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直击灵魂的廉政历史剧
——晋剧《打虎记》的艺术价值
2021-08-09杨斐冉
杨斐冉
晋剧《打虎记》亦被称为《御史梁中靖》或是《大清御史》,是一部以历史人物为原型的戏曲作品。该剧由晋中晋榆晋剧演出有限公司创作,曾入选2018年晋中市“十台大戏闹新春”优秀调演剧目,此后被不断搬上舞台,不仅受到山西观众的好评,也得到了省外观众的好感。作为一部弘扬廉政文化的主旋律作品,它同时也是极具现实主义精神的新编历史剧,不仅以熊熊烈火般的姿态控诉着官场中丑陋的人性,同时也将深陷于社会黑暗现实泥淖下老百姓的情理真实生动地展现出来。
一、群像化叙事与个性化描写交织融合
群像是指出现于文学艺术作品中一群人的形象,这群人有着相近的生活背景和生存环境,可能是一群面临着升学压力的学生、或是聚会上的各界社会名流等等。群像化叙事即多人物、多线索的庞杂繁复的叙事结构。在晋剧《打虎记》中,群像化叙事体现在两方面:清朝官场群体性书写以及清朝老百姓的市井生活场景描写,戏里主要以摹写前者为主,而后者作为衬托前者特征的一种表现手段。清朝中后期是官场各色弊端集中现形的时期,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官官相庇等官场毒瘤造成了乌云遮日的清代社会黑暗现实。《打虎记》塑造了一大批贪贿无义、吮痈舐痔的官员形象,构成了一幅现实生动的清代官场群丑图。在这些官场群像中,一些独具个性化的官员形象也被浓墨重彩地呈现在舞台上。
1.贪得无厌的吕锡龄
“锡龄虽为小知县,知府巡抚是同年,有人撑腰胆气壮,放开手脚捞大钱,没理有钱事好办,有理没钱也枉然。”这段出自吕锡龄之口的唱词首先生动形象地把他贪得无厌的本质暴露出来,同时也叙述出当时世风日下的社会风气。从某种视角而言,吕锡龄既是作为清朝官场的当局者,同时也是作为黑暗政治的旁观者。作为当局者是指他代表着当时官场上大多数的贪官形象,他做官的目的就是为了钱财,一切行为都是因钱而起,因此在戏中着重刻画了他因利而起的一系列情态反映。比如在他听完赵二姑的陈情与闫思虎的辩解之后,他一时义愤到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收了闫思虎的钱,于是他不自觉地喊出“一派胡言”,但当被卜施仁一声咳嗽点醒后,他又立刻变了态度和口气,将剩余的一点点良知都变成了财利心。于是他在明知道闫思虎说谎的情况下,却将矛头指向了赵二姑,并试图用钱来让赵二姑平息内心的怨气,“你想多要钱,老爷给你做主,让他多给你点,此案不就结了。”此时的吕县令贪欲毕现,以他之贪度别人之心,认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为钱可弃底线,为利可卖良心。作为旁观者是指他不仅中饱私囊,更对于清朝腐朽的政治制度有着清醒的认识。在第五场他与梁中靖之间的对话就很深刻地将这点体现出来,“查清此案,大人你就尽责了吗?这天下的大案,你都能查完吗?”看似简单的反问却字字珠玑、语意深远。如果说此时的反问是一种轻描淡写,那么随后的陈述就是浓墨重彩地展现了吕锡龄对于官场上官员情况了解的巨细靡遗:参与五堂会审的官员哪个不是当朝国戚、亲贵?赵二姑一案你怎翻?在创作者的笔下,吕锡龄是仅次于梁中靖的主要角色,无论是出场频率还是他所置身的位置,都是剧中无法被替代的人物形象。
2.阿谀奉承的卜施仁
相较于吕锡龄的贪婪,卜施仁更像是一个承颜候色之徒。他的处世之道就是满足权贵和上司的私欲。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甚至比吕锡龄更坏,也更加虚与委蛇。他扮演着助纣为虐的角色,同时他也是造成赵二姑一家天不兼覆,地不周载苦难现实的直接加害者。他在公堂上可以指顾之间替闫思虎作伪证:“他二人确实相好已久”,遂将赵二姑被强暴的事实歪曲成另一种意思,把赵二姑仅剩下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强硬地夺走,逼她走入了绝境。他甚至锻炼周内、罗织罪证,把赵二姑的自尽变成她被二叔杀害的事实,这种种恶劣行径将他的性格特征生动浮现于舞台上。
在历史记载中,卜施仁的原名叫作卜尊周,至于在戏中的称谓应该是创作者根据人物原型的刻意为之。“卜施仁”可音译为“不是人”,亦可以被称作“不施仁”。无论是“不是人”或是“不施仁”都非常生动地把他身上不仁不义的品质彰显出来。
3.作壁上观的五位官员
