会多,次要劳动力工资低、流动性大、缺乏晋升机制(Beck et al.,1980)。很高比例的华人受困于次要劳动力市场,这意味着他们的收入、福利、机遇都比不上从事同样工作但身处主要劳动力市场的白人。

人力资本视角则将职场成就及收入的差异归因于族群间人力资本的差异。然而一般而言,华人的收入低于同等学历的白人,这与人力资本理论的预测相悖。针对华人移民提出的贬值理论指出,华人的职业成就低于拥有同样教育水平、同等工作经验的美国白人,部分是因为他们大部分教育和培训是在中国进行的,并不一定适用于美国职场,因此在跨国迁移过程中华人携带的人力资本有所贬值;这种贬值可以看作跨国人力资本本土化过程中的正常损耗(Xie,Gough,2011)。人力资本视角下的贬值理论从非歧视视角解释了华人移民与美国出生的白人间的工资差距。

2.2 迁移时间的同化效应与时期效应

Gordon(1964)的直线同化理论指出,移民群体随着在新国度居住时间和繁衍代际增加,会逐渐向社会主流群体(如美国白人中产阶级)趋同,并最终同化为社会主流的一部分。直线同化理论比较符合美国早期白人移民的经历,但存在过度简化的问题,学者对其批评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直线同化理论中同化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过程,后续研究却指出同化只是移民的一种选项,如跨国主义视角下便利的交通和通讯条件让移民可以与输出国和输入国同时保持紧密联系而不完成同化。第二,直线同化理论将同化视为单方面发生在移民及其后裔身上的过程,针对这点学者提出熔炉理论,指出移民与本土文化互相影响彼此相融。第三,直线同化理论存在种族中心主义问题,预设所有移民及其后裔的同化只有一个参照物。第四,直线移民理论认为对达到一定层次的移民及其后裔,族裔网络对他们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针对第三第四点问题发展出的多向分层同化理论(Portes,Zhou,1993)指出移民可能根据自身资源获取能力延不同路径、向不同目标群体同化。

总体而言,移民同化理论认为移民在输入国居住时长与经济社会地位是成正比的,这可以被成为迁移时间的同化效应。定量研究中学者广泛利用的横截面数据很难则用于检验同化效应,这是因为与时间相关的阶段效应(period effect)与同期效应(cohort effect)容易被混淆。学者将迁移行为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的群体归为一个移民同期群,然而在利用横截面数据进行的分析中,即使发现两个移民同期群的职场成就(比较典型的是收入)存在差异,也难以判断这种差异性是源于两个同期群在移民处于不同的同化阶段,还是由于两个同期群的属性及面对的环境有系统性差别(Borjas,1985)。由此引发的一种常见谬误是,忽视了同期群间差异的影响(即同期效应)而将所有成就差异均归因于阶段效应,从而高估了迁移时间对移民群体的同化效应。

美国基于横截面数据的研究大体上支持同化理论,这些研究往往显示老移民工资收入比新移民高、与本地人工资水平更接近。Borjas(1985)对此提出质疑,他认为老移民收入比新移民高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个是同化效应影响,即老移民通过适应输入国工作环境提升了工资获取能力,另一个则是大规模迁移导致移民选择性下降,因此新移民的“质量”较低、工资获取能力也较低,即使老移民工资获取能力没有实际提高和新移民做对比时工资仍会相对提高。Borjas针对性地开发出合成同期群分解法(synthetic cohort methods),利用多个调查时点的横截面数据将移民同期群间工资差异分解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同化时间长短不一引起的阶段效应,另一部分是由各同期群处于同一同化阶段时的系统性差异引起的同期群效应,其中同期群效应才是1970-1980年间美国移民工资差变化的主因。LaLonde和Topel(1993)在分析中引入背景因素,并指出一段时期内移民群体的工资获取能力下降并不明显,但外部的劳动力市场环境变化很大,美国劳动力市场中蓝领工人工资持续下降、低技术劳工为主的新移民群体薪酬降低,这才是新老移民间工资差扩大的主要原因。

利用Borjas分解法可以通过区分同期效应与阶段效应而更精准地评估移民收入同化情况,Bar和Lin(2015)改进了该分解法,进一步细分工资差变化并评估各类因素对工资差的影响大小。利用这两种分解方法,本文将对在美华人的收入进行分解分析,一方面评估华人的经济同化情况,另一方面分析不同经济环境下华人与美国白人工资差距情况。

