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起深山孩子的希望
2021-08-10
坚强
其实,支月英是一个坚强的女性。
从1980年到2021年,从正是豆蔻年华的19岁到步入花甲的61岁,从观下村到泥洋村再到白洋村民小组,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她总是风雨无阻地跋涉在长达几十里的山路上。
支月英是进贤人。支月英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山的情景。那一年的夏天,她只身一人来到泥洋小学教书。想想多少年过去了,而那时的她,正是如花的年龄。
从奉新坐班车来到终点站觀下村,司机说,从观下去泥洋,还有20里山路。支月英带着简单的行李,正在路边不知所措时,一辆进山的拖拉机开了过来。
山路上,拖拉机冒着黑烟,有气无力地爬着。砂石路九曲十八弯,这边一个深坑,那边一个大洞,不时扬起一阵阵沙尘。支月英站在拖拉机上,双手紧紧扶住栏板,不多时,衣服灰白了,头发灰白了,骨头都快被颠得散架了。
大山包里,野草和杂树丛中,一栋两层的石头房子出现了。这就是泥洋小学。
在来澡下之前,支月英想象过山区的偏远和荒凉,但没想到眼前的泥洋是如此偏远和荒凉。
那晚,山腰有人家办喜事,放电影,学校老师和村里人全看电影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支月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窗外山风呼啸,林中鸟兽怪叫。
颠簸,疲惫,口渴。初来乍到,能喝的水在哪里?那天刚好下了一场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支月英找来杯子接雨水,一边喝着雨水,一边流着泪。一夜辗转难眠,她在心里想着:我要离开这里,我得离开这里。
清晨的鸡鸣,唤醒了大山。支月英走出房间,刚下楼就有一群山里孩子围了过来。衣服破破烂烂,小脸上脏兮兮,怯生生的眼神,充满了对新来老师的好奇。
孩子们显得有些可怜的眼神,打动了支月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她早就听说过,因为山高路陡,因为艰苦孤独,泥洋的老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大都待不了多久。
难道我也要成为一个“逃兵”?党员父亲热心村里公益事业、农妇母亲乐善好施的基因,在支月英的身体里生长:我要留下来,我要为农村孩子改变命运出一点力,我要带着他们去看海。
支月英坚强起来。支月英留了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深山小学。寒冬的夜晚,黄牛会顶开教室的门,在里面过夜。“只要学校放几天假,我回到学校,就会看到教室里面好厚的牛粪。”支月英哭笑不得。
这是一个时常停电的深山小学。山上的木头电线杆经不起大风大雨,经常会折断,山里一停电就漆黑一团。支月英找来一只碗,倒进一些煤油,照着山里人的样,用布条当灯芯,驱走黑暗,批改作业。
这是一个寂寞冷清的深山小学。夜晚猫头鹰的叫声,蜈蚣、毒蛇、老鼠的出没,让人不寒而栗……一天夜晚,支月英躺在床上,被几只山鼠搅得无法入睡。她只好拉亮电灯,找来一根棍子放在床头。还有一次,一条腕口粗的大蛇爬进了房间,支月英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死死地用被子裹紧身子,整夜不敢动弹。
因为小时候经历过了贫困,因为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因为爱着大山和山里的孩子,支月英坚强着自己的坚强,一次次告别退缩,告别软弱,告别彷徨。
山里的小学,简单,简陋。支月英和老师们一起,辟出一块场地,平整好后竖起篮球架,又搬来石头砌起了乒乓球台,还挖了一个沙坑。生活单调的山里孩子笑了,因为有了自己的乐园。
“刚来泥洋的时候,我是一个走在山路上,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的人。”从镇里到学校的几十里山路,两边树木森森,人烟稀少。支月英在这条路上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秋,记不清肩挑手提了多少课本、教具、试卷。
她自己记得,在这条山路上,骑坏了6辆摩托车,但并不清楚,走烂了多少双鞋子。
泥洋贫穷落后,有些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支老师心里难过,可拿不出办法,因为她自己也只有微薄的工资。好在泥洋出产毛竹,于是只要一有空,她就跟着当地人去山上搬运毛竹,挣的工钱一到手,转身就给孩子当了学费。山里的孩子八九岁才开始读书,支月英领着个子高一点的勤工俭学,去山上搬运毛竹,挣的钱用来买书包、小奖品。
