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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党员最朴素的情怀

2021-08-10赵兴国

椰城 2021年7期
关键词:堂叔

赵兴国

“国子,星期六星期天你回家吗?”父亲在电话的那头高声对我喊着,声音很是苍老。

父亲极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我们爷俩你来我往缠斗了大半辈子,也没分出个输赢成败。用母亲的话说:两个枣木疙瘩,一担子挑进河里,不前沉也不后沉。我对父亲的招数早已了然于胸,一般针头线脑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头儿是绝不会向我抱拳拱手说“承让承让”的。电话里,我能感觉到父亲说话时气息的短促,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憋得我的心很是难受。

“我回家啊!”我慌忙大声回答说。

父亲喊:“啊?你说啥?”

我又把声音升高了两度,喊道:“我回家啊!”父亲这才答应了一声“哦”,挂断电话。谁知,我喊了这两声,喊得眼睛和心里都有些酸酸涩涩的,父亲那满头的白发、佝偻的腰身,在脑海时隐时现。

近几年来,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开始痛苦地默认自己衰老的现实。地里有重活的时候,开始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周末提早回家来。无情的岁月像债主一样,开始一天天讨要曾经给予父亲的力气、技能、精力和生命。和其他老人一样,那就是越来越稀罕钱。麦收时节,看到地里轰鸣的大型收割机,不无羡慕地和我说:“要是你在家里,咱也买一个,一天就赚很多钱。”看到院中闲置的抽水机,又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一口气,说:“要是我能摇起柴油机出去浇地,一天能赚一百多呢。”再有,我们姐弟几个给他的钱,总是不舍得花,每次总忙不迭地说:“有钱花呢。”就连买回来好吃的瓜果梨桃,绝大部分也要放置到发霉变质以后,才惋惜地扔掉。穷苦的日子把节俭近乎残酷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父亲如同西坠的太阳,慢慢地消退了光芒、热量,一点点,一点点,坠下去,可依然固执地把残存的光和热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

下班到家之时,已是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了。吃过晚饭,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终于开了口。父亲说:“昨天村里下通知统计民办教师人数,据说,过了六十岁每月会有一部分补助款项。民办教师咱真的是做过的,咱村里的老人都知道。后来,公社里又安排我外出搞社教,去邹平,这才不做了。当时搞社教带队的是一个姓孟的,无棣的。当时和我在咱村里教书,还有一个大当官的,叫张洪福,可惜那个人早就没了。这些都是真的,咱共产党员不撒谎!”父亲极力地把重音放在“不撒谎”这三个字上。

父亲,鲁北大平原上的农民汉子,是一个极刚直的人,而又手脚勤快、心思缜密,在村里做了近二十年书记。父亲说:“只要行得端做得正,让老少爷们儿说不出什么,不被人在后面戳脊梁骨,就行。”行得端做得正,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别看一个只有三四百人的小村,四邻八舍细细排起来,绝大部分都有瓜蔓子亲戚。可亲戚归亲戚,日子归日子,伤到谁家的利益,立马跳脚就闹。

记得那年的一个中午,我和父亲正在打麦场上晒粮食,一位堂叔气呼呼地走过来,大声责问说:“赵书记,咱老一辈儿少一辈儿的这么多年没啥仇吧?”父亲平静地说:“没有。”堂叔瞪大眼睛抢前一步说:“那你为啥挡着不让我拉木头啊?”父亲依旧平静地说:“那些东西不是你的。”堂叔辩解说:“我家对他家花了钱的。”父亲强忍住心里的怒火,继续耐心地劝说道:“是你家和人家散了的,这里面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啊。”堂叔摊开双手说:“这些年咱们这么好,你就这样对我吗?”父亲终于爆发了,义正辞严地喝道:“正是因为咱们这么好,所以才这样对你,要不然,你这么做,村里人还不戳烂你的脊梁骨啊。你這是欺负人家孤儿没人管,如果人家有哥哥有弟弟,你敢吗?”父亲面对来势汹汹的潮水,像坚实的堤坝一样昂首挺胸,守住自己脚下的阵地。堂叔被父亲这一声喊喝镇住了,又自知理亏,嘴里嘟哝着转身悻悻而去。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大致原委。原来堂叔的弟弟和邻居家的姑娘通过父亲做媒人订了亲,付了一部分彩礼钱。后来堂叔的弟弟参了军,就和人家姑娘散了。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如果是女方提出解除婚约,就要归还男方的彩礼;如果男方提出,彩礼就不用归还了。谁知,过了不多日子,姑娘的父亲去世了,孤身一人的姑娘也远远地外嫁了。一年后,一场雨把姑娘家早已破旧的房子冲塌了,堂叔就想把散落的檩条木头拉回自己家。父亲知道后,硬生生地挡住,把木头放到大队的仓库里,等联系姑娘后由主人自行处理。父亲对我说:“别小看这几根木头,主要是这个事儿做得不地道,如果当时碍着情面不管,讨了一个人的好,就得罪了一村人。人眼是秤,以后不光他,就连咱也让庄乡爷们儿暗地里戳脊梁骨。”我以为因为这次的矛盾,我们和堂叔两家的关系就冷却了。可是事情过了没几年,堂叔的弟弟结婚需要堂叔腾房子,堂叔暂时就借居在我家的老院儿里。面对我诧异的眼神,父亲说:“都在这块土里生,都在这块土里埋,亲帮亲邻帮邻。”谁料想,时光荏苒,父亲那凛然无惧的眼神和那声震天撼地的喊喝已然消退了。顶天立地的父亲,输给了岁月。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几张表格递给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有时间去社区问问,和领导说一下咱的情况,咱真的没撒谎。”