2.3 “大衰退”和种族不平等的加剧

经济统计数据显示,美国“大衰退”最严重的阶段为2007年11月到2009年12月,该期间美国的实际GDP持续下降,失业率达到美国大萧条后的最高点(Hout et al.,2011),少数族裔的家庭资产减少将近一半(美联储,2016)。美联储2016年的消费者金融调查显示,白人2007年中美国各族裔的家庭净资产均开始下降,2012年经济衰退对各个族裔的影响接近尾声,2013年起所有族裔的家庭净资产均在上升,到2016年底各族裔的家庭净资产基本回升到经济危机前的水平。因此,本研究将2012年作为美国“大衰退”的节点,通过比较2007和2012年华人与白人工资差情况分析美国经济衰退对华人收入同化的影响,并比较2012和2017年分析经济复苏对华人收入同化的影响。

美国“大衰退”中,少数族裔面对经济衰退的时间长于白人,经济恢复也较白人群体缓慢,因此在该次经济波动中的损失远超白人。2007年再往前几年房地产衰退已在移民聚居的数个洲悄然显现:在2005到2009年间,主要由于房产贬值,亚裔家庭净资产下跌54%;同期白人家庭净资产只下降了16%(Taylor et al.,2011)。而且美国白人的家庭净资产从2010年就开始逐渐回升,华人财产回升的时间较白人晚,其他少数族裔更是到2013年才开始经历经济复苏,而且少数族裔的财产恢复速度远不如白人(Kochhar,Fry,2014)。经济动荡中种族不平等的加剧也反映在失业情况方面:移民的失业率比美国本土白人早20个月达到了10% 的严重水平(Hout et al.,2011)。经济危机中亚裔的失业率虽然一直低于白人,但这主要反映了亚裔受教育程度高的优势:经济衰退对低技术岗位影响特别大,2009年美国高中及以下学历者失业率高达14.7%,持本科文凭者失业率则只有5.2%。然而只比较同等学历者时,持本科文凭的亚裔失业率要比白人高近一个百分点(Austin,2010)。2010年初白人的失业率就开始回落,这同样早于亚裔及其他少数族裔(Kim,2012)。从长期失业者(持续失业至少27周)占失业者比例看,亚裔的问题比白人、黑人和西班牙裔都严重,2010年时48%的亚裔失业者都经历了长期失业。Kim(2012)的研究显示移民身份及亚裔身份受到的歧视分别使亚裔的长期失业率升高了7.8%及2.1%,而族裔经济一定程度降低了低技术亚裔的长期失业率。美国“大衰退”中职业技能利用不充分的现象非常普遍,大量高教育程度的职工被迫接受低技能要求的工作,25%的本科学历移民找不到符合自身教育水平的工作(Batalova,2016)。美国移民政策研究院报告指出在海外完成教育、专业是教育学或商学的移民尤其容易面临不充分就业的问题,而很大比例的华人移民就属于高危人群。经济波动中华人的失业率和不充分就业率增长都超过同等教育水平的白人,这也是收入不公平加剧的原因之一。

经济衰退还导致了返迁人口的增加。随着低技术岗位大量消失,失业的低技术劳工移民纷纷返迁,2008到2009年间美国非法移民的数量减少了近100万(Hout et al.,2011)。过往的全球性经济危机往往同时重创移民输出国和输入国的经济,在推拉理论框架下可以理解为输入国引入移民的拉力下降,但输出国工作岗位不足导致输出移民的推力上升;如20世纪30年代全球经济危机中马来西亚出口业衰退、工作紧缺,两次实施限制移民的法案,然而当时中国广东的缫丝业受创更严重,因此南洋华人返迁数量并没有显著提高(范若兰,2003)。然而在美国“大衰退”的同时,中国尽管也出现出口量锐减、经济增长放缓的情况,但通过发挥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有效地抵御了西方经济危机的冲击(王伟光等,2010),两国在经济危机中的差异导致大量美国华人返回中国,而且返迁的群体并不限于低技术劳工。强大的祖国为华人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这意味着适应并同化不再是华人的唯一选择,因此返迁对美国经济衰退中华人的收入同化过程也有一定影响。