大山里虫子多,一只硬壳虫钻进了支月英的耳朵,痒得难受。山里缺医少药,虫子虽然被折腾出来了,可耳朵里经常隐隐作痛。教学任务压在肩上,她没时间去山下的医院看医生,导致左耳失去了听力。由于工作量大,日夜操心,她的血压常年偏高,经常头昏眼花,导致视网膜出血,右眼看不清楚了。
在泥洋小学,在白洋教学点,“女汉子”支月英年复一年地站在三尺讲台上,用行动诠释着一位山乡女教师的坚强。
坚守
春夏秋冬轮流转,一年一年来复还,支月英无数次地走在从泥洋到白洋的山路上。
谁能够计算出她走了多少路?谁能够猜测出她驱走了多少内心的孤独?41年过去了,41年里,坚守成为了她的品格,坚守的信念成为了她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柱。支月英,义无反顾地坚守在大山的深处。
在白洋教学点,她一个人要同时教一、二、三年级。复式教学,动静搭配。一个年级“动”,一个年级就要“静”。一个年级上语文,另外一个年级可能就要写作业。每次上课之前,她都要细心备课,要不然会耽误课程,影响教学进度。
三年级有一篇课文,叫《大自然的声音》。支老师带着孩子们走出教室,把课堂搬进了大自然。路过小溪时,她会问:“你们听到了什么声音吗?”孩子们回答:“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仰头听鸟叫,贴耳听虫鸣……支月英领着孩子们,在大山里一边玩耍,一边学习。
一天的课上下来,嗓子哑了,身体累了,咽喉炎、声带结节、双腿静脉曲张……她“光荣”地患上了乡村教师的各种职业病,甲状腺功能也在减退。
白洋教学点只有一到三年级,有一个孩子却在支月英身边待了6年。
那一年,一个村民牵着孩子来到支月英身边,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支老师,我要出去打工,我这个小孩没地方放。”支老师一看,说道:“不行,太小了哦,你下个学期再来。”
下个学期,村民真带着孩子又来了。支老师打开孩子的户口本一看,3岁半。“支老师,你说了叫我这个时候来的。”为了一句随口说出的话,支月英把孩子留了下来。
支月英又当妈妈,又当老师,把3岁半的孩子带在身边,吃饭、穿衣、睡觉、读书,样样操心,事事都管。
刘雪梅已经10岁了,双手没摸过课本,双脚还没进过校门。原来,是女孩的奶奶怕孙女在学校受欺负,说什么也不让她读书。
上学的路上,一个孩子也不能少!支月英上门去做奶奶的工作,话不投机半句多,连水也没喝上一口。第二次上门,奶奶爱理不理的,弄得好不尴尬。支月英没有放弃,第三次再去,好说歹说奶奶勉强答应了,但提了一个要求:她要去学校“陪读”。于是,支月英的教室里,多了一个女娃,顺带多了一个老人。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了,雪梅在同学们中间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好不快乐。支月英问奶奶:“你看,你孙女在这里读书,多快活啊!你还担心她受欺负吗?”“放心,放心,有支老师在,我一百个放心。”奶奶的座位,从此在班上撤掉了。雪梅在支老师的悉心帮助下,成绩一天比一天好,后来还考上了县城高中。
彭小红是从泥洋小学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小时候,她活泼调皮,像泥猴子一样,经常睡懒觉、不交作业。但她有一个特点,凡事喜欢问个为什么,喜欢的事情能坚持做下去。
“你喜欢什么?”“我喜欢大海。”“山的那边就是大海,那里有数不清的美丽贝壳……你要好好读书,就有机会去看大海。”
支老师的眼睛每天紧盯着彭小红,帮助她改掉了不良习惯,“泥猴子”变成了乖孩子,后来考上大学,还拿到了硕士学位。
支月英喜欢这样一句话:“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41年里,支月英教过的1000多名山里孩子,告别大山,奔向山外,52名学生考上了大学。
41年里,走在同一条山路上,站在小小的三尺讲台,支月英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短暂的动摇。支月英妈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泥洋看望女儿,看到山里的艰苦,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她离开那里。但……
从观下到泥洋的山路边,有一座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修筑的老愚公水库,坝体上凿着8个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国。”每次走在山路上,看着那8个大字,精气神就涌上了支月英心头:愚公尚能移山,我怎么就不能坚守在山上?
