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一座城市的温度

顾晓蕊

行走在午夜清冷的街头，他的目光总会被迷离闪烁的灯光牵动。街道上行人寂寥，宽阔的柏油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那一盏盏柔和明丽的路灯，像是浓稠墨色中点缀的繁星，流光异彩，如梦如幻，为那些匆匆的夜行人，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这条宽阔的梧桐大道是城市的主路，也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身为一名电厂运行工，工作需要经常上夜班，在这条路上，他已走过近三十年的光阴。

从他的脚步中，便可以看出是去上班还是已经下班了。如果他的脚步苍劲有力，神情略显慌张，那是要赶时间交接班。若是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像是放下一副千斤担子般轻快，边走边观看流离绚烂的灯光，那是在归家的路途中。

他对流淌着温暖的灯光，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在他看来，行走在漆黑孤单的夜晚，只要路边亮起一盏盏明灯，内心便是敞亮的，觉得无比的舒适和安妥。

偶尔，他还喜欢站在高处俯瞰城市，远眺着灯火阑珊处，欣悦的目光追随着万家灯火。霓虹闪耀，灯火璀璨，仿若天上的街市落到了人间。彼时，他心中会升起一股自豪感。因为电厂运行工，就是城市眼睛的守护者，一座城市，因他们而更有温度。

然而在他的记忆里，一盏摇曳昏暗的煤油灯，伴随他度过深居乡间的一个个夜晚。灯光虽微弱如萤火，但在他年少的心里，却有着家的温暖和明媚。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已是难得的安稳宁静。

他曾听爷爷说起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又有日本鬼子进村烧杀抢夺，恶事做尽，苦难犹如乌云，终年弥漫在村庄的上空。

后来，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来了，将百姓从苦难的深渊中救出。仿佛一缕春风，吹散了盘踞在人们心头的阴云，整个村庄又鲜活起来。

入夜，爺爷用枯瘦的手，“嗤——”的一声擦亮火柴，燃亮了煤油灯。他用苍老的声音诉说着过往：解放以后，村民们从漏雨跑风的茅草屋，相继搬进了新瓦房，村里还办起了学校。现在生活虽不宽裕，但比起以前好过多了。

爷爷望着在灯下看书的他，慈爱地轻抚着他的头，又说，咱老百姓“吃水不忘打井人”，要永远记着这份恩情。娃仔，你赶上了好时候，好好念书，读书多了，心里才会亮堂堂。

他后来考上一所电力中专，毕业后来到平顶山电厂，成为一名运行工。近十余年来，城市悄悄地发生了巨变，每当夜色垂临，到处灯火流离，光影闪烁间，令人迷醉在这片风景里。

自从成为运行工的那天起，他便喜欢上这份工作。他和同事们默默地坐在监控盘前，眼睛紧盯着屏幕上一行行闪动的数据，始终紧绷心弦，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这是因为，他们是城市的“掌灯人”，是守护光明的人。

他熟悉生产现场的每一条管道，每一道阀门，就像熟悉设备的脉络与骨骼。在他眼中，每一个设备都是有生命，有温度的。这就像是人身上的器官，它们相互联系，相互配合，维系着设备的均衡运转，才能将光亮和温暖源源不断地输送往千家万户。

若是遇上新分来的员工，向他询问某个设备，他的脑海中会立刻闪现出一幅完整的系统图，并快速指出它的位置。甚而，凭借多年的运行经验，他还练就了敏锐的“火眼金耳”，仅凭设备运行声音的异常，能快速判断出问题所在。

有一回设备巡查时，路过一台给水泵，他听出运转声音有异，即刻认定转速控制系统出现故障。他及时通知人员停泵处理，经检查证实他的判断，避免了一次设备事故。

从普通的运行工到运行值长，再到发电运行部的副主任、主任，他从一次次坚定的转身中，完成自我的成长蜕变。他成了大家眼中的“行家能手”，为此，公司还成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张方创新创效工作室”。

他对队友们说，咱们是一个相携共进的集体，一个互助友爱的大家庭。在这个团队中，每个人都很重要，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能够独挡一面，既要精通专业技术，还要善于攻关创新。

无数个加班的夜晚，他带领队员们翻资料，查图纸，经过数百上千次的实验，反复的论证分析。仅用几年时间，他们取得三十余项设备改造、科技创新、节能减排等方面的技术革新成果。