“少言慎行不决断,明哲保身太平官”“花天酒地神仙羡,做官就为享清闲”“八面玲珑名位显,投机取巧好做官”“是非黑白咱不管,随波逐流好行船”“不怕世人说长短,任我横刀自向天”,这五位官员的“为官哲学”不仅表现出他们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的德行,同时也折射出清代中后期官员普遍的风气。在戏里,这五位官员既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同时也表现出各自独特的个性特征。山西按察使卢元伟可以说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以明哲保身当作做官的宗旨;太原知府沈琮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叟形象,走路离不开拐杖和别人的搀扶,在他看来,做官就是为了颐养天年、肆意潇洒;忻州知府庆纯是一个八面玲珑、投机取巧的官员形象;平定知州贾亮采与卢元伟一样,也是信奉随波逐流的做官理念,但不同于卢元伟的故作矜持,他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太原知县章颂椿从表面看起来似乎不同于其他官员形象,他身上有刚烈的一面,因此他会说出“不怕世人说长短,任我横刀自向天”,也会在听完赵老太太的控诉之后,义愤填膺地喊出“呔,这还了得”“就没有王法了吗”。但他身上更多的是对于清朝官僚体制的服从,对于权威的俯首帖耳,他的正义在经过同僚耳提面命式地提醒后就戛然而止。因此对于赵老太太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提出对赵老太太“重责四十树威严”。创作者对于这个形象加入了浓墨书写,既体现他有正义的一面,同时他又容易在官场的裹挟之下失去自己的原则。这个人物设定有着深远的意味,既表现了人物“性格具有生动的兴趣”,更是投射出了清代遮云蔽日的官场制度。清代官场犹如一个大染缸,任何想要有所作为的官员只要进入里面都会被同化,戏里官员的所作所为只是清代官场上的冰山一角,也许在戏台之外更加不堪。
二、梁中靖心理的生动演绎
对于主要正面人物的书写总是创作者的一大难题。在大多数廉政剧目中,正面人物形象在创作者笔下容易流于单一化,他们更容易忘了这些人物在实际生活中“都是一个完满的又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但在《打虎记》中,梁中靖的形象鲜活立体,他不仅有着“当任己饥己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的觉悟,而且在听闻赵老太太一家人的悲惨遭遇之后,他义愤难平道:“大清盛世,朗朗乾坤,岂容邪恶横行。”此时梁中靖将内心的义愤化作了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同时也有着不被表象蒙蔽的思辨意识,这恰恰是人物身上的动人之处,因此创作者有意识地对梁中靖查案时候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细微刻画。
在梁诚回府之前,梁中靖在翻案卷时对赵二姑一案疑窦丛生,隐约觉得赵二姑一案似有冤屈。但当梁诚回府后,梁中靖看到对赵二姑一案的五堂会审案卷,得知山西巡抚邱树棠对此案维持原判,这个时候梁中靖心中的疑虑被推向了高潮,怀疑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否有误,因此唱道:“梁中靖心忐忑翻阅案卷,此一案五堂会审再难改。莫非我先入为主太武断,莫非那贫妇人胡搅蛮缠。详查细审疑点现,漏洞百出欺本官。他俩偷情赵家院,大门紧锁进院难。二姑叔父怎撞见?如何讹诈闫家钱?卜施仁是衙役怎作证见?吕锡龄偏听偏信一人言。这证词是真是假待分辨,赵叔父当堂杀侄为哪般?假若讹钱非良善,赵父为何死堂前?那日县衙遇贫妇,难道她所讲净胡言?案卷处处皆疑点,身为御史心何安。我要详斟二姑案,决不能让好人蒙受屈冤。”此时梁中靖不仅怀疑断案官员的公正性,也开始怀疑赵二姑一家人的动机。所有的怀疑都交织在他的心中,更促使他将此案继续查下去,也为之后矛盾冲突的愈演愈烈埋下了伏笔。