大山沉默,深山有情。山里人的淳朴、厚道与善良,给了支月英坚守的力量。
有一次,支月英生病高烧不退,上完课后筋疲力尽,瘫在床上。这时,窗外响起脚步声。她挣扎着爬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名学生的母亲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过来,面条上面搁着三个白嫩的鸡蛋。
还有一次患感冒,讲完课后,她就趴在讲台上休息。一个孩子在她身边轻轻地说,支老师好冷哦!十几个孩子脱下外套,你一件,我一件,悄悄地盖在了她的背上。
支月英患有声带结节,话说多了声音就会沙哑。懂事的孩子们说:“支老师,你不要说话了,你布置点作业给我们,你就看着我们做。”
白洋的村民也时不时给支老师送蛋、送肉、送新鲜蔬菜。他们商量着,今天你送,明天我送,后天他送,让老师每天都吃上新鲜肉。
支月英当了14年民办教师,1994年转为公办教师。按理说,在山里坚守了这么多年,这时可以提提要求,申请调到山下教书。可她仍然选择了坚守在大山里。
看到支月英在山上教书又苦又累,老公瞒着她托人情,找关系,把她调到了山下的学校。“我走了,泥洋的孩子们怎么办?”在山下的学校,支月英想着想着,哭了起来,第二天一转身又重返了泥洋。
岁月在流逝,山乡在巨变。随着学生数量的逐年减少,泥洋小学到2012年没有了学生,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这次,组织上准备调她到澡下学校教书。“妈妈这回终于可以下山了。”女儿支娟露出了笑容。
白洋村民小组更远更偏,撤掉那里的教学点,也摆上了议事桌。
“教学点如果撤了,我们的小孩读书就要走好远的路。”白洋村民小组的十几个农民联名写信,提出请支老师去他们那里教学。于是,支月英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选择了白洋。
从泥洋到白洋,十几里山路,别人往山外走,支月英却往更深的山里钻。白洋教学点保住了,支月英成了白洋教学点历史上的第一位公办教师。
土坯房里上课,常年漏风漏雨。一天深夜风雨大作,支月英急忙跑到教室里,把学生摊在课桌上的书本收拾好,而自己房间里的被子却被雨水淋湿了。
白洋教学点校舍纳入新建工程,支老师一边借农户家上课,一边给施工人员买菜做饭。当泥巴房变成了崭新的教学楼,支月英专门设计了一个校徽,图案是三棵绿树和一只飞鸽。她说,三棵树寓意着大山,希望孩子们能像鸽子一样飞出大山。
从2012年到眼下,在白洋教学点,支月英又坚守了10个春秋。
坚持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路还是那条路,人依然是那个人。
从弯弯曲曲的山路,支月英走进了北京;从三尺讲台,支月英登上了人民大会堂的领奖台。然而,无论走得多远,无论站得多高,她还是回到了白洋,她还是站在三尺讲台。
全国模范教师、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教書育人楷模、全国最美奋斗者、全国道德模范……荣誉等身的支月英说,我还是大山里的人,我就是那个乡村女教师。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2015年5月,支月英年满55岁,按规定可以申请退休。因为是小学特级教师,支月英选择了继续留在白洋教书。
支月英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模范教师,经常参加一些会议和培训。每一次离开白洋,每一次离开孩子们,她都会陷入到深深的思念当中。
她的微信朋友圈里,时时充盈着舐犊情深、处处洋溢着对坚持的热爱。
“8月1月放假,离开学校20多天。回到大山深处的白洋,感觉真好,回家的感觉。”
“9月21日,同小同事一块上学校,山里的中秋节简简单单,萝卜白菜都吃出燕窝的味。”
“跟孩子们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