2.4 研究假设

收入同化研究的简化模型往往忽视了时期效应,即在分析中假设不同的移民同期群起点相同、经历相似。然而Borjas(1985)验证了大规模移民会自我促进的观点,发现新移民比老移民接受的移民选择程度较低、与收入相关的能力较低,LaLonde和Topel(1993)进一步指出移民开始进行收入同化的市场环境不同,美国的劳动力市场对低技能跨国劳工的需求持续降低。在此之外,笔者认为另一个对收入同化分析影响较大的问题是分析中忽视了经济大环境的变化,过往研究者可能认为移民或非移民、白人或少数族裔都同时经历了经济衰退,故而假设各群体的收入发生同步变化、不影响收入同化效应;然而这与经济危机相关研究的发现并不相符,由于白人群体掌握的权力和资源更多,抵御经济危机的能力强于少数族裔群体,经济危机往往会成为白人与非白人间收入差距扩大的时期(Batalova,2016)。本文据此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1:经济衰退时期,华人移民的收入同化过程受到抑制,因此排除经济背景变化和不同波次移民差异的时期效应影响后,将看到移民的收入同化效应增强。

经济危机相关研究显示,白人群体比少数族裔群体更早开始经历经济复苏,而且白人家庭财富恢复的速度也快于少数族裔家庭(Kochhar,Fry,2014)。这种差异就会导致,在经济复苏时期,白人和非白人之间的不平等问题会继续加剧。经济复苏时资源逐渐恢复到经济危机前的水平,但在此期间白人与少数族裔之间对资源的竞争都会非常激烈,因此种族歧视的强度及其对少数族裔收入的负面影响仍会高于经济危机到来之前。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2:经济复苏时期,华人移民的收入同化过程受到抑制,因此排除经济背景变化和不同波次移民差异的时期效应影响后,将看到移民的收入同化效应增强。

3 数据和分析方法

3.1 数据与变量

本文主要利用2007年、2012年及2017年的美国社区调查(ACS)数据(Ruggles et al.,2020)。美国的大衰退主要发生在2007年底至2009年底,而2012年后经济才开始全面复苏,因此本文通过对比2007年和2012年数据考察经济危机中华人移民与美国本土白人工资差距的变化情况,再对比2012年和2017年数据观测经济复苏时期两个族群的工资差变化。

本研究回归分析的因变量是劳工的工资收入,测量方法是受访者的年工资取自然对数,各调查年工资收入的单位均根据通货膨胀情况调整为2007年不变价值美元。关键自变量包括英语水平、职业得分及受教育年数。在进行Borjas分解所用的回归模型中,关键自变量还有移民同期群变量;在进行Bar & Linn细分法时,则会对每个移民同期群分别进行回归,因此模型自变量就不再包含移民同期群变量了。英语水平为判断受访者是否能较好地说英语的二分变量;原问卷中包括不会说英语、英语比较差、英语比较好、英语很好、只会说英语等选项,本研究分析中将英语比较好、英语很好或只会说英语的英语水平变量设为1,英语比较差或不会说英语的该变量设为0。职业得分是根据受访者具体职业生成的,本研究使用Blau & Duncan(1967)社会经济地位指数(SEI),能够测量各职业对应的平均教育水平和平均收入水平。受教育年数变量根据元数据的最高受教育程度变量生成,如小学毕业转换为受教育6年、高中毕业转换为受教育12年等;将分类变量转换为连续变量是为了分解分析的便利,分解分析中连续变量的影响会比较清晰。华人移民个案被归入2013-2017抵美,2008-2012抵美,2003-2007抵美,1998-2002抵美,1993-1997抵美,1988-1992抵美,以及1987年或之前抵美的七个移民同期群(1)2017年数据中能找到所有的7个同期群, 2012年数据中包含后6个同期群,2007年数据中包含后5个同期群。;在回归分析中,同期群变量为0到7的分类变量,其中1-7代表七个移民同期群,0代表作为对照组的美国本土出生的白人群体。此外还有年龄、年龄平方项、性别、婚姻状况以及受访者所在州作为回归分析中的控制变量。

