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
2021-08-09莫言
莫言
学校里放了暑假,我匆匆忙忙地收拾收拾,便乘上火车,赶回故乡去。路上,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前些天家里来信说,我八十六岁的爷爷去世了。寒假我在家时,老人家还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想不到仅仅半年多工夫,他竟溘然逝去了。
爷爷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肤色黝黑,眼白是灰色,人极慈祥,对我很疼爱。我很小时,父亲就病故了,本来已经“交权”的爷爷,重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率领着母亲和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爷爷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人,推车打担、使锄耍镰都是好手。经他的手干出的活儿和旁人明显的两样,割出的麦茬又矮又齐,捆出来的麦个中,中间卡,两头奓,麦穗儿齐齐的,连一个倒穗也没有。
我带着很悒郁的心情跨进家门,母亲在家。母亲说,爷爷没得什么病,去世前一天还推着小车到东北洼转了一圈,割回了一棵草。母亲從一本我扔在家里的杂志里把那株草翻出来,小心地捏着,给我看,“他两手捧回这棵草来,对我说,‘星儿他娘,你看看,这是棵什么草?说着,人兴头得了不得。”
我眼窝酸酸地听着母亲的话,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窄窄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河上有雾,雾很重,但不均匀,一块白,一块灰,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子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动。
“爷爷,你唱的什么?”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草叶梢上时,我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十几只百灵在草甸子上空盘旋着鸣啭。秃尾巴鹌鹑在草丛中“哞——哞——”地鸣叫着。爷爷停下车子,说:“孩子,下来吧。”
“到了吗?爷爷?”
“噢。”
爷爷把车子推到草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草甸子深处走去。爷爷带着我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做着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画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草甸子里蚂蚱很多,我割草没成绩,捉蚂蚱很有成绩。中午,爷爷点起一把火,把干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蚂蚱满肚子籽儿,好香。
迷蒙中感到爷爷在推我,睁眼爬起来一看,已是半下午了。吃过蚂蚱后,爷爷支起一个凉棚让我钻进去,我睡了一大觉,草甸子里夹杂着野花香气的热风吹得我满身是汗。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了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走。”爷爷对我说。
不知何时——在我睡梦中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半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没劲了。
“要下雨吗?爷爷。”“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细绳子,说,“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上袢,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悠地前进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点头晕。
“爷爷,您可要推好,别轱辘到河里去。”“使劲儿拉吧,爷爷推了一辈子车,还没翻过一回呢。”
我相信爷爷说的是实话。爷爷的腿好,村里人都叫他“蹦蹦”。
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响声。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药香。我回头看爷爷,爷爷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的小心儿缩得很紧,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一只长长的蚂蚱蹦到我的肚皮上,两只五色的复眼仇视地瞪着我。一只拳头大的野兔在堤下的谷子地里出没着。
“爷爷!”我惊叫一声。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爷爷,那是什么?”“风。”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说着。他弯下了腰。我身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
我们钻进了风里。我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飞。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听到。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一只胳膊低下去,连结着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边草墩。我觉得自己没有体重,只要一松手,就会化成风消失掉。
爷爷让我拉车,本来是象征性的事儿。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一下子崩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斤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终于又伸出双手抓住了救命的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头来看爷爷和车子。车子还挺在河堤上,车子后边是爷爷。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子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爷爷,把车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喊。爷爷倒退了一步,小车猛然往后一冲,他脚忙乱起来,连连倒退着。
“爷爷!”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灵机一动,耸身扑到小车上。借着这股劲,爷爷又把腰煞下去,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刮过去的是大风。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腰。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高呼着:“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里突然盈出了泪水。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爷爷,你累了吧?”“不累,孩子。”“这风真大。”“唔。”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
“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样,”母亲说,“大老远跑到东北洼,弄回来这么一棵草,还说,‘等星儿回来让他认认,这是棵什么草,他学问大。你认得出吗?”母亲说着把草递给我。
我把这棵草接过来,珍重地夹在相册里。夹草的那一页,正好镶着我的比我大六岁的未婚妻的照片。
(晓晓竹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秋水》,有删节,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