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技术诠释学的文本转向
2021-08-10吴国林
吴 国 林
(华南理工大学 哲学与科技高等研究所, 广州 510640)
技术对社会和人的发展具有直接的巨大作用,理解技术成为一个重要问题。目前已有海德格尔、伊德等国外学者对技术的诠释学展开了初步研究,这些研究更多是从现象学角度着手的,显然缺乏研究视角的丰富性和精细性。为此,有必要从文本视角对技术展开诠释学分析。本文将探讨技术在何种意义上能被诠释学分析,讨论已有技术诠释学研究的不足,从文本角度对技术展开初步的诠释学探讨。
一、技术何以能被诠释学分析?
技术是一个复杂的历史现象。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最早把科学与技术进行了区分。他认为,科学是知识,技术是人们在生产活动中的技能。与科学相联系的是自然物,与技术相联系的是制作物。自然物(如树、麦子)靠着自己的种子与力量而生长,体现了内在性原则;而制作物(如刀、斧头)靠外在的力量而制造,体现了外在性原则。
近代以来,在第一次科学革命和技术革命的推动下,机器在工业应用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正是机器拓展了人们对技能、技艺的看法,工具、机器和设备也被视为技术,可称为“技术人工物”。与人类早期仅靠经验就能制造的简单工具不一样,机器、设备必须依靠一定的科学知识或工艺知识才能制造出来。无疑,工具、机器和设备是人的技能的极大扩展,甚至远远超越人的身体直接产生的技能。这样,渗透在物质生产过程的科学知识或工艺知识,也属于技术,可称为“技术知识”。特别是在当代,技术的发展有一定的自主性,有的技术创新来自技术知识的创新。简言之,从古代到现代,技术概念从原来使用工具的技能,拓展到技术人工物和技术知识。
从系统论来看,我们可以把技术的构成分为经验性要素、实体性要素与知识性要素三类技术要素,(1)吴国林:《论技术本身的要素、复杂性与本质》,《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技术。经验性要素是由经验、技能、技艺等要素组成,主要强调技术与人的身体相关联,有身体的体验性。实体性要素由生产工具、设备、机器、仪器、自动装置等组成,主要强调技术具有直接变革物质世界的现实实践能力,它能够变革天然自然、人工自然或技术人工物。知识性要素由经验数据、技术规则、技术规律、制造知识、行动知识等组成,主要强调现代技术受经验数据、技术理论和科学的技术应用等的直接影响。研究技术要素,就是把技术看作一个系统,就是相对静止、客观地阐明技术本身的基本结构。
从系统论角度审视技术是一个共时的维度,我们还需要一个历时的维度来审视技术,即从过程角度来考察技术。技术不仅是一个系统,而且也是一个过程。以过程方式存在的技术,表明技术是一种实践行为,技术要产生出对象或对对象产生作用。从过程来看,技术的实践过程是从人的意向性开始,到制造出技术人工物,并且检验和实现技术的功能,同时还要检验技术的可靠性,让技术是其所是。
在当代科技条件下,实践不仅仅是物质性、生产性的活动,还是人的意向直接驱动的物质性活动。当技术与人相结合之后,实践成为“延展实践”。这里有一个人与延展系统的连接即“人—机”接口:一种是基于计算机的“指控”,即人通过自己的手指敲击键盘等,还包括通过语音的“声控”来操作计算机,向电脑输出自己的实践意向;另一种是基于脑机接口的“心控”或“脑控”,人的实践意念或想法通过脑机接口系统来实现对计算机与机器系统的控制,人只需“动脑”,相当于“从脑海中延展”出来的实践。
著名技术哲学家米切姆(C.Mitcham)从功能角度认为存在四类技术:(2)C. Mitcham, Thinking Through Technolog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161—266.一是作为客体(object)的技术,它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物质人工物,比如衣物、器具、装置、工具、设备、自动机等;二是作为知识(knowledge)的技术,它是技术的显现,自然知识与自然物体有关,技术知识与人工物有关,技术物体的信息或数据也属于技术知识;三是作为活动(activity)的技术:包括精巧的制作、设计、劳动、维修、发明、制造和操作等;四是作为意志(Volition)的技术,包括意愿、动力、动机、渴望、意图和抉择。
意向性是技术不同于自然科学的显著特点。米切姆专门将“作为意志(Volition)的技术”看作技术的一个类。基于笔者对技术知识的分类(见本文第三部分),(3)吴国林:《论分析技术哲学的可能进路》,《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在技术设计之前与设计过程中,人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动机、想法、意愿、渴求、意向和目的等,但是,一旦选择某种设计思路,受“基本设计知识”的影响,受“理论工具”(如科学理论、技术理论和技术规律等)“行动知识”的影响,意志就不再是任意的。在技术知识中,基本设计知识、基本理论工具和行动知识是相互制约、相互影响和相互协调的。比如,人们可以大胆想象,但必须受到现实技术条件和理论工具的制约。技术中的意志一是体现在作为基本设计知识的“意志知识”中;二是体现在“工具—目的知识”中,即在技术人工物的制造或生产过程中,选择用何种手段来实现目的。
基于上述对技术的讨论,这样的技术能够被诠释学研究吗?