表1 美国各年份总体情况描述性统计

3.2 分解分析方法

Borjas(1985)利用1970年和1980年的美国人口普查数据构造了一系列的移民同期群。同一移民同期群在1970年和1980年的调查时点在美国居住时间相差10年左右,因此两个时点间移民与本土职工工资差的变化反映该同期群同化时间增加10年导致的群内变化。再对比1970年受访的同期群与1980年受访的在美居住时间差不多的同期群,两个同期群的工资差的差值反映了群间系统性差异(包括相关变量平均值差异以及身处的劳动力市场差异)。本文参照Borjas的分解方法,首先在2007年、2012年及2017年的ACS数据上分别用OLS回归模型拟合在美华人的工资情况。Borjas原分解方法中对照组是美国出生的对应族裔,但本文关注职场歧视对工资的影响,对照组需要改为白人,因为将美国出生华裔作为对照组暗涵他们不受歧视的研究假设,而这种假设并不一定成立。在经济动荡中,白人对华裔的整体歧视程度加深,可以在族裔经济和主流经济间做选择的华人移民更有可能降低白人歧视的影响,美国出生的华裔受影响可能更严重,用Borjas原分解方法的模型(对比华人移民和美国出生华裔)可能会得出华人移民面对的歧视情况有所改善的错误结论。工资的OLS回归模型如下:

Ln(Wage07)=Xγ07+α07C07+α02C02+α97C97+α92C92+α87C87+ε07

Ln(Wage12)=Xγ12+β12C12+β07C07+β02C02+β97C97+β92C92+β87C87+ε12

Ln(Wage12)=Xγ17+δ17C17+δ12C12+δ07C07+δ02C02+δ97C97+δ92C92+δ87C87+ε17

其中Wage为各年的平均年工资,2012年和2017年工资均用2007年不变价值美元测量。Ci代表的是区分移民同期群的0-1二分变量,αi、βi和δi代表移民同期群标志变量在三个调查时点中的回归系数,反映的是各个同期群中华人移民与美国本土白人的工资差(工资自然对数差值)。γ和X代表其他自变量及回归系数,ε代表残差。利用相隔5年的调查数据可以把华人迁移时间对工资差影响的两种效应分离,分解公式为:βi-βi+5=(βi-αi)+(αi-βi+5)以及δi-δi+5=(δi-βi)+(βi-δi+5)。例如β07-β12=(β07-α07)+(α07-β12),其中(β07-α07)反映的是在美国居住时间增加5年时2003-2007华人移民同期群内发生的变化,测量的是群内效应/同化效应;(α07-β12)反映在美国居住时间同为0到4年时,2003-2007及2008-2012华人同期群间的差异,测量的是群间效应。

Borjas分解中显示的都是未被回归自变量所解释的工资差,这部分工资差一般被归因为歧视影响;在这种解释框架下,群内效应/同化效应反映的是移民在文化、社会层面与本地人越来越相似,受到的歧视也相应减少,群间效应反映的是不同移民同期群面对的歧视情况有差别。然而未解释部分并不能涵盖歧视的全部影响,例如主流经济中移民的常见职业(如华人的餐馆工作)可能被污名化并导致相应职业收益降低,海外的学历可能被质疑并导致移民教育回报率降低。为了进一步分析移民时间、种族歧视以及其他因素的交互影响,本文还使用了Barr & Lin(2015)细分法进行分解分析。首先在三个调查时点的ACS数据上对1988-1992、1993-1997、1998-2002、2003-2007这四个移民同期群的华人以及美国本土出生的白人进行OLS回归分析,以年工资的自然对数为因变量,重点分析英语水平、职业得分和教育年数与在美居住时间的交互效应(2)共产生(4+1)×3=15个工资回归模型,其中自变量包括年龄,年龄平方,性别,婚姻状况,英语水平,ISEI职业得分,受教育年数,受访者所在州。Lin的个人主面提供细分法的stata程序(quaddec.ado):https://sites.google.com/site/carlshuminglin.。以下是工资差在两个调查时点间差异的Barr & Lin分解公式:

以2003-2007移民同期群2012年和2017年的工资差分解为例,A下标的因变量、自变量和斜率来自2017年数据中2003-2007华人移民同期群工资的回归分析结果,B来自于2017年数据美国本土白人的回归分析,C来自于2012年数据2003-2007华人移民同期的回归分析,D来自于2012年美国本土白人的回归分析。两个调查时点间中华人移民和白人的工资差变化被分解为四部分:(I)假设华人与白人回报率都保持前一个调查时点白人水平时,两个群体间特征值差异可以解释的部分(主效应);(II)假设华人和白人回报率两个调查时点间没有变化时,华人移民同期群内特征值改变导致的工资差变化(种族交互效应);(III)假设华人回报率水平变化与白人同步时,华人和白人特征值差异导致的工资差变化(时间交互效应);(IV)华人和白人回报率变化速率不同导致的工资差变化(种族-时间交互效应)。

