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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一梦

2021-08-09张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徐东王飞江城

张林

我看见老王轻轻地摇了下头,伏在主任耳边说了句什么。主任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看我。她今晚做了仔细的准备——头发、嘴唇、指甲都蒸腾着新鲜的化学剂味道,翠绿色的旗袍也是她最爱的一件,对于无意义的细节,我总是观察甚微。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抬起头,发现老王已经不在了。白炽灯下,一只蜘蛛拽着一根看不见的细丝悬挂在主任的头上。我的精神紧绷起来,害怕那细丝突然绷断,落到她广袤的头发丛林,那一定会毁了今晚这场预答辩。我希望其他人,尤其是主任最喜欢的学生能够假装不经意地将那只该死的蜘蛛拂走,可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稿子。我死死盯着那只小蜘蛛,它悠闲地咬住细丝,在主任头上荡来荡去,早就预谋好了一样,只等我一开始答辩,就跳到她的头上。

从高空跳下需要掌握好起跳点,并要时刻注意风向,稍有不慎,便会落到肩膀、手臂或者桌面上,被人随手一拂就粉身碎骨了。只有精准地落到头发里,才会让人惊慌失措,大发雷霆。

我见那蜘蛛变成了老王的脸,他屁股后挂着的细丝微微摆动,窸窸窣窣地搓着几只细爪子,准备起跳。

我当然不能让一只老王扰乱我的答辩会,我急忙站起来,想喊,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我的脚下万物坠落,所有东西都快速跌入深渊。一切都被失落和麻木充斥着,失去感加速了失重的速度,但大家都不在乎这些会永远失去的东西。老王用前镰斩断了屁股后面的蛛丝,跳到了主任的头上,他抬起蜘蛛脸对我说:“没关系,再来一年。”

终于醒了过来。

黑夜中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耗子磨牙声,那声音让我也有点饿了。

饥饿、噩梦、冷汗、黑夜,创作大概总和这些有点关系。我忙翻身下床,打开电脑,屏幕投射的白光终于让我有了一些表达的欲望。

其实白天的时候,我并非故意在答辩会上让老王难堪的。主任让我正式答辩前再找老王沟通一下。出了答辩室,我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答辩前就只剩一片药了,按照医嘱,我需要四片才能满足大脑的需求。我想,都怪刚才只有四分之一清醒的头脑,老王才会变成一只令人讨厌的蜘蛛吧。

两天后,我去办公室找老王询问论文的情况。他客气地让我坐下,还贴心地让我去倒两杯水过来,放在他那个会上下颠动的办公桌上。我想,可能他对我也有些许愧疚吧,两年前他出国交流,其间一直杳无音讯,一个月前他才回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看他随手拿起了我的论文,垫到了桌子腿下,还用力压了压,确保桌子不会再上下颠动后才朝我说:“嗨,好久没用这张桌子了,先这么凑合着用吧。”他注意到我有些生气了,但他不仅没有一丝尴尬,反而安慰起我来,“没事,你的论文我看过了,和答辩标准差得太远,最近就好好休息,玩一玩,反正也过不了,你还年轻,再来一年。”

我愤怒地把地上的论文抽了出来,在一群看热闹的老师的注视下,抱着我的论文出了办公楼,跑到了旁边的露台上。有个戴着鸭舌帽的老头惊呼:“汪洋终于要跳楼了?”

跳楼?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倘若我从这里跳下去,老王这两年筹备的镀金计划岂不是都泡了汤?他可能还会被学院处分,停招几年博士。想到这,我甚至已经迈出了一条腿,毕竟在我的大脑报废之前,能搭上老王的前途也不是个坏选择。

最近我好像非常容易走神、精神躁郁。老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的论文依旧躺在桌子腿下面,我并没有把它抽出来。戴鸭舌帽的老师颇有兴致地用他的两个鼻孔看着老王拧在一起的眉头。

老王蹙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你走吧,顺其自然吧。”

从老王办公室出来,周舟给我发了条微信,要我转五千块钱给她。她说要坐飞机陪老板去成都参加学术会议。我打开手机钱包,里面只有上个月学校发的一千两百块生活补助,这会儿我才想起徐东来,想起他最近应该要给我交房租了。

我给周舟回微信:我去找徐东要房租,晚点回你。

徐东是我的房客,去年他整租了我在浦口老火车站附近买的一栋老房子。徐东是那种让房东非常省心的人,有钱、有闲还文艺。当然我对文艺青年没有任何偏见,单凭他一次性支付了我一年的房租这一点,我就不能再贱兮兮地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我和徐东交流不多,微信上的聊天记录还是半年前他询问我能不能改造一下我的房子。要不是今天周舟找我要钱,我都记不起这个人来。

