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际关系退化的观念、特性及理路:一种演化向度分析

2021-08-06谢剑南夏雨菲

东方论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秩序身份观念

谢剑南 夏雨菲

1.青岛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2.中国国家博物馆 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北京 100006;中国社会科学院 当代中国研究所,北京 100009

纵看人类是历史,横看人类是社会;远看人类是发展,近看人类是关系。人类社会和自然社会一样,他者的存在及互动,持续造就了相互关系的存在与演化,事实上,“一切政治及关系状态皆由‘他者的存在’造就。”①谢剑南:《他者的存在与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分析》,《东方论坛》2011年第2期。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体系下,国际关系除了由冲突向合作进化,也经常由合作向冲突退化,形成国际关系的“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康德文化”的反向演化路径,或者“康德文化→洛克文化”,亦或“洛克文化→霍布斯文化”,也或“康德文化→霍布斯文化”的演化路径,这种国际关系演化就具有退化的性质。

本文选取国际关系退化作为研究主题,并非认为退化在文化与观念上是贬义的,只是作为一种演化向度来进行中性分析,这里的退化主要是指国家间关系从“习得到抛弃”(合作到冲突)的互动过程及结果分析,对于存在利益摩擦而龃龉不断但难以导致关系根本性退化的(类同)盟友关系,本文不作探讨。为理解与分析国际关系退化,本文沿着“观念→特性→理路”的框架,试图进行相应的国际关系退化的理路分析。为此,首先对退化始自观念进行原因和背景分析,然后对退化的特征进行解读和归纳,最后对退化的路径及机制进行探讨,从而整体分析退化的过程与结果,以及由此形成的国际秩序变化甚至重构。

一、国际关系退化的观念问题

在合作与冲突的分析中,人们往往关注的是合作的条件和冲突的原因,较少深入分析合作的原因和冲突的条件,因而可能对合作的范围、程度、持续性以及冲突的领域、强度、转圜性等,产生不确切的理解、描述和预测,甚至存在主观上的曲解、费解和误解,因而,有必要着重分析观念在国际关系变化中的重要意义。

(一)国际关系退化的观念内涵

观念是指行为体对自我、他者及社会世界的看法。从内涵上看,观念是对身份、权力、利益、文化与价值观、意识形态及地缘政治经济等看法的综合体现,总体上可视为身份的附着物,既具有稳定性,也具有变化性。在社会关系中,由于体系性观念结构具有个体性观念难以企及的一致性、连续性和稳定性,因而体系性观念在国际社会中会发挥更大作用。观念的建立和维持有赖于一定的社会情境,所以社会情境既是观念建构的结果,也是观念解构与再建构的原因。秦亚青认为,“国家之间的互动首先基于国家独立的自我组织、自我意识和自我界定。”①秦亚青:《国际政治关系理论的几个假定》,《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10期。由此而言,观念在功能上,“可以作为对社会事实进行判断的价值依据和参考标准。”②刘乐:《理解国际关系中的退化》,《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11期。从认知的角度来看,观念本身天然具有自我镜像意义上的正面和负面两个向度,并且两者由于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等的差异性而具有冲突性,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体系性观念结构,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对抗性和非稳定性,需要不断通过言说、行动支持(或反对)以及权力结构制约等,去证明、被接受或解构。

观念在利益变量引起的制衡及行为体能力分布不平衡加剧的情况下十分重要,直接导致行为体之间互动方式的改变及体系秩序的变革。换言之,国际关系的进化或退化是循着“观念→态度→政策→行动”的路径发生的,从这一角度看,国际关系退化是观念变化的产物。这可从社会建构主义理论中得到印证,建构主义在解释体系变化时,认为行为体具有先验身份,行为体在互动之前,行为体的属性特征已经存在。③Patrick T.Jackson and Daniel H.Nexon,Relations Before States:Substance,Process and the Study of World Politics.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5,No.3,1999, pp.291-332.在行为体之外,国际体系包括结构和过程两个维度,最终利益的确定主要基于行为体的身份界定,而身份的确定主要基于行为体的观念界定。然而,社会建构主义理论相对于结构现实主义来说,显得过于超脱,对国际政治和国际秩序的发展与变化,明显缺乏令人着迷的预测力,也明显忽视了观念所具有的时代性、时空性、时局性与时效性等特性,对利益的正当性和身份的变化性也缺乏令人信服的论述。下面我们就观念的这些特性进行分析。

(1)观念的时代性。观念的时代性主要是指不同时代的主流观念具有不同特性。如在殖民时代,奴隶贸易在当时并不被西方主流社会认为是罪恶的;在帝国主义时代,掠夺和征服是西方国家中盛行的一种价值观念。当今时代的主流观念主要体现为以和平和发展为核心,国际秩序遵循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合作共赢。这在理论上也得到了反映,如冷战后期兴起的建构主义是典型的理念主义,属于人类认知世界的观念(国际关系理论)范畴,但是理念主义不是空中楼阁,理念主义的基础始终是物质性的,国际体系和关系结构的变化,必然促使观念发生变化,也即观念的时代性伴随着体系、关系、结构以及行为体互动的过程与结果的变化而变化,并对行为体的身份属性随时加以界定。

(2)观念的时空性。观念的时空性是指观念是身份与利益的集中反映,其物的属性不以时空转换而变化。不同行为体在相似条件下,在互动中因为观念不同采取的政策可以不一致,而同一行为体在不同条件下,在互动中持有的观念也可以是相异的。总体看来,谋求权力、维持均势、搭便车、安全共同体、一体化是观念时空性的五种基本模式,在社会连带主义兴起后,观念的时空性又出现了第六种基本模式,即“拯救陌生人”。在国际关系的实践中,这六种基本模式的每一种都既可以是目的,又可以是手段,因此都包含了国际关系变化的某些退化基因。如美国在二战后,在拯救陌生人的问题上,先后进行了多次行动,1991年1月发动“沙漠风暴”行动,宣称的目的就是“拯救科威特”,在2003年美国又发动了所谓的“拯救伊拉克人民”的伊拉克战争。

