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记》的心志探究
2021-08-09宋海龙
宋海龙
统编教材必修上册第七单元主题为“自然的情怀”,要求养成的语文素养为“涵咏品味,领悟作品的内涵,把握作者的情感态度”[1]。然而在教师教学用书的课文解说部分,对《登泰山记》的情感主旨却只淡淡地说“记述了作者携友人冬日登泰山观日出的经过,生动地表现了泰山雪后初晴的瑰丽景色和日出的雄浑景象”[2]。单元学习提示对《赤壁赋》的情感主旨表述清晰,對《登泰山记》只是说“充分展示了雪后登山的别样情趣”[3]。这样的表述,恐怕流于简单化。姚鼐作为“桐城派”集大成者,讲求文章“清通”“雅驯”,在《古文辞类纂序》中,他特别指出:“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4]如果文章外在形式不能体现出内在的幽微的“义理”,怕是难得桐城文章之三昧。再者,《登泰山记》写于姚鼐辞官去职之后,其人生道路发生极大的变化,单从知人论世角度出发,也不应该忽视姚鼐登泰山前后的心志变化。故以下将从文本细读着手,尝试分析姚鼐《登泰山记》的心志与情理。
一、先声夺人,建构雄伟阔大的壮美
文章开篇不同于一般游记按部就班地记叙时间、地点和事由,而是以简洁、精准的笔触总写泰山的地理形势。这一段分三个层次,先写泰山高隆地上,分开汶水与济水。“西流”“东流”对举而出,两个方位名词很简洁,摹画出泰山划分河流水系的雄伟宏阔。两个“皆”字,则极尽泰山“五岳独尊”“阴阳割昏晓”的气势。紧接着写泰山之脊为古长城,一线分明,分隔历史上的齐、鲁两国,更摹画出紧贴天际的线条。最后两句着落到“最高”二字,通过前文的层层铺垫、蓄势,让日观峰成为泰山最耀眼的一点明珠,成为作者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这样,从面到线再到点,姚鼐不断调整着叙述的视角,先是全景的壮阔雄伟,再到中景的高耸天际,逐次推进,最后变为特写镜头的凌空傲视,着意显出泰山横绝天地、超世无伦的浑伟气势。写法先声夺人,匠心独运,别有深意。作者此行还未到泰山,却雅洁简质地写出泰山分隔河川、界别齐鲁、切割阴阳的气势,显然是层积了古往今来的泰山印象。而从面到线再到点的精简笔法,更显现出姚鼐自己对泰山气质、意蕴的建构——这座山,通天绝地,是人间帝王封禅祷告的所在;这座山,伫屹山河,是文人雅士吟咏赞叹的壮美;孔子登山而小视天下,秦皇汉武登山而气荡九州,于是,这座山便具有了雄视天下、气凌万方的人格美。而正是这样的意蕴建构,让作者心中渴想、念念不忘,一定要不辞辛苦、乘风冒雪地赶来一晤。
二、运笔精简,抒发以景消忧的情致
在具体描述登山过程时,姚鼐的笔触愈发精准。细细品味,姚鼐“省去”的笔墨中意蕴丰厚。首先,登泰山的日期和天气状况饶有兴味。姚鼐十二月到泰安,却直到二十八日(即除夕前一天)选择登山。表面原因是恰遇大风雪。在登泰山前,姚鼐游览朱子颖所建的“晴雪楼”,写道“余之来也,大风雪数日,崖谷皆满”,又在另一首诗中说“拟将雪霁上日观,当为故人十日留”,那为何一定要在除夕日观泰山日出呢?事实上姚鼐在泰安逗留多日,正月初四还去泰山北的灵岩寺游玩,时间并不紧迫,完全可以等到天光大好,冰消雾散再登山。此外,来泰安之程,姚鼐连用“乘”“历”“穿”“越”四个动词,写出顶风冒雪、不顾迢遥登山的急切。但在文中却只字不提遇风雪停留十多天的事实,只是紧接了一句“是月丁未”登山。可见,除夕登山观日出对作者有不同寻常的价值。除夕有除旧布新之意,日出有光华新生之韵,于已经辞官的姚鼐而言,这应当便是不顾雪霁路滑、山路险绝而登山的原因。