我没有立即给徐东发微信,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開口,过去的一年除了收了他一次房租外,我从没关心过这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租客。想了一会儿,头又疼了起来。最后一片药在预答辩前就已经被我吃掉了,虽然宁海路上的随家仓医院离我的直线距离有两百米,但我还是决定暂时躺着缓一会儿,毕竟去医院要排好久的队。上次去拿药,就花了小半年时间吧,我就在等候区打了个盹儿,已经从冬天到了夏天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怎么给徐东发消息要钱。

其实我没必要这么纠结的,徐东是有钱人,从他第一次给我转房租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有钱人怎么会在意一点房租呢?我那个房子在七楼,没有电梯、家具陈旧,还没来得及装修。但徐东刚进门就定下来了,说就这儿了。然后迅速转给我三万块钱,只因为这里有一个异常大的露台。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出来住,我想租一个可以在屋顶种地的房子。

我从没问过徐东的职业,但我猜他应该是个诗人。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从我贫乏的诗词积累中,我丝毫理解不了可以在屋顶种地是一件多么有诗意的事情。我从小干农活长大,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地里把花生苗从薄膜里抠出来,下午还要去拔草。小时候放秋假,要去地里割麦子,国庆节还要掰玉米。以前我一直以为一车粮食能卖很多钱,后来我亲眼见我妈从粮食贩子那里接过两千块钱,那次为了回家帮他们掰玉米,我坐飞机从南京赶回来,机票来回就要一千六。

我从书柜里找出房本,照着地图的指示去坐地铁。因为浦口距离鼓楼实在太远了,我只去过两次浦口,第一次是买房的时候,第二次是把房子租给徐东的时候。

我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像跟周舟相亲那天一样,洗了头,刮了胡子,这大概是我能给到的最高的社交礼仪了。

本来我打算客气地敲敲门,但要敲门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有些房子被租客霸占的新闻。为了证明我才是这套房子的主人,我直接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不知道诗人的家应该布置成什么样子才能符合诗人的身份,想象中应该阳台上栽满了植物,墙边都是码满书的书柜,最好是再养一只猫,当然也可能满地草稿纸,一片狼藉。这些设想都在我能接受的情理之中。但打开门那一瞬间,我失望了,徐东并没有改造我的房子,除了多了很多垃圾,这套房子依旧是去年我刚接手的那套老破小。

徐东只穿着条内裤坐在窗户前喝酒,烟台产的张裕葡萄酒,五十块钱两瓶。徐东有些错愕地看着我,问:“你是?”

我是?那会儿我应该笑出了声,但马上意识到这个时候我应该态度强硬一点。

“我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啊,你以为自己住在这里一年这套房子就变成你的了吗?这是在中国,美利坚的《逆权侵占法》是行不通的。况且你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交房租了,严格意义上说,你现在已经属于私闯民宅了。”来的路上我稍微做了点功课,所以我有底气这样瞪着徐东说。

但我的耳朵却听见自己开口说:“我是汪洋,一年前租给你房子的人。”而且因为一上午没说话没喝水,我一开口就被一口痰卡住了,不知道徐东听清楚没有。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地上除了那堆垃圾,还摆着两个行李箱,看来他已经不打算续租了。

“哦。”他哦了一声,把啤酒杯里的廉价红酒吞了下去,喉结翻动了一下,再没了声息。

徐东背后是开放的阳台,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可惜所有的花苗都枯成了黑色的碎屑,看得出徐东曾在种花上面下过力气。

“正好你来了,钥匙我就不用再寄还给你了。我喜欢你这套房子,不过现在我得走了。”

“去哪里?”我脱口而出,像是徐东的家长一样,像是周舟经常在微信上回复我的一样,问你去哪儿论文写完了吗?格式修改好了吗?当然后面的话我没讲出口,徐东也没有回答我,但我的好奇心起来了,差点忘记我是来收租的了。

徐东站起身,又打开了另一瓶红酒。果然,这红酒的价格肯定是五十元两瓶,商家标价五十,在旁边写着买一送一。他抬起头时我才发现,即便是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徐东都算是非常好看的那种人。脸型和五官像极了金城武,当然我并不追星,只是毕业论文中写到了王家卫,顺便也看了几部他的电影。