(3)观念的时局性。观念的时局性是指行为体对国内国际时局的看法与态度(包括前瞻性、适应性和滞后性)。对于国际体系中的大国来说,观念的时局性尤为有意义,大国关系实际上往往取决于国内政治精英的时局观。由于时局本身总是不断处于演绎变化中,因而行为体的时局观念也总是处于变化或待变之中。在一段时期内,尽管国家的时局观时有修正,但通常总体保持相对稳定,因此观念本身可以被视为一种实实在在的体系文化、结构文化、关系文化、秩序文化以及某种意义上的发展文化(如日本视日美同盟关系为发展基石),在此情形下,政治精英的前瞻性时局观念需不断内化为政策,但同时也应为可能的不当政策负责。在现实发展中,观念的时局性天然具有现实主义的烙印,但也常常伴随着不现实的理想主义色彩。

(4)观念的时效性。观念的时效性指观念随时间发展而具有转变、强化或弱化三个维度。在国际政治中,有一个重要但通常不可冒然尝试的信条就是,“如果你把他看作一个敌人,他就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敌人。”①刘靖华:《霸权的兴衰》,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7年,第288页。然而,悲观的是,这种“自我证实的预言”在国际关系中屡屡上演,伴随这种观念退化的背后,往往紧随着敌视性舆论、保守性政策和攻击性行动。从一定意义上说,国际关系的退化首先是行为体对体系及对他者关系观念的退化,尤其是霸权国对崛起国在崛起中的警觉、猜疑和恐惧,会使霸权国在观念上不断强化战略对抗和遏制打压态度,并且持续诉诸于政策和行动,从而霸权国和崛起国的结构性关系退化难以得到有效转圜、遏止和进化。当共同的威胁不再是盟友的主要纽带时,相互认知观念的保守性就会显露出来,观念的退化性也会被激发出来。

(二)国际关系退化始自身份观念

在国际关系中,身份是观念结构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社会建构主义者温特看来,身份作为观念性概念,是指“可以产生动机和行为特征的有意图的行为体的属性。”①[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82页。身份作为与他者互动的镜像存在,根植于行为体的自我领悟,身份因行为体互动而存在,并随着互动的变化而变化。②Ronald.L.Jepperson,Alexander.Wendt and Peter.J.Katzenstein,Norms,Culture and Identity in National Security[G]//Peter.J.Kartzenstein ed, 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Norm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p.59.观念源于身份也塑造身份,身份建构观念也解构观念,对国家利益基础上的权力与声誉始终持有高度敏感性。不过,“尽管国家身份有国内建构的一面,但建构国家身份和利益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国际体系层次无法还原的整体规范结构造就的。”③谢剑南:《国家的身份属性与身份退化》,《东方论坛》,2013年第2期。因而,观念之于国际关系,对于自我镜像意义上的正面观念或负面观念两个向度、对于国际关系的进化或退化两个进度、对于国际格局的和平或冲突两种秩序,始终具有重要指标性价值。

在温特的建构主义中,国家身份按属性分类可分为类属身份、角色身份和集体身份三种类型。④[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82页。其中最重要的是角色身份,国家的角色身份可进一步分为体系身份、多边身份和相互身份。⑤谢剑南:《国家的身份属性和身份退化》,《东方论坛》,2013年第2期。与之相对应,国际关系可分为体系关系、多边关系和双边关系。对于异质身份行为体所具有力量增长的担心、投射或扩展的恐惧,容易形成对抗性观念,进而影响国际关系变化,尤其是具有竞争性或利益冲突性较大的双边关系的剧烈变化。

从价值倾向的一致性来看,身份与观念一样,均反映国家的文化特性。身份具有利益属性,本身包含利益成分,但又不能简单还原到利益,主要体现于身份的文化特性,而利益的文化特性几乎由观念支配,并且两者相互建构,也相互影响。杰费里·杰克尔(Jeffrey T.Checkel)认为,观念与身份具有当然的一致性,由此衍生出国家文化因素(观念、规范)与国际规范的“文化匹配”,并且集中反映了国家文化特性的价值。⑥Jeffrey T.Checkel,Norms,Institutions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ontemperary Europe.http://www.arena.uio.no/publications/wp98_16.htm.不同身份折射不同利益,“无论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远近与否,一个确定的自我与一个确定的他者,其身份与利益总是有别的。”⑦谢剑南:《他者的存在与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分析》,《东方论坛》,2011年第2期。温特的社会建构主义在研究国家的身份、利益、行为时,建构了其经典核心理念,认为行为体的身份决定偏好,偏好界定利益,利益决定行为。①Alexander Wendt,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p.190.

