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暗示》中的现代性思辨特质探析
2021-08-09文坤怿
文坤怿
《暗示》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里讨论了语言“义”与“象”之间的错位,这种错位的背后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刻洞察。自“五四”以来中国社会开启的现代化进程虽然使社会、经济、政治蓬勃发展,但由于中国农耕文明所具有的“前现代”特质,中国并未在20世纪真正实现与西方现代性的接轨和融合。商业浪潮催生出的都市文化裹挟着“世俗现代性”轰轰烈烈地奔向民间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但却并未实现向“审美现代性”的过渡,由此中国文学也出现了对现代性批判的转向。《暗示》通过对具象符号的分析拉响了现代性知识体系下暗藏权力意识的警钟,提醒人们不要受制于语言所产生出的表象而应当保留自己独立的思考,展现出极具个人生活经验的现代性思辨色彩。
一、现代性思辨的表征:消解文体意义
韩少功对现代性经验的理性思辨在《马桥词典》的文体实验中初见端倪,《暗示》则是他试图打破文体限度以传达说理欲望的又一证明。自索绪尔“语言学转向”以来,语言不再被当作人类的工具而有了自己的系统和运作规则,由此催生了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现代主义表现形式,也深刻影响了福柯、德里达等后现代主义大师的哲学理念。中国的现代性在对西方殖民世界的反抗与学习过程中逐步建立起来,当这一系列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在中国开闸涌入,中国的小说叙事也至此摆脱传统的“文以载道”观而普遍关注形式所蕴含的表现力量。
韩少功的文体实验与这一文学转向密切相关,从表面结构来看,《暗示》与《马桥词典》极为相似,然而细读之下便能发现两个文本的不同之处:同样以词语为线索,《暗示》不再将词语置于叙事的中心地位而将其设定为说理的引路人;同样描写人物与故事情节,但只是将它们作为论说的铺垫与例证;同样设置了许多有所联系而又相对独立的松散片段,各片段之间的纽带不是塑造人物的需要和故事情节发展的顺序,而是其论者说理层次的一步步深入。因此可以说,《马桥词典》虽然以“词典体”创作,但凌乱的文体结构下仍然有人物形象的刻画和彼此对应的情节发展,《暗示》则极端地抛弃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手法,使作品变成具象看似随意的拼凑。
韩少功在《暗示》的前言中写道:“《马桥词典》是一本关于词语的书,需要剖示这些词语的生活内蕴,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而眼下是一本关于具象的书,需要提取这些具象的意义成分,建构这些具象的读解框架,写着写着就有点像理论了—虽然我无意于理论,只是要编录一些体会的碎片。”虽然作者反复强调他“无意”于撰写理论,但从文体结构来看,韩少功的创作显而易见地表现出对理论的“戏仿”。《暗示》处理的是语言之外的具象问题,全书可以梳理出三个清晰明白的论说层次:第一,举例说明具象的各种表现方式;第二,渐次说明具象符号在生活中的意义以及在社会进程中的作用;第三,综合说明语言与具象怎样维系着相辅相成、彼此制约的关系,并勾勒出小说的中心议题—反思现代知识危机。除了有层次的论说,韩少功还在《暗示》的文后添加了三条附录:人物说明、索引和主要外国人译名对照表,使小说更加接近理论。
如韩少功所言,“我们有时需要来一点文体置换:把文学写成理论,把理论写成文学”。这样一部难以分清形式的作品,在出版页上却赫然印着“小说”字样,更让读者摸不着头脑。因此,作品一经出版就引发评论界许多争论,“《暗示》的文体问题”成为争议的主题。简单概括几种争论话语如下:其一,不谈《暗示》的文体问题;其二,认为其是“不完全意义上的小说”,但本质上还是接受其小说的设定;其三,将其认定为散文类;其四,也有学者界定它为带有某些叙事手法的理论作品。
总之,《暗示》的文体革新是韩少功对传统文学评论观念的直接挑战,以何种观念评判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了评论者被怎样的文学标准所框定。这一文体实验从具象的“拼贴”到对理论的“戏仿”,都透露出浓厚的后现代意味,其中蕴含的更是以形式消解形式的現代性思辨特质:解构文体权威以质疑现代性知识话语权力,挣脱文体束缚让文学回归生活的本真,传达纯粹的生命体验。
二、现代性思辨的内核:对知识危机的反思