创作者对于梁中靖心理发展变化的着墨重点是放在梁中靖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互动中来表现,用矛盾冲突的扩大来延展出梁中靖深层的性格特点,使人物性格“保持住生动性与完满性”。如在第五场,他对于吕锡龄突然的造访明明已经猜测出七八分,但又听闻吕锡龄说来访并无他事,就又心生疑虑。等到梁中靖决定扣押吕锡龄的时候,他与吕锡龄之间的矛盾被激化到了极致,同时他对于赵二姑案件存在的问题有了准确的把握,因此他的唱词就变成了:“他方寸已乱强遮掩,自说自话难自圆。吕锡龄贪赃枉法欺良善,我让他进门容易出门难。”在这一场中,梁中靖与吕锡龄打太极式的心理战被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但事态的发展总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梁中靖成竹在胸地扣押吕锡龄的时候,圣旨下达要他放弃继续对赵二姑一案的追查,这无疑是对梁中靖最大的打击,几乎击毁了他长久以来的信仰与坚持。“好人屈死无人管,恶人逍遥法外边。正不压邪恶浪卷,百姓疾苦谁人怜。官官相护利相连,手眼通天撼动难。”这里将梁中靖彷徨不安、悲愤的心理深刻地表现出来。
如果说在与吕锡龄之间的矛盾中、在圣旨的左右中,梁中靖的心理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临界点,那么在与家人的关系互动中,梁中靖的内心活动和情理变化又发展到了一个极点。在梁夫人苦口婆心地劝他听从圣旨放弃继续查案的时候,他难抑内心焦灼地唱道:“实难忘她父女屈死难合眼,实难忘御史职责我心难安。”此时的梁中靖虽然难忘御史的职责,但也有心解甲归田。但就在他准备辞呈的时候,耳边似乎传来了赵二姑一家人的喊冤声,他的内心又起了变化:“我若是顺水推舟再不管,岂非那行尸走肉混一团。我若是按律条依法查办,从此后在官场举步维艰。”是查?是放?这一段唱把他的矛盾心理很好地刻画出来。
当他下定决心继续追查下去的时候,梁夫人又替他权衡了其中的利害,梁中靖又变得有些犹疑。这就如同朱光潜所说:“主角本已受某一种情致的驱遣,却又让一个次要的角色来约制他、说服他。”梁中靖的内心变化就是通过周围人的牵制,从而能深刻地表现出来。总而言之,梁中靖形象是整部戏的戏眼,创作者对于他的刻画用了非常多的笔墨,把对此形象的塑造建构在遵循历史原型的基础上,同时也进行了一些合理的虚构。恰合了王骥德的“剧戏之道,出之贵实,用之贵虚”的作剧要求。
三、喜剧性的调和
马克思说:“世界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喜剧。”有国内文艺学者也认为“喜剧是戏剧发展的未来。”由此可见,关于喜剧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一般而言,主旋律戏曲对于喜剧性的运用并不熟稔,甚至在多数情况下会显得有些圆凿方枘,无法有效激起观众的喜悦感。但晋剧《打虎记》中的喜剧性不仅非常浓厚,也与主题相映成趣。
戏里塑造了许多极具喜剧色彩的官员形象,而且这些喜剧形象既有共性又有与其他形象大异其趣的性格特点。戏中的喜剧角色分别是吕锡龄、卜施仁以及五堂会审的五位官员,这些特点各异的喜剧人物形象在戏中占有极大的比重,贯穿着整个剧情发展的始终,同时也建构了许多插科打诨、啼笑皆非的喜剧情境。
在第一场中,吕锡龄和卜施仁共同制造了许多令观众捧腹的表演,如在一开始吕锡龄在欣赏银子时候满脸堆笑的表情,同时在他身后的卜施仁出现一脸古怪的表情;吕锡龄翘着二郎腿坐在卜施仁背上时候表现出洋洋得意的嘴脸以及卜施仁夸张的表情;吕锡龄与卜施仁之间的对话内容也是增强这出戏喜剧张力最有效的手段,当吕锡龄想从卜施仁身上再搜出些银子时,这时就引出了两人之间的有趣对话:
卜施仁 赵二姑一案今日就要审理,不知大人?
吕锡龄 按律而斩,严加审判。
卜施仁 怎么突然不按套路出牌了?
吕锡龄 是有人不按套路出牌。
卜施仁 大人,该给的也都给你了,怎么?
吕锡龄 怎么,这个你明白。我听说这个闫思虎家财万贯,可是个土豪。
卜施仁 对啊。
吕锡龄 那我就要……
卜施仁 水涨船高了。真他妈的黑。
除此之外,在第三场中,五位官员的出场方式、相互交流的方式也有着别出心裁的喜剧性。这部戏正是由于喜剧人物形象的塑造、喜剧情境的建构、喜剧效果的延展,极大程度地提升了这部戏的观赏性。
总而言之,这出极具现实主义意义的廉政题材戏曲不仅成功塑造了一个解民倒悬的好官形象,也极大程度地讽刺了封建社会里那些尸位素餐、沐猴而冠的官员形象,同时也暴露了积毁销骨、黑白颠倒的社会现象。它的艺术性、观赏性与思想性不言而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既能从历史人物的微观展现中获取一些认知与启发,也能从喜剧人物与喜剧情节的趣味中获得审美喜悦。从某种程度上,这部廉政题材戏曲为之后主旋律题材的创作提供了某些可以借鉴的元素,也为戏曲现代化的成功发展创造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