我接过钥匙,周舟的信息又发了过来:收到房租了吗?我要订票了,再不订就没票了。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复她,因为徐东不续租了。为了周舟的机票钱,我还是厚着脸皮对徐东说:“哥们儿,你多住了一个月,得把钱补上。”

徐东给我也倒了一杯红酒,说:“那你坐吧。”俨然仍是这房子的主人。

我诧异了一下,看不出来,这人的脸皮还挺厚的。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我说的是:“坐下吧,一起喝一个。”

我锤了锤脑袋,肯定是没吃药的原因,最近说话总是言不由衷。或许也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吧,每天都沉溺在论证如何将电影拍得更有诗意这种无解的题目里,连唐诗三百首都没通读过的我写不出这个毕业论文似乎是件非常合理的事情。博一的时候我在某本杂志上发过几首小诗,老王便让我去做关于诗的题目,难道他看不出来我只是把随便涂的几句日记拆成了十三行吗?

徐东主动说:“我多住了几天吧,不过我现在没钱了,如果你还要的话,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

嘿,反客为主,他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开口要了。

“哪里哪里,不急不急。”我非常好地学会了父母从小教我的那套——大度、忍让、谦卑。而徐东不同,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氛围,不用刻意讨好别人,就能得到别人的好感,让人愿意在他落难时主动帮助他,哪怕他现在喝的是廉价的葡萄酒,抽的是十块钱一盒的红南京,仍改变不了他浑身充满诗意的事实。倘若是他在写我的论文,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写完吧。

“你还写东西?”

我看到四处散落着揉成一团的稿纸,心里想:他不会真是个诗人吧。

“嗯……我是个,是个编剧。”

徐東身上散发的光黯淡了一些,语气并不肯定,我想他大概还没有写出代表作,或者只是个枪手。今年赶上影视寒冬,我猜他是接不到活儿了,所以准备退租。我打开他扔在地上的一页,上面写着《再见夏夫兹博里》。

“夏夫兹博里?”

“算了,反正你也看不明白。制片人看不明白,导演也看不明白。”

“夏夫兹博里,他一直在证明道德感和美感是共通的、先验存在的。这种先天的能力即内在的感官,属于人的理性部分,但仍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感官能力。”

徐东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为了报刚才的讥讽之仇,我讽刺他说:“照你这么个写法,我一晚上可以给你起一百个名字,《你好皮格马利翁》《再会阿里斯托芬》,这些和《又见面了宗白华》《怎么是你啊朱光潜》没有一丝区别,唯一的区别是用了外国人名让读者产生了间离感,增强了第四堵墙的功能。”我相信徐东是说不过我的,毕竟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把摘抄下来的文艺理论塞进了自己的论文里。

可事实是,我只是干巴巴地说:“恰好我知道夏夫兹博里,毕业论文里引用过他某句话。”我这话说得谦卑,且没有一点攻击性。

“电影是大众的艺术,你这样观众是不会买单的。”我劝他。

“观众不买单,我就只好滚蛋了。你说这话好像我女朋友,不,我的意思是我女朋友也说过这话。”

“你准备去哪儿?去找你女朋友?”这应该是我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

“不,我想去格凸。”

周舟又在催我了,我有点烦躁,不准备继续和他聊下去了,便问他:“那你订票了没有?几点走?”

这话像一句逐客令,因为我仍不知道如何解决周舟的飞机票费用问题。我俩在一起三年,她很少要我给她买什么,最多是让我帮她做些查查文献、写写综述之类的脑力工作,我已经很久没有赚到钱了。

徐东看了看手机,首页是小程序的行程提醒,我俩坐得很近,很容易就看到了他的车程信息——16点20分,从南京到江城。

“你不是要去格凸吗?”

“我想去格凸。”徐東轻声说,“你能借我点钱吗?帮我买张直飞格凸的飞机票。”我心里一紧,钱包里只有一千二,周舟还等着我的钱飞成都,我犹豫了。

“那你这张去江城的票是?”

“这张是我女朋友给我买的,我女朋友在江城。”

“那你去格凸干吗?”

“我不想回江城。”

“格凸有熟人吗?”

我俩说着话,酒一杯接一杯的,估计是酒精麻痹了我的大脑,反正它又转不太动了。我努力控制着我的舌头,想把话题从格凸上引开,但一张嘴,格凸就跳了出来。我瞥见桌子上的红酒,竟然有40度,我好像喝醉了,模糊看见徐东拖着行李摇摇晃晃地打开了门。

我大声喊他:“你去哪儿?你又没有钱,难道你要徒步去格凸吗?”