诠释学的核心是理解问题,当然,任何技术都涉及理解问题,如果技术不能被理解,那么,技术的使用和应用就会存在问题。对技术的理解,不仅要关注技术是什么,而且要关注技术的使用与意义(包括社会意义)等。诠释学(hermeneutics)有许多种界定,并没有共识,更是一种家族相似。诠释学的国内译名也较多,还有解释学、阐释学、释义学等译名。笔者认为,德文版维基百科的界定较为简洁:诠释学是关于文本与理解的诠释(Interpretation)的理论。(4)https://de.wikipedia.org/wiki/Hermeneutik.
诠释学最早起源于对《圣经》与《罗马法》的理解与解释,关注的是如何理解与解释经典文本。一般认为,《圣经》等经典文本中包括了真理。早期的诠释学以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为代表,以一般的人文文本为研究对象,从方法论和认识论角度展开研究。施莱尔马赫将诠释学从经典文本转向一般文本,其区别在于:经典文本是有真理的,而一般文本不一定有真理。于是,诠释学从追求文本之真理转向作者的原意。施莱尔马赫将诠释学从特殊诠释学转向一般诠释学,这是诠释学的第一次转向。
究竟是文本、作者重要,还是诠释者(读者)重要,这是一个基本问题。海德格尔强调“此在”(诠释者)的优先地位,诠释者拥有前见,诠释总是诠释者的诠释。任何理解总是人的理解,海德格尔从“此在”来展开研究,将理解作为存在的方式,形成了本体论诠释学。海德格尔将诠释学从方法论、认识论转向本体论研究,从文本世界转向此在的生存世界,这是诠释学的第二次转向。
面对20世纪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面对资源、环境与社会正义等全球性问题,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phronesis)成为一个重要概念,强调实践参与。伽达默尔十分重视实践智慧与实践哲学,诠释学发生了从本体论哲学转向实践哲学的第三次转向。(5)洪汉鼎:《当代西方哲学两大思潮》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57—459页。
在这三次转向中,诠释学的对象都是文本以及对文本的理解,只不过从特殊文本、一般文本扩展到“此在”(人)这一文本,而实践智慧仍然关注人如何与世界打交道的问题。实践智慧是当代诠释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而原先诠释学研究的文本、作者与意义等仍然是研究主题。哲学诠释学强调实践智慧,关注“应当怎样”和“如何做”,事实上,只有自然等对象搞清楚了,揭示了自然之真及其规律,我们的实践才会更加有效,这就意味着“实然”陈述与“应然”陈述是统一的,而且统一在实践的基础之上。
从方法论、认识论(文本)转向本体论(此在),然而又转向何处呢? 在笔者看来,诠释学正在发生第四次转向,即转向自然的诠释学研究,形成自然诠释学。自然包括天然自然与人工自然。天然自然将从宏观世界走向微观世界,或从经典世界走向量子世界。人工自然是受到科学技术改造的自然,对人工自然的诠释学研究,必然包括对科学与技术的诠释学研究。第四次转向的诠释学将形成科学诠释学和技术诠释学。
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学者早就注意到科学与技术的诠释学问题。
在海德格尔这里,理解是一个本体论问题,理解成为此在的存在方式。理解事物就是理解者(此在)以自己的存在方式让事物显现出来。正如海德格尔说:“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诠释学。”(6)[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4页。海德格尔从此在来阐明自然科学的诠释学性质,他说:“唯当此在存在,才‘有’真理。唯当此在存在,存在者才是被揭示被展开的。唯当此在存在,牛顿定律、矛盾律才在,无论什么真理才真。”(7)[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60页。伽达默尔从理解的普遍性认识到“一切科学都包含着诠释学的因素”(8)[德]伽达默尔:《诠释学Ⅱ——真理与方法——补充和索引》(修订译本),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55页。。伽达默尔指出,“诠释学本来的任务或首要的任务就是理解文本”(9)[德]伽达默尔:《诠释学Ⅰ——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修订译本),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29页。,但是,不限于文本,他将理解、解释与应用统一起来。意大利诠释学家贝蒂(E. Betti)认为文本是“富有意义的形式”,即精神的客观化物。语言、文字、造型、艺术的象征、音乐的表象、人的行为以及房屋、花园、桥梁、工具等,都可以说是精神的客观化物(10)洪汉鼎:《诠释学——它的历史和当代发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3页。,都是人的精神所创造和体现的东西。
正是因为理解的普遍性,诠释学适用于任何学科。著名科学哲学家波普尔、库恩都主张科学理论总是需要诠释的。研究量子力学诠释学的著名学者希兰(P. A. Heelan)认为,属于生活世界的存在物不仅是文化对象,还包括自然的和技术的对象,它们都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者。(11)P. A. Heelan,“The Scope of Hermeneutics in Natural Science”, Studies in History & Philosophy of Science (Part A),29,(2),(1998):273—298.