我看了看民办教师统计表,表格一共五个部分。这五个部分当中,最难办的就是原始物证。一九六几年的事儿,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父亲教过的学生已有不少亡故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原始物证。再说当时条件限制,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听说过照片的人都寥寥无几,更不要说照什么毕业照了。我倒是也曾在家里翻找到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老照片,那是父亲参加社教工作后拍的一张集体合影。照片中的父亲依稀还能辨别出一些现在的轮廓,一万八千个日日夜夜的轮转,早已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细细地雕刻成一个标准的老态龙钟的老人。

我安慰了父亲几句,虽然嘴上说问题不大,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并且感觉没有原始物证,审核通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看到父亲的眼神,我心里有些酸酸的,那是几乎带有一种乞求的眼神。我只好嘴里答应着,我实在是不愿意亲手熄灭父亲心中那本来就即将燃尽的一点烛火。想当年,不管是家里还是村里有什么事儿的时候,父亲的眼神那可是一团足以熔化所有困难的烈焰啊!

父亲一九四五年出生,一九六三年入党。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结束,三年解放战争开始。一九四九年建国,一九六零年自然灾害,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一路走来,父亲的成长和国家的发展几乎是同步的。祖国一步步从泥潭中拔出腿来,开始走上康庄大道,村里的日子如芝麻开花,一步一个台阶,而父亲却老了。作为村里的负责人,父亲说:“改革开放,负责人就应该是村里带头致富的人,自己家的日子过不好,你还怎么带着别人致富啊!”在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带头在村东的地里试种了浅水藕。

冬天,父亲带着铁锨钢镐去挖藕,而藕则静静地藏在十多公分厚的冻土层下面。凛冽的风,肆意地在广阔丰饶的鲁北平原奔突,远远近近的村庄都矮了半寸,静静地卧在地平线上。父亲高高举起钢镐,铆足了劲砸下来,伴着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沉闷的怒吼,镐尖重重地击打在冻土上,可是只有一个小小的坑儿。一下,两下,在不断的击打下,冻土碎裂开了。父亲把身上的棉衣脱下,在冬天的风里,父亲被包裹在一团白色的雾气里。

我也曾挥动过钢镐,第一下砸下去,冻土没有什么变化,我的手上却起了血泡,钻心地疼。父亲说:“你的手嫩,多干几回就好了。”砸掉冻土层,再用铁锨把藕像抱婴儿一样挖出来,回家用水洗干净,第二天拿到集市上卖掉。那一年年底,我们家买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的电视机,熊猫牌的,十七英寸的。家里有了电视机,有一段时间我家几乎天天晚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第二年,有几家人也跟着父亲开始学种浅水藕。后来,全村家家户户都种了。早上,一辆辆自行车驮着满满当当的藕筐出发,傍晚回来,筐空了,乡亲们口袋鼓了。没几年的功夫,一根根高高的电视天线杆子几乎插满了家家户户的屋顶。现在,我赶集买菜的时候,只要买藕,从来不打价,因为每一节藕上都有一份辛苦。农人要赚份钱,哪有容易的呢?父亲说:“一亩园,十亩田,种菜受累是大,可是收入也高,人活着,不能吃苦受累怎么行。”