醒来时,我躺在阳台的一把躺椅上。天色已经黑了,但空气的温度丝毫没有降下来。七楼阳台上的风很大,这个觉睡得很舒服,浑身干爽。

“你醒了。”一个男人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犹豫着没接,因为这个男人不是徐东,我从没见过他。他毛孔粗大、脸色黝黑,眼眶还有点凹。

“你好,我叫王飞。”

我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你不会是从格凸来的吧?王飞笑着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见徐东已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熟了。我想起来还没给周舟打钱,忙掏出手机来,果然手机上有好几个她的未接来电。

“我已经用你的手机把钱转给她了,但是她没收,估计是上飞机了。徐东不是还欠你一个月的房租吗?我转给你,算是扯平了。”

徐东睡得平稳,我和王飞在阳台窸窸窣窣地说话,他丝毫没受影响。他的鼻息在黑暗中像是微风,黑暗容易留给人想象,沉睡在沙发上的徐东此刻像亚当一样,哪怕翻一下身子,都会摧毁一个宇宙纪元。

我打了一下周舟的手机,果然飞行模式了,估计是已经借了别人的钱吧,只差几小时的事情。我和周舟之间总是这样,就像是明明快走几步就能赶上地铁却总是差那几步而已。

王飞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顺手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我,自己又咬开一瓶。

“干,你女朋友今晚不会回你消息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干”是语气词还是碰杯的意思。“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能再喝了”,这种推酒话倒是不用思考就能脱口而出,但我还是接过酒瓶又干了一口。

“你是什么时候到南京的?”我问王飞。

“下午四点。今天早上我接到李梦的电话,说徐东状态不太好,就赶最早的飞机飞来了。”

“一句状态不好,所以就从格凸飞过来看望他?”

“这次情况不太一样,挺复杂的,李梦说徐东最近精神状态很差,要我把他带回去。”

“李梦又是谁?”我摆摆手,算了,“我甚至连我的房客徐东是谁都不知道,又突然冒出来你这个王飞还有什么李梦。”

“徐东,徐东是个诗人。”王飞低声说,“我是徐东的大学室友,王飞。李梦是王飞的女朋友,在江城。”

“我知道你叫王飞,你刚才说过一遍了,我问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光听他女朋友说他状态不好就飞过半个地球跑到这里来?”

王飞说:“这就是徐东的魅力,你俩非亲非故,你也只是他一年才见一次面的房东而已,即便我是人贩子、杀人魔或者别的什么,你又着什么急呢?因为徐东是活在现代的诗人,这个诗人不是说他会写诗,而是他本人就是诗,像博尔赫斯书中隐藏在意蕴不明的迷雾中的真相,像安哲罗普洛斯,像塔科夫斯基,或许他就是《长江图》里的安陆……”

“安陆是个女人。”我反驳他。

“我只是打个比方,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总之这次回来,我要带他回格凸了。”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没有继续反驳他,因为我发现他跟我差不多,都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了,着急想找个人唠一唠。我俩的区别在于他有话能唠出口,而我把话都放脑子里说完了,显然我的脑子丢了显示器和功放器,正式答辩前都不一定能修好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了。博士公寓十一点半锁门,门口的宿管阿姨绝对不会再放我进去,姑且听一听他的絮叨吧。奇怪的房客,奇怪的访客,但不论如何,明天我就会把房子重新挂到中介那里,我也要吃饭,要满足周舟理所应当对我的要求。虽然我爸妈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都不太喜欢她,但周舟总是会帮我做出正确的决定,比如不该在没看完文献的情况下去逛街吃酸辣粉,比如在浦口房价的洼地入手这套老破小。听说浦口房价翻倍了,等我俩毕业就可以把它卖掉,在单位附近重新买套新的。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徐东是你什么人?”

王飞摇了摇手上的酒瓶说:“没酒了,附近有没有24小时的便利店?”

“我不知道。”

王飞站起来,说:“我知道,来的路上我就看好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家的住处,知道徐东欠了我一个月的房租,知道周舟跟我要钱,甚至连附近的便利店都一清二楚。等等,他怎么连我的支付密码都知道?!我想问他,但我大脑的功放机显然还没有修好,我顺从地跟着他下了楼。

夜色被路灯冲淡,王飞边走边说:“我从小在格凸长大,格凸河的风景对我来说就像是被处理过的,美好而平庸。后来我离开格凸,到江城读书,看到了学校官网宣传栏里,徐东拍的一个叫《梦诗》的短片。短片里风景绮丽,完全看不出是在哪儿拍的。后来徐东跟我说这是他高中毕业徒步去格凸路上拍的,短片有9个篇章,每一篇都对应了一首诗。这部影片让他拿到了一个国际A类电影节的入围资格。”