在科学诠释学视域中,天然的自然界(经典世界与量子世界)正是科学家面对的最原始的文本世界,如黄小寒指出,“自然之书”是自然科学最重要和最原始的文本。(12)黄小寒:《“自然之书”读解——科学诠释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73页。曹志平提出,自然科学中有三类科学文本,第一类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文本,第二类是对实验及其对象的描述与说明构成的文本,以及介于前两类之间的第三类科学文本。从科学解释来看,存在的“基本文本”是“由数学和其他符号构成的形式系统,以及描述和说明经验现象的科学事实”(13)曹志平:《理解与科学解释——解释学视野中的科学解释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62—163页。。在笔者看来,在量子世界中,量子文本包括四个层次的文本:由量子科学知识体系构成的“量子理论文本”,由科学仪器与科学实验构成的“量子经验文本”,量子世界本身构成的“原初量子文本”,由人的意向、量子理论与量子世界共同创造的“量子技术文本”。(14)吴国林、叶汉钧:《量子诠释学论纲——兼论公共阐释》,《学术研究》2018年第3期。对量子科技的诠释学研究,将形成量子诠释学。(15)吴国林:《超验与量子诠释》,《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承认科学的诠释学研究,自然将导致对技术的诠释学研究。现代技术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科学的,没有离开科学的现代技术。无疑,技术本身有自主性,就如从电子管发展到晶体管、集成电路,这正是技术发展的逻辑。但是,近代科学革命以来,技术总是与科学有紧密的联系。没有科学的渗透或介入,技术只能是古代或前现代的技术。当代技术及其技术人工物必然是科学的直接或间接的产物。离开了基于技术的科学仪器,人们不能够准确地认识自然。从科学理论的检验来看,科学的真理性必须得到技术构成的实验的检验。在某些情况下,技术的发展的确得益于技术自身的创新,但是,从更深层次来看,技术的创新总是离不开科学的基础性作用,特别是关键核心技术离不开基础科学的原创性研究。
海德格尔早就对锤子、银盘、桥、技术、艺术作品等进行了现象学分析,这就是技术的诠释学分析。技术、锤子、艺术品等成为人(此在)的存在方式,这也是人对技术、锤子、艺术品等的理解。伽达默尔对艺术品、伊德对仪器等技术展开了诠释学研究。简言之,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所研究的人工物,大多较少有现代科学的渗透。笔者对当代技术人工物进行了初步的文本视角的诠释学分析(16)吴国林、刘小青:《技术人工物的诠释学分析》,《学术研究》2021年第2期。吴国林、刘小青:《技术人工物何以是艺术品?》,《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吴国林、叶汉钧:《量子诠释学论纲——兼论公共阐释》,《学术研究》2018年第3期。,也专门对钢琴进行了诠释学讨论,获得了一些有意义的研究成果。可见,正是因为当代技术需要被理解,技术诠释学正在成为一个新的学术成长领域,有着光明的未来。
二、技术诠释学研究存在的问题
海德格尔开启了技术诠释学的研究。他对技术本质、壶、桥等的分析,是现象学的,也是诠释学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是一种展现方式,并参与到人、事物、自然与世界的关系中。现代技术与过去技术有很大的不同,现代技术日益成为唯一决定事物与世界的重要因素,世界正在被纯技术所构造。
为了认识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从“山脉”与“性情”来引入“座架”(Ge-stell)概念,他说:“源初地把群山展开为山的形态,并且贯通着起伏毗连的群山的东西,是聚集者,我们称之为山脉。我们的这样那样的情绪方式由之得以展开的那种源初聚集者,我们称之为性情。现在,我们以‘座架’一词来命名那种促逼着的要求,正是这种要求把人聚集起来,使之去订造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东西。”(17)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937页。“座架”——Gestell,也译为“构架”“集置”等。该词的前缀“Ge-”是指“聚合、聚集”之意,“Stell”源于动词“stellen”, stellen的主要含义有:设置、校准、安排、布置、算出、逮住、捕获。 “Gestell”的基本含义是,将设置、安排、捕获等聚集在一起。海德格尔采用“Gestell”作为技术的本质,意在阐明将人与其他存在者“聚集”在一起,处于相互“设置”“捕获”“责令”“解蔽”的关系中。技术成为一种“促逼”“摆置”自然与人的“座架”。促逼是指一种强行索取的方式,它强迫事物进入非自然状态。摆置是指将多维事物限定在一维向度上,并从一维去掌控。正如海德格尔强调的,“座架的作用在于:人被座落在此,被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这股力量是在技术的本质中显示出来而又是人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18)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307页。。