4 华人移民与美国本土白人工资差变化

从各个华人移民同期群与美国本土白人的工资差情况看(表2),2007-2012以及2012-2017期间工资差变化基本符合同化理论的预测,在美国居住时间增长5年后(除2012-2017期间的98-02同期群外)各个华人移民同期群与白人的工资差都缩小了(3)表中列出的是工资差缩小的量,因此正的数值表示工资差缩小,负的数值表示工资差扩大。。合成同期群分解结果中工资群内变化与总变化趋势一致,在排除群间质量差异和面对的输入地环境差异后,基本上所有同期群的华人收入同化效应都有所增强。因此假设1和假设2得到验证。

表2 华人与美国本土白人工资差合成同期群分解结果

对比两个时间段的同期群内效应还可以看到,经济大环境确实会影响华人移民的收入同化速度:经济衰退时任一同期群内的工资差缩小值都略低于经济复苏时与之在美国居住时间差不多的同期群,也即经济情况好转时收入同化比较快;但两个时期同化的总体趋势一致。群内效应显示华人刚移民的头几年同化速度会比较快,在美国少于5年的华人移民再多居住5年工资自然对数提升0.3个单位以上,而随着在美国居住时间增长,再额外多居住5年对移民工资对数的影响迅速降低到0.1个单位以下。同化效用随移民在输入地居住时间增长而减弱是符合常理,然而比较特别的是,迁移时长为10-14年的华人移民同期群同化速度降到了谷底,迁移时间更长的移民同期群同化速度反而有所提升,这可能反映了该同化阶段存在某种瓶颈。从歧视视角看,移民在输入国生活、工作的越久,他们的思想行为就越与本地人趋于同化,与白人的差异所导致的工资歧视也随同化过程减弱,从而实现收入同化。在美国居住时长为10-14年的华人移民工资水平和白人相差仿佛(表3),职场歧视对移民工资的影响可能在这个同化阶段就降到了低谷,再进一步提高的话工资水平就需要超越本土白人。从人力资本视角看,收入同化的本质是适应输入地的环境,把迁移中携带的资源本地化,并在输入地开发新的资源。可能华人移民在美国居住了十多年时,迁移过程中所携带的资源基本都完成本地化,相对容易取得的资源(如华人网络内的资源)也开发得比较充分,因此同化过程暂时陷入停滞,需要一段时间寻找新的资源、为继续提升收入进行一定积累。

表3 美国各个群体的平均年工资(单位为2007年不变美元)

从合成同期群分解中的群间效应看,与经济衰退时相比,经济复苏时美国的劳动力市场反而更不欢迎华人移民(表2)。在经济衰退为主的2007-2012期间,只有1998-2002华人同期群面对的市场环境恶化,也即结构性歧视整体降低了该同期群的工资收入、扩大了他们与白人的工资差。在经济复苏的2012-2017年间,1998-2002、2003-2007、2008-2012这三个华人移民同期群面对的劳动力市场环境都有所恶化。不过正如已有研究指出的,经济不景气时移民返迁概率提高、低技术移民数量减少,2007-2012年间美国移民数量增长减缓,而2012-2017年间移民增速提高,因此恶化的劳动力市场环境可能部分源于华人移民群体内部及华人与其他移民间的竞争在经济复苏时加剧。

在进行细分法前,笔者首先用细分法中OLS模型(4)与细分法中所用模型一致,因变量为工资的自然对数(根据通货膨胀率调整),自变量包括年龄,年龄平方,性别,婚姻状况,英语水平,ISEI职业得分,受教育年数,受访者所在州;对两个群体在三个调查时点分别进行回归分析。预测华人移民及美国本土白人的工资,作为后文中解释细分法结果的依据。2007-2012年间华人移民的教育回报率下降(表4),然而该期间美国本土白人的教育回报率反而有所上升,两者间差距扩大。这可能反映了经济危机中各族群对工作机会的竞争加剧,白人针对华人的职场歧视愈发严重。得分的回报率在两个时期都没有太大变化,也一直略微高于白人职业得分的回报率。华人移民英语能力的回报率在2007-2012年间上升,而在2012-2017年间下降,这与经济危机时期族裔资源不足有关,反映了华人对主流经济体中工作机会需求的变化。