按照温特的观点,身份形成有两种逻辑,一种是竞争主导的自然选择,另一种是以模仿和社会习得为主要机制的社会选择。同时,有两种观念可以进入身份,一种是自我持有的观念,一种是他者持有的观念,因此,观念具有相对稳定性和绝对可变性的双重特性。②[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82—289页。身份的嬗变,正在这两种观念的变化引起身份的适应性变化,当这两种观念保持动态性一致时,对于巩固和发展良好的国际关系具有积极意义,当这两种观念相左、对立甚至冲突时,国际关系就会出现退化或退化的倾向。在这个过程中,由观念支配的身份关系的维护或改变,在决定国际关系进化或退化发展方向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由身份关系所相对确立的权力关系,在特定时期(如预防身份退化)则可成为令人敬畏的力量。

无论在社会关系结构还是国际体系结构的建构中,观念形成主要有两种逻辑,其一是自我选择,其二是社会选择,基于同样的逻辑,观念的改变也主要是这两种选择,前者偏重于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后者偏重于国际社会的发展情势,两者同时作用于身份特性的维持或变化。与此同时,身份形成也有两种逻辑,其一是自然选择,其二是社会选择,同样基于相同的逻辑,身份改变也主要通过这两种选择,前者偏重于身份的物质性,后者偏重于身份的情感性,两者同时作用于身份的进化(建构)或退化(解构)。理解国际关系变化,尤其是国际体系和平时期国际关系进化或退化的变化,不仅要从利益角度,尤其要从身份与观念相融合的角度,理解国家为利益、自尊、声誉而采取的立场、政策及行动。

(三)观念退化的缘由与影响

许多学者把国际关系退化的原因归于“威斯特伐利亚之盾”的副作用。如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就认为,“‘威斯特伐利亚之盾’可以让所有国家对来自国际体系的任何要求置之不理,并把这些为了保障人类更长期生存而提出的要求,视为干涉其内部和民族事务。这种主权挡箭牌难以刺穿。”③[法]帕斯卡尔·拉米:《应对危机需刺穿“主权挡箭牌”》,《参考消息》2012年10月10日,第10版。然而,国际关系退化原因远比“威斯特伐利亚之盾”这个解释要复杂得多,具有相当大的复杂性,涉及到的干预变量及因素复杂的多。

通常来看,国际关系退化主要有三类原因:一是利益变量成为直接冲突的理由,二是行为体能力分布不平衡的加剧,三是行为体观念的变异性与极端化(主要是形而上学化与意识形态化)。多数时候,多边国际关系的退化主要由于权力和利益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身份,而非威胁和恐惧,一般意义上的双边关系的退化,多数时候主要是由于利益、身份、权力和冒犯,尤其在霸权国与崛起国之间,关系退化的原因除了权力、利益、身份、制度竞争之外,还有恐惧、威胁、文化价值、意识形态等观念上的认知偏差。为了便于分析,我们把国际关系退化的原因分为战略原因和具体原因,战略原因主要有战略抱负、意识形态、价值观、制度等因素;具体原因主要有领土领海争执、历史恩怨、民族问题、外交冒犯、利益摩擦等因素。尽管观念具有较强的稳定性、连续性和长期性,但在现实中,任何一个战略竞争原因或具体事件原因都可能触发观念认知的改变,进而引发政策改变甚至出现激烈竞争、对抗和冲突。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往往从历史中寻求借鉴,然而对历史事实及经验持有的不同解读与不同观念,在大国竞争中也会成为关系退化的一个重要诱发因素。尼克·比斯利认为,“过度自信地解读历史,意味着以危险的方式加速走向对抗。”①[澳]尼克·比斯利:《中美对抗并非“冷战2.0”》,《参考消息》2020年8月28日,第14版。显然,对于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的不同看法,既带来了面临冲突的警示,也带来了必然冲突的观念。

在现实中,具体在某一时期,对国际关系退化起作用的可能是主体性的单一性变量,有时也可能有多种变量。如果一种直接性变量牵扯到其他一直存在但隐忍未发的尖锐性变量时,就会使国际关系的退化更为直接,也更为严重,而任何后退或恢复原来的国际关系都面临来自国内外的巨大压力,从而使退化的国际关系长期化、僵持化,甚至造成“脱钩”或“冷战”。而无论引起关系退化的何种主要原因,都会转化到认知上,当一方观念上的关系退化认知一旦形成,就会在行为体的对外政策和行动上有所反映,他者也会很快感知,彼此关系的观念退化使行为体的关系认知向敌对观念转化,国际关系的退化从而成为可能。

观念上的身份认同,有助于有效维持国际关系现状或促进进化,观念上的他者异质身份,相比而言,其国际关系更具有敏感性和脆弱性,更易导致国际关系退化,并且在政策与行动上,可集中反映在决策者所持有的主观观念中,正如罗伯特·杰维斯所指出的,“如果不考虑决策者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们对别人持有的形象,那常常是无法解释至关重要的决定和决策的。”②[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18页。因而,决策者所持有的观念,在国际关系退化中发挥着引领、催化、转圜的重要作用,不同决策者所持有的不同观念,往往成为国际关系是否退化、如何退化以及退化程度的风向标。

二、国际关系退化的特性问题

国际关系退化作为国际体系关系内的一种变动,牵动体系结构及秩序发生相应变化。由于体系结构由行为体的动态互动和过程组成,因而行为体互动是体系结构变化的内生动力,具有历时性与非先验性,而结构的变化则有赖于行为体的互动方式及结果,具有共时性与反复性。“国际关系是一种动态的存在,在行为体之间互动的作用下,‘结构’每时每刻都在‘过程’中发生着变化,任何两个时间点上的结构都不可能完全相同……国际关系的真实存在方式是‘过程中的结构间关系’:在行为体之间社会化互动的作用下,过程对结构施加影响,结构反过来对过程进行制约。”③赵广成:《从合作到冲突:国际关系的退化机制分析》,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第86—88页。在这种“真实存在的方式中”,观念的变化通常不限于既有权益的限制,并且一般先于身份的变化,但身份的变化却受限于权益范畴的限制,且往往滞后于权益的变化。这是分析国际关系退化特性的一个重要问题。