其次,苦中有乐的登山历程表达了以景消忧的情感诉求。姚鼐此行非常艰难,但描述笔墨极俭省。“四十五里”山路,“七千余级”石阶,道路绵长,而一笔带过。山崖陡峭如门槛,雪后初霁山风寒,只说台阶“几不可登”。反而宕开一笔,细细叙说登山道路的分别,甚至考据天门的不同。这样写,足以见出姚鼐对此行之艰难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只想登临巅峰的至情。登泰山的目的是什么?他在《晴雪楼记》中说:“余驽怯无状,又方以疾退,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沈忧”,可知,姚鼐此行专为登山而来,仕途不称意,称病以归乡,心中自然有“沉忧”。何以解忧?登山远望,放开心怀,睹江山胜景,消心中块垒。泰山果然名不虚传,作者登顶后,襟怀大开。“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开阔耀目景象写出登顶时刹那的感动,“山水如画”写山下风光色彩明丽,“居雾若带”写雾气惝恍迷离的动态,连用两个比喻更体现作者内心的快意与畅达。此时的作者,不再是那个为“汉学、宋学之争”而郁郁的学者,也忘却了称病归乡的无奈,心中的隐忧与纠结顿时为这浑厚峻丽的泰山夕照图所消解、融化。
三、转接精巧,标注独立自由的人格
第三段顺延上文以景消忧的意脉,着力状写泰山日出的壮美景象带来的心灵震撼。“戊申晦”,这个日期特别强调除夕之日,作者也许期待着日出的华彩带来慰藉。“大风扬积雪击面”,可见山顶风势劲急,“击”字从反面衬托出作者不避艰险的心愿。接着,用句式变化、色彩流动、衬托等手法针脚细密地铺陈泰山日出的磅礴浩荡。“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句描摹传神,令读者身临其境。随着时间推移,弥天满地的云气逐渐消散,可以看到云气中存在一些模模糊糊的物体;再消散一些后,发现原来是白色的像樗蒲一样的事物。时间继续推移,视野愈加清晰,原来有数十个樗蒲样的东西立在那里。此处的定语后置句传神精确地写出太阳将出时云气的流散过程。“山也”用判断句,把读者瞬间带入作者的位置,得以近距离感知到目睹云气消散、天地清朗、山峦映现后的惊喜。从“一线异色”、“五采”到“正赤如丹”,色彩的流动推动了作者观日出时情绪的逐渐高涨。太阳挣脱了黑夜的束缚,瑞彩千条,光照万方,纯粹的不染丝毫杂质的赤红色瞬间点燃了天地,太阳下方的云气映染红光,摇荡如同红波翻滚的大海。此处以云气衬托太阳,写出泰山日出独有的磅礴恢宏,意境弗与之比。透过文字,我们能够感受到作者洋溢不住的赞颂和讴歌,也能够体察到作者忘却一切烦忧的旷达与胸怀。泰山日出,实在是人间雄伟壮阔意境的美学范本。
中国古诗文中,作者游赏山水时往往会写到欣悦沉醉的情感高潮,而后会转为人生短促的低落怅叹或忧世悲人的哀悯情怀。《登泰山记》中却不然,姚鼐在意脉转化的关节处导向了对宦途世事、人生道路的冷静审视。标志性的词语是“回视”,回视什么呢?“日观以西峰”无论有没有照到阳光,“而皆若偻”。这个比喻极不寻常,“偻”是人弯着腰的样子,往往表达屈服、顺从、迎合的意蕴。一般写泰山的诗文,会以别的山峰衬托主峰之雄伟,但不会贬低那些较低的山峰,不会将那些山峰写成“弯腰、俯首”的形象。为什么姚鼐要这样形容呢?这些弯着腰的山峰喻指什么呢?我们或可从他同时期的诗文作品中找到答案。
姚鼐在《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中说:“男儿自负乔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顶,岂复犹如世上人……驭气终超万物表,东岱西峨何复论。”[5]他认为男子胸怀广阔当如大海,此刻站在日观峰怎能还如世人一般庸碌繁琐呢?他要驾御六气超越万物,丝毫不会在意东岱西峨。可见,姚鼐更追求内心的自在逍遥。他说“自我游人间,尝恐失情性”,对精神自我的守护是姚鼐一以贯之的人生原则。他还说:“况余本性杞柳直,戕贼弯回成栲栳。”[6]戕贼有伤害、残害的意思,栲栳是一种用柳条编成的器物。从诗中可知,姚鼐自陈本性追求天然自在,品格如杞柳一般正直,他不愿被官场的陈规陋习驯服,成为看似有用却扭曲心志、弯折性情的“柳条筐”。综上,我们分明能够感受到姚鼐不渝地追求自由无拘的个性和独立自主的人格。在除夕日的泰山日观峰,他看透了官场沉浮、动辄得咎的步步惊心,也看穿了统治集团以名缰利锁束缚人心的伎俩。更清晰地看到,官场中的官员、学者们就像那些山峰,无论得宠与否,皆身形伛偻、精神委顿,都是一幅被打断了骨、折弯了腰的奴才样。于是,登山归来,在《题子颍所作登日观图》诗中,姚鼐说:“却从元旦官斋静,看埽沧洲万里云。”[7]姚鼐自此获得了精神的自足与内心的安宁,他的眼光投向了烟水朦胧的沧洲,他的胸怀荡开了绵延万里的长云。这实在是伟大的“回视”,是观世相、观吾心、观自在的审视,是站在人生悬崖边上对过往的清醒回望,由此,姚鼐实现了“鹤骨撑青穹”“驭气超万物”的精神标识。