表4 预测年工资的OLS线性回归中华人移民的关键变量情况

表5显示细分法结果,主效应(I)反映的是特征值差异可以解释的工资差变化,2007-2012年间除2003-2007移民同期群外,各移民同期群的主效应均为负值,而2012-2017年间除1998-2002移民同期群外,各移民同期群的主效应都为正值;细分法中,取负值的效应会导致华人移民工资相对白人下降、华人与白人工资差距扩大,而取正值的效应会导致华人移民工资相对上升、工资差距缩小。进一步查看各个关键自变量的主效应:在2007-2012年间关键变量主效应均为负值,这表明经济衰退时期各个同期群华人移民的英语能力、职业得分和教育水平都在下降;在2012-2017年间,关键变量主效应基本都为正值,这表明经济复苏时期华人移民收入相关能力有所上升。

在2007-2012年间各个同期群教育年数的种族交互效应(II)均为正值,在2012-2017年间均为负值(表5)。种族交互效应测量的是,假设回报率差值保持不变,移民同期群内特征值改变导致的工资差变化;因此,教育的种族交互效应=教育回报率差值×教育年数变化值。结合华人教育回报率一直低于白人的实际情况(表4),经济衰退时教育回报率差值和教育年数变化值均为负数,正向的教育种族交互效应原因在于该时期华人移民教育水平下降;反之,经济复苏时期负向的教育种族交互效应源于华人移民教育水平上升。

2007-2012年间除2003-2007同期群外华人移民的时间交互效应(III)均为负值,而2012-2017年间的所有移民同期群的时间交互效应都是正值(表5)。时间交互效应测量的是,假设华人回报率水平变化与白人同步时,华人和白人特征值差异导致的工资差变化,因此这主要反映的是经济衰退时期白人总体回报率上升,经济复苏时期白人总体回报率下降。各移民同期群华人的种族-时间交互效应(IV)均为正值,且除了2012-2017年间的1998-2002同期群外均显著,这表明无论是经济衰退还是经济复苏阶段,华人移民总体回报率相对白人都在提高。从各变量影响看,2007-2012年间英语水平效应都为正值,2012-2017年间英语水平效应都为负值,这可能反映了经济危机中华人族裔资源紧张、提高英语能力获取主流资源的回报率上升,经济恢复后华人对主流资源的需求相对降低。对比四类效应的取值大小可以发现,对工资差影响最大的是种族时间效应,接下来是主效应,而种族交互效应和时间交互效应对工资差的影响都比较小。这表明华人移民回报率增速超过白人是两者工资差不断缩小的主要动因,乃至于经济衰退中华人和白人间人力资本差距扩大而产生的促使工资差扩大的主效应也被前者抵消了。这再次验证了假设1,即经济衰退中收入同化效应被削弱,因此通过分解分析排除其他效应干扰后,具体表现为回报率上升的收入同化效应变得更明显。

表5 华人与美国本土白人工资差细分结果

5 结论与讨论

本文利用两种分解法更精准地评估在美华人移民的工资收入变化情况,并考察迁移时间本身以及其他因素随时间变化对华人工资带来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本文揭示了美国经济衰退期和经济复苏期华人的收入增长都会放缓,这意味着经济复苏中更要警惕种族主义的抬头。本文的发现在2020年上半年美国的经济动荡中再次得到验证:由于新冠疫情对工作生活的严重干扰,美国GDP一度雪崩,但由于美国政府不计代价地进行经济刺激,疫情恶化时经济反而在波动中上升。2020年6月10日美国股指再创新高,随之而来的却是社会不平等的加剧以及种族对立的愈演愈烈;这说明在经济大幅波动中,如果经济数据回升但资源仍紧缺,族裔的不平等问题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严重,华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要做好抵御种族主义的准备。本文基于经济波动中华人移民的收入同化情况有以下几点主要发现。