虽然《暗示》那浓厚的后现代意味消解了形式存在的意义,但若真的将作品的形式束之高阁不再讨论,则容易忽视形式本身所包含的丰富意涵。因此,在明确了其形式所带来的现代性思辨表征之后,不妨来思考一下其如何展现这种现代性思辨的,即“为什么这样写”的问题。
采用何种文学形式进行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作家采用何种形式观察世界,《暗示》的文体革新中反映的是韩少功看待生活的方式和对应的价值取向。在打破文体规范这一层面上,《暗示》比《马桥词典》推进得更加深入。如果说,现代化进程确立了科学权威并推动了进一步的分工细化“文学与理论分家,小说与散文分家,散文与杂文分家”,那么也可以说,《暗示》模糊文学与理论区别的这种别致创新,是对现代性学科分化的有力反驳。小说的叙述方式非常符合作品的中心议题:对知识危机的揭示和反思。在文体规范的神坛下,作者看到了现代性知识话语权力运作带来各种意识压制,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坦言:“当文体不仅仅是一种表达的方便,而是在一种体制化的利益强制之下,构成了对意识方式乃至生活方式的逆向规定,到了这一步,写作者的精神残疾就可能出现了。”
《暗示》的写作方式和文体革新无疑是韩少功对知识带来精神异化的一次有力质疑,他尝试还原生活中那些最基本的片段,跳脱知识对生活的屏障以维持思想的独立性。首先,他找到了人们生活语言中的基本单位—词与具象,在此基础上探索思考和发言自由的可能。其次,他试图还原生活中日常语言的状态,这些日常语言本就是难以区分面貌的,它们在描述和说理、混乱和逻辑、零碎和整体中突破彼此的界限。最后,《暗示》对文学理论写作方式的戏仿,正是在打破文学作品与理论日渐清晰的界限,尝试将知识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拉下并还原为创作者的生命体验。
从《暗示》的索引部分设置来看将会更容易明白韩少功的这种创作实践。一般学术著作的“索引”所指向的都是冷冰冰的知识在著作与著作之间毫无感情地繁殖,韩少功称之为“知识的逆行退化和慢性自杀”,其中透露出现代知识固化的危机。鉴于这种冰冷的知识复制,韩少功在《暗示》的索引中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生平经历,试图阐明来源于日常生活和精神体验的知识要比冰冷的现代性知识更加具有科学性。同样地,附录一“人物说明”也提到“书中人物是作者的分身术,自己与自己比试较真,其故事如果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都曾发生在作者自己身上,或者差一点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此颇费周折地表明书中例证全部来自现实生活,深刻表明韩少功对精神体验的重视,有别于现有的现代性知识经验。
三、结语
《暗示》的形式和主题都有力地表现了作者对当下现代性知识危机的质疑和反思,指出了现代性知识体系对意识的压制。以文体革新来表达自身的哲学理念和生活体验赋予了韩少功的文体实验极为重要的意义。对这类作品的负面评价主要指责的问题是小说缺乏叙事性,尤其以议论为主体的《暗示》极大刷新了读者和评论者对小说的认知。但是,作者本人对这一切早有预见,他很自然地认为《暗示》不会有特别多的读者,他在访谈中提到:“这是一本思考的书,要动脑子的书,虽然含有小说的因素,但从严格意义上不是小说,顶多就是长篇‘随笔或者‘读物吧。”因此,仅仅针对“小说”的文体概念对《暗示》提出质疑和指责或许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作品在创作之初就已经首先抛弃了这一界定,不得不说这是韩少功对读者期待的又一次解构。由此,小说的现代性思辨特质显得更加熠熠生辉。
从一个方面来看,《暗示》中那极具哲理意味的现代性思辨色彩也为作品带来了某些局限性。如果说《马桥词典》中的议论说理和小说情节都保有一定的平衡,议论、感悟、人物以及形式之间都还富有独特的张力,那么相较而言,《暗示》则缺少了这种平衡。小说的内容显然被形式所控制,思辨力量占据了小说的中心地位,使得故事服从于说理。由此完成了故事情节的割裂性和人物形象的破碎性,削弱了作品的趣味和美感。《暗示》以这样的形式来阐释连语言都无法囊括的“具象”,在一定程度上难免产生相反的效果。如果说“暗示”是最佳的一种方式来说明现代性体验的某种具象,那么,延绵不断的论说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基金项目:2020年海南省高校研究生创新科研课题(Hys 2020-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