四、枯笔留白,铭刻人生道路的选择
文章最后两段,姚鼐秉持冷静观照的态度,继续审视泰山。泰山具有非同凡响的历史遗迹、文化沉淀,登临胜地,当能想到秦皇封禅,李斯勒石的浩阔场面;也当能想到汉武登顶,独自祭天的历史故事,甚至如东岳帝君主持的轮回转生,碧霞元君的神异传奇,也都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可姚鼐对这些却不着一字。他只是说有若干建筑,道中石刻“尽漫失”,甚至对一些石刻毫不在意,“皆不及往”。泰山上附着的宗教、皇权、历史的光环被姚鼐一笔消去——找到内心砥柱、看穿名利束缚的人,无须外物的夸饰。最后一段更是以极枯淡、简朴的笔触描写泰山之景,石头是无奇的石头,松树是平顶的松树,瀑水断流,鸟兽绝迹,真真一派清冷、静寂的意境。冷淡的笔法,剥去了泰山上文化、历史的外套,洗去了人文、政治浸润的包浆,泰山不过就是一座山而已。泰山上沒有丝毫的鸟兽音迹,恰如作者内心一派寂静而坚定,若冰雪覆顶般清冷又通透。这样冷峻、含蓄、枯淡的叙述风格,留下大片的空白供读者想象,更写出了姚鼐择定人生道路后淡定、自足、浩然、超脱的襟怀,这是一种踏过千山万水后波澜不惊的洒脱,是一种看遍尘世浮沉后光风霁月的疏朗。最最动人的,是“而雪与人膝齐”。当姚鼐笃定了人生选择后,他切实地知晓这条路上满布的荆棘。“雪与人膝齐”,可谓举步维艰,迟滞难前。但,人生豪迈就在于,选择一条少有人走却遵从本心的路,无问风雪,履霜踏冰,艰难前行,留一个小小的身影,与泰山一般雄浑凛然。
五、小结
回溯前文,我们发现姚鼐此文的基本结构是“建构——解构”模式。第一段建构了历史文化视域里泰山的雄伟浩阔,表达久闻大名的歆慕。第二段则赋予登泰山以“以景消忧”的情感诉求。第三段是转折,先紧承上文,继续建构泰山日出时气势磅礴的美学价值,作者在旭日云海的美景中陶醉不已,也实现了以景消忧的目的。紧接着转向解构——以“回视”解构了衮衮华服、金紫交错的官场风光,以“若偻”消解了矜伐官阶、意气洋洋的官员形象。第四、五段继续解构附着在泰山上的历史、文化、政治的价值,写出内心的淡然、自足。登完泰山后,姚鼐回到京城。因为琐事盘桓了几个月。在离京时他说:“十年省阁内,回首竟何成?……披我故时裘,浩歌出皇京。旁观拥千百,拍手笑狂生。”[8]他回首宦途,看似一事无成,却拂去了认知障,更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人生追求,那就是不愿与腐朽黑暗的官场妥协的、不愿随波逐流泯灭性灵的自由个性、独立人格。而这,也恰是他在泰山顶上生发的生命感触。
参考文献:
[1]杨九俊,朱于国等.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7.
[2]杨九俊,朱于国等.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233.
[3]刘勇强,杨九俊等.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122.
[4]陈平原.文派、文选与讲学——姚鼐的为人与为文[J].学术界,2003(5):232-244.
[5]吴怀东.《登泰山记》与义理、考据、辞章“相济”论[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6):52.
[6]周中明.姚鼐对人生道路的重大抉择——姚鼐中年主动辞官的原因辨析[J].古籍研究,2007(1):165-178.
[7]许结.驭气终超万物表——姚鼐《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品鉴[J].古典文学知识,2012(5):44-49.
[8]周中明.姚鼐对人生道路的重大抉择——姚鼐中年主动辞官的原因辨析[J].古籍研究,2007(1):165-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