海德格尔对技术本质的阐释都是围绕人的生存来展开的。人借助技术来展开。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作为一种促逼性的显现,在座架的作用下,人与物都被遮蔽了,那么,技术就必然极其危险。海德格尔提出用“诗意的栖居”来逃脱技术之“座架”,让人与事物回到本真状态。他说:“‘诗意地栖居’意味: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受到物之本质切近的震颤。此在在其根基上诗意地存在。”(19)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319页。就是要把地当做地,把自然事物当作自然事物,切近事物的本质状态。
海德格尔考察了古希腊“银盘”的制作与存在方式。在古希腊人那里,一个银盘的产出与四种“原因”有关:其一是“质料因”,它是用来制作银盘的银材料;其二是“形式因”,就是银盘这种祭器的外形;其三是这个银盘的运用场合或存在的目的,如“祭祀”,通常称之为“目的因”;其四是银匠,他是制作这个银盘的人,通常称为“动力因”。
古希腊产出银盘的技术并不是要消灭上述“四因”,反而是让四种原因交相辉映。在这只银盘上,人们能够看到银质之光彩、盘形之优美、祭祀之神秘、匠人之心灵,四者既有各自的独立性,又相互融为一体。显然,这样的艺术是海德格尔期待的,现代技术却是不能这样呈现的。海德格尔称这样的“艺术”为“诗意地栖居(Wohnen)”。如何才能获得栖居呢?在海德格尔看来,桥梁、工厂、体育场等是建筑物,而不是居所。筑造以栖居为目标,只有通过筑造才能获得栖居。 “筑造”可以追溯到古高地德语词buan,意味着栖居。筑造,即buan,bhu,beo,也就是德语的“是”(bin)。我是和你是的方式,即我们人据以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乃是Buan,即居住。(20)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90页。居住,也表示存在。即是说,“存在”“居住”和“筑造”就是同一个意思的三种表达方式,或者说,三者是统一的。海德格尔认为“筑造”有三种涵义:“一、筑造乃是真正的栖居。二、栖居乃是终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三、作为栖居的筑造展开为那种保养生长的筑造与建立建筑物的筑造。”(21)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91页。
海德格尔通过天、地、神、人“四方”构造了“四重整体”。他说:“终有一死的人通过栖居在四重整体中存在。但栖居的基本特征乃是保护。终有一死者把四重整体保护在其本质中,由此而栖居。相应地,栖居着的保护也是四重的。”(22)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93页。
海德格尔用“四重整体”来分析“桥”,以阐明人在四重整体中如何栖居。他说:“桥‘轻松而有力地’飞架于河流之上。它不只是把已经现成的河岸连接起来了。在桥的横越中,河岸才作为河岸而出现……桥把大地聚集为河流四周的风景……河水也许宁静欢快地不断流淌,……而桥已经为天气及其无常本质作好了准备……桥让河流自行其道,同时也为终有一死的人提供了道路,使他们得以往来于两岸。……无论终有一死的人是牢记还是遗忘了这种飞架的桥面道路,总是已经在走向最后一座桥的途中的他们都在根本上力求超越他们的习惯和不妙,从而把自己带到诸神的美妙面前。……桥以其方式把天、地、神、人聚集于自身。”(23)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95—1196页。
海德格尔也从“四重整体”阐释了壶之本质。他说,壶之本质的这种本己因素决不是由制造所制造出来的。“壶之虚空决定着任何置造动作。器皿的物性因素绝不在于它由以构成的材料,而在于有容纳作用虚空。”(24)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69页。这与老子第十一章所说的“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老子·第十一章》)有一致之处,这表明“空”对于“有”的重要作用。
从壶里倾倒出来,就是馈赠。壶之壶性在倾注之赠品中成其本质。在赠品中有泉。在泉水中,天空与大地相联。于是,在壶之本质中,总是栖留着天空与大地。壶之赠品时而也敬神。在作为祭酒的倾注之赠品中,诸神以自己的方式逗留着。“在倾注之赠品中,同时逗留着大地与天空、诸神与终有一死者。这四方是共属一体的,本就统一的。它们先于一切在场者而出现,已经被卷入一个唯一的四重整体。”(25)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73页。由此,海德格尔认为:“壶的本质乃是那种使纯一的四重整体入于一种逗留的有所馈赠的纯粹聚集。”(26)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74页。处于栖居之中的壶,与在工业中盛水的容器,甚至是盛核废水的容器,极为不同。壶用于栖居,为人而存在和制造。而盛工业用水或核废水的容器乃是制造出来的,并不直接关乎人,甚至是有违人本质的存在。盛工业用水或核废水的容器对材料有要求,否则不能达到容器的目的。如果材料不达标,还会发生事故。栖居之中的壶,对材料也有要求,但是,更多是为了人的诗意的栖居这一目的。如紫砂壶用于泡茶有其独特之处。