(一)国际关系退化的特征

围绕利益、权力、秩序、制度和道义等,国际关系总是呈现出多方面、多层次的状态与特征,因而对于国际关系的分析也有诸多描述、解释与预测。在此,仅以进攻性现实主义作为国际关系退化研究的一项分析。进攻性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主要有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克里斯托弗·莱恩(Christopher Layne)和埃里克·拉布斯(Eric J. Labs)等学者。①Eric J. Labs,Offensive Realism and Why States Expand Their War Aims,Security Studies, 6:4(1997),pp.1-49.米尔斯海默于2001年出版了《大国政治的悲剧》,正式推出了进攻性现实主义。米尔斯海默等学者接受了结构现实主义的多数假设,并在结构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出来较系统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该理论认为国际政治中几乎不存在维持现状的国家(尤其是大国),大国的终极目标是成为所处国际体系中的霸权国。米尔斯海默认为国际体系的三个特征导致了国家间相互提防:缺乏一个凌驾于国家之上并能保护彼此不受侵犯的中央权威;国家总是具有用来进攻的军事能力;国家永远无法得知其他国家的意图。②[美]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等译,上海:上海世纪集团,2003年,第3页。

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对于研究国际关系退化机制具有重要意义,因为进攻性现实主义是国际关系理论中具有极性倾向的理论,而且该理论属于霍布斯式自然体系状态的分析范式,因而对于认识与研究国际关系退化机制具有重要意义,也让我们比较容易理解国际关系为何退化、如何退化,尽管严谨地分析起来总是具有这样那样的纰漏与不妥之处。清华大学学者赵可金教授认为,从科学研究纲领的角度来看,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是一种“退化的现实主义纲领”,他总结出进攻性现实主义表现的五大特征③赵可金:《进攻性现实主义的理论逻辑及其批判》,《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 对国际行为体的定位从国家退化到大国;

* 国家追求权力退化为国家追求权力最大化;

* 在无政府状态的判断上从安全困境发展为生存困境;

* 在权力的理解上从综合实力退化到军事实力;

* 在国际政治的悲观认识方面走上了极端的悲观。

由此,国际关系退化的简化路径图就是:一旦国家认识到自己在所处体系内确实存在较大的主权利益困扰和安全威胁时,并且当预期利益超过成本时,国家就会抓住这一机会,进行权力寻租或直接谋求权力,此时国际关系的双边退化或多边退化就成为一种现实,甚至直接走向军事对抗与冲突。这也就是国家的国内外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的相对稳定出现了失衡性因素,攻守平衡中出现了不稳定的结构性变量,从而逐步形成退化的国际关系。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具有顽强的持续性,一般不会在短期内消退或者改变,从而使国际关系的退化过程中产生了某种必然的惯性,使持续性退化关系在所难免,甚至可能因为偶发性原因而更加恶化、崩溃,原有的双边或多边关系合作机制也会失灵,强势国家在对外关系上就会倾向于走向强权主义和霸凌主义,弱势国家在对外关系上就会强化自身不对称实力,并且更加倾向于均势政策,借助依附、联盟或搭便车的方式以对抗强势国家。

当出现难以调和的爆发性矛盾(往往是主权性矛盾或结构性矛盾)时,国家间尤其是大国间围绕权力与利益的多维竞争难以避免,而竞争的全面化将进一步使竞争政治化,国际关系(尤其双边关系)便有可能急剧恶化,双方彼此观念中的认知就更可能滑向不断固化的最坏镜像,并且都认为自身的对策是占理且必要的,选择性退化成为战略性退化的选项,这容易导致形成互不相让的全面竞争与对抗状态,甚至出现关系的“断裂”或“脱钩”。特别是互动中的结构性矛盾突出时,一方施动者原有潜在性的固化观念短时间内迅速发酵,在国际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相对不变的情况下,来自国内的有效支持极易转化为强大的有效压力,一国政府将必然会对对象国采取强硬政策,甚至使两国关系退化到直接的军事对决。针对他者的政策与行动不一定与进攻性现实主义等同,但却具有进攻性现实主义的烙印。在国际关系中,双边关系的退化比多边关系的退化要更经常、更频繁,对行为体与结构秩序的影响也要大得多,实际上,多边关系的退化往往都是以双边关系的退化为原因与条件的,如2020年7月,美国退出世卫组织(WHO),宣称的主要理由就是主观认为世卫组织“偏袒”与美国有战略竞争的中国。

由此,总体来看,一般意义上的国际关系退化主要表现在十个方面:

* 身份上的退化:由盟友、伙伴、朋友,退化为对手、敌手、敌人。

* 观念上的退化:由友好、互信、合作,退化为互疑、互防、互斗。

* 情感上的退化:由欣赏、喜欢、推崇,退化为敌视、厌恶、贬损。

* 安全上的退化:由同盟国、安全共同体,退化为互视威胁、安全困境。

* 战略上的退化:由和平竞争、合作共赢,退化为追求实力、谋求优势。

* 机制上的退化:由规范、制度上的建构,退化为规范、制度上的解构。

* 民意上的退化:由有效支持、亲善合作,退化为舆论攻击、激烈声讨。

* 外交上的退化:由相互支持、友好往来,退化为彼此攻防、拒不退让。

* 政策上的退化:由淡化矛盾、搁置争议,退化为强硬因应、针锋相对。

* 行动上的退化:由互动往来、合作互利,退化为遏制打压、脱钩对抗。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全部或部分国际关系退化特征的体现,可能在一定时期的利益冲突国间非常突出,那些处于竞争与对抗中的行为体(主要是国家),对于从合作到冲突的国际关系退化的现状及倾向,每一方都可以基于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政策应对与制衡行动是正当的、正确的和必要的,进行有选择性的关系退化(起初通常为话语表达),在观念上也会趋向于认为可能的选择性的国际关系退化是值得的,这就使妥协的空间非常狭窄。