“可以啊,高中毕业拍的短片就能拿大奖,让我猜一下,是圣塞巴斯蒂安还是蒙特利尔?”我好奇又惊奇地问,但王飞只是笑了笑。

“我感谢他,让我知道原来格凸是这个样子的。大学毕业后,我就从江城回了长顺县,依旧是熟悉、没有波澜的生活。李梦在江城顺利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相比之下,徐东比我俩都有勇气,他不愿继续待在江城。我猜,李梦也一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叫格凸的地方。”王飞一口气说完,再没有说话。

买完酒回去时,徐东已经醒了,坐在露台上抽烟。旁边是一片砌好的田埂,只填了一半黄土,土里埋着一堆烟蒂。这块屋顶上的田地显然是荒废了。

徐东瞥了一眼王飞,说:“我正想去找你呢,可惜我没钱买机票了。”

“格凸究竟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那你一毕业为什么来了南京,而不直接去格凸呢?”我问。

徐东沉吟了一会儿,苦笑了声,说:“我是被骗来的。”

我和王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喝了杯酒,又继续讲了下去:“我之前拍过一个短片拿了个小奖,负责我那个短片宣传的人,就在南京。在我要毕业时,他告诉我张导想拍一部文艺片,奔着拿奖去的那种。”

“等会儿,你说的张导,不会是……”我的心头涌上一个名字。

“是,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张导。不用说名字,只要一提张导,别人都知道就是他。但是剧本还没写出来,张导让他推荐个编剧,后面你们也猜到了,我加入了张导的编剧组。来南京后,我辗转了很久才找到工作室的地址,江宁那边有很多高楼大厦,也没有江城腥臭的海风,似乎还看到了电视台的办公楼,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好像活了过来。张导的项目很快就启动了,按照张导的思路写成的大纲通过后,我收到了五万块钱的项目启动金,但我一直没见到张导,他像个符号一样,每次剧本会,大家都会给他留一个空位。之后每隔几天,我就必须要跟很多不认识的人碰头开剧本会,后来我发现大家只是为了开会而开会。那段漫无目的的时间,我觉得身体越来越空,好像内脏慢慢都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八月时,我决定不再修改我的大纲了。我带着剧本找到工作室,希望他们能真正拿给张导看一下。工作室的人稀松平常地对我说,徐东,别被一个项目就绊住了。他掏出手机打开了一个网页说,张导刚接手了一个好莱坞商业大片,最近两年都没时间拍文艺片了,让我放心,会再给我介绍别的项目的。从工作室离开后,我删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搬到了距离江宁很远的浦口,用张导付我的五万块钱付了房租。我想自己打磨一个属于自己的作品,因为无论是《梦诗》,还是张导的那个项目,他们都不真正属于我。”

“那你写出来了吗?”我问。

徐东笑了笑,摇了摇头。

“李梦跟我说,如果你还愿意回去的话……你们还有机会。”

徐东干了一罐酒,说:“我不但在江城待不下去了,在南京也寸步难行。我跟你回格凸吧,要不然,我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

王飞坐下,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他:“真想跟李梦断了?”

徐东抹了抹下巴说:“迟早的事儿,毕竟,李梦是真实的,而我是虚幻的。”

徐东突然站起来,站在露台边缘。那一瞬间我脑中窜上一股不可名状的,一种看热闹的变态快感。徐东会跳下去吗?带着他起点即巅峰的枷锁和无法实现的夙愿,跌入永不翻身的深渊。

徐东回过他俊朗的脸对我说:“放心吧,如果我想跳的话,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太阳还未升起,周遭的夜色已经被一片亮光稀释,淡灰色的烟雾笼罩在这栋小房子的露台上,我被周舟的收款消息吵醒。徐东和王飞已经不见了,地上丝毫没有他俩的痕迹,我猜他们大概是被昨晚的夜色裹挟而去了。

我赤裸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开满蔷薇的花坛里,踩着新鲜的泥土和掉落的花瓣,从窗户爬进房间。太阳彻底出来了,这里没有明月和火焰,自然也沒有星光与灰烬,只有一地被揉碎的稿纸和烟蒂,证明这里确实住过某个人。

我捡起地上的打印纸,那不是我想和老王探讨的作品,不过我已经看到了徐东指给我看的目的地,格凸没有老王和周舟,也没有言不由衷的头痛。像是一场大梦初醒,鱼白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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