在我看表格的时候,父亲接着说:“那时,我的学生比我小不了几岁,我也是刚刚上完了完小,村里缺老师,就安排我教。后来抽调到公社里搞社教,等社教工作完成回来的时候,村里学校的老师已经换了别人了,我就到小队干保管员。”父亲怅然地叹了口气,又说:“要是民办教师干到现在,早就转正了。”

那一声叹息,一个人便把命运交付给了无奈。转正,成为吃国家饭的正式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的小学就是在村里上的,我所经历的就有四位民办代课教师。升入初中后,初一的七门课程,五个老师,其中民办代课的教师就有三个。我所知道的,后来有两个考上了民师,另外一个姓刘的语文老师,在我毕业以后就没有了消息。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遇到我还认不认识我,每每想起,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他能过得好。“只要国家允许你考,砸锅卖铁我也供。”父亲的这句话,我是永世不忘的。现在回想起来,也正是因为父亲的坚持,我才考上了学,有了正式的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

姐姐因为当时家里困难,放弃了复读的机会,去做了民办教师,一个月八十块钱工资。可是当时懵懂无知的我却没有让父母省心,回想起当初上学时做的那些荒唐事,真的是追悔莫及。现在的我可以想象当时满怀希望的父亲看到我的那些表现,心里是多么的伤心。父亲说:“农村的活太累了,赚份钱太不容易,做家长的,哪个不想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冻不着,饿不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为了我,父亲付出了太多太多。

可能是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父亲解释说:“我不是因为能领多少钱,可咱是真的教过的。”这话让我心里一震,我原以为父亲是因为那补助款的缘故才让我去找社区领导解释的。父亲接着说:“那时候,国家困难,村里没有几个识字的,我也仅仅是完小毕业,连现在小学三年级的水平都没有。不过,既然安排咱教,咱就尽力教。如果是现在,让我教我也不去,去了也教不了,教了也是坑害了人家的孩子。我原先建议你考师范,就是觉得,不读书,不识字,没有文化,不行!还记得那时候我和你说的话吗?人活着,总要往前奔,人活着,就要争一口气。”我想,这可能就是父亲的初衷吧。父亲是在证明他生命中的一段历程,也是证明他用一种怎样的态度走过他的生命。

临走的时候,父亲照例送出门来,照例嘱咐我少喝酒,好好工作,照看好孩子。可就在我调转车头,正准备走的时候,父亲忽然跑过来,敲敲车窗,我忙摇下车窗玻璃。父亲说:“别去社区问了,那表格审住审不住的,不要紧的,既然上级那样规定,肯定有一定的道理,咱只要如实上报就行了。人老了,不能为国家作贡献了,咱也不能给国家添乱,咱总不能白顶着一个党员的名份吧。”

猛然间,一团硬硬的东西堵在了我的喉咙里。

出了村子,我把车停在路边,慢慢地吞咽那团硬硬的东西。故乡的原野笼在深蓝的天幕下,月已西斜,高高低低蓊蓊郁郁的树木庄稼在夜色中凝成一片深沉的哲思。忽然想起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父亲不正如那茫茫原野上一棵默默无闻的庄稼吗?勤劳、纯朴、善良、实在。没有豪华的姿态,没有高深的言谈,植根在平凡的土壤,春来发芽,秋来收获,尽自己的所能,风风雨雨,走过四季,用自己坚定的信念,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自己的脚跟。没有苛求,没有抱怨,它不后悔,因为它用自己的生命装点过大地。

后来,社区对年龄超过条件的一部分民办教师放宽了限制,父亲的报表顺利通过了。同时,社区对在村里担任领导的人员进行过一次调查,连续工作十年以上的村干部每年都有一块钱补助款。虽然钱不多,但是父亲很高兴,父亲说:“不在钱多钱少,这说明国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人。”说着说着,一丝笑容在父亲的脸上悄然绽开。

最近,社区对每个村进行“五好家庭”评选,我们家高票当选。前几天,父亲把奖牌摆在迎门最显眼的条几上,奖牌后面的背景是一张画,画的内容是一九六四年周总理出访苏联归来,毛主席到机场迎接的场面。这幅画被父亲用相框镶起来,坚守在那儿已经很多年了。相框虽已老旧,可周总理怀里那一大束马蹄莲依然圣洁忠诚,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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