然而,在国际关系退化过程中,很多情况下并不会一退到底,国际关系退化的结果,也不是无边界的任意退化,既要受到他者的强力反制,也要受到国际体系及规范的结构性制约,还要受到诸如地缘条件和生存环境(如共用水资源、气候治理、重大公共疾病、核安全等)等客观条件制约。国际关系退化中止或持续保持低烈度范围,客观上使国际关系在进化与退化之间存在临界带,或者也可称之为临界度,如图1。

图1 国际关系进化/退化的临界图

(二)国际关系退化的类型

国际关系退化的类型,实际上从属于退化的特征,为了便于分析,在此处单独进行表述。我们从合作互利、良性秩序、发展繁荣、共对挑战等国际关系正向演化的“偏好”角度来看,国际关系退化通常有如下六类。

(1)多边主义退化为单边主义。多边主义崇尚互利、合作、共赢,是国际社会演化进程中进化向度的一个显著特征,并且在维护国际和平、促进国际合作、推动经济发展、守护国际正义中具有非凡意义和重要作用。单边主义注重霸权逻辑和强权政治,意味着霸道、遏制、对抗、打压和冲突,主要有两层含意,一是特指霸权国或大国在对外关系上实行霸权政策与强权政治,二是泛指国家由于特定原因对特定国家(集团)采取维护自身利益而只针对某个国家(集团)的政策与行动。在国际政治中,如果基于针对特定国家(集团)而形成的对抗性联盟(集团),则是以多边主义之名行单边主义之实,是广义的多边主义退化为狭义的多边主义,目的是对对象国(集团)采取更有效的遏制、对抗、打压的政治操弄,本质上与单边主义的内涵无异。从长远来看,毋庸置疑,未来属于多边主义。

(2)参与主义退化为孤立主义。参与是国际合作的首要条件,孤立是封闭保守的代名词。国家动荡、政策保守、实力下降、观念变化、利益受损、离岸制衡等,都可能使国家在体系关系、多边关系和双边关系的参与中相对退化,收缩参与的范围,减少参与的领域,降低参与的程度,不仅对多边合作的参与热情锐减,也对双边关系的退化构成直接影响,从而可能使国家从与体系的相融相合转为相离相悖,不利于一体化发展与全球治理进步。尤其在国际体系内,如果守成国和崛起国硬性竞争,难免会滑入“修昔底德陷阱”,从而使国际秩序失序;如果守成国和崛起国都倾向于孤立主义,则难免会出现“金德尔伯格陷阱”,同样也会使国际秩序失序。在历史上英国和美国曾经都有明显的孤立时期,英国有“光荣孤立”,美国有“孤立主义”,提供了一定的历史参照实例。如20世纪30年代,美国作为世界上第一经济大国,却盛行孤立主义,“罗斯福在第一次总统就职演说时,甚至都没有提到国际事务。”①在整个20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美国对外政策都是内卷化的,几任总统威尔逊、哈定、柯立芝、胡佛的对外政策都很内向化,尤其大萧条时期,更使美国关注点集中于国内经济和就业上,而且美国公众认为美国把金钱投入欧洲,而欧洲人却赖账不还,普遍有一种“受骗”心理。和平主义者也相信,只要保持孤立主义,凭借地理位置优越,美国就可免于战火。在此背景下,1935年8月31日,美国出台了《中立法》。直到1941年3月,国际局势十分堪危,在罗斯福总统的巨大努力下,美国才通过《租借法案》,结束了孤立主义。参见:唐贤兴:《近现代国际关系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25—364页;[美]威廉·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实录》,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250页。学界普遍认为,当时美国的孤立主义和《中立法》,正是德意日法西斯能够肆意发动二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3)互利主义退化为利己主义。持续的交流合作需要共同利益或者是特定利益的支撑,一旦互利主义向利己主义过分退化,存在的问题将变得尖锐,争端将更加突出,对抗将更加激烈。期间,观念的适应性变化将导致内外政策更加转向固执的利己主义,这一转变将既是相对长期的,也是难以回转的。除了特定交易,国家对于互动中利益收益的分配兴趣,不可避免地从注重相对收益转向更加注重绝对收益,或者以国家安全为名,强调一般利益完全附属于核心利益的需要。在互动中,任何有限的条件性互惠都以自身利益为前提和归宿,有时甚至不惜牺牲第三者利益来建构自身利益。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在当代国际政治中,国际体系中行为体之间互动越来越趋向制度化,而且经济上的相互依赖已成为当下国际体系中最重要的特征之一。”②白云真、李开盛:《国际关系理论流派概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尽管如此,国家仍可能在生产链、供应链、物流链、价值链、服务链的环节上,以维护国家安全为由,毫不犹豫地绕开市场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从互利主义向利己主义退化。

(4)开放主义退化为保守主义。支持体系、结构、秩序、互动、规范等的进化需要观念的持续稳定支持,也需要利益诱因,出于体系动荡、秩序混乱、规范失效、共识残破、利益相悖或他者背叛等原因,国家对体系结构、国际组织、一体化进程、多边合作、双边互惠的开放态度会向保守主义退化,退化的主要危害是损害公共利益和规范,引起他者的对抗性应对,导致彼此利益受损。这在国际金融、科技、贸易、气候与卫生等公共领域的表现尤为突出。开放的贸易主义和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是全球繁荣的重要保证,保守主义及由此产生的过度的保护主义只会适得其反。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及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美国国内外政策在很大程度上转向了浓郁的保守主义,尤其对抗中国的观念甚嚣尘上,在各个领域不断对中国无端指责与发难,试图进行更多的遏制和打压,甚至喊出“脱钩”和“新冷战”,致使中美双边关系持续滑向退化。中美竞争在表面上看是贤能政治(Meritocracy)和金权政治(Plutocracy)之间的竞争①新加坡知名学者马凯硕认为,中美竞争是贤能政治和金权政治的竞争。他认为。中国找到了正确道路,原因有三:一是中国勇于加入全球化浪潮;二是中国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从最伟大的思想家中选择领袖领导国家,充分发挥了14亿人民的才能;三是中国共产党从聚焦意识形态转向更加务实。这种观点总结起来,实质就是务实的开放主义。参见:[新]马凯硕:《看清中美竞争的本质》,《参考消息》2020年9月10日,第10版。,但从历史经验看,本质上更是制度的竞争,即务实的开放主义与过头的保守主义之间的竞争。