海德格尔通过技术的上手(zuhandenheit)对锤子进行的分析显示了其独特的诠释学视角。当我们使用锤子非常熟练时,锤子本身揭示了锤子特有的“称手”,我们也忘记了锤子的存在,这就是上手状态,这是一种本体论状态或处于实践关系。而当器具出现了毛病,或使用它不熟练时,它就处于在手状态,这是一种认识论状态。对锤子的理解,就是理解者在使用锤子的过程中将锤性显现出来。他说:“切近的上手事物的特性就在于:它在其上手状态中就仿佛抽身而去,为的恰恰是能本真地上手。”(27)[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82页。
从天、地、神与人的四重整体阐释桥、壶等的本质,从“上手”状态阐释锤性,这都是海德格尔对器物进行的诠释。然而,桥不同于壶与锤子,因而其本质不同;壶也不一定要去敬神;桥和壶也不同于其他的技术人工物;锤子也不一定用来非常熟练,因此,都用天、地、神、人的四重整体,或用“上手”状态来阐释不同的技术人工物的本质,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这样的分析并没有揭示出不同的具体技术人工物的本质(如手机、枪、电脑等)。
1990年伊德出版的著作《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是关于技术诠释学的一部重要著作。在这部著作中,他关注生活世界的本体论,主张技术化科学,认为技术具有意向性,提出仪器的诠释学性质和仪器实在论。在技术的现象学中,他讨论了人、技术与世界的四种关系:体现性关系、诠释学关系、背景关系与改变关系。(28)吴国林:《后现象学及其进展》,《哲学动态》2009年第4期。当技术与世界结合在一起时,人与世界的关系就是诠释学关系。这部著作对研究当代量子技术诠释学具有启发意义。
在伊德看来,仪器不仅在知识论上有重要价值,而且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先在性。仪器是显现科学对象的物质基础。现代技术—科学的发展就是一种物质性诠释学,科学依赖仪器等物质性手段来诠释。伊德说:“实验室不仅是准备刻写的地方,而且是对象——科学对象——所在之处以及使之可读之处。正是在这种准备之中技术建构才发生。”(29)[美]唐·伊德:《让事物“说话”:后现象学与技术哲学》,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页。他将物质性诠释学看作是深刻的诠释学的知识论,认为物质性诠释学展开了科学技术实践,文字诠释是局限的和片面的,这对人文学科的发展同样具有意义。
伊德强调仪器的诠释学,但是,对于海德格尔开创的此在的技术诠释学,并没有因此得到整体推进。国内学者对技术诠释学也有研究,主要是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展开的。比如,赵乐静于2009年出版《技术解释学》,研究了技术知识、技术活动和技术人造物的解释学,对工具的“上手”“在手”状态以及技术理解的“前结构”与解释学循环进行了讨论。他是从本体论诠释学的视角,探讨了诠释学在何种意义与何种程度上适合于技术问题,其基本框架是海德格尔的技术诠释学思路。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有丰富的诠释学思想。自汉代以来,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诠释系统,构成了训诂学、考证学、文字学、音韵学等经学诠释方法。比经学更早的中国古代的诠释学思想是对器的诠释,道与器及其关系成为中国哲学或中国经典诠释学的重要主题。事实上,海德格尔对壶的阐释,明显受到了老子对器的诠释的影响。
海德格尔把技术看作是“座架”,仅看到了技术的消极方面,而且用诗意的栖居来解决技术的强力意志。在笔者看来,还需要从文本角度来看技术,既看到文本作为知识传播的积极性,还要看到文本的人文性,它是精神的客观化物。随着科技水平的日益精进,人们就愈追求在技术之上的艺术的精神境界和终极关怀,技术人工物作为技术与艺术深度融合的产物,也就成为艺术品了。(30)吴国林、刘小青:《技术人工物何以是艺术品?》,《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从精神的创造成果来看,制度当然是人类的精神创造的。比如,资本主义制度、社会主义制度、市场经济制度、公有制经济制度等等。即是说,我们要从文本与精神的客观化物两个方面来回应技术的异化。文本的视角,就是强调技术是一个特殊的知识系统,应加强技术的传播与转移,充分肯定技术的积极作用;另一方面,通过知识的共性在国际上形成共识,以便对技术的不利方面采取共同的行动,因为技术是全球性的,而不是区域的。
总之,国内外关于技术诠释学的研究,主要是将技术作为一个工具,从使用与转变的角度来展开考察。海德格尔的座架、壶与桥等的四重整体分析,伊德的仪器分析,基本上属于现象学的分析,也属于哲学的论证,属于诗化的哲学,客观地讲,前提与结论之间的逻辑连接并不具有必然性或更大的确定性,而是“诗话”与“想象”的连接。对于当代技术,特别是量子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自动化技术、新材料技术、3D打印技术、高能核技术等建立在当代科学基础之上的高新技术,显然无法用“天、地、神、人”的四重整体来展开分析,但是,对它们的理解又是必须的,因此,当代技术的诠释学研究需要有一个文本维度,需要从分析哲学视角展开新的探索。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词破碎处,无物存在’——指点出词与物的关系,它指明,词语本身就是关系,因为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存于存在之中。倘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31)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079页。离开了语言与文本,我们难以认清技术。从文本出发诠释技术,将开辟出新的研究进路。