他们还创造了一个奇迹，完成公司两台机组控制系统改造调试。这是国家第三代核电控制系统首次在火电机组运用，填补了国内该领域空白，成功打破国外技术垄断，谱写了火电企业践行核电强国梦的新佳话。他们成了第一批勇于涉险滩，敢闯敢拼的无畏的前行者。

那一间小小的工作室，承载着梦想与信念。他们怀着一颗匠心，将对完美的追求，倾注到每一个工作的环节。在寂寂的光阴里，他们用时光的笔，勾勒如水的年华，把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过得充实而丰富。

他两次被评为国家电投集团优秀共产党员，乘上火车去北京领奖。在归来的列车上，他轻抚着火红的证书，耳边回荡的是爷爷的话。他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成了年少时最想成为的那个人，做一个在寒冷黑暗中传递光明的人。

或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对电力运行工，会如此地熟悉和了解。其实，我就是他的爱人，也曾干过三个月的运行工。可是，那一段黑白颠倒的日子，令我神色憔悴，苦不堪言，最终选择离开岗位，调换了新的工作。

我为自己的怯懦与逃离，感到羞愧难言。这也让我明白，一个内心脆弱的人，一个胸怀不够豁达的人，是干不了运行工的。要想当好一名运行工，需要坚定的信心、持久的恒心，还有寂寞中的坚守，以及甘于奉献的无私情怀。

我与他曾是同学，又是同事，尽管我后来由于无法适应倒夜班，去了新的工作岗位。然而，作为一名运行工的妻子，我也有过委屈与抱怨，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宽容与理解。

记得那年初夏的一天，孩子即将降临人间，我却独自在医院待产，忍受着剧烈的阵痛。那时已是运行值长的他，却还坚守在岗位上。在电厂里，值长是生产运行调度的“指挥官”，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值完前夜班，在完成交接班后，急匆匆赶到医院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就在那个时候，女儿刚刚出生不久，脆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他怀抱着粉团似的女儿，俯身望着躺在病床上孱瘦虚弱的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被堵在胸口，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惊喜又愧疚地深望着我，冲我憨厚地笑了又笑。

那一刻，我故意生气地侧过身去，并不理会他，任由酸楚的泪水悄然滑落。

此后，在女儿成长的十余年间，由于他终日忙于工作，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有一回，女儿读高三的那年，老师打来电话通知开家长会，赶上我发烧生病，便让他抽空去趟学校。

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天他来到学校后，才想起不知女儿在哪个班。他转了一大圈，回到家后，跟我说没见到老师。我又是生气又觉好笑，他能清晰地记得现场复杂的设备系统，对数据参数倒背如流，却从来记不住女儿的班级。

这就是一名运行工的琐碎日常，在生产一线呆得时间久了，那些冷硬的设备是否运转正常，成为了他们最关切的事。有时面对我幽幽的埋怨，他还会幽默地自嘲一句：这样的男人最令人放心，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厂里。

经年累月的“两点一线”，监盘、巡检、办票、消缺，一个个枯燥单调的日子，这是运行工的生活常态。他们没有周末和节假日，很少外出旅游，只能将星辰大海装进心里，静默地埋头做事。

然而，能把一份简单的工作做到不平凡，却并非易事。将重复的小事用心做好，这需要恒劲和韧劲，既要能耐得住寂寞，还需经过岁月的打磨，慢慢积累，用心沉淀。

而我们的感情，也正是在时光的磨砺中不断地升温，我渐渐理解了他。以匠人之心，守护一方光明，这一份执念，源于他内心无限的热爱。

前不久，单位组织拍摄一个微视频。在视频的最后，有运行工的镜头。他们只留下了一行坚毅的背影，眼睛紧盯电脑屏幕，认真地监盘值班。下面滚动着一行字幕：快快乐乐上班去，身藏功与名。

如此简单朴实的一句话，顷刻间令我两眼湿潮，百感交集。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幅电力运行工群像图，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是多么地温和而亲切。

他们每个人都了不起，是城市背后寂然无名的奉献者。但正因为有了他们的坚守与付出，才让我们每个身处其中的人，触摸到一座城市的温度，并由此更加热爱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