(5)防御主义退化为进攻主义。稳定和谐的关系需要相互信任,信任的前提是观念上的互相认可,彼此互视为可以互利合作的伙伴,并且在摩擦和纠纷时能相互采取克制的态度与政策。在行为体互动中,防御主义实际是一种克己态度,其政策与行动的宗旨,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反之,当进攻性态度与政策居于互动中的首要考虑因素时,国际关系的退化通常已经处于不同程度的摩擦与冲突状态了,并且逐渐滑向退化。在现实国际政治中,完全意义上的防御主义和进攻主义都不是常态,要么是实力不济,要么是核心利益受损,否则,防御主义可视为和平与合作状态,进攻主义可视为对抗与冲突状态。

(6)合作主义退化为对抗主义。前述多边主义、参与主义、互利主义、开放主义、防御主义都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合作主义。合作主义(Corporatism,又译为法团主义)源于西方,属于国家治理理论,根植于国家对国际环境及矛盾环境所持有的观念,“是解决国家与社会及不同利益群体之间关系的一种理论。”②刘建飞:《建构新型大国关系中的合作主义》,《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10期。通常情况下,国家选择合作还是对抗,其影响相对有限,但对于国际体系的霸权国和崛起国而言,由于决策者观念偏差而引起合作缺失或合作退化,甚至发展为脱钩对抗,则对双边关系和世界秩序产生重大影响。因此,对人类共同利益的认知与维护,是各国尤其是大国奉行合作主义的应有之义。防止合作主义退化为对抗主义,除了现实的互利合作之外,还需要进行持续的观念培育和机制建设。

概而言之,无论哪类国际关系退化,观念往往都是关系退化的先兆。在现实政治中,国际关系演变比任何理论上的描述都要复杂的多,行为体对于国际格局、世界秩序以及他国身份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变化,若在观念上没有适应性改变,不仅会抗拒已发生的局势变化,而且会极易敏感于一些偶发性个案事件,甚至会由此引发激烈对抗和冲突。此外,国家领导人等精英决策圈的人事变动,也可能促使国家整体对外观念、政策及行动发生重要改变,有时甚至是反转性的转变。

三、国际关系退化的理路分析

尽管国际关系退化有诸多原因并有多种表现特性,但仍可从大量的实例中进行一定的理路分析,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国际关系退化的内涵与本质。

(一)国际关系退化机理分析

在理论上,对于国际关系退化机制分析,可从身份、观念、规范、利益、权力、威胁甚至偶然事件等的任意方面进行切入分析。在本文中,由于前面首先进行了观念分析,所以此处仍以观念作为退化机制分析的切入点,但只是作为引入,不再对观念本身展开分析。从变局到国际关系退化的流变图(如图2)。

图2 国际关系退化的闭环流变图

要分析国际关系是如何退化的,其互动过程和发展趋势会怎样,需要引入两个变量,即有效支持和有效压力(在前文分析中已略有涉及)。有效支持是指国内外推动关系进化的综合力量,有效压力是指国内外推动关系退化的综合力量,两者之间存在一个“攻守平衡度”,它是指支持力量和反对力量作为攻守双方,对推动进化还是退化的效度而言,相对均衡状态就是现状,相对失衡就是进化/退化,当有效压力超过有效支持时,国际关系就会朝着退化方向发展(否则反向),如图3所示:

图3 有效压力或有效支持度与攻守平衡的关系图

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是同时存在的,国际关系进化或退化也是同时存在的。需要指出的是,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实际上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国际上的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国际上某国、某些国家或国际组织对冲突中一方的有效支持,同时就是对另一方的有效压力;另一方面,是指来自本国国内的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来自国内对本国政府外交行动的有效支持同时就是对本国政府的有效压力。例如,当韩国和日本就独岛(日本称竹岛)问题产生突发性纠纷时,韩日各自国内的民族主义,既是对本国政府外交行动的有效支持,同时也确实是对本国政府相应外交行动的有效压力,既有力地支持政府适当采取强硬的对应性行动,也对政府不那么强硬的行动形成强大的监督性压力。

在一定情况下,来自国内有效压力可以直接转化为有效支持,有效支持也可以直接转化为有效压力,二者不仅可相互转化,也可导致关系退化或进化的反转。国际上的有效支持与有效压力,则相对分明得多,有效支持的主要意义,是对自我的支持而形成了对他者的压力情势,有效压力的主要意义,是对自我的压力而形成了对他者的支持情势。有学者指出,“任何国家在制定战略时,通常要考虑到两个方面的影响或压力:一是国内各种较显要的‘压力集团’和舆论的要求,这种状况有时对执政者的决心可以产生很大的影响;二是来自国际政治方面的影响。战争与和平的交替转折、一个新格局的形成、一个突发的国际事件都会迫使一个国家改变其战略思路。”①陈乐民主编:《西方外交思想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4页。