三、技术文本的基本性质
从文本角度来研究技术,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文本的含义。利科尔将“文本”定义为“任何由书写所固定下来的任何话语”。(32)[法]保罗·利科尔:《解释学与人文科学》,陶远华等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48页。话语总会有主体,文本所表达的是说话者的意图和所意指的意义,因此,文本具有主体性。话语所涉及的领域是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构成了文本的境域。(33)潘德荣:《诠释学导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1页。贝蒂扩展了文本,主张文字、造型、房屋、花园、桥梁、工具等都是精神的客观化物,它们都属于文本。
技术包含经验性要素、知识性要素和实体性要素,它们分别形成不同的技术文本,可分别称为技术经验文本、技术知识文本和技术人工物文本。(34)吴国林、刘小青:《技术人工物的诠释学分析》,《学术研究》2021年第2期。技术经验文本是对经验、技能、技巧等的描述,技术知识文本主要是技术设计、技术理论和技术行动等形成的文本,技术人工物文本就是工具、仪器、设备、自动装置等技术人工物形成的文本。一般情况下,经验性要素不同于知识性要素与实体性要素,但是,从文本出发,技术经验文本可以纳入技术知识文本中。
基于当代技术的发展和各种技术知识的分类比较,笔者将技术知识分为基本设计知识、理论工具和行动知识三大类。基本设计知识分为功能知识、结构知识、定量数据、材料知识、社会—技术知识、意志知识,理论工具分为技术规则、技术规律、技术原理,行动知识分为工具—目的知识、制造知识、技术诀窍。技术知识经过技术实践之后,形成技术人工物,构成技术知识的双三角形模型。(35)吴国林:《超验与量子诠释》,《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技术经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以用文字或符号表达的显性经验,可称为显性技术经验;另一类是无法用文字、符号表达或难以言说的隐性经验,可称为隐性技术经验。从文本出发,显性技术经验可以纳入技术知识文本,而隐性技术经验可以纳入技术行动知识。因为难以言说的技术经验,可以通过主体的肢体示意或具体的操作来示意。显性与隐性技术经验作为文本,体现了主体性,即总是主体的经验。隐性的难言知识纳入技术诀窍之中,通过具体的技术实践来表达或传递。比如,学习驾驶汽车时,除了师傅的示范之外,更需要驾驶者自身的体验。驾驶汽车不是一个理论问题。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因为经常坐在驾驶室中看到自己父亲开车,也领悟到如何开车的技巧,终有一天偷偷将汽车开上路。
可见,技术文本可分为两类:技术知识文本和技术人工物文本,技术知识文本包括了技术经验文本。为方便,笔者将技术知识文本简称为“技知文本”,技术人工物文本称为“技物文本”。将技术文本分为技知文本与技物文本,这是狭义的技术文本。广义的技术文本,除了技知文本与技物文本之外,还包括技术世界和自然界。从人类历史发展来看,技术先于科学。人类世界总包括许多工具、设备等物质性的东西,也包括一些生产、生活的技术经验,还包括有关工具、设备等使用的规则等,它们构成了一个技术世界。自然界包括经典世界和量子世界。自然界和技术世界是技术文本的基础。没有自然界,我们无法获得相应的经典材料与量子材料,就无法生产出经典或量子的技术人工物。
技术文本拓展出诠释学研究的新空间,它具有如下性质:
(一)技知文本是技物文本的基础
技术知识有丰富的结构。在笔者提出的双三角形模型中,基本设计知识、理论工具与行动知识相互作用,技术知识经过行动知识并通过技术实践,转变为技术人工物。技术行动知识与技术实践是相互统一的,技术行动知识是内在的,而技术实践是外在的,技术实践根据技术行动知识而发生和显现。从文本的角度看,技术实践表达为技术行动知识的文本。
从文本来看,行动知识文本是技术实践的直接起点,技物文本是技术实践的终点。通过技术实践,技知文本转变为技物文本。技知文本是技物文本的基础,没有技术知识,就无法形成技术人工物。
在科学诠释学的研究中,科学知识构成科学理论文本,科学仪器与科学实验构成科学经验文本。科学理论文本与科学经验文本成为科学理论与科学实验相互统一的两个方面。对于技术诠释学的研究来说,技知文本与技物文本构成了技术整体具有因果联系的两个方面。
为方便,本文将基本设计知识文本简称为“设计文本”,行动知识文本简称为“行动文本”,理论工具文本简称为“理论文本”。基于基本知识的结构,可以形成技术文本的双三角形模型(图1)。
图1 技术文本的结构
(二)技术文本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