第一,在控制工资相关变量后,在不同经济环境下都可以观测到华人移民大体一致的收入同化效应:华人新移民工资增长速度快、工资差收缩快,随迁移时间变长工资增速下降,华人移民工资水平与美国本土白人差不多时工资增速降到谷底;然而随着迁移时间继续增加,华人移民工资水平可以超过白人,而且工资增速又重新开始上升。华人移民与美国本土白人工资差的变化情况反映了华人移民的工资同化有可能是分阶段的。一方面,移民同化研究中的多向分层同化理论认为移民会向不同群体同化,而同化目标往往取决于资源获取能力(Portes,Zhou,1993)。那么存在这种可能性:移民随着同化程度加深,资源获取能力改变,同化目标也随之改变。具体到华人移民,他们在美国居住十多年时实现了第一阶段同化目标,也将较容易获取的资源都开发了;部分华人移民资源获取能力超过了美国本土白人,能有效利用主流和族裔两方资源,那他们可能会树立更高标准的新同化目标。另一方面,社区研究中强调行为榜样(role model)的重要性,指出缺少榜样是贫困社区缺少向上流动的主要原因之一,移民研究也显示移民老师(Beynon et al.,2004)、移民社工(Lin et al.,2018)等高教育水平人士通过接触提高了移民儿童对未来的预期。华人移民的一个重要优势在于通过族裔网络和移民组织很容易接触到更成功的华人,这些行为榜样也自然地成为移民同化目标,而华人在提升自身经济、社会、居住水平的同时也能接触到更高水平的行为榜样。

第二,通过对比美国大衰退的2007-2012时段和后续的2012-2017时段,本文发现华人在经济回升时期收入同化速度反而不如经济衰退阶段。这表明经济回升时,华人受到的职场歧视负面影响更严重,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种族不平等进一步扩大。过往研究显示经济危机后,白人的财富恢复速度远超其他族裔(Kochhar,Fry,2014),本文的发现表明这反映的是因为白人群体在经济危机后霸占有限的资源、抑制其他族群的经济恢复。这也映证了种族威胁理论的预测,即少数族裔对白人的威胁越大,歧视作为镇压竞争对手的手段就被使用得越频繁。

第三,比较各调查时点的数据可以看到,经济衰退时期华人移民的人力资本相对白人下降,而经济恢复时期相对回升。这种变化主要与两个因素相关,第一个是美国经济不景气时优质的华人新移民数量减少,第二个则是经济危机时华人大量迁回中国,而且选择返迁的华人平均人力资本高于留在美国的华人。国外的移民研究中一般认为回迁具有向下选择性,即经济水平较差、在移民输入地难以维生的移民更可能迁回输出地,然而华人的返迁(甚至包括中国国内移民研究中的返乡农民工)往往是向上选择的,这可能反映了华人“衣锦还乡”的民族文化心理和乡土情结。

第四,细分法结果显示,华人的人力资本对收入的回报率在经济衰退时期和经济复苏时期(2007-2017年)相对白人一直上升。这一部分源于移民同化效应,另一部分则体现了华人族裔网络的优势。华人强大的族裔经济和族裔网络有助于移民扬长避短,英语水平高的华人可以在主流经济搏取高工资,文化同化程度低的华人则可以利用族裔社区降低歧视及风险。研究显示与市场途径提供的工作相比,华人亲友网络提供的工作工资相对较低,但风险小、工作稳定、雇主同为华人可以避免语言和歧视问题(Liang,Zhou,2018)。不过经济危机中英语能力对华人移民的回报率猛增,这反映了该时期华人移民对族裔网络的保障功能需求很大,对族裔资源竞争变激烈,因此华人移民对主流资源的需求增大。

本文通过合成同期群分解展示了显著且符合预测的收入同化效应,验证了经济波动对移民同化过程的影响,也为移民同化理论提供了有力证据,并通过合成同期群细分法进一步揭示经济波动中移民的收入同化机制。本文关于经济波动期移民收入的分析具有研究意义和现实意义。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周期短,经济波动频繁,理论中假定的经济稳定状态反而比较少见,现有收入同化理论需要基于经济环境进行一定拓展:经济稳定时,移民的收入会随迁移时间的增长,而与输入国的主流群体趋同;经济波动时,移民的收入同化需要时间增长,而且在经济衰退或经济复苏期间,移民与输入国主流群体的收入差可能不减反增。本文对合成同期群分解方法及细分法在移民同化中的应用方式进行了一点改良,并且用华人移民的实例展示其在移民研究中的应用优势:对于日益多变的移民群体和国际环境,学者理解迁移活动时需要从过往的静态分析过度到动态分析,而分解方法是分离并评估变化的数据分析工具。除移民研究外,这两种分解方法还可以广泛应用于涉及其他同期群的研究中,包括年龄同期群、毕业同期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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