在一个时期内,在敌对或存在安全威胁情况下,如果国家面临他国的有效压力高以及(或者)来自他国之外的有效支持低,两国关系通常会退化,退化的程度与有效压力及有效支持的程度与范围有关;如果国家面临他国的有效压力低以及(或者)来自他国之外的有效支持高,通常两国关系会进化,进化的程度同样与有效压力及有效支持的程度与范围有关,如图4。

图4 有效支持度或有效压力与国际关系的进化/退化关系

对于相对稳定的国际格局中的对象国来说,在有效压力与有效支持的共同作用下,如果攻守平衡,受到的综合有效支持趋向于最大,而受到的有效压力则趋向于最小。这样,国际关系就相对稳定,国际体系的结构状态也相对稳定,国家所得的相对利益和绝对利益都相对最大;相反,如果攻守失衡,受到的综合有效支持趋向于最小,而受到的综合有效压力则趋向于最大,国际关系退化(或者进化到另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关系),国家可能不得不被迫采取不情愿的让步与行动,国家所受损的或者付出的相对利益和绝对利益都趋于最大,如图5。

图5 变量影响与利益收益的关系

(二)国际关系退化边界:关系重塑与秩序重构

任何竞争都是一种自我与他者关系的真实写照,并且本质上是一种常态。事实上,“在自助体系中,与意识形态偏好或者来自内部的政治压力相比,竞争的压力所占分量要重得多。”①[美]罗伯特·基欧汉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00页。由竞争带来的压力,如果积重难返,则会使国际关系沿着两个向度发展,其一是长期敌对,其二是关系重塑。詹姆斯·德·代元(James Der Derian)曾指出,“每一方都承认,由于对秩序的渴望和对无政府状态的恐惧,因此,国际社会、国际制度以及国际机制都是历史上建构起来的,并经常灾难性地遭到解构。”①[美]詹姆斯·德·代元主编:《国际关系理论批判》,秦治来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页。由于长期敌对是一种相对单一的关系状态,并且从历史周期的角度看,长期敌对之后,仍可能会向关系重塑的方面发展,因而,我们在此主要只进行关系重塑以及秩序重构的机制分析。

在分析国际关系的变化与重塑时,可以抽取时间轴上的其中一个时间点作为分析起点。假定在时间点T时,一国的主体观念发生明显转变,对自身国际关系(双边或多边)所处的状况存在质疑、焦虑、担心,国际关系的结构和状况普遍被认为是不合理的,但却仍能保持总体稳定;在时间点T+1时,国际关系的结构和状况普遍被认为既不合理也不稳定,关系开始滑向退化;那么,在时间点T+2时,国家身份观念的自我认知冲突与他者认知存在冲突,国际关系的结构性调整将不可避免(不一定导致战争),而国际关系重构也势在必行(不一定导致和平)。因此,按时间的单向性顺序,在时间点T、T+1、T+2时,一国与他国的国际关系变化的推演如下:

* 时间点T(合作-摩擦):

国际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关系虽不合理但却保持相对稳定;

* 时间点T+1(冲突-退化):

国际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关系既不合理也不稳定;

* 时间点T+2(战争-和平):

国际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关系缺乏制度性安排并无支配性力量控制;

* 时间点T+3(进化-发展):

国际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关系再次相对合理也相对稳定;

* 时间点 T+4、5、6……

国际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关系顺次往复循环、发展、改变(如图6)……

图6 国际秩序重构的时间段循环示意图

从图6可看出,从时间点T到时间点T+1,国际关系从合作与摩擦转向了冲突与退化,也即转向了退化机制轨道;从时间点T+1到时间点T+2,国际关系由冲突与退化转向了战争与和平(国际关系的结构和状况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合理性);从时间点T+2到时间点T+3,国际关系由战争与和平转向了合作与发展的轨道。再接下来,如果从时间点T+3到时间点T+4,则回复到了时间点T的合作与摩擦状态,并依序如此循环往复,如图7所示。①这里分析的是国际关系变化的一般逻辑,即按四个时间点T、T+1、T+2、T+3的循环变化基本过程。尽管在客观现实中,不排除关系的变化从一种状态跳过某一状态进入到下一状态,表面上具有时间上的突然性,但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时间段的长短可以是不同的,从一个时间点到另一个时间点,短则很短,数日而已,长则很长,甚至长达数十上百年。

图7 国际秩序重构的一般发展过程图示

不过,这种往复循环的状态特征,并不说明国际关系的变化是简单的循环重复,战争也并不是缔造和平的必然手段,正如黑格尔所言:“战争绝不是国家间关系的‘正常’状况。”②David Boucher,Political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From Thucydides to the Present,Oxford: Oxford Press,1998,p.347.当国际关系本身和人类共有知识(包括制度、机制、规范和认知等)进化到一定程度时,人们便会有意识地通过其他各种方式来进行新的机制性安排,从而发展出新的和平秩序格局。同时,在某一时期的状态发展过程中,可能存在国际关系与国际秩序的反向退化,或者整个国际体系在一定程度上的崩溃与重构,但从长远来看,总体上一直处于正向演化状态,即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进化状态。国际体系的长周期理论提出者乔治·莫德尔斯基(George Modelski)在建构其理论时曾强调,“体系的周期性变革并不意味着简单的轮回,全球战争也不一定会宿命式地爆发,体系变革本身也是一个不断自我更新的政治性进程,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因为国际政治体系具备进化式学习的特性。”③George Modelski,Long Cycles In World Politics,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7,pp.223-224.