偏远山区缺少师资,只能在当地招聘一些代课老师。支月英的一些学生,也陆续加入到代课老师的行列。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像支老师一样,支撑起大山的希望。
廖小英就是其中的一位。刚去白洋教学点时,她什么也不懂,“支老师要我把每一个学生装进自己的心里,把每一个学生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用心去呵护”。
每次走在从泥洋通往白洋的路上,廖小英都心里发麻,听到猫头鹰或是野兽的叫声,都会吓得大喊大叫。可每一次想到支老师,她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已经当了12年代课老师。在澡下,跟我这样的代课老师有五六个,都是支老师的学生,有刘建华、彭小华、彭香英,我的老公涂光明也是代课老师,还有支老师的女儿支娟。”廖小英说。
青山长青,绿水常流,薪火相传。支月英的接力棒,在一代又一代学生的手中往下传递。
去年,白洋教学点又来了一个新老师——20岁的定向师范生胡祖涛。祖涛没想到这里这么偏远,从内心感到孤独。支月英鼓励他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热爱这里。
“支老师既是我的同事,也可以说是我的奶奶,是我学习的榜样。”
“有些孩子懒,不听话,也不爱学习,我有点难以坚持,支老师就要我多和孩子接触,多在一起玩耍,多和学生的父母沟通。”
澡下学校有5个教学点。今年5月,校长洪畴平担心支月英退休后,教学点会更缺人。支月英找到洪畴平说,退休了,我也还是回白洋继续干。洪畴平关心她的待遇,支月英说:“不谈钱,我离不开白洋,离不开白洋的学生。”
支月英退休后,支娟很希望妈妈能帮一帮自己,因为孩子在读初中,学习很紧张,可妈妈的心思全部在山上。没有办法,她只好带着女儿住到了妈妈家。
宜春全市目前还有1028个乡村教学点,如何为乡村教师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一直是全国人大代表支月英的心事。她热心地为乡村教师奔走,呼吁全社会关注乡村教育。眼下,全市实施的乡村教师“八个一工程”,正温暖着乡村教师的身心。市里还出台政策,规定25年以上教龄的乡村教师,评聘职称可走绿色通道。
白洋的学生升级去隔壁的仰山学校读书,要到塅上村搭公交,很不方便,支月英就去找县公交公司协商。现在,白洋已经有了定制公交,孩子们在家门口就可坐车去上学了。
白洋的40多盏太阳能路灯老化不亮了,支月英请来爱心人士维修改造,让路灯重新亮了起来。她还和村民一起去河里挑沙子,拆破墙,砌围墙,治理脏乱差。
澡下学校办公桌破旧,支月英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动员朋友买来40多套崭新的办公桌。慕名而来的湖北爱心人士,向澡下学校捐赠了3万元爱心款;湖南爱心人士,向澡下学校20名学生捐款1.3万元,还捐赠了大型复印机、篮球、排球、足球、口罩等。
革命者永远是年轻。支月英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她参加了“中国好人”宣读团、劳模志愿团,在抗击疫情、扶贫助学的队伍里,也经常闪现出她的身影。
在奉新164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支月英从“支姐姐”变成了“支妈妈”,又从“支妈妈”变成了“支奶奶”。支月英在奉新的大山里,默默地奉献了41个美好的年华,把一茬又一茬山里孩子送出了大山。
奉新, 一个多好的名字。支月英,是大山的女儿,是奉新的女儿。奉献,成了支月英生命的需要,成了支月英生活的組成。像支月英那样热爱山乡、奉献山乡,成为奉新、成为宜春、成为江西教育界响亮的名片。我们蜿蜒奔腾的赣江两岸,有多少像支月英一样的人,支撑起农村孩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