技术文本由技知文本与技物文本构成。从技术陈述来看,技术文本是由技术陈述构成的。技术陈述可以分为三类陈述:描述性陈述,规范性陈述和因果关系陈述。(36)吴国林:《论分析技术哲学的可能进路》,《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描述性陈述是对技术的状态、结构、要素、客观性质、功能等进行真实的描述,也是技术事实陈述,可见,技术的描述性陈述是确定的。规范性陈述是对技术行为或行动的目的、意向、企图等的描述,是技术“应然”陈述,或“应”陈述。因果关系陈述是指技术中广义或狭义的因果关系,如规律陈述、规则陈述、手段—目标陈述、运行原理陈述等,如手段—目标陈述,是描述通过什么手段实现目标。
对于技术陈述,我们不关心它是否是真的,而是关注它是否具有实践意义,它对自然或人工自然是否有效。即技术陈述是一个有效性(effectiveness)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真假的问题。技术陈述可以采用三值逻辑,技术陈述的有效性可具体表达为:有效、无效、不确定等有效值。(37)吴国林:《论分析技术哲学的可能进路》,《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
一般来说,技术的描述性陈述与因果关系陈述都是确定的和客观的,当然是有效的。而技术的规范性陈述属于应然与可能范围,具有不确定性。比如,“李四的病应该用CT进行检查”,如果李四的病不用CT扫描进行诊断,有可能不清楚其病因,这就不利于找到生病的真正原因;也有这样的可能,即使用了CT扫描进行诊断,也无法找出李四的病因,因而,该陈述就是不确定的。
虽然技术人工物是由要素、结构与功能构成的,具有一定的确定性,但是,任何技术都有风险,这种风险既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这是技术风险问题,意味着技物文本还具有不确定性。对于量子技术人工物来说,微观客体(如电子、光子等)本身满足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具有不确定性,这增加了量子技术人工物的不确定性;但是,微观客体遵从薛定谔波动方程,这又是一种确定性。
可见,在具体的技术活动中,既有技术的描述性陈述与因果关系陈述,也有规范陈述,技术文本就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
(三)技术文本仅是一个阶段的文本,还有待完成
对于技术文本的理解,不能仅停留在技知文本的状态,也不能停留在技物文本的状态,而是要将技术文本应用于实际,进而改造世界。如果技术文本仅到了技物文本的状态,这仅是完成了部分的技术文本,技物文本还有待完成。
伽达默尔从诠释学角度揭示文本的本质说:“‘文本’在此必须被理解成一个诠释学的概念。这就是说,不要从语法学和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待文本,亦即不要把它看作是完成品。”(38)[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Ⅱ卷(修订译本),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11页。这是一个经典的关于文本的诠释学定义。他还说:“‘文本’这个概念本质上是从两种联系进入现代语言中的。一方面是作为人们在布道和教会学说中进行解释的圣经的文本,因而文本是一切注释工作的基础,而一切注释工作都是以信仰真理为前提的。‘文本’这个词另一种自然的用法是我们在与音乐联系中遇到的。在音乐中,文本是歌唱艺术的文本,音乐词义解释的文本,就此意义而言,文本并非预先给定的东西,而是从歌唱过程中产生的东西。”(39)[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Ⅱ卷(修订译本),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10页。可见,伽达默尔的文本分为两种:一是有真理内容的文本,这种文本的形式是固定的;二是通过实践形成的文本,这种文本不是预先固定的,而是形成的。就以音乐来说,音乐先是乐谱,然后才是现场的演奏;尽管有乐谱,但是,现场演奏产生出了不一样的意义,因而才有著名音乐演奏家。同一乐谱,不同的乐器将产生不同的意义。在伽达默尔看来,音乐的文本没有固定。从这一意义出发,艺术的文本也不是固定的,比如,绘画、木艺、元青花陶瓷等。量子系统具有客观性,但是量子系统并没有完成,它是一种实践过程形成的文本。
成功制造出的技术人工物,即技物文本,虽然其“文字”(要素、结构与功能)是固定的,但不同的使用者将会发现同一技物文本的不同的意义,即对外部世界产生不同的作用效果,有不同的有效性,或得到不同的有效值。比如,对于同样的技物文本(如同样配置的计算机),不同的诠释者将会获得不同的效果(如有的将计算机用来进行信息处理,有的用来开发新的软件,有的用来玩游戏等),技物文本产生不同的价值和意义。
技术人工物作为文本并没有完成,而是一个需要实践或使用的文本,正如音乐作品一样。经过设计和制造形成的技术人工物,只是技术的一部分,还没有完成,只有经过实践之后,技术才成为一个完成的东西。