一种(或数种)机制的进化,是以另一种(或数种)机制的退化为前提条件的,换言之,退化为进化让路(两者通常是同时发生的),因此,国际关系退化本质上没有好坏之分。每一次决定性的战争(或机制性安排)之后,国际秩序总体上会趋于新的和平稳定状态,一种新的国际秩序也随即建立了起来,形成新的具有进化意义的国际和平机制,完成国际秩序的重构,从而继续促进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卫生和社会等方面的发展与进步。在此情况下,国际关系的退化机制总能得以自我修正(新的退化或进化)。如下图8。

图8 国际关系退化/进化与国际秩序重塑

在一般性国际关系正向演化中,国际关系是随时间变化的,即合作与冲突是国际社会的一种常态存在。我们把互动方式、结构状态与观念吻合作为非行为体因素的变量看待,就可得出退化机制的分析简图,如下图9:

图9 国际关系退化机制简图

在一定时期内,由于有效支持或有效压力的作用,国际关系的退化,按时间来说可分为暂时性退化、持续性退化;按空间来说可分为独自退化、制约退化和共同退化和恶化崩溃。相应地,国际关系的进化按时间来说可分为暂时性进化、持续性进化;按空间来说可分为独自进化、制约进化、共同进化和变革优化。国际关系的退化或进化直接决定着国际秩序的重构及重构的水平与层次。基于以上分析,在任意时间点T及T+1和T+2,对于变量(包括自变量、他变量、因变量和随机变量)引起的国际关系退化机制分析如下图10:

图10 国际关系重塑与国际秩序重构

由于自变量与他变量在研究对象中的反应形式、特征、目的上是最为独立的,因此对于国际关系的机制退化与国际秩序的重构具有直接的决定性意义。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虽然秩序是实现其他变量的社会价值条件,但秩序并非总是优先于公平、正义、道德,国际秩序也没有不可改变的固定模式(unshakable patter/mode),但却有非常相似的逻辑和难以超越的规律秩序,秩序在表面上具有高度的一维性,单相指向行为体自己理想的合理性,并且由于合理性秩序总是建立在现实的内在逻辑之上,于是就有了“历史永远不会重复,但却会惊人相似”的现象。

因此,所谓的理想合理秩序或者秩序重构,只有在观念的建构中才有意义,现实逻辑基础之上的合理秩序会在围绕均势的平衡波动范围内,在暂时或持续的进化或退化中得以演化。罗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在探讨国际秩序的稳定性时认为,“任何(国际)秩序都是三种力量的互动:权力分配、国际制度的作用和集体认同,三者一致则造就稳定而有益的国际秩序,三者不一致则带来秩序的波动乃至颠覆。”①Robert Cox,State, Social Force and World Order.in Robert O.Keohane,ed.,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pp.204-254.事实上,这三者统一于观念,任何一个方面出现观念上的变化,就会导致国际关系出现变动,进而影响国际秩序,尤其体系主导国或大国在观念上出现重要变化时,来自国内的各种制衡也被视为一种当然选择,导致国际关系出现退化,进而导致国际秩序的不稳定并引发对抗与冲突。

四、余 论

本文在分析国际关系退化时,并非为了“退化而退化”分析,而是就这一问题进行线性式的从“开始”到“最后”的过程探讨,以期获得一个相对直观的整体认知。文章认为关系退化始自观念(也止于观念),并非认为观念是国际关系退化的直接原因(或首要原因),也并非认为观念是国际关系退化的逻辑起点,而仅仅是把观念作为国际关系退化的一个分析起点或切入点。同时,观念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但总体上依然较为虚化,观念改变也有许多因素,实力变化、领土纠纷、政权更迭、利益纠纷、国内民意、文化宗教、意识形态、偶发事件等因素,都是观念改变的重要诱因。

国家关系演化向度实际上是多向的,甚至是多维的,而且实际演化方向和路径其实要复杂的多,有实质型和现象型、局部型和全局型、单边型和双/多边型等。本文在分析中,为了更有效论证,将一些多向性逻辑简化为单向性逻辑,由此难免存在逻辑上的缺陷。本质上,基于事实及变化的观念不应有所谓的好坏之分,但由于人类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和正向进化的向往,并且利益也有自我与他者之分,因而基于利益与价值之上的观念就具有了对抗与冲突的成分。然而,在现实国际关系中,“利益”和“身份”很多时候表现得更为显性一些,观念因价值观或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保持着强大的稳定性。因此,尽管有些国家之间利益矛盾重重,持续龃龉不断,但很难导致关系的根本性退化,而有些国家之间即使是一些单一性的相对小的利益冲突,也会导致关系急剧退化甚至是对抗与冲突。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在面对权益矛盾时,有选择的关系退化本身是一种战略选择,而维持关系不退化同样也是一种战略选择。

基于利益与价值观上的观念及观念的意义,始终贯穿于人类所有和平与冲突的秩序之中,而观念的形而上学化与观念的意识形态化则是观念极端化的两大表现,也是危害到国际关系退化的重要推手。观念形成并流变于利益及身份,在世界主要大国中,甚至可以简而言之地说,有什么样的观念,就有什么样的关系,也就有什么样的秩序。处于重要利益纠纷的国家之间,外交上的攻守平衡度是国际关系是否退化的晴雨表。从这一意义上说,国民主流观念尤其是精英决策者对权力与利益、制度与规范、秩序与道德、公平与正义、发展与进步等的认知累积与实践,不仅形成了其观念的重要来源,也因此使观念成为国际关系变化的重要变量,它既是关系与秩序稳定的基础,又是理疗关系与秩序紊乱的良药。进而言之,退化因观念而始,最终也因观念而止,直至关系重塑与秩序重构。

猜你喜欢

秩序身份观念
维生素的新观念
别让老观念害你中暑
秩序与自由
健康观念治疗
跟踪导练(三)(5)
孤独与秩序
身份案(下)
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你知道吗
即兴表演的观念阐释
遏制违约频发 重建药采秩序