比如,要理解锤子这一技物文本,就需要在锤子的使用中得到理解,在熟练的使用者手中,锤子的使用就是一件轻松愉快之事,锤性就得到显现;如果被一位不熟练的使用者使用,锤性难以得到彰显。要理解计算机技物文本,首先需要一定的基础科技知识,还需要有专业人员对计算机进行解释,比如,解释它是由什么构成,组成什么结构,有什么功能,特别要解释它的中央处理器芯片CPU处于哪一代,甚至其显卡、显示器、键盘等。计算机好不好,关键是它的使用情况,是否能够做出高性能的工作,其硬件与软件是否可靠,与其他软件是否容易冲突,等等。如果得到一位计算机专业的使用者的使用,那么,计算机的性能就能得到更好地发挥,否则,计算机的性能无法得到高水平的显现。
虽然我们仅分析了技物文本,实际上却是对技术文本的分析,因为技术文本中与使用者直接联系的只是技物文本,使用者并不需要知道技物文本来自什么样的技知文本,而只是关注其使用,发现其新的意义。可见,对于技术文本的理解与解释、使用是统一的,而且使用是对技物文本确定性的完成,即使得技物文本具有确定的意义。
(四)技术文本的真理性
技术诠释学的目的在于获得技术文本所揭示的真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真理观为我们认识技术文本的真理提供了积极启示。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4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7—138页。我们可以理解为以下三点:第一,人的思维的真理性应该从人的实践方面来理解,因为实践只能是人的实践,没有离开人的实践。第二,人的思维的真理性,要在现实性和力量中得到证明。第三,马克思谈到在实践中证明真理,但是他决不是把实践仅仅当作检验真理的手段,而是强调在实践(过程)中,真理本身也在形成和实现中,这正说明了思维的真理性的现实性和力量。或者说,在实践过程中,思维的真理性得到了形成和显现,实践的过程就是真理的形成和显现。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真理观,可以将真理分为实践形态的真理与认识形态的真理的结合。实践形态的真理就是实践本体论的真理,认识形态的真理就是实践认识论的真理,这两种真理统一为实践真理。(41)吴国林:《超验与量子诠释》,《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把事物本来的面貌真实地显现出来,就是本体论真理。判断认识与客观是否相符合,以事物本身能够真实地显现为标准。当事物显现之后,我们需要用概念、陈述等对事物的状态进行真实地描述,由此获得认识论陈述。该认识论陈述是否是真理,还需要进行符合式的检验。经符合检验之后,才成为认识论真理。技术实践使事物本身的存在状态显现出来,但不同的概念系统将会得到不同的事物的理论系统。比如,在量子技术实践作用下,不同的量子概念系统会形成不同的量子力学诠释。
技术文本之真理是通过有效、无效或不确定来表达的,而不像科学真理是由真假来判断的。技术文本中的要素、结构、技术规则、技术规律、技术原理等陈述都具有一定的有效性,特别是技物文本潜在的专有功能,都必须在实践中显现自身的有效性。比如,一部小汽车(技物文本)专有的运输功能是否有效,取决于其零部件(如发动机、轮胎等)的有效,在汽车的行驶中也检验了技术规律等的有效性。
仔细地分析,技术文本的真理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技术文本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地显现出来,这属于技术文本的本体论真理;比如,技术人工物在使用中,其功能不断显示其有效性,有可能显示出与专有功能不一样的性质。二是技术文本的真理要与技术经验(技术检验)进行比较,即技术文本的陈述是否与技术经验相符合,这属于技术文本的认识论真理;比如,技术人工物(技物文本)所标志的专有功能(如计算机的信息处理能力)是否有效,这种有效是否可能或可持续,该专有功能是否存在风险,等等。技术文本的真理性的程度取决于人类实践的高度和广度。没有离开实践的抽象的技术文本,技术文本的真理受到实践的限制。
技术文本的真理是技术文本的本体论真理与技术文本的认识论真理的统一,两者是相互协调和相互制约的,形成技术文本的实践真理。技术文本的本体论真理要受到技术文本的认识论真理的确证,即技术文本的显现是否是真实的显现,并且是否得到了真实的描述,需要得到确证。
技术文本的真理=技术文本的本体论真理+技术文本的认识论真理=技术文本的实践真理
可见,这里揭示的是技术文本的诠释学真理,也就是技术文本的实践真理,它是本体论真理与认识论真理的统一。
理解技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理解不仅是一个认识论层次的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本体论(存在论)层次的理解,这两个层次的统一才构成一个完整的理解。技术诠释学是对技术与理解的诠释学研究。已有技术诠释学侧重从实体的技术、从此在、从人与技术的关系等角度展开较为深入的研究,特别是现象学的研究。显然,这是有局限的,为此我们需要从文本角度对技术展开诠释学研究,形成技术文本与理解的诠释学研究,促进技术诠释学的文本转向。这样,分析哲学(包括语言哲学)的研究方法将会对技术文本与理解带来新的启示,形成新的技术诠释学研究进路。本文仅讨论了技术文本的性质,与技术文本相关的问题,如技术文本的作者(包括意向性)、诠释者、理解的结构、人与技术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代技术的异化、技术的本质等